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季安娶洺州刺史元谊女,生子怀谏,为节度副使。牙内兵马使田兴,庭玠之子也,有勇力,颇读书,性恭逊。季安淫虐,兴数规谏,军中赖之。季安以为收众心,出为临清镇将,欲杀之。兴阳为风痹,灸灼满身,乃得免。季安病风,杀戮无度,军政废乱,夫人元氏召诸将立怀谏为副大使,知军务,时年十一;迁季安于别寝,月余而薨。召田兴为步射都知兵马使。
辛亥,以左龙武大将军薛平为郑滑节度使,欲以控制魏博。
上与宰相议魏博事,李吉甫请兴兵讨之,李绛以为魏博不必用兵,当自归朝廷。吉甫盛陈不可不用兵之状,上曰:“朕意亦以为然。”绛曰:“臣窃观两河蕃镇之跋扈者(两河:指河南、河北。当时割据自雄的藩镇主要有河北三镇以及黄河以南的淄青平卢军、淮西彰义军两个藩镇。),皆分兵以隶诸将,不使专在一人,恐其权任太重,乘间而谋己故也。诸将势均力敌,莫能相制,欲广相连结,则众心不同,其谋必泄;欲独起为变,则兵少力微,势必不成。加以购赏既重,刑诛又峻,是以诸将互相顾忌,莫敢先发,跋扈者恃此以为长策。然臣窃思之,若常得严明主帅能制诸将之死命者以临之,则粗能自固矣。今怀谏乳臭子,不能自听断,军府大权必有所归,诸将厚薄不均,怨怒必起,不相服从,则向日分兵之策,适足为今日祸乱之阶也。田氏不为屠肆,则悉为俘囚矣,何烦天兵哉!彼自列将起代主帅,邻道所恶,莫甚于此。彼不倚朝廷之援以自存,则立为邻道所齑粉矣(齑(jī)粉:粉末,碎屑。此处用为动词。)。故臣以为不必用兵,可坐待魏博之自归也。但愿陛下按兵养威,严敕诸道选练士马以须后敕(须:待,等候。)。使贼中知之,不过数月,必有自效于军中者矣。至时,惟在朝廷应之敏速,中其机会,不爱爵禄以赏其人,使两河藩镇闻之,恐其麾下效之以取朝廷之赏,必皆恐惧,争为恭顺矣。此所谓不战而屈人兵者也。”上曰:
“善!”他日,吉甫复于延英盛陈用兵之利,且言刍粮金帛皆已有备。上顾问绛,绛对曰:“兵不可轻动。前年讨恒州,四面发兵二十万,又发两神策兵自京师赴之,天下骚动,所费七百余万缗,讫无成功,为天下笑。今疮痍未复,人皆惮战;若又以敕命驱之,臣恐非直无功,或生他变。况魏博不必用兵,事势明白,愿陛下勿疑。”上奋身抚案曰(奋身:用力舞动身躯。表示义愤、激昂之情。):“朕不用兵决矣。”绛曰:“陛下虽有是言,恐退朝之后,复有荧惑圣听者。”上正色厉声曰:“朕志已决,谁能惑之!”绛乃拜贺曰:“此社稷之福也。”
既而田怀谏幼弱,军政皆决于家僮蒋士则,数以爱憎移易诸将,众皆愤怒。
朝命久不至,军中不安。田兴晨入府,士卒数千人大噪,环兴而拜,请为留后。
兴惊仆于地,众不散;久之,兴度不免,乃谓众曰:“汝肯听吾言乎!”皆曰:
“惟命。”兴曰:“勿犯副大使,守朝廷法令,申版籍,请官吏,然后可。”皆曰:
“诺。”兴乃杀蒋士则等十余人,迁怀谏于外(胡三省云:“代宗广德元年(763),田承嗣帅魏博,四世,四十九年而灭。”)。
冬,十月,乙未,魏博监军以状闻,上亟召宰相,谓李绛曰:“卿揣魏博若符契。”李吉甫请遣中使宣慰以观其变,李绛曰:“不可。今田兴奉其土地兵众,坐待诏命,不乘此际推心抚纳,结以大恩,必待敕使至彼,持将士表来为请节钺,然后与之,则是恩出于下,非出于上,将士为重,朝廷为轻,其感戴之心亦非今日之比也。机会一失,悔之无及!”吉甫素与枢密使梁守谦相结,守谦亦为之言于上曰:“故事,皆遣中使宣劳,今此镇独无,恐更不谕(谕:通“喻”,明白,理解。此处指明了朝廷的旨意,尤其是皇帝的恩德。)。”上竟遣中使张忠顺如魏博宣慰,欲俟其还而议之。癸卯,李绛复上言:
“朝廷恩威得失,在此一举,时机可惜,奈何弃之!利害甚明,愿圣心勿疑。计忠顺之行,甫应过陕(陕:陕州,治陕县,今河南三门峡市西陕县老城。),乞明旦即降白麻除兴节度使(降:颁布,颁发。白麻:用白麻纸书写的制书。唐代皇帝的制敕文书称为“王言之制”。《唐六典》载,“王言之制”有七:册书、制书、慰劳制书、发日敕、敕旨、论事敕书、敕牒。对宰相、节度使等重要官员的任命,其任命文书为制书,用等级最高的白麻纸书写。任命其他五品以上官员的制书,则用黄麻纸书写。),犹可及也。”上且欲除留后,绛曰:“兴恭顺如此,自非恩出不次(次:等第,次序。不次:指打破常规。),则无以使之感激殊常。”上从之。
甲辰,以兴为魏博节度使。忠顺未还,制命已至魏州。兴感恩流涕,士众无不鼓舞。李绛又言:“魏博五十余年不沾皇化,一旦举六州之地来归,刳河朔之腹心(刳(kū):剖开并挖空。),倾叛乱之巢穴,不有重赏过其所望,则无以慰士卒之心,使四邻劝慕。
请发内库钱百五十万缗以赐之。”左右宦官以为“所与太多,后有此比,将何以给之?”上以语绛,绛曰:“田兴不贪专地之利,不顾四邻之患,归命圣朝,陛下奈何爱小费而遗大计,不以收一道人心!钱用尽更来,机事一失不可复追。
借使国家发十五万兵以取六州,期年而克之,其费岂止百五十万缗而已乎!”上悦,曰:“朕所以恶衣菲食,蓄聚货财,正为欲平定四方;不然,徒贮之府库何为!”十一月,辛酉,遣知制诰裴度至魏博宣慰(知制诰:职名,负责起草皇帝的制敕文书,参与中枢决策。唐代中后期,翰林学士取代中书舍人成为起草制敕的主要官员,其他官员起草制敕者,皆加“知制诰”衔。大体以中书舍人及六部郎官知制诰者最为普遍。),以钱百五十万缗赏军士,六州百姓给复一年。军士受赐,欢声如雷。成德、兖郓使者数辈见之(兖郓:指割据兖州、郓州等地的淄青平卢军,其时在任的节度使为李师道。),相顾失色,叹曰:“倔强者果何益乎!”
度为兴陈君臣上下之义,兴听之,终夕不倦,待度礼极厚,请度遍至所部州县,宣布朝命。奏乞除节度副使于朝廷,诏以户部郎中河东胡证为之。兴又奏所部缺官九十员,请有司注拟(注拟:拟定官职。按唐代选官制度,六品以下官员经吏部注拟之后,还要申报到门下省审核,最终由皇帝在奏抄上画“闻”批准。),行朝廷法令,输赋税。田承嗣以来室屋僭侈者,皆避不居。
郓、蔡、恒遣游客间说百方,兴终不听。李师道使人谓宣武节度使韩弘曰:
“我世与田氏约相保援,今兴非田氏族,又首变两河事,亦公之所恶也!我将与成德合军讨之!”弘曰:“我不知利害,知奉诏行事耳。若兵北渡河,我则以兵东取曹州!”师道惧,不敢动。
田兴既葬田季安,送田怀谏于京师。辛巳,以怀谏为右监门卫将军。
元和八年(癸巳,813)
春,正月,癸亥,以博州刺史田融为相州刺史。融,兴之兄也。融、兴幼孤;融长,养而教之。兴尝于军中角射,一军莫及。融退而抶之曰(抶(chì):用鞭、杖或竹板之类的东西打。):“尔不自晦,祸将及矣!”故兴能自全于猜暴之时。
李吉甫、李绛数争论于上前,礼部尚书、同平章事权德舆居中无所可否;上鄙之。辛未,德舆罢守本官(罢守本官:罢去同平章事(即宰相)之职而仅为礼部尚书。)。
辛卯,赐魏博节度使田兴名弘正。
十月,上问宰相:“人言外间朋党大盛,何也?”李绛对曰:“自古人君所甚恶者,莫若人臣为朋党,故小人谮君子者必曰朋党。何则?朋党言之则可恶,寻之则无迹故也。东汉之末,凡天下贤人君子,宦官皆谓之党人而禁锢之,遂以亡国。此皆群小欲害善人之言,愿陛下深察之!夫君子固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邪!”
元和九年(甲午,814)
二月,李绛屡以足疾辞位;癸卯,罢为礼部尚书。
初,上欲相绛,先出吐突承璀为淮南监军,至是,上召还承璀,先罢绛相。
甲辰,承璀至京师,复以为弓箭库使、左神策中尉。
六月,壬寅,以河中节度使张弘靖为刑部尚书、同平章事。弘靖,延赏之子也。闰月(此为闰八月。),丙辰,彰义节度使吴少阳薨。少阳在蔡州,阴聚亡命,牧养马骡,时抄掠寿州茶山以实其军。其子摄蔡州刺史元济,匿丧,以病闻,自领军务。
上自平蜀,即欲取淮西。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上言:“少阳军中上下携离(携离:离心、背叛。),请徙理寿州以经营之。”会朝廷方讨王承宗,未暇也。及吉甫入相,田弘正以魏博归附,吉甫以为汝州扞蔽东都,河阳宿兵,本以制魏博,今弘正归顺,则河阳为内镇,不应屯重兵以示猜阻。辛酉,以河阳节度使乌重胤为汝州刺史,充河阳、怀、汝节度使,徙理汝州。己巳,弘正检校右仆射,赐其军钱二十万缗,弘正曰:“吾未若移河阳军之为喜也。”
九月,吴少阳判官苏兆、杨元卿、大将侯惟清皆劝少阳入朝;元济恶之,杀兆,囚惟清。元卿先奏事在长安,具以淮西虚实及取元济之策告李吉甫,请讨之。时元济犹匿丧,元卿劝吉甫,凡蔡使入奏者,所在止之。少阳死近四十日,不为辍朝(辍朝:停止朝会。帝制时代重要人物去世或重大灾难发生后采取的特殊政治举措。),但易环蔡诸镇将帅,益兵为备。元济杀元卿妻及四男以圬射堋(圬(wū):抹墙。射堋:射击瞄准用的土墙。)。淮西宿将董重质,吴少诚之婿也,元济以为谋主。
李吉甫言于上曰:“淮西非如河北,四无党援,国家常宿数十万兵以备之,劳费不可支也。失今不取,后难图矣。”上将讨之,张弘靖请先为少阳辍朝、赠官,遣使吊赠,待其有不顺之迹,然后加兵,上从之,遣工部员外郎李君何吊祭。元济不迎敕使,发兵四出,屠舞阳,焚叶,掠鲁山、襄城,关东震骇。君何不得入而还。
冬,十月,丙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赵公李吉甫薨。
元和十年(乙未,815)
春,正月,吴元济纵兵侵掠,及于东畿。己亥,制削元济官爵,命宣武等十六道进军讨之。
讲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二三七至卷二三九,《唐纪》五三至五五,纪年自唐宪宗元和四年(809)至元和十年(815),主要内容是元和君臣关于如何处置魏博事宜、最终不战而使其归顺朝廷的战略谋划。
安史之乱以后,处于割据状态的藩镇包括由安史余部控制的幽州卢龙、魏博、成德“河北三镇”,以及由平叛军将控制的淄青、淮西等藩镇。唐朝从德宗时期开始,就力图收回节度使的任命权。但是,削藩战争引起了更大的叛乱。
割据的藩镇之间,既互相结为同盟,又有着深刻的矛盾。如何处置某一个藩镇的问题,涉及削藩的整体战略部署,需要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准确的判断。德宗削藩的战争之所以失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对河北藩镇的特点及各个割据藩镇之间的关系判断失误。这也给元和时期的削藩谋划提供了必要的借鉴。
元和四年对成德王承宗的战争,是宪宗削藩的一次失败的教训。宰相裴垍,翰林学士李绛、白居易等人反对用兵,其判断是建立在客观分析藩镇和朝廷两方面实际情况基础上的,与其后李绛谋划魏博事宜的思路是一致的。元和七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死,河北的局势再次成为焦点。宰相李吉甫主张派兵讨伐,宪宗也觉得必须用兵,而宰相李绛则提出了不必用兵而使魏博归顺朝廷的见解。
宪宗采纳了李绛的建议,果断地作出不出兵而静观事态发展的决定。正如王夫之《读通鉴论》中所说,李绛“筹之堂上而遥制千里,度之未事而验之果然,不两月而田兴果请命奉贡,效其忠贞,一如绛言,不差毫发。古今谋臣策士,征验疾速,未有如此之不爽者也”。
河北藩镇自薛嵩、田承嗣以来,多次发生帅死兵乱、杀夺其子、拥戴偏裨的情况,预料田怀谏必见夺于人,并无多少高明之处;取代田怀谏的人一定是田兴,这从田庭玠、田兴父子在魏博的特殊地位也不难推知。问题是,如何断定田兴一定会归顺朝廷而不效法其他被拥戴的藩镇偏裨相踵以抗王命呢?李绛之所以如此坚持坐待之说,不畏事机之变,“揣魏博若符契”,这仅仅是由于他智谋过人,或者是机缘巧合,还是另有隐情?又,田兴掌握军权后,李绛反对“遣中使宣慰以观其变”,果断主张直接任命田兴为节度使,并且当即重赏以收一道人心,魏博局势迅速稳定下来。李绛和田兴为何配合得如此默契?李绛为何坚持如此巨大的赏赐数量?王夫之提出了一个解释。他认为,田兴早有接管魏博的打算,然而环顾周边藩镇,没有可托之强援,只有归命朝廷才能自固。
所以,他与李绛信使密通。李绛对于魏博的形势,一切都在掌握中,“逐怀谏而有魏博,绛与有谋焉;请命修贡,皆绛之成谋也”。李绛的谋略不仅体现在了解形势、料事如神,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沉着冷静地应对朝廷内外的反对之声,利用秘密情报打赢一场策反战,在待变、观变、应变各个环节上,都表现出卓越的勇气和智慧。“能致之者,绛之忠也;能持之者,绛之断也;能密之者,绛之深也;要非以智揣度、幸获如神之验也。”
魏博归朝,打破了藩镇与朝廷对峙的僵局,为其后削藩战争的全面胜利创造了重要的前提条件。
思问录
分析唐宪宗在魏博归朝事件决策中用人的得失。
李绛对魏博归朝事件的谋划主要针对河北藩镇的哪些特点。
延伸阅读
赵文润,拜根兴.唐宪宗.西安:三秦出版社,1992
吴宗国.隋唐五代简史(修订本),第八章第四节《元和中兴》.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增订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