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丙申之间,蹙蹙无所就,侍朝为之筹划甚至。(《庚辛亡友传》)
朱筠弟子李威去年始自福建入京,今年始见先生。后作《从游记》,有云:“及门章学诚议论如涌泉,先生(指朱筠)乐与之语。学诚姗笑无弟子礼,见者愕然,先生反为之破颜,不以为异。藉者,借也。”(《笥河文集》首)
先生三十九岁。
困居北京,援例授国子监典籍。(《庚辛亡友传》)
秋,因朱筠、朱棻元、张方理之介绍,访梁梦善于蠡县,周震荣于曲阳。时震荣以清苑县丞,署曲阳县事,始与先生结深交(《庚辛亡友传》、《朱府君墓碑》、《周筤谷别传》。《内藤谱》,曲阳作永清,误。可参看卷七,庶几先王之志焉者,《周府君墓志铭》)。其后先生屡馆畿辅,至于携家自随,中历悲欢离合,且有死丧疾厄患难之遭,震荣与休戚周旋于其间者,一十二年。(《周别传》)
震荣是年即调永清知县。(《周筤谷五十屏风题辞》)
清帝命史馆立《贰臣传》。(《东华录》)
先生四十岁。
春,因周震荣之介,主讲定州之定武书院。既萃诸生而课以文,复授州之秀童以小学而榷其塾师之日课。诸童颇用斐然。(《书孙氏母子贞孝》、《庚辛亡友传》、《与定武书院诸及门书》)
周震荣延先生主修《永清县志》(《周筤谷别传》、《周府君墓志铭》)。先生以五月去定州,至永清。(《与定武书院诸及门书》、《庚辛亡友传》、《周府君墓志铭》、《周筤谷题辞》)
秋初入京应顺天乡试。主考官山阴梁国治(瑶峰)恶经生墨守经义,束书不观,乃发策博问条贯,杂以史事,以觇宿抱。榜发,先生中式,谒梁。梁曰:“余闱中得子文,深契于心。自成一家。启弥封,知出吾乡,讶素不知子名。询乡官同考者,皆云不知。闻子久客京师,将恐大地不足容架阁矣。”君抚膺叹绝,乃能韬晦如是!”(《庚辛亡友传》、《梁文定公年谱书后》、《张公墓志铭》、《周府君墓志铭》、《国朝耆献类征》、《梁国治传》)
先生前此尝七应乡试,凡三中(兼副榜),一荐,一备,二落。(《与汪龙庄简》)
洪亮吉《北江诗集》有赠先生诗,当是此年所作。
自君居京华,令我懒作文。我前喜放笔,大致固不淳。君时陈六艺,为我斧与斤。不善辄削除,善者为我存。仪真有汪中,此事立绝伦。藐视六合间,高论无一人。前者数百言,并致洪与孙。勖其肆才力,无徒嗜梁陈。我时感生言,一一以质君。君托左耳聋,高语亦不闻。(原注:君与汪论最不合。)君于文体严,汪于文体真。笔力或不如,识趣固各臻。别君居三年,作文无百幅。以此厚怨君,别为风气,君闻当瞪目。是其研索之苦,而投卷于公卿间者,多易其诗赋举子艺业而为名物考订与夫声音文字之标:盖骎骎乎移风俗矣。
五月二十七日,戴震卒于北京,年五十五岁。戴震为当日朴学第一大师;清代朴学至戴氏而始大成;至戴氏诸弟子——段玉裁、王念孙等——而始光大。先生对于戴氏,虽时有贬辞,但他确能赏识戴学的好处,先生作《朱陆篇》,即为戴氏而作的。《朱陆篇》云:
……宋儒有朱陆,千古不可合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也。末流无识,争相诟詈,与夫勉为解纷,调停两可,皆多事也。然谓朱子偏于道问学,故为陆氏之学者,攻朱氏之近于支离;谓陆氏之偏于尊德性,故为朱氏之学者,攻陆氏之流于虚无: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门户,是亦人情之常也。但既自承为朱氏之授受而攻陆王,必且博学多闻,通经服古,则河汉矣。
余尝语君:“史学不求家法,若西山、鹤山、东发、伯厚诸公之勤业,然后充其所见,当以空言德性为虚无也。今攻陆王之学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无稽之学究,则其所攻与其所业相反也。问其何为不学问,则曰支离也。诘其何为守专陋,则曰性命也!是攻陆王者,未尝得朱之近似,即伪陆王以攻真陆王也。是亦可谓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于末学。朱陆本不同,又况后学之哓哓乎?但门户既分,则欲攻朱者必窃陆王之形似,欲攻陆王者必窃朱子之形似。朱之形似必繁密,陆王形似必空灵,一定之理也。而自来门户之交攻,俱是专己守残,束书不观,而高谈性天之流也。则自命陆王以攻朱者固伪陆王,学士侈于闻见之富,即自命朱氏以攻陆王者亦伪陆王,不得号为伪朱也。同一门户,而陆王有伪,朱无伪者,空言易而实学难也。……
《跋甲乙剩稿》自评云:“甲午乙未,各自成家,江南修志而复入都门,学识方长而文笔亦纵横能达,然不免有意矜张也。”
陆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
《周书昌别传》云:
余……乙未入都,……(书昌,与桐)二君者皆以博洽贯通,为时推许。伪陆王之自谓学朱而奉朱,朱学之忧也。盖性命事功合而为一,朱子之学也。求一贯于多学而识,而约礼于博文,是本末之兼该也。诸经解义不能无得失,训诂考订不能无疏舛,是何伤于大体哉?……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别,以为优于陆王矣。然则承朱氏之俎豆,必无失者乎?曰,奚为而无也。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其与朱氏为难,学百倍于陆王之末流,思更深于朱门之从学;充其所极,朱子不免先贤之畏后生矣。然究其承学,实自朱子数传之后起也,不过千年,其人亦不自知也。……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虽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谓无失也。然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斋、九峰(黄幹,蔡沈),再传而为西山(真德秀)、鹤山(魏了翁)、东发(黄震)、厚斋(王应麟),三传而为仁山(金履祥)、白云(许谦),四传而为潜溪(宋濂)、义乌(王祎),五传而为宁人(顾炎武)、百诗(阎若璩),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也。……生乎今世,因闻宁人、百诗之风,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则通经服古之绪,又嗣其音矣。无如其人慧过于识而气荡乎志,反为朱子诟病焉,则亦忘其所自矣。夫实学求是,惟冀有当于《春秋》经世,与空谈性天不同科也。考古易差,解经易失,如天象之难以一端尽也。历象之学,后人必胜前人,势使然也。因后人之密而贬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遗法也。今承朱氏数传之后,所见出于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遗绪,是以后历而贬羲和也。……攻陆王者出伪陆王,其学猥陋,不足为陆王病也。贬朱者之即出朱学,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质,言行交推;世有好学而无真识者,鲜不从风而靡矣。
周永年以藉书名园,藏书近十万卷,中多精本。
古人著于竹帛,皆其宜于口耳之言也。……今之黠者则不然:以其所长有以动天下之知者矣,知其所短不可以欺也,则似有不屑焉。徙泽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其遇有可以知而不必且为知者,则略其所长,则贪奇嗜琐,以为未可与言也;而又饰所短,以为无所不能也。雷电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键箧以固之,标识以示之,于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矣。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为知者之多也,……故以笔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其人于朱子盖已饮水而忘源;及笔之于书,仅有微辞隐见耳,未敢居然斥之也。此其所以不见恶于真知者也。而不必深知者,习闻口舌之间肆然排诋而无忌惮,以为是人而有是言,则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故趋其风者,未有不以攻朱为能事也。非有恶于朱也,惧其不类于是人,即不得为通人也。
先生晚年复作《书朱陆篇后》,明言此篇为戴氏而作。此篇前半论戴学为朱学的正传,真是特识,欲以斯意刊定前史,非研究学术渊源有所得者不能为此言。先生不满意于戴氏,凡有数端。第一,戴氏论修志,与先生不合。先生述戴氏语,有谓“僧僚不可列之人类,因取旧志名僧入于古迹”。此言若确,戴氏真该骂了。第二,先生述戴氏论古文,谓“古文可以无学而能,余生平不解为古文词,后忽欲为之而不知其道,乃取古人之文反复思之,忘寝食者数日。一夕忽有所悟。余因与桐往见书昌于藉书之园。翼日取所欲为文者(适按,者字当删),振笔而书,不假思索而成,其文即远出《左》、《国》、《史》、《汉》之上”。此言若确,当是戴氏天才本高,自述其经验如此。(今观段玉裁所作《戴氏年谱》,似戴氏实曾用过古文的功。先生所引,襞之勤,或有不实。)但先生是用过苦功学古文的,故疑戴氏自欺欺人。第三,最重要的是戴氏攻击朱子,先生述其口谈有云:“自戴氏出而朱子侥幸为世所宗已五百年,其运亦当渐替。”先生是维持“宋学”的人,故对于此事最不满意。先生说:“至今徽、歙之间自命通经服古之流,不薄朱子则不得为通人;而诽圣谤贤,毫无顾忌。流风大可惧也。”先生于此等处仍有“卫道”的成见,或尚含有好胜忌名的态度。
但先生对于戴震的学问,确有卓绝的了解。如《书后》云:
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为戴之绝诣在此。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先人所未发,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矣。
此与先生平日论学宗旨一致。先生平日深恨当时学者误把“功力”看作“学问”,见了“学问”反不认识,讲求史学,反以为不如“功力”,故他能为戴氏抱不平。
是年先生有《与李讷斋太守论碑刻书》、《与定武书院诸及门书》。
是年先生不时回京。冬,始识罗有高(台山)。周意在流通,颇似今之图书馆。(《庚辛亡友传》)
先生四十一岁。
春初,冯廷丞以失察江西文字狱得罪,逮刑部,旋被赦出。先生自永清入京,时往看他。罗有高亦时过冯君。是时京师讲梵学者,周永年最为渊奥而独深契有高。有高貌清癯,又持长斋不肉食。先生因诘有高:“佛氏言人死为羊,羊死为人。信乎君所食者,来生则反报乎?”曰:“然。”先生曰:“然则贫欲求富,但当杀掠豪贾;贱欲求贵,但须劫刺尊官:来生反报,必得富贵身矣。”有高不能难,而甚惜先生不信其言。冯氏诸友与有高言议往往甚洽,先生每杂以谐戏,则哄笑而罢。(《庚辛亡友传》、《冯瑶罂别传》、《东华录》)
先生旋成进士。归部待铨(《庚辛亡友传》)。自以迂疏,不敢入仕。(《冯瑶罂别传》、《柯先生传》)(题名碑于先生名下注:“浙江会稽县人”,而先生之父镳下注:“顺天大兴县人”。盖先生以国子监生资格应北闱,故籍贯不改。)
先生挚友之同年者,无取方圆求备,周棨(晴坡)、张维祺(吉甫)、凌世御(书巢)。(《庚辛亡友传周跋》、《凌书巢哀辞》)
六月,朱筠五十岁生日,先生有《屏风题辞》,述朱氏论文之旨,谓“有意于文,未有能至焉者;不为难易而惟其是,庶几古人辞达之义矣。……而其要乃在于闻道。
即此时之事。不于道而于文,将有求一言之是而不可得者。”
五月,返永清,续修《永清志》。周震荣待先生甚优,先生自述修志时事云:“丁酉戊戌之间,君馆余修《永清志》。以族志多所挂漏,官绅采访,非略则扰,因具车从,橐笔载酒,请余周历县境侵游,以尽委备。……得唐宋辽金刻画一十余通,咸著于录。又以妇人无阃外事,为功良不可少。然观止矣!至若前人所谓决断去取,而贞节孝烈录于方志,文多雷同,观者无所兴感,则访其见存者,安车迎至馆中,俾自述其生平。其不愿至者,或走访其家,以礼相见,引端究绪,其间悲欢情乐,殆于人心如面之不同也。前后接见五十余人,余皆详为之传,其文随人更易,不复为方志公家之言。”(《周筤谷别传》、《庚辛亡友传》)
是年,先生之母史孺人卒。(《朱笥河集·祭史孺人文》、《冯瑶罂别传》、《庚辛亡友传》)
先生为作《藉书园书目叙》,言周君“尝患学之不明由于书之不备,书之不备由于聚之无方,故弃产营书,久而始萃”。末云:“群书既萃,扩四部而通之,更为部次条别,申明家学,使求其书可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斯则周君之有志而未逮者也。”观此文,可知先生此时心思所注。
父母遗柩,后皆归葬会稽之棲凫。(《丁巳岁暮书怀》、《章氏家谱》)
是年正月,作《章氏二女小传》,二女皆从兄允功之女,次女所嫁非人,抑郁而死。先生作传,但知日务增华,深致不平,对于择婿问题颇致感慨。
周震荣次其先世谱牒,尝商榷体例于先生。(《周松岩先生家传》)
馆永清时,间从周震荣入都。震荣置酒行馆,招致一时同人若王念孙、邵晋涵、任大椿、周永年、顾九苞、吴兰庭、刘台拱(端临)、史致光(余邨)、章廷枫(晓河)与先生等,宴会极欢。(《庚辛亡友传》)
先生四十二岁。
遇危疾。(《周筤谷别传》)
是年七月,《永清志》成。(《与李讷斋太守书》、《庚辛亡友传》及其周震荣跋。于是四方才略之士挟策来京师者,莫不斐然有天禄石渠句坟抉索之思,即王伯厚氏之所为考逸搜遗。)(先生有《又与周永清论文》书,中云:“永清撰志,去今十二年,和州则十八年矣。”据此,知《永清志》大概成于《和州志》六年之后。)
是年著有《校雠通义》四卷(《跋酉冬戌春志余草》)。此书原稿,后两年游古大梁时遇盗失去,前三卷幸有朋友抄存本,其第四卷竟不可复得。(同上)
《永清志序例》十五篇,今载《文史通义》外篇二。《永清志》较《和州志》颇不同,今列表如下:
《和州志》 《永清志》
皇言纪 皇言纪
□ 恩泽纪
官师表 职官表
选举表 选举表
氏族表 士族表
舆地图 舆地图
建置图 建置图
营汛图 □
水利图 水道图
冬初,趋省从女于涿州,仲冬再往,则女已死。(《章氏二女小传》)
田赋书
(中间尚有四书,名佚) 六书(礼,吏,户,遗籍秘册荟萃都下,兵,工,刑。)
艺文书
政略 政略
列传 列传
阙访 阙访
前志 前志
文征 文征
《永清志》凡六体,共二十五篇。《文征》五卷,计:
《奏议》,《征实》,《论说》,《诗赋》,《金石》,各一卷(据刘刻本。通行本则无金石一卷)。
《校雠通义》今存三卷,共十八篇。中多有极重要的见解,往往与《文史通义》互相发明。例如《原道篇》说古代“官守学业皆出于一,私门无著述文字”;又说“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这都是《文史通义》的重要观念,但此略而彼详耳。他极力推崇刘向、刘歆父子,故有《宗刘》之篇。他论校书之法,很多可注意的:一、互著(重复互注)。二、别裁(裁其篇章,别出门类,如《管子》中之《弟子职》入小学)。三、辨嫌名(一书数名者,必当历注互名于卷帙之下;一人而有多字号者,非马端临氏之所为整齐类比,亦当历注其字号于姓名之下)。四、采辑补缀(辑佚书)。五、书掌于官(平日责成州县官考求是正,著为录籍,略如人户之有版图)。六、广储副本备雠正。时议咸谓前史榛芜莫甚于元人三史,而措功则《宋史》尤难,君遂慨然自任。七、有所更定,必载原文。八、著录残逸。九、藏书。此外,他还有一条极重要的意见:
窃以典籍浩繁,闻见有限;在博雅者且不能悉究无遗,况其下乎?校雠之先,宜尽取四库之藏,中外之籍,择其中之人名地名官阶书目,凡一切有名可治有数可稽者,略仿《佩文韵府》之例,悉编为韵;乃于本韵之下,注明原书出处及先后篇第;自一见再见,以至数千百,皆详注之;藏之馆中,以为群书之总类。至校书之时,遇有疑似之处,即名而求其编韵,自四库征书,因韵而检其本书,参互错综,即可得其至是。此则渊博之儒穷毕生年力而不可究殚者,今即中才校勘可坐收于几席之间,非校雠之良法欤?
此即今所谓“索引”之法,后来汪辉祖的《史姓韵编》与阮元等的《经籍纂诂》,都是这一类的书。
七月,先生访周震荣于顺义役次。震荣置酒高会,出《永清志》示坐客。张维祺、周争聘先生修志,不得,遂各就所治成书。(《庚辛之间亡友传》,周震荣跋。但原文“辛丑”系“己亥”之误。)
秋后,馆座师梁国治家,课其子仲将读。(《庚辛亡友传》,及周震荣跋,《上梁相公书》,《周筤谷别传》。)
先生四十三岁。
仍馆梁国治家。冬,辞馆,岁事殊窘。(《庚辛亡友传》)
第三女殇。(《丁巳岁暮书怀》诗注)
先生四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