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骑着思想的奔马
穿越过荒漠大雨
泥水、汗水、泪水酣畅飞溅
躯体和灵魂都很淋漓
然后，我信马缓行在
荒漠腹地
哦！荒漠上
从远古，向我滚来一个太阳
头颅般
滚来一个先祖的混沌思想
人
太阳
人和太阳
问题很古老
答案很遥远
我只隐约知道
人类的黎明时分，人并不害怕
或者说
人
并不崇拜太阳
太阳在黎明时很温和
人在黎明时很天真也很直率
有着惊人的胆量
那位憨厚的夸父
迈开两条长腿去追赶太阳的时候
就像去追赶一只毛茸茸的雏禽
想逮住它，捉回他的圆顶茅舍去
驯化
饲养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
夸父以为太阳是一颗红了的野果
想拾起它来咬一口尝尝，甜不甜
酸不酸
追了一阵没有追上他就开始怀疑
这东西可能是一粒魔火
那就得追上去一脚踩熄了它
免得人间遭殃
噢！夸父这念头
世俗的现代人听起来都会发颤
要是当初真的被他一脚踩熄了太阳
那么我们人类
极可能向宇宙深处一直飘去
如今不知漂流在银河的哪一处浅滩
捕鱼摸虾
万幸，夸父没有踩熄太阳
太阳的烈焰烤干了他的汗血
他喝干了黄河渭水仍不解渴
在奔向大泽的途中，昏厥倒下
夸父倒下时两眼一黑
他想再看一眼那只满身金羽
火焰般飞上天去的
凤凰
哦！它原来是一只漆黑的
乌鸦①
他没有来得及说出
最后一眼看到太阳时的真实模样
夸父是被太阳烤死的第一个活人
取胜的太阳第一次得意忘形
它在大笑中膨胀，裂变成十个太阳
焦禾稼
杀草木
夸父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太阳真的给人间带来了灾殃
然而太阳的烈焰
既能烤死人，也能孵化人
这是宇宙的法则
夸父死，后羿生
羿接受了夸父失败的教训
腿不长，他的臂长
便于弯弓射箭，发挥手的力量
他躲在深山里苦练射技
出山时，一身武艺，一身胆量
慨然接过尧帝赐给他的彤弓素矢
一连射落了九个太阳
当他从箭囊中抽出第十支白色利箭
搭上朱红长弓从容瞄向
第十个太阳
突然接到停止弩射的命令
不明不白地，被一阵桃木棍子
揍死在弯弓射日的地方
他的美貌妻子嫦娥想替他赎罪
偷吃了西王母的灵药奔向玉宇
去安抚被她丈夫最后一箭射中
流尽了血
已经奄奄一息的
第九个太阳
即
那个惨白的
月亮
为了恢复宁静，人和太阳商量
太阳说，月亮虽因中箭而失色
仍需挂在天上
太阳每晚去巡视地球背面
就由月亮代表太阳
向人间俯瞰
人必须崇拜太阳
并且赞美月亮
人全部答应了太阳
至于羿的冤死，嫦娥的寂寞
人们只能在每年夏天
躺在星空下纳凉的时候
由掉了牙的奶奶
向满心好奇的孩子们讲讲
夸父作为失败者死了
羿作为胜利者也死了
从此，远古人
望着天上那轮火辣辣的太阳
一直在想
人
太阳
人和太阳
朦胧惆怅……
二
高悬在荒漠上空的那轮太阳
同远古时一样火辣，它的心情
却比远古时复杂，满腹狐疑地
跟踪着每一位闯入荒漠腹地来
偷看历史的
孤行者
我身后的那个影子
犹如太阳派来的黑衣侦探
模仿我骑马的样子
我走它也走
我停它也停
我回头它也回头
不过用不着生太阳的气
它遭到过夸父的追赶
它还记得后羿的箭响
它不能不有所提防
可惜我的坐骑不是行空的天马
我无意也无力去追赶太阳
倒是太阳在追赶着我
“这也很好，咱们一起走吧！”
我招呼太阳
在荒漠上孤行，极易疲劳
稍一走神，太阳赶到了我前头
它依托西边那片崇山峻岭
布下连天火阵，烧着了满天的
云
团团乌黑的浓烟在大火里翻滚
云端里晃动着无数血红长剑
山脊被烤化了，岩浆血水般横流
这景象
使我想起项羽火烧阿房宫的
七百里大火
曹操中计兵败，火烧连营的
那一场恶仗
我面对太阳布下的连天火阵
勒住思想的奔马，问自己
人
该不该
去同太阳较量？
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回答
我回首东望，发现整个大漠
映照着一片落日的红光
大漠上，长长地印着一位
骑马佩剑者的威武剪影
“哦！是你，嬴政，秦始皇！”
“朕即太阳。”他说
我想跟秦皇对话，他已遁去
大漠上，只空留下我自己的孤影
为偷看历史东张西望
呵，秦皇，我承认，你曾经是
火辣辣升起在这片大漠上空的
一轮太阳
然而秦皇，你这轮太阳
不是升起在黎明
你缔造的大一统古中国
是你用长剑挑起一盏灯笼般
挑起在这片大漠上空的
一轮落日呵
我立马远眺荒漠落日
遥想我亲爱故国的日出时刻
日出对于人的意义是：迎来阳光
面对挑战
人和太阳在黎明时一打照面
立刻发生一个问题：
主宰这世界的
是我们地上的人
还是天上的太阳？
太阳至高无上；而人
善于从上苍得到启发
很快有人想到：主宰人间的办法
不是同太阳作对，而是模仿太阳
我脚下的这片大漠
浑黄中泛着暗红，是因为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争做太阳的
连年战乱
使你的每一粒沙尘都浸泡过
浑浊的泪
和
殷红的血吗？
呵——雄武的秦皇
我佩服你，千钧一发之际
历史性地
闪开了荆轲那把染毒的匕首
挥剑东向
驰骋纵横
扫平六合
回到咸阳
当你站在落日夕照里回首东望
你发现你的光芒已经普照海内
辉煌落日般的满足填满了胸膛
于是你驱赶黎民去连缀长城
筑起一道遮挡北方风沙寒流的
院墙
你站在院子里仰望上苍
按照黄昏时天上奇诡变幻的
浮云图案
建造你的宫殿，追求浩大辉煌
宫门外的大道尽头，盖起一座
宏伟的“南天门”，这表明你
已在地上构造了一个完整的天国
完成了你的霸业
随后你刻石铭功，出巡四方
一路上你在心里默祷：千秋伟业
地久天长
沿途黎民向你跪拜：
“万寿无疆！”
有一件事你不曾知道
项羽和刘邦正躲在路旁的草丛里
偷看你出巡的浩荡仪仗
刘邦发出赞叹，项羽发誓取代
说法不同，居心一样
直到后来
有位超尘出俗的诗人李白
他远望咸阳，我听见他在感叹：
啊！一幅黄河落日的景象……
三
太阳熄灭了，至少它在今夜
是暂时地熄灭了
当然明天还会升起另一个太阳
那轮落日
是沉没在变幻不定的云海波涛呢
还是焚毁于自己放出的漫天大火？
不过太阳暝暝暗淡下去时
神情是辉煌的
太阳不再为我挑灯
我还得赶路，那就夜行吧
这也没有什么
脚下还是这条路，还是这片荒漠
为了驰向我心中那片水草丰腴的
草原
我必须日夜兼程，尽快穿越这片
荒芜已久的
历史大漠
哦！
荒漠上的夜暗很冷峻
世界睡了吗？
天上开始出现星星，四周很静
夜的黑静和神秘
我和我的坐骑不再东张西望
神情专注于赶路
在马背上瞌睡
在夜暗里栽倒落地，是死是活
非常难说
我现在明白了
先祖，为什么习惯于昼行夜宿
怕的就是这个
每当一个太阳在西天落山
他们就在路边野店蜷曲一宿
等待东方升起另一个太阳
他们在重复等待中拖得旷日持久
精疲力竭
许多人最后并不是倒毙在夜里
而是在夕阳西下时已迈不动步子
歪倒在路边，再没有起来
抛尸路旁的先祖呵
你们对于提灯领路的太阳
过分依赖，错把太阳当成主宰
结果吃了大亏。其实
太阳是为人类提灯值更的
一位公仆
太阳脾气暴躁，是因为他也嫌累
地球上住着人类东西两房大族
提灯值更的只有它一个
太阳无所谓升起和落下
是人类在拨动地球旋转
为的是让太阳按时照亮自己一方
这就是人类的自私：既然分了家
阳光
也得平均分光
人，习惯了由太阳提灯照路
走夜路便提心吊胆
总盼太阳快点出来
这就怂恿了太阳的傲慢
太阳反仆为主，这不怪人类自己
怪谁？
在宇宙老人看来
需要太阳前来提灯照料的时刻
恰恰是人类还处在夜晚
一旦太阳可以离开
便是人的白昼，走夜路全靠自己的
一双眼睛
和
一副苦胆
而人哪
在阳光下眼力和胆魄都有些退化
已不习惯走夜路磕磕绊绊的艰难
这又去怪谁？
哦！一声难听的狼嚎
打断了我的荒诞乱想
我差点栽倒
呜呜的荒漠夜风
是先祖之魂吗？
一只夜行兽盗贼般蹿过
撞上我坐骑的前蹄
我的烈马惊恐地竖起身子
发出一声令无边的荒漠夜空
为之震颤的
嘶鸣
哦！
我脚下荒芜已久的大漠呵
在夜暗里也从未宁静过的大漠呵
我拍拍我心爱的烈马：我的伙计
你的嘶叫振奋了我
让我们坚挺起眼力，捻亮自己的苦胆
向这荒漠的夜暗深邃处
奔跑吧，奔向
太阳……
注：
①古代神话有“以乌代日”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