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变化的发生,与四灵的倡导唐诗密切相关。范晞文在《对床夜语》中说:
四灵,倡唐诗者也,就而求其工者,赵紫芝也。然具眼犹以为未尽者,盖惜其立志未高而止于姚、贾也。学者闯其阃奥,辟而广之,犹惧其失。乃尖纤浅易,相煽成风,万喙一声,牢不可破,曰此“四灵体”也。其植根固,其流波漫,日就衰坏,不复振起。吁,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历代诗话续编》,第416页。
从这段话可知,“唐诗”已不再仅指唐人的诗歌,也指向宋人的晚唐体作品。那么晚唐体有何弊端呢?范晞文将其归纳为“尖纤浅易”,南宋后期对晚唐体的批评,也基本上不离这四字。叶适《王木叔诗序》说:
木叔不喜唐诗,谓其格卑而气弱。近岁唐诗方盛行,闻者皆以为疑。夫争妍斗巧,极外物之变态,唐人所长也;反求于内,不足以定其志之所止,唐人所短也。木叔之评,其可忽诸?叶适《叶适集》,第221页。
木叔指责唐诗的这番话,大约相当于范晞文所说的“尖纤”。而“唐诗”之所以会出现“格卑而气弱”的状况,叶适认为在于它太关注如何描摹物态,如何将字句安排妥帖,而对“言志”的一面则相对忽视。确切地说,是“唐诗”对言儒家之志相对忽视,而太喜言自己对山林的向往、对风花雪月的喜爱。对儒家道德而言,这些不关注国计民生的诗就是一些“格卑气弱”之作。而且晚唐体诗人喜欢的,便是在风物山水之间静静地观赏、体会,轻轻地吟唱,这种远离现实生活的倾向增加了诗歌单调的危险,所以刘克庄说:“余尝病世之为唐律者胶挛浅易,窘局才思,千篇一体。”刘克庄《刘圻父诗序》,《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
“唐诗”之所以能再度流行,是因为背离了江西诗派的许多作法,最重要的是对“以学问为诗”的抛弃。它对作诗者素养的要求大大降低,诗歌创作的普及因此成为可能。方岳曾经恨恨地说:“然予观世之学晚唐者,不必读书。但仿佛其声嗽,便觉优孟似孙叔敖,缀皮皆真。予每叹恨夫晚唐之不昌也。”方岳《跋赵兄诗卷》,《秋崖集》卷三十八。当然,普及不一定就是好事,它甚至意味着普遍水准的降低,诗僧道璨言及晚唐体时说:“数十年东南之言诗者皆袭唐声,而于根本之学未尝一日用力,是固浅陋而无节,乱杂而无章,岂其所自出者有欠欤。”道璨《营玉涧诗集序》,《柳塘外集》卷三。这正应了范晞文那句话:“宗之者反所以累之也!”
《诗大序》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诗歌与所处时代多少有些关系。但一些评论者将其绝对化,按照“文章与时高下”的逻辑,认为末世的诗歌不应当是身处非末世的诗人所学习的,南宋中期以前,学习晚唐诗便是对当下时局的否定和诽谤,是应当遭到批判的。这种逻辑也是“唐诗”招致非议的一个原因。范晞文就说:“今之以诗鸣者,不曰‘四灵’,则曰‘晚唐’。文章与时高下,晚唐为何时耶!”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历代诗话续编》,第416页。俞文豹的思路也和范晞文一致:“近世诗人好为晚唐体,不知唐祚至此,气脉浸微,士生斯时,无他事业,精神伎俩,悉见于诗。局促于一题,拘挛于律切,风容色泽,清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求如中叶之全盛,李杜元白之瑰奇,长篇大章之雄伟,或歌或行之豪放,则无此力量矣。故体成而唐祚亦尽,盖文章之正气竭矣。今不为中唐全盛之体,而为晚唐哀音之思,岂习矣而不察耶?”俞文豹《吹剑录》,丛书集成初编本。这种批判比单纯的艺术角度的批判更危险,因为它有可能超出诗学批评的范畴,而引来政治的打击了。
二、对江西派的批评
南宋后期对江西诗派的批评,来自晚唐体诗人的并不多。这或许因为晚唐体诗人多是小家,文献保存不是很好,一些言论到今天已经湮灭;但更主要的当是因为晚唐体诗人并不擅长批评,他们更多地是将精力投注于晚唐体创作。或许他们认为,事实要远胜于雄辩。
对于江西派攻击最力的诗人是属于融合派的诗人,其中最有名的是刘克庄和严羽。与此前对江西派零星、片面的批评不同的是,南宋后期的批评者们已开始总结江西派的弊端,试图对其进行总体性的否定。
刘克庄说: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未为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而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有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呈辩驳,少者千篇,多者万首,要皆经义策论者尔,非诗也。自二三巨儒及十数大作家俱未免此病。刘克庄《竹溪诗序》,《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
这段话指出了江西派不少弊端,如卖弄学问、好议论、好说理、贪多求快等等。刘氏首先把作诗者分为文人和诗人两类,然后根据这个分类把多数江西派诗人逐出了诗人阵营,其中还包括“二三巨儒及十数大作家”。刘氏的说法无疑过于偏激,不过倒也不是毫无道理。这些“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呈辩驳”的诗歌,确实是更近“经义策论”,缺乏美感。
严羽也对江西诗提出了批评,《沧浪诗话·诗辨》说: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欠焉。且其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位何在。其末流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气。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沧浪诗话校释》,第26页。
严羽认为江西诗人对诗歌的理解存在着问题,所以说他们“作奇特解会”,并且这一错误理解又导致了江西派诗歌技巧选择上的错误,这便是“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这一批评堪称经典,后来人们谈及江西派往往会想起这句话)。严羽也像刘克庄那样,将江西诗完全否定。他指出,江西派“夺胎换骨”、“点铁成金”的做法都是败笔,给读者欣赏、接受造成了困难,让人不知所云。严羽还严厉批评了江西“末流”,说他们只是糟蹋诗歌,而不是作诗。
严羽对于江西派的批评较之刘克庄确实更为全面,虽然这些批评前人也大都提及过,但他第一个总而结之。因此对自己的这段论述,严羽颇为自得,自称:“其间说江西诗病,宋人所谈论的“晚唐”一般指唐人的作品,真取心肝刽子手。”严羽《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沧浪诗话校释》,第251页。
三、突破江西、晚唐诗风
刘克庄在其《刘圻父诗序》一文中说:“余尝病世之为唐律者胶挛浅易,窘局才思,千篇一体。而为派家者又驰骛广远,荡弃幅尺,一嗅味尽。”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四。其实,陷于这种两难困境的诗人远不止刘克庄,大概处于江西与晚唐两派之外的诗人们都得面对这个现实,都得去思考如何在江西与晚唐之间进行一番取舍。
或许是因为“中庸”是最为理想的状态,中国历来的文学论争最终往往是以二者的调和结尾,晚唐与江西的争斗似乎也没有脱离这条老路。如赵孟坚(1199-1295)就认为单是学习晚唐或单是学习江西都不对,那样就犯了同一个毛病,即“拘一”,这并不是江西、晚唐大家们的为诗之道。要避免这种“拘一”,最好的办法是将两派的经典合而并观:
窃怪今之言诗者,江西、晚唐之交相讧也。彼病此冗,此訾彼拘。胡不合李、杜、元、白、欧、王、苏、黄诸公而并观。诸公体该具,弗拘一格也。可古则古,可律则律,可乐府、杂言则乐府、杂言,未闻举一而废一也,今之习江西、晚唐者,谓拘一耳。究江西、晚唐、亦未始拘也。赵孟坚《孙雪窗诗序》,《彝斋文编》卷三,四库本。这种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样便可以达到“可古则古,可律则律,可乐府、杂言则乐府、杂言”的自如境界。有理由相信当时绝大多数诗人选择、采用了这种方法,并且不乏成功者。陈世崇的《随隐漫录》载“紫岩潘先生”评世崇之父诗曰:“出入于江西、晚唐之间,而不堕于刻与率者也。”陈世崇《随隐漫录》,笔记小说大观本。《随隐漫录》又载:“宋坦斋谓曹东亩曰:‘君生永嘉,诗学江西?’曰:‘兴到何拘江浙。’”同上。可知曹东亩也是受益者之一。另外,刘克庄、戴复古、方岳等一大批诗人也当属受益者。
杜甫是这种融合得以完成的一个关键。我们知道,江西诗派虽然自出机杼,但打着学杜的旗号,正如赵蕃《读东湖集》说:“世竟江西派,人吟老杜诗。”所以江西派与老杜相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么晚唐呢?晚唐诗人与老杜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南宋人葛立方、道璨、何溪汶都提到了这样一件事,被视为江西后派中坚的陈与义曾经说过:“倘能取唐人语而掇入少陵绳墨步骤中,此速肖之术也。”见《韵语阳秋》卷一,《竹庄诗话》卷一,《陵阳集》卷十三之《唐月心诗序》。陈与义的这段话无疑为后人将晚唐与杜甫联系提供了思想资源。徐鹿卿(1170-1249)为此进行了专门论证:
夫五谷以主之,多味以佐之。则又在吾心,自为持衡。少陵五谷也,晚唐多品也。学诗调味者也,评诗知味者也。徐鹿卿《跋杜子野小山诗》,《清正存稿》卷五,四库本。
他比喻说,少陵之诗有如五谷,是主粮,是管饱的;晚唐诗犹如点心,是用来增强食欲的。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两者合起来,以“五谷”为主,“多味”为辅,这样便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学诗之人犹如“调味者”,只需将二者调和即可。
余幼读少陵诗,知其辞而未知其义;少长知其义而未知其味;迨今则略知其味矣。大抵义到则辞到,辞义俱到味到而体制实矣。故有豪放焉,有奇崛焉,有平易焉,有藻丽焉,而四体之中平易尤难工。就唐人论之,则太白得其豪,牧之得其奇,乐天得其易,晚唐得其丽,兼之者少陵,所谓集大成者也。徐鹿卿《跋黄瀛父适意集》,《清正存稿》卷五,四库本。
在徐鹿卿看来,杜甫是“集大成”的,太白、杜牧、乐天、晚唐则各得到了其中的一个方面。也就是说,杜甫的诗歌是能够涵盖晚唐诗歌的,学晚唐与学杜并不矛盾,而且是上升了几个台阶的。陈必复也持同样看法:“余爱晚唐诸子,其诗清深闲雅,如幽人野士,冲淡自赏,要皆自成一家。及读少陵先生集,然后知晚唐诸子之诗尽在是矣。所谓诗之集大成者也。”陈必复《山居存稿》自序,《宋百家诗存》卷二十八,四库本。这样,江西派与晚唐诗便有了共同的基础,两者的融合也成为了可能。
舒岳祥笔下的潘少白便是一位将江西与晚唐融合的行动者:“海飓既过天泬寥,瓦擎弄焰静自摇。特山吟稿适在案,读罢不知山月高。早从唐体入圆妥,更向派家事掀簸。尽囊六卷要我删,而宋人的晚唐体之作则未纳入批评范围。到了南宋后期,子自得之何必我。燕骑纷纷尘暗天,少陵诗史在眼前,我才思退空茫然。君能于此更着力,唐体派家俱可捐。”舒岳祥《题潘少白诗》,《阆风集》卷二,四库本。显然,在舒岳祥看来,潘少白的诗歌并没有将这种融合做得很好,他要潘“于此更着力”便是明证。虽然他说自己“读罢不知山月高”,但这大抵是客套之言,当不得真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融合二者虽然存在着可能性,但实际操作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学杜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好的。毕竟,与提供出一整套具体操作程序的江西诗和晚唐诗相比,杜甫的诗歌具有相当的学习难度。
江西与晚唐的学习者们又同时将眼光转向了魏、晋、六朝之诗。林希逸指出:“今江西诸吟人,又多祖陶、谢矣。陶、谢,诗之典型也。不假铅华,不待雕镌,而态度浑成,趣味闲适,一字百炼,而无炼之之迹,学者亦难矣。”林希逸《跋赵次山云舍小稿》,《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十三,四库本。江西派如此,晚唐体亦如是。从刘克庄赞扬翁卷的诗便可知:“非止擅唐风,尤于《选》体工。有时千载事,只在一联中。”刘克庄《赠翁卷》,《后村集》卷七,四库本。可见晚唐体诗人也是学习选体的。学习魏晋六朝之诗当然是好事,不过他们似乎将其简单化了,方凤记载说:“仇君曰:‘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方凤《仇仁父诗序》,《存雅堂遗稿》卷三,四库本。可见这种学习只是停留在浅层表面,并没有将诗歌的内在特质提炼出来,他们的学习是不全面的,甚至可以说是不成功的。欧阳守道因此鄙夷地说:“近世文慕古而诗尚今。其曰:‘古诗学汉、魏、晋、宋体尔,余皆唐’,甚者专主晚唐。”欧阳守道《吴叔椿诗集序》,《巽斋文集》卷八,四库本。方岳则更为深入地指出了这种表面之后的本质:“今之学诗者,穷日夜、废进修。而学之高者曰:‘选诗吾师也。’下者曰:‘唐诗吾师也。’学唐、学选者几何人矣。不能唐、不能《选》不论也。苟《选》矣,鲍、谢诸人而已耳;苟唐矣,刘、柳诸人而已耳。况又不刘,抑不鲍、谢!而曰‘某涧、某某矶、某云’者,诗乎哉!不学孔、孟之不作而学唐、《选》之作;不学唐、《选》之不苟而学某矶、某涧之作。予忧子之诗之进而学之退也。”方岳《跋徐衡伯诗》,《秋崖集》卷三十八。 确实如方岳这段话所说的,南宋后期所谓的学《选》、学唐,包括学江西,都已经流于形式。那是一个浮躁的、浅薄的时代,没有几个诗人能够静下心来认真地学习、钻研、揣摩,他们只是满足于形式,满足于浮夸,满足于虚荣,很少有人会认真地阅读经典,更少有人创造出经典。
§§§第三节 南宋后期的晚唐体写作
晚唐体是江西诗之外另一种极易模仿的诗歌。它比江西诗更简便,对学问、才力的要求都很低,只要掌握了诗歌的基本格律,便可以进行创作了。因此,晚唐体不久就在规模上超越了江西派,一时间晚唐体的写作非常热闹,刘克庄感叹说:“自四灵后,天下皆诗人!”刘克庄《何谦集》,《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零六。
一、专作晚唐体的诗人
据吴子良说:“水心之门,赵师秀紫芝、徐照道晖、玑致中、翁卷灵舒,工为唐律,专以贾岛、姚合、刘得仁为法,其徒尊为‘四灵’,有‘八俊’之目。”吴子良《四灵诗》,《荆溪林下偶谈》卷四。可惜吴氏语焉不详,我们无从知道四灵的弟子——“八俊”指哪些诗人。又叶适另一门生王绰在《瓜庐诗集跋》中说:“永嘉之作唐诗者,首四灵。继灵之后,则有刘咏道、戴文子、张直翁、潘幼明、赵几道、刘成道、卢次夔、赵叔鲁、赵端行、陈叔方者作,而鼓舞倡率,从容指认,则又有瓜庐隐君薛师石者焉。……继诸家之后,又有徐太古、陈居端、胡象德、高竹友之伦。风流相沿,用意亦笃,永嘉视昔之江西几似矣,岂不盛哉!”薛师石《瓜庐诗》附录。除王绰提到的这些诗人之外,进行晚唐体写作的诗人还有:葛天民、徐侨、赵希、赵希、张至龙、张弋、杜耒、周端朝、陈翊、薛师董、周师成、薛美、沈说、薛泳、杜北山、储泳、释永颐、程垣、释元肇、高鹏飞、吴惟信、姚镛、严仁、严参、严粲、李聋、宋伯仁、叶茵、王谌、林尚仁、俞桂、朱继芳、张至龙、施枢、释斯植、张蕴、程炎子、蒋廷玉、胡仲参、盛世忠、薛嵎、柴望、顾逢、真山民、释圆悟、何应龙、宋庆之、盛烈、陈宗远、郭从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