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他人面對半面女骷髏所引生“色即是空”的理性感悟如東坡《髑髏贊》:“黃沙枯髑髏,本是桃李面。而今不忍看,當時恨不見。業風相鼓轉,巧色美倩盼。無師無眼禪,看便成一片。”南宋徑山宗杲禪師《半面女髑髏贊》:“十分春色,誰人不愛。視此三分,可以為戒。”皆從色相設想,而夢窗卻從情的角度感慨思索,可見其觀物感物的眼光思維常與人不同。參謝桃坊《〈思佳客·賦半面女髑髏〉鑒賞》,《唐宋詞鑒賞辭典·南宋遼金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4月),第2046頁。,夢窗觸發的卻是一場由實入幻的想像,以及情感之永恆性的思索。詞中所叙女子晨間甦醒,攏髮簪花弄妝自賞的嬌憨情態,及雨夜花飛、青冢憑弔、生離死别的哀傷,至結習已盡、情緣斷滅、花不點衣的灑脱,讀來栩栩如生,如在目前,然在“半面女髑髏”的點題下,一切動人身影、青春彩妝、青冢斜暉及花不沾衣的忘情境界,竟皆是詞人主觀想像的幻境,詞中所叙原是一段未曾存在的虛擬情事。
夢窗體物深至、想像飛躍,乃至以幻為真、將虛作實的思維特質,透過完整詞作比較,尤能進一步體現:
笑豔秋蓮生綠浦。紅臉青腰,舊識凌波女。照影弄妝嬌欲語。西風豈是繁華主。可恨良辰天不與。纔過斜陽,又值黃昏雨。朝落暮開空自許。更無人解知心苦。(晏幾道《蝶戀花》)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珮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姜夔《念奴嬌》)此詞序云:“予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重水,喬木參天,予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閒,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間於疏處窺見遊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絶,故以此句寫之。”
藻國淒迷,麴瀾澄映,怨入粉煙藍霧。香籠麝水,膩漲紅波,一鏡萬妝爭妒。湘女歸魂,佩環玉冷無聲,凝情誰訴。又江空月墮,凌波塵起,彩鴛愁舞。還暗憶、鈿合蘭橈,絲牽瓊腕,見的更憐心苦。玲瓏翠屋,輕薄冰綃,穩稱錦雲留住。生怕哀蟬,暗驚秋被紅衰,啼珠零露。能西風老盡,羞趁東風嫁與。(吳文英《過秦樓·芙蓉》)
三詞皆以蓮為描寫對象,寫其綻放與凋零,並運用洛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曹植《洛神賦》。趙幼文《曹植集校注》(臺北:明文書局,1985年4月),第283頁。典故,同時亦皆刻畫蓮花蓮葉的色彩形貌及動人神韻。然其間差異在於小山詞明白揭示秋蓮是所詠對象,雖亦賦予紅臉青腰、巧笑欲語及生不逢辰、孤芳自賞等擬人神態與内心情感,其中鮮豔色彩、由花及人的想像以及戲劇般的情境,顯示小山面對外物時仍具敏感觀物以及“想像它們能感覺,或把它們與某種情感相連,它們整個地嵌入於一個活躍的靈魂中”華茲華斯《序曲》(Prelude)第三節。卡西勒(Ernst Cassirer)著,甘陽譯《人論》第七章《神話與宗教》,第226頁引。的神話心靈;但書寫客體的明顯標舉,物象特徵描繪的相對寫實,以及從花開至花落,情思變化亦與之相應的脈絡,顯示詞人以我觀物,借物抒懷,有意識的將個人性格與境遇思索置入描寫客體,偏於理性的書寫立場仍較鮮明。
白石詞據詞序可知是記蓮塘之遊,詞中並未有蓮字出現,然對蓮的刻畫與所賦予的生命力則更為傳神。不僅以“玉容銷酒”如此擬人手法傳釋花色之紅豔醉人,其嫣然搖動的姿態與隨風傳送的冷香,更是與人交感,觸發詩興。而最後在暮色蓮葉間亭亭佇立不忍離去的花影,依稀疊合了洛神甚至蘇小小等他界女性身影詞中“水佩風裳無數”,當化用李賀《蘇小小歌》“風為裳,水為佩”一句,詩中蘇小小是等待情人到來然失望落空的鬼魅幽魂。,彷彿在詞人眼中蓮塘已不再是尋常風景,而是徘徊著深情靈魂的戲劇般情境。詞中展現了白石與描寫對象之間情思交感互動綿密的過程,隨著感官的接觸、感覺的衝擊與想像的飛躍,詞人偶然間神思飛揚,别具靈視,也使蓮幾乎蛻去了花的外在形象,唯見美人女神的動人神韻與哀愁,透露詞人“猝為外物感觸”元好問《新軒樂府引》。陳良運《中國歷代詞學論著選》,第227頁。,彷彿剎那間神髓相契,體現了外物獨具風貌與内在生命的神話心靈。然在花與人交替雙寫的詞中,人與物、想像與現實的界線依然分明,而詞人最後亦回歸實境,未如夢窗詞中花與人、真與幻的界線幾乎消失,模糊難辨。
夢窗詞首先予人辭藻奇麗卻迷離難解的印象,若非“芙蓉”二字點題,乍讀之下確實難知詞人所寫何物。然詞人其實觀物精微,體物細膩,全詞亦脈絡井然,“一氣流貫”鄒祇謨《遠志齋詞衷》。《吳文英資料彙編》,第21頁。詞一起始,鏡頭即緩緩自水藻交纏的水中,波瀾微動的水面,直至一片水氣氤氳、花葉朦朧,自深而淺、由裏而外帶出蓮塘景象,而“淒迷”與“怨”字則透露情思,尤其“怨”字更是全詞主旨,與其後之“萬妝爭妒”、“凝情誰訴”、“彩鴛獨舞”、“更憐心苦”、“啼珠零露”等皆有所呼應。以下三句寫蓮花之香氣色澤,“籠”字傳釋香氣之濃郁,凝滯水面幾乎令人無處可避,透露詞人嗅覺之敏感夢窗感官尤其嗅覺之靈敏,學者亦有所探論。參陶文鵬、阮愛東《論夢窗詞氣味描寫的藝術》,《文學評論》2006年第5期。;而以“膩”、“漲”等略帶味覺與觸覺感受的字眼傳釋花色之紅豔,亦見詞人因主觀感覺的滲入而混融不同感官經驗的敏感特質。至“萬妝爭妒”以下則轉入内在情思的描寫,同時亦漸入幻境。“魂歸”與“怨入”前後呼應,想像女神原是蓮的前身,一抹香魂在靜夜歸來,然深情難訴,孤寂依舊,甚至夜深時月亦沉落,不再伴隨,只見水面一片空蕩冷清,惟有花影搖曳,如女神凌波獨舞。過片時光回溯,花憶前身,“鈿合”數句在擬寫蓮蓬、蓮莖、藕絲、蓮子的同時參吳蓓《夢窗詞彙校箋釋集評》,第213頁。,奇妙地亦映現了乘舟採蓮、藕斷絲牽的情景,虛實交錯,真幻莫辨。“玲瓏”二句寫蓮葉與花,紋理細緻薄如輕紗的花瓣,原是女神芳魂最美好的依託,但只怕秋蟬西風將使花葉凋零。然縱使如此,蓮花依然不辭零落與飄蕩,堅持只開在屬於自己的季節。
詞中色彩紛呈、香氣瀰漫、闃寂無聲、冰冷氣息,顯示詞人面對蓮塘夜色,幾乎開放了所有的感官,承受四面襲來的種種視、嗅、聽、觸覺的刺激,乃至心思完全融入其中,任隨感覺與幻想的牽引,使得清冷幽靜的蓮塘在詞人的靈視中竟幻化成靈氣流動、神魂縹緲的奇幻世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詞中以“彩鴛”代鞋、“鈿合”擬蓮蓬、“蘭橈”擬蓮莖、“翠屋”寫蓮葉、“冰綃”寫花瓣等,自寫作手法論之,自是夢窗為詞“用字不可太露”參本書第243頁注③。的主張實踐,而論者亦每以此為夢窗詞“雕繪太甚”、好用代字以致“有所隔”的缺失黃榮康《筆花草堂詞》。《吳文英資料彙編》,第103頁。但從詞人觀物入微、神思飛躍的心靈特質視之,以上種種不同物象之間的擬代,實亦隱約透露詞人獨特的想像與感受,彷彿剎那間自然與人為之物因部分特質的相似,而在詞人眼中變形幻化,疊合為一,泯然難分,有如神話中常見的物類變形。此外,在描寫蓮塘蓮花等實景實物後,一句“湘女魂歸”即輕輕將詞轉入時空遠隔的幻境,過片後又任時間脈絡流轉在今昔未來之間,確如論者所言“筆筆凌空”,“遊思縹緲”陳洵《海綃説詞》。案此論夢窗《玉蝴蝶》(角斷籤鳴)。《吳文英資料彙編》,第140頁。而其思緒之飛躍不繫,擺落真幻、虛實、時空界域的思維特質亦明顯呈現。
除了客觀實體與主觀想像的密合,使詞中常有物我難分,虛實莫辨的表現,如學者所言:“在很多傑出的夢窗詞裏,真實與夢幻只不過是緊密相連而又可互通的窗裏、窗外所代表的兩個境界而已。”林順夫《我思故我夢——試論晏幾道、蘇軾及吳文英詞裏的夢》,《中外文學》第30卷第1期(2001年6月),第177頁。夢是詞人一向熱衷書寫的題材,在多數詞人的記夢詞中,夢境與真實往往呈現為結構上的鮮明對照,或者脈絡有序的叙述自入夢、夢中、夢醒的經過如林順夫前揭文所舉小山《鷓鴣天》(彩袖殷勤)、東坡《江城子》(十年生死)。,夢境與現實的區隔多數明顯可辨。然而在夢窗詞中,所叙情境是真是夢,卻往往難以辨明:
門隔花深夢舊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落絮無聲春墮淚,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於秋。(吳文英《浣溪沙》)
此詞雖文字清麗,脈絡流暢,然其解讀自來亦是衆説紛紜,或謂憶姬趙慧文、徐育民《吳文英詞新釋輯評》(北京:中國書店,2007年1月),第307頁。,或謂悼亡黃兆漢《夢窗詞選注譯》(臺北:學生書局,2003年11月),第93頁。,或以為怨婦思春懷人之詞吳蓓前揭書,第297頁。但在背景闕如的情況下,僅就詞作字面看來,當如唐圭璋所論,是為感夢之作氏著《唐宋詞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5月),第210頁。
首句即點出“夢”的主題,夢中重回舊遊之地,所見乃門隔花深之景。次句夕陽之無語,歸燕之愁,皆是擬人手法,點明時間、季節,同時也透露主觀情緒;然此景是夢中或醒後所見,卻難以分辨。三句特寫指尖含香的纖纖玉手輕扣簾鉤,從次句所點明的黃昏時節,此時應是將簾放下。然玉手的主人是夢中女子,在門隔花深的樓閣中,懷著愁思無語垂簾,更加添佇立門外之夢者的隔絶之感?抑或是醒後所見,現實中陪伴身邊的女子,在日暮燕歸時放下簾櫳?又或是在夢醒之後,遺留在夢者心中,一再回想重現的夢中畫面?種種可能解讀引人揣想,卻依然朦朧難辨。下片前二句仍是無聲之景,柳絮飄墜,望之如春天墮淚,再次展現夢窗奇想翻飛,每每賦予尋常風景特殊面目表情的神話思維;夜裏月光為雲所掩,月光所映照的影子也應黯淡許多。然“墮淚”、“含羞”又似與上片垂簾女子或夢者的心境有所呼應。此二句虛實交織,是夢境或現實皆有可能,然在隱喻的層次上,亦可能是詞人借此迷濛之景傳釋夢將醒未醒時的感覺。末句以冷涼的觸覺感受結束全詞,然此感受是夢境中的夢者自黃昏至深夜佇立門外,只能遙望所思卻無法親近的冷落淒涼;抑或是夢醒之後,夢者回思夢境,感慨往事難追,失落惆悵的心情?此兩者皆有可能,但依然是真實與夢境交融難分。全詞展現一幕幕無聲的景象,似夢境亦似現實,彷彿詞人借以構築的是一場入夢之後不知何時清醒,或甚至永遠不願、也無須清醒的迷夢。然詞人記夢如真,視真如夢的神話思維,透過此詞亦可以感知。
從詞作分析比較可見,夢窗詞觀物入微、體物細膩,且屢將其主觀情感與離奇想像直接投射於客體對象,以至詞中物象或色彩豔膩、香氣濃郁,或獨具性格、情感强烈,或甚至如神話般呈現某種程度的變形,從而詞中所呈現往往是如神話般離奇的戲劇情境;此外,夢窗之思維如學者所言,往往不受理性之控制參葉嘉瑩前揭文。,真實與幻想、夢境與現實乃至物我、時空,常是消失了界域,任其情思與想像在詞中凌空穿梭,流轉自如,也因此成就了“奇思壯采,騰天潛淵”,如真似幻,虛實交織的獨特詞風。
從詞的特殊表現看來,夢窗確實如一位遺傳著神話思維的“夢遊者”,在詞的創作藝術裏,探尋著内在的自由《人論》:“藝術家有點像夢遊者,他必須不要任何有意識的活動的干預或控制而尋求他自己的道路。喚醒他也就毀滅了他的力量。……藝術就是我們自願地沉溺於中的醒著的夢。”第235頁。
二、夢窗詞的神話運用
如上節所論,夢窗心靈特具神話時代敏銳易感、想像飛躍、真幻莫辨的特質,而奇情四溢、幻設色彩鮮明的神話,自然亦是極吸引夢窗,與其心靈尤能交感共鳴而屢屢運用書寫的題材。夢窗詞幾近半數運用神話,某些詞作甚至重複出現數個神話意象,更增異彩迷離的風貌。其中尤以女神及樂園意象最常見於夢窗詞中。此或與詞體本身的柔媚特質,以及夢窗個人性情及所處末世背景有關。此節以夢窗詞中女神與樂園神話的運用為主,探析夢窗如何借神話意象的形塑書寫,傳釋其心靈、情思與深刻的生命體驗案:本文神話取相對廣義的神話範圍,包含神仙道教及六朝唐人志怪。
(一)夢窗詞中的女神意象
原始神話中,女神多數是自然或生命的化身,因此其形象及内涵也常如自然和生命,具有慈悲與殘忍、給予與收回、生與死等雙面特質M.Esther Harding著,蒙子等譯《月亮神話——女性的神話》(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8月):“女神……豐饒多產而又殘酷無情,富有創造力、慈愛心、也有摧毀力。”第34頁。Veronica Ions著,杜文燕譯《神話的歷史》(臺北:究竟出版社,2005年5月):“女神……不僅是多產豐饒的象徵,而且也是毫不容情的戰將。她們賦予英雄以力量,或者殘忍地懲治他們。……母親神所付出的,也有可能收回去。”第38頁。又參Erich Neumann著,李以洪譯《大母神——原型分析》(北京:東方出版社,1998年9月)、Joseph Campbell著,朱侃如譯《千面英雄》(臺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97年7月)。;而在情感上,她們多是超越忘情,來去自在,甚至從來與情愛無關謝選駿《中國古籍中的女神——她們的生活、愛情、文化象徵》,王孝廉、吳繼文編《神與神話》(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8年3月)。至於道教神話中的女仙,更是為了追求長生而遠離塵俗、斷絶情累參李文鈺前揭書第四章《宋詞中的神仙神話運用》第一節《女仙群相》。
相對於神話中展現的雙重面相與無情忘情,女神女仙在文學傳統中或因其撲朔迷離、遙不可及,而更具誘人的美麗幻象與神秘魅力,成為文人豔羨、寄情的對象。承續中晚唐以來世俗化遊仙詩的傳統李豐楙《仙、妓與洞窟——唐五代曲子詞與遊仙文學》,氏著《憂與遊:六朝隋唐遊仙詩論集》(臺北:學生書局,1996年3月)。,女神女仙在詞中常作為美人的代稱,夢窗詞亦見此手法:
空賸露華煙彩,人影斷幽坊,深閉千門。渾似飛仙入夢,襪羅微步,流水青蘋。(《夜飛鵲·蔡司户席上南花》)案:“南花”喻指南方佳麗,參吳蓓前揭書,第72頁。
傾國傾城,非花非霧。春風十里獨步。勝如西子妖嬈,更比太真澹泞。鉛華不御。漫道有、巫山洛浦。似恁地、標格無雙,鎮鎖畫樓深處。(《東風第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