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谶纬学与汉代经学之今古文学的关系,蒙文通指出,今文家既有好灾变图谶的,亦有辟灾变图谶的。他引《尹敏传》所言:“谶者非圣所作,其间多近鄙别字,颇类世俗之辞,恐疑误后生。”认为:“此今文家亦难图谶者也。则今文家而好灾变图谶者有之,辟灾变图谶者亦有之。”甚至把内学作为今文学的一部分,与经学相混。他说:“今文学又是那些学问来组织成的呢?最触目的一个问题,就是今文学里边有一部分是谶纬、是灾异的内学,这部分学问是很靠不住的。……内学这东西,本来不是经学内的,他是渐渐地才与经学相混的。汉儒无论那一派没有不混合内学来讲的,古文家后来也还是这样,不单是那一派的过错。”对谶纬提出批评,认为它靠不住,它原本不是经学的范畴,后来逐渐与经学相混。虽然蒙文通看到无论今文学,还是古文学,均是混合了谶纬来讲的,不仅今文家,而且古文家也讲谶纬,但他把谶纬之内学说成是组成今文学的内涵,表明今文学更多地受到谶纬的影响,而古文学家则更多地去批评谶纬。
关于古文学家对谶纬的批评,蒙文通引桓谭之言加以说明,但亦指出古文学家如刘歆等也有传谶纬的。他说:
桓谭言:“今诸巧慧小才数术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古文家若桓谭、郑兴、贾逵之斥图谶,事固显著,无待论也。然《后汉书·李通传》言:“通父守从刘歆学星历谶记。”则歆为古学本师,亦传谶记。贾逵以《左传》证帝宣,又窜“其处者为刘氏”一语于《传》中以合谶。郑玄注经亦征祕说(谶纬),《左氏》传于张苍,苍实著《终始五德传》者,犹的为邹衍之徒。则信毖纬者今文家有之,古文家亦有之,辟毖纬古文家有之,今文家亦有之,非独一家之过也。
指出古文学家既“斥图谶”,批评谶纬,其事实显著,无可置疑。但古文家中亦有信奉谶纬、征引其说的。即使同一个人贾逵,他既有“斥图谶”的一面,也有窜文以“合谶”的一面。这说明信谶纬,今文家、古文家皆有;而辟谶纬亦是今文家、古文家都有。不存在把错过推给某一家的问题。由此可见,谶纬之学对当时经学的今古文两家均产生了影响,使得两家注经均不能脱离谶纬的影响。
蒙文通并于内学之中,一定程度的区分灾变律历之学与图谶之学,认为这是有所不同的两派。一个源于西汉,一个则盛行于成、哀以后的东汉,其道也不相谋。他说:
张衡言:“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杂之以九宫,经天验道,本尽于此。”此灾变律历之学自为一派也。又曰:“或观星辰顺逆,寒燠所由,或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其所因者非一术也。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此图谶之学,又一派也。又曰:“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箸,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祕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则纬学虽导源于西京,然西京为律历阴阳之学,而非成、哀以后东京图谶之学,其道固不相谋也。
认为灾变之学自董仲舒始言,所以其源于西汉,此派讲灾变律历,卜筮以定吉凶,经天验道,天人感应,是其特点。而图谶之学则兴盛于成、哀之后的东汉,此派通过观星辰顺逆、寒暑所由之迹,或察之以占卜巫术,以宣传宗教迷信预言,其特点是以所谓“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的假象来使人相信。可见西汉的灾变律历之学与东汉盛行的图谶之学是有所不同的。
任何思想学说的出现都有它之所以形成和产生的原因,即使是荒诞的学说也不例外,没有一定的社会需要,它是不会产生,更不可能盛行一时的。蒙文通分析了图谶之学盛行的社会原因,它是统治者夺取天下,为自己的统治的合理性作论证的需要。他说:
律历五行为先秦之旧说,而谶记为汉季之伪书。王莽传:“孟通浚井得白石丹书,符命之起自此始。”莽又征天下天文、图谶、钟律、月令、通知其意者,光武以图谶兴,遂宣布图谶于天下,以故内学滋盛。樊鯈以谶记正五经异说,复诏东平王苍正五经章句,皆命从谶。盖俗儒趋时,益为其学,篇卷第目,转益增广,言五经者皆凭为说(《隋书·经籍志》文)。在西汉,仲舒之徒言灾变,其文皆别见《繁露》,公羊氏之《传》无之,至东汉何邵公之伦,则《演孔图》之类悉取以入《解诂》中,盖又承东平王苍之后,囿于以谶说经之习也。……图书古固有之,入后则并以之为谶。此桓谭所谓增损图书,矫称谶记,张衡所谓图谶成于哀平之际者也。下至东汉,谶说始入于经,王弼、杜预而后,乃一屏纬说,不更牵引,此又不可谓非子雍之长也。
指出谶记是汉代的伪书,它之所以能够得到流行,是因为王莽、刘秀为取天下而需要它。正因为光武帝是“以图谶兴”,所以诏令图谶行于天下,以至内学盛极一时,使得俗儒趋时,“以谶说经”。当时儒者樊鲦以谶记正五经异说,东平王苍也依据谶记正五经章句。如此用宗教神学解释儒家五经,其学益盛,凡言五经皆以谶纬为凭说。这种引谶入经之风,即使董仲舒也不为之。当时董氏言灾变,只见于自己的著作《春秋繁露》里,而《公羊传》则无之。但到了东汉何休,则将图谶之类入于《春秋公羊解诂》之中,蒙文通认为,这是囿于东汉的“以谶说经”之习。至东汉,谶说入于经,对经学产生了重要影响。然到了魏晋王弼、杜预之后,谶纬之说盛极而衰,“乃一屏纬说,不更牵引”。内学对经学的影响也告一段落。
虽然蒙文通对谶纬之学产生的社会原因作了分析,并批评了谶纬的流弊,但他对纬书却不排斥,并时有所征引。对宋以来视纬书为妖妄持有不同意见。他说:“自宋以来,尊《乐记》、《中庸》而轻视汉儒,是知二五而不知十;纬书更以妖妄鄙之,而未思是亦一时儒者之言,可以人而废言耶!”认为即使是纬书也是当时儒者之言而不可废,批评宋以来把纬书鄙之以妖妄。故蒙文通立论多引纬书之言,如“五际”说等。这与南宋理学家魏了翁注《九经要义》时,把纬书之言通通去掉而不引用的做法形成对照。
(四)经学的演变
蒙文通以自己的眼光略述了自汉末到明代经学的演变,以及经学研习风气之变迁。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蒙文通的经学观。对于汉末郑玄之学、魏晋王肃之学、王学与郑学之争,以及郑学王学对南北学的影响、义疏之学的兴起、唐代学风的变化、异说与守学之争等由汉至唐整个汉学的发展演变,蒙文通用洗练的笔法作了高度的概括。他说:
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冶今古两学于一炉。王肃难郑,一蹈郑失,或又甚焉。逮二家分行南北,河洛尚笃信康成,江左则不能确宗王氏。《宋书》谓:“江左儒门,参差互出。”盖群经集解,盛于一时,家学师法,扫地以尽。及今文章句沦亡,义疏遂猾起于齐梁之际。唐一区宇,孔颖达、贾公彦等制作正义,南北二学,遂合而为一,守学之伦,笃信奉之,莫敢同异。王元感长安三年表上《尚书纠缪》十卷、《春秋振滞》二十卷、《礼记绳愆》二十卷,并所著《孝经》、《史记》藁草。祝钦明、郭山恽、李宪等皆专守先儒章句,深讥元感掎摭旧义。魏知古、徐坚、刘知几、张思敬雅好异闻,每为申理,其论丧以三十五月为说,而张柬之破之。在唐之世,异说与守学争,自元感始矣。赵州啖叔佐善为《春秋》,考三家短长,缝绽漏阙,号《集传》,赵匡、陆质传之,遂名异儒。大历时,助、质、匡以春秋,施士匄以《诗》,仲子陵、袁彝、韦彤、韦茝以《礼》,蔡广成以《易》,强蒙以《论语》,皆自鸣其学。而士匄、子陵最卓异,唐之异儒,于斯为最,而经术遂一大变也。
郑玄作为两汉经学的集大成者,其学以融通今、古文学为特征。他遍注群经,受马融影响,以古文经说为主,兼采今文经说,进一步发展马融杂糅今、古文经学的倾向。其兼采今、古文学,打破了西汉以来的师法与家法,融通今、古文,自成一家之说。在经学上取得了重要成就。东汉末以后,郑玄之学成为显学。蒙文通以“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冶今古两学于一炉”来概括郑玄之学,确如其言。而王肃之学则在魏晋之时盛行。与郑玄相似,王肃也是一位兼采今、古文的“通学”家。虽与郑玄之学有相似之处,但王肃却常与郑玄作对。魏晋之时,郑学与王学相争达一百多年。王肃虽标榜“专主古文”,但实际上却以非难郑玄、求异于郑学为目标。凡郑玄采用古文经说之处,王肃则以今文经说来反驳;凡郑玄采用今文经说之处,王肃则以古文经说来反驳,其目的在于驳郑,而未必专守古文经学。王肃在治经学上,“采会同异”,这与汉儒专守一家的治经路向不同,而体现了他博采今、古文的融通倾向。王肃之学被立于学官,一度压倒郑学,占据了学术文化领域的主导地位,而盛行于西晋。但郑学并未因王学的一度盛行而失传,在东晋时,郑学重又崛起,王学则失势,并因没有留下传世之作而影响渐小。可以说西晋重王学,东晋重郑学。蒙文通说:“王肃难郑,一蹈郑失,或又甚焉。”指出王肃非难郑学,结果比郑玄所失更甚。意即并未纠正郑学之失。到南北朝时,政治上南北对峙,经学也分为南学与北学。蒙文通指出,郑学、王学也分行南北,河洛北学尚信郑学,而江左南学则不能确宗王学,这与南学更多地受到玄学影响有关。可见两地之学各具特色。北学受郑玄之学影响较大,其传授的重点是训诂典章制度,不尚玄谈。走的是汉代笺注之学的道路,并加以发挥。其重要原因是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因而倡导儒学,注重经术,根据经典的记述和要求,制定、建立国家礼仪制度,因此重视对经典的训诂考释,较多地继承了汉代训诂章句的传统。这是它与南学的不同之处。南学受魏晋学风的影响,讲经兼采众说,善谈玄理。又受佛学的影响,用义疏的形式疏解儒家经典。虽然南学、北学各具特色,但它们之间也有共性,均为汉学大系统的组成部分,所用五经注本也有相同。两地之学也都重义疏之学,义疏不仅起于南朝之齐梁,而且北朝经师也有以义疏解经的,如熊安生、刘焯、刘炫等。蒙文通所讲的“群经集解,盛于一时”和义疏学兴起,这确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经学发展演变的特色。杜预、范宁等为儒经作“集解”,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魏晋经学受东汉传注之学的影响,比较重视对前人所作之注的整理、集解和引证,并结合时代发展,加以新解,这也是魏晋经学的一个特点,并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义疏则是南北朝经师受佛学影响,在治经方法上采用的一种广搜群书,补充旧注,究明原委,介于义理与训诂之间的对经文加以阐释的形式。义疏方法的共同采用,体现了南、北学的共性。从中国经学发展史的角度看,南北朝时的义疏之学,可以说是连接汉人注经与唐人疏注之间的桥梁。义疏之学的兴起正是在以往的“家学师法,扫地以尽,及今文章句沦亡”的背景下出现的。这有一定的必然性。
随着唐王朝统一天下,孔颖达、贾公彦等撰修《五经正义》,集南北朝以来诸家义疏之学之大成,经学也结束了南北分立的局面,而走向统一。《五经正义》虽然统一了对经义的疏解,但由于它坚守注不驳经,疏不破注的解经原则,而不利于新思想的发挥,故束缚了儒学的发展。由于《五经正义》仍沿袭以往的章句注疏之学,学者拘于训诂,墨守正义,如此严重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和创造力,使儒学发展停滞。而佛教、道教则发展日盛,无论在思想学术领域还是在政治领域都有很大的势力,整个儒家思想和儒家经学都遭受到了严重的挑战。由此产生了疑经之风,形成蒙文通所说的“异说与守学之争”。一般而言,异说代表学风的转向和疑经,由汉学向宋学的转变过渡;守学则代表传统汉学之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