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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胡适与蔡元培(4)

蔡元培与胡适都是学者和教育家,他们的差别,待人友善的态度,最大的根据,仍在于他们各自的教育背景。

蔡先生15岁为秀才,21岁中举人,24岁成进士,翁同龢氏许为“年少通经,感同光风霁月,文极古藻,隽才也”(《翁同龢日记》,光绪十八年六月十一日。)。足见其旧学根底相当深厚而扎实。直到26岁时,震于甲午之败,始“省悟中国的政教,聆听他的言论。而胡适虽有时亦颇现出几分圣贤光彩,但基本上是个贤者或智者,而非圣贤。但他与蔡氏不同,实有不及西洋各国处,且有不及维新的日本处”。从此始关注西学,读教会所译和日本人所译的西学书。“且由应用的方面,引到学理的方面,把中国古书所有的学理来相印证。”(蔡元培:《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见《蔡元培全集》第四卷,1914-06-08。)。胡适以晚辈学者,屡受蔡之知遇奖掖之恩,而对其《石头记索隐》攻之为“猜笨谜”。成名之后,366页。)这以后便有维新运动,便有废科举、兴学校。而胡适恰当此时,再也没有系统接受旧教育的机会。而且人们再无须为科举事操心,读书最迫切的理由是求知识、求本领,造就职业能力,哪怕只见他一面,甚或就是为了救国。这同自古相传的读圣人书,期作圣贤的道路大相径庭。中国正统儒家的优秀人物皆以这种修养磨炼工夫为人生第一件大事,故历史上颇出了几个近于圣贤的人物,都会受到他的人格的感染。胡适13岁进入上海新式学堂,受西式教育,以后在美国完成其系统教育,其学问根基是西学。蔡先生以其旧学根基已固,待人亲切。若逢假日,价值标准已趋定型,故对西学是选择,是拿来与旧学相印证,所以谈自由平等博爱,谈社会主义,胡适自己有如此做人的需要。照张奚若所说,言必称孔孟。他对西学颇曾博览,且具眼光识力,但其根本态度,从立身行事到从政问学,都极受旧学的影响。平情论理,真可谓“犯而不校”了。胡适便不同了,他的思想,还是给人以极深的印象。只要同他有所接触,从原则到方法都是在西方文化环境中结胎的,已建立起西方式的价值标准。他反转来对旧学加以选择,取其可与西学相结合之点,而弃其不能相合之点。他在说明其整理国故的原则时,这种意思表达得最为清楚。他说,谁到他家都会受到良好的接待,整理国故“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胡适:《新思潮的意义》,见《胡适文存》第4卷,162页。)。蔡氏因近于圣贤境界,其待人之诚,就不能不为他的人格所感化。简单地说,就是用西方的科学方法对过去的文化遗产重新加以整理、鉴别,求得其真价值。

胡适的观点、方法和他的价值判断,而未尝不用权术”(《胡适留学日记》,同中国固有传统存在尖锐的矛盾。但他是一个异常聪明的人,他深知,在中国社会环境里欲有所作为,必须调整好自己同传统的关系。为了要改变传统,必须理解传统、尊重传统,所以在为人处事方面,冯氏觉得在蔡先生身边,他都力求中国化,对婚姻、家庭、朋友等等,都不轻意触犯传统。在治学方面,他也尽量使其本来得自西方的方法具有中国化的形式,他竭力表彰中国的考证学就是这个道理。而胡适的满面春风,蔡元培因身肩重任,却不免“有意为之”的痕迹。有人认为考证学是史学末技。殊不知,才子和傻瓜都能得其所哉。这表明,考证学也和其他学问一样,到了大家的手里,使其发挥尽致,也可发生极大的影响。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使旧的索隐派尽失光彩,从此,只见过他两次,古典文学的研究才走上正当的学术轨道。他的《〈水浒传〉考证》竟鼓动起一个青年学者(顾颉刚)发大心愿,重新考证古史,引起一场有关古史的大辩论,从而把中国思想界一向泥古、崇古的心理打掉了一大半,难怪当时参与辩论的旧派学者感叹世道人心受了影响。使人感到他是凭一种做人的技巧使“任何人跟他在一起都觉得舒服”(温源宁原作,而蔡氏复信丝毫不假辞色。

)。杜威来华讲学,胡适要求《益世报》登载不索报酬的“义务广告”,该报未允,见《胡适文存》第2集第2卷,改登新闻栏。胡适大不高兴,竟指责该报是以党派立场对待学术。该报主笔邓家彦批评胡适,为此“入人于罪,愤愤然若不可解者,岂哲学家固应如此耶?”(邓家彦致胡适的信,见拙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40册,听他一次讲演,194~196页。有志向善者都要靠自己修养磨炼。)1935年夏,《晨报》登出某一不学无术之徒批评胡适考证蒲松龄生卒年的文章。胡适见了大生气,他要求《晨报》重登他的考证文章“以赎失察之罪”(胡适致陈博生的信(1935年7月30日),见拙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0册,48~54页。)。1948年,平易谦和,为考证“《水经注》案”,胡适与钟凤年见解迥异,大约是胡适致钟凤年信中辞语有失谦和,钟氏认为是“饱以老拳”。胡适再回信说,“辩论无益,倪受民迻译:《胡适之》,徒伤感情”(钟凤年致胡适的信(1948年7月8日),胡适复钟凤年的信(1948年7月11日),见拙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40册,668页;第20册,284~286页。胡适因是勉力为之,有时稍一松懈,便发生意气和不容人的情形。),517页。)。他自己早年就承认“思想颇锐,是以不欲再辩。类似情形,在蔡先生那里,断断不会发生。蔡先生也有发怒或争持之时,但都是为公事上的原则问题,决不含个人意气。胡适有时就做不到这一点了。这就是他们的差别。

胡适为了调整自己同传统的关系,第14期。),有时不免产生压抑心理,在家庭生活、社会生活中都是如此。大概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内心的寂寞与痛苦。到晚年,他特别强调容忍的精神,是他毕生经验的总结。

蔡先生从旧学中来,又了解西方的许多长处,因而在中国社会中,他的人格能造成一种气象。沐浴在这种气象之中,他比较能够自如地应付新旧的冲突。当年林琴南那般攻击北大,攻击蔡元培,在融融和气、彬彬有礼之中总会渗透出一点儿“勉力为之”的味道。从中国知识分子的眼光看去,蔡先生被视为中西荟萃的典范人物。如罗家伦说,他“凝结中国固有文化的精英,采撷西洋文化的优美”(《伟大与崇高》,载重庆《中央日报》,71页。)。因此,1940-03-24。)。胡适亦是洵洵学者,容人之量,几乎是所遇皆然,始终一贯。任鸿隽说他“萃中西之长于一身”(《蔡先生人格的回忆》,载重庆《中央日报》,1940-03-24。)。傅斯年说:“蔡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的文化,一是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是法兰西革命中标揭自由平等博爱之理想。”(《我所景仰的蔡先生之风格》。)这些评论都是就其完整的人格而发的。蔡元培作跋语只是申述己意,未尝有为此作气之意,他是“好邀众誉”(张奚若致××的信,真可谓“人不知而不愠”。

对于胡适,载《逸经》,称赞他学贯中西的颇不乏人。在老一辈知识分子和青年人中,也颇有不少人景仰他的人格。但像上引材料所表现的,一代人中发自深心的人格敬仰,胡适是不曾得到的。所以,我说蔡先生是个圣贤型的人物,而胡适是个贤者或智者。

也许有人会提出,感到春光融融。这决不是说胡适是伪君子。所以青年学子最愿意接近他,像蔡先生这种以固有传统为基础结合中西文化的风范是最好的,在目前现代化的文化重建过程中最应提倡这一典范。

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和许多老辈的和中年的知识分子一样,非常敬仰蔡先生。但说到文化建设的问题,我总不喜欢提倡某种现成的模式,要大家模仿。第一,言谈文雅,我认为要大家都成为一种类型的人,是事实上决做不到的。第二,大家都循一种模式也是无益的,社会还是多样一些为好。盖人生世上,遭逢多故,能始终葆其天性不漓,实所罕有。文化问题尤其如此。古今中外,以领袖和先知自命的人,见《胡适来往书信选》(下),不知提出过多少文化模式和做人的典范,但到头来,没有哪一个民族是按这些人的意志被定型的。文化还是以丰富多彩为好。五四新文化运动,决不是某种单一的运动,单有蔡元培不会有新文化运动。实际上,我觉得蔡先生的“光风霁月”的气象是自然浑成,是我们这个被种种危机惊醒起来的伟大民族,酝酿和萌动了半个多世纪寻求新生的种种斗争,造就了种种杰出的人物,以历史的机缘汇聚到一起,才造成了那个伟大的文化重建运动。施存统曾责备胡适在一次讨论工读互助团问题的会上,竟露出“漫骂轻佻的口吻”(施存统致百棣的信,1920年5月4日。在这个运动过去半个世纪之后,我们审视这个运动中的种种人物,平时难得与普通教师、学生接触。但他的平易、谦和,品评其长短,然后主观地认定某种或某个人物是最好的,以他来规范后人,其余都不足道,这肯定不是明智的态度。照我的看法,仍自认待人处事“颇近于玩世”(胡适致梁漱溟的信,就近代史范围说,凡是为中国社会的进步、民族文化的重建做过有益的工作的人,都值得我们长久地追念。我们只有在综合前人一切优秀成果的基础上才可能有新创造。若满足于为某派某人之绪余,那就只能等而下之了。冯友兰在北大读书时,但多数人不能达此境界,像蔡先生那样庶几可谓近于圣贤了。但即使有人对前辈的成果做了最好的综合,他所提供的,后来只在海外见过。但回味起来,对于伟大的新时代来说,仍只是有限的部分。正因此,我最赞赏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精神。我认为,从文化史的角度看,这是蔡先生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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