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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镜幻虚空

第一节 磨镜老人和磨剑客

“我会把夜光蟾给你,但我必须先得知道他们是谁?”当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暴躁时,我更觉得有必要把所有问题弄清楚才决定怎么做。

“外面……有很多人,个个都是冷兵器时代的高手。风,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垂下浓眉,不停地甩着右手,看来那种半身麻痹的滋味并不好受。

“抢?”我反问,忍不住露出笑容。

“对,生死之间,我们不会有更多选择,只能采取最激进的手段,希望你能原谅。”他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

突然之间,有一环刀光闪过,他穿着的那件灰袍的胸口,已经出现了一个纵横交叉的十字。那是我控制精密、游刃有余的一刀,令他眼睁睁地看着,却躲也躲不过。

我只想告诉他,任何人都不可能躲得开这一刀,除非他能从空气里蓦然消失,化为青烟轻风而去。当“逾距之刀”又一次穿越空间距离,削中他又骤然缩回以后,他已经彻底放弃了继续威胁的路线:“风,我们可以商量,再说,我有你需要的秘密,对不对?”

他的话又一次刺痛了我,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哪个人的“消息”对搜寻大哥是有用的,我对此不抱太大希望。

“说说看,但你不一定能打动我。”我转头望向两个灰袍人消失的地方。

“你在寻找一个跟你本质相近的人,你们两个都有异于地球人,但表面看来却是完完全全的人类。嗯,他曾无比接近过我——我早就说过,在沙漠里的时候,很多具有神奇灵力的地球人能听到我的非洲鼓声循迹而来。他也来了,最近的一次,他只距离我不到五公里,眼看就能被我捕获,可惜却突然销声匿迹了。你知道,一个人即使是死了,也会留下很多残余的能量痕迹,至少能证明自己曾经到过某个地方,但他的消失却是凭空产生的,不留一点余音。风,在你出现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你就是他,突然隐匿,又突然出现。毫无疑问,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我牵了牵嘴角,礼貌地对他做着回应。

“你不相信?以为我在说谎?”他睁大了眼睛,对我的冷漠反应很不满意。

我摇摇头:“不,我相信你的话,但是没有地理坐标的话,就算只相隔五米,也形同两个世界,永远看不到他。”

换个角度看,姑且不论土裂汗大神的感觉是否正确,手术刀是常年驻留在开罗的,他对沙漠里的草木景物非常熟悉,甚至了解满布金字塔的那片千里黄沙之中每一座沙丘、每一道沙垄、每一块绿洲。假如大哥是消失在沙漠的,手术刀难道一点消息都收不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我相信手术刀的卓越能力,当然,苏伦求学天下,师从冠南五郎大师,更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他们兄妹做不到的事,整个非洲就没人能做到了。

土裂汗大神的话那么笼统,想在埃及沙漠里找个人出来,比大海捞针容易不了多少。

“当然,只要让我的飞行器加满能量,地球上就没有什么事不能完成。风,帮帮我,冲出地脉,世界就是你我的。”他终于露出了笑脸。

“我要去找那两个人谈谈,龙驭大阵的变化总有穷尽之时,要幽莲他们下来吧,硬拼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再管土裂汗大神如何回答,径直走向幽深暗处。

他在我身后叫了一声“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他非常明智,一旦发现有了另外的途径和平解决争端,当然不会再冒险进攻。跟这样的人合作,的确是非常省心。

长廊很深,曲折向前,似乎三天三夜都走不到尽头。假如这真的是在土星人的飞行器上,我看不出这种扁长的建筑物结构会有什么意义,与人类的航天器设计完全不同。人生的际遇真是千奇百怪,原以为与土裂汗大神的沙漠一别,永远都不会再见面的,现在却真真实实地站在了同一只飞行器上。

假如他们的能量消耗殆尽,永远沉沦于黑暗的地脉里,将是一个多么痛苦的结局——永远地停滞在异星上,直到化为无声的飞尘碎片,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无比失败的。突然之间,我对土星人飞行器的未来充满了叹息怜悯。

从另一方面看,阿尔法又何尝不是如此?航天归来,却发现自己的地球物是人非,而且同类人的外形都完全变了,他的结局又将是怎样的呢?

“你在找什么?”有人无声地出现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冷森森地亮着,充满了极不友好的杀机。通常,拥有那种眼神的,不是屠夫,就是杀手。

“找你。”我停下来,缓缓地停靠在栏杆旁,看着那个冷傲的灰袍人慢慢踱出来。在他身后的三十几步远处,有一面明晃晃的墙壁,散发着幽幽的银光。

“找我?拿‘碧血夜光蟾’来交换答案?”他不怀好意地笑着,令我隐隐感到不安。

“嚓嚓、嚓嚓”,他缓缓地弹着指甲,眼角余光不停地扫在我身上,充满了蔑视和贪婪。

“你真的见过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在一路走来时,我不断地在记忆里搜索“凌烟阁”这个地名,应该是在中国的某个名胜古迹里出现过。作为唐朝建国后歌功颂德的庙宇,“凌烟阁”三个字属于一个历史长河里辉煌灿烂的时刻,几百名大唐功臣的影像被描绘在上面,成了千秋万代的爱国者们最向往的地方。

“我说过了,凌烟阁。左临敕建大相国寺,右靠无敌大将军府,正对山河社稷庙,天下独一无二的凌烟阁。小子,别装傻了,这么久了,一闭眼就是你在镜子里盯着我看时的眼神,绝不会错,那就是你。”他得意地指向身后那堵银墙。

那原来是一面镜子,只不过不是水银玻璃镜,而是只在古代历史剧中才能看到的铜镜。

我走向那镜子,另一个长须人手里握着一团白布,正在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铜镜,一丝不苟而且小心翼翼的。

四周没有太亮的光,我走近的时候,影影绰绰地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不记得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好像从北海道起飞之后,就不再关心自己的形象,一心只想着“苏伦”这个人和这个名字。

镜子的尺寸大约有三米高,五米宽,这么大块的铜镜在古代非常少见,当时的铸造工艺是没法完成这种大手笔工艺品的。它的边框上錾刻着完完全全的兽头花纹,全都被长须人擦得锃亮。

“一面很完美的镜子,对吗?”长须人轻咳着,直起腰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抚摸着那些花纹,“西域匠师们的铸造工艺据说来自于烛龙灵山西王母的亲手点化,有巧夺天工之妙,这是中原铸镜师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他的话深奥而怪异,我有些听不懂,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铜镜寒意逼人,花纹的手感非常细腻,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精品级古董。

镜子是嵌在一面墙上的,覆盖了整个墙面,上下左右四边全都与石壁严丝合缝地契合着。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能明白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是由何种材料构成,上一次在沙漠里动用了世界上顶级的钻机,才能勉强打开一条通道,那种外表看起来与石壁无异的东西,或许就是某种不知名的高强度金属也未可知。

“师兄,我说过,这小子就是咱们见过的那人,把他抓住拷打三天三夜,也就明白咱们究竟在哪里了,好不好?”冷傲的人站在我身后四十五度角的方位,与长须人形成合围之势,封锁了我退出的所有路线。

他的恶意非常明显,但长须人一直在连连摇头:“他?那么年轻,能懂什么?”

冷傲的人还想开口吆喝,却被长须人扬手阻止:“傲白,你耽搁了虬髯客的复国大计,已经失信于天下,兀自在这里吆五喝六地找别人的晦气,又有什么用?还不退下去面壁思过。”他脸上的悒郁一扫而空,陡然现出一种睥睨天下、执掌乾坤的霸气。

“又不怪我!又不怪我——”冷傲的人跺着脚,腰间的长剑也开始叮叮当当乱响,“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秦王出现,对对对,我不该开那扇门,不该摸这面镜子,都怪我不好,但我怎么知道是这个结果?师父传授给咱们的记忆,本来分得清清楚楚的,我磨剑,你磨镜,天下没有人比你更懂得镜子的奥秘,不是吗?现在问题出在镜子上,你又怪我骂我?”

我向侧面闪开两步,因为已经感觉到了他眼中流露出来的磅礴杀气。

“我是说,咱们耽搁了虬髯客的大事,个人生死荣辱事小,就算一起死了,能赔得起他的损失吗?”长须人的胡子直飞起来,脸也开始涨红。

“好好好,大事大事,我先杀了这小子,再来跟你理论——”他拔剑的姿势又飘又快,身子一侧,一道剑光便飞到了我的咽喉。如果不是早有预感,我几乎就要伤在他的剑下。剑光一起,我的身子倒退五步,等他再移步追击上来时,我俯身直进,霍地冲到他的胸前,一掌砍在他的肋下。

高手过招,须臾必争,他实在是太轻敌了,才会被我攻了个猝不及防。

我只用了七分力气,他已经“嗷”的一声怪叫起来,身子侧翻,左手一抄,十几道寒光闪闪的长剑凌厉无比地刺过来,每一柄剑所用的招数都不相同,并且巧妙地布成一个半圆形的立体剑阵。高手出剑时,内力灌注在剑锋上,总会无可避免地发出“嘶嘶嘶嘶”的啸风之声,但他的剑上,却一点声音都不带,只有浸人肌肤的寒意。

假如不动用“逾距之刀”,我根本破不了他的剑术,一闪念之间,急促地仰身后退,连续几个贴地翻滚,姿势狼狈之极。在没搞清这两人的古怪身世之前,我不愿意让战斗持续升级。

“住手,傲白住手!”长须人叫起来。

剑光一收,冷傲的人急躁地大叫:“喂,小子,躲什么?不敢放手过来吗?”

“哼哼,傲白,这位年轻人还留着非常厉害的杀招,只怕一旦反攻,你根本抵挡不住,当场就要挂彩。我说过你多少次了,要想做大事,必须得谦忍沉着,就像虬髯客一样,为了博取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他甘心在海外仙岛潜心修炼四十年,武功、计谋、财富、人脉全部水到渠成后,才返回中原。如果不是我们出了意外——”

他反复地提到“虬髯客”这个名字,让我感到非常诧异。

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虬髯客”,那就是与大唐游侠李靖、巾帼豪侠红拂女并称为“风尘三侠”的虬髯客,已经在中国历史上彪炳为“世间第一奇男子”,是侠客中的典范,更是老虎崇拜的偶像。

冷傲的人陡然撒手弃剑,叮叮当当十几声响过后,所有的长剑都被他以内力震断,凌乱地跌在地上。

“师兄,这件事不能怪我们,虬髯客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红拂女也是豪气干云的女中大侠,他们一定能够体谅咱们,而且,被困在这里之后,我几乎天天都在反思,为什么会钻进这面镜子里来,跟这些怪模怪样的家伙们关在一起。师兄,你每天对着镜子参悟,到底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早听我的,不如敲碎镜子看看,或许一眨眼就回凌烟阁去了,是不是?”

他搓着双手哈哈大笑,仿佛在为自己的好主意而自鸣得意。

我小心谨慎地试探着问:“‘磨镜老人’司徒求是?‘磨剑客’雷傲白?”

冷傲的人嗖地转身,凌空一抓,一股巨大的吸力冲过来,我身不由己地踉跄前冲,肩头被他抓了个正着。

“哈哈……你……你认识我们……终于找到一个认识咱们的了,师兄你看,我说见过这小子的,你还不信,看看,他也认识咱们……哈哈哈哈,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的五指猛力收紧,我在极度惊愕之下,竟然也忘记了挣脱,只是怔忡地盯着长须人的脸,脑子里不停地轰响着——“他们是唐朝人?两个唐朝人?”

萨罕早就说过,土星人的“异化”过程存在了很多年,在那些甘心进入“异化”之途的高手里面,包括了不同年代、不同身份的人,几乎每一个名字都够写一本名人传记。我见过土星人、见过阿尔法,所以不会为见到古代人而惊诧莫名。现在,我之所以感到激动,是因为司徒求是与雷傲白这两个名字,曾在手术刀的资料库里出现过。

这两人的资料收录于资料库的“镜中人”那个类别,里面长长短短几千个案例,都是与“镜子、失踪”有关的。

司徒求是以“磨镜”成名,曾是隋唐时期最著名的宫廷御用磨镜师,据说后宫佳丽都以拥有他磨过的镜子而引以为傲,任何人想要彻底照出自己的美丽全貌,非司徒求是新磨的镜子莫属。

雷傲白则是隋朝末年第一杀手,曾任隋炀帝驾前御用杀手,当时天下十八家反王、七十二路诸侯、一百零八道烽烟纷纷扯旗造反,其后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大人物是死在他剑下。

在那个冷兵器格杀的年代,正是像他们师兄弟那样的高手纵横快意的大好时机,可惜,这两个人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消息都没有了。传说中有人见过他们最后一面,就在大唐国都长安城的凌烟阁上。小道消息说,他们是进入了凌烟阁侧面的“洗镜楼”之后消失的。在那座银色小楼里,收藏着历代君主、藩王、文臣、武将们随身携带过的铜镜,是一个经常闹鬼、闹狐的是非之地。

“你认识我们?”司徒求是并没有过于激动。

我只能点头:“对,我读到过两位的辉煌事迹,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你也是穿过镜子到这里的?或者,你也是活在镜子里的人?”他继续冷静地追问,只有涵养足够深厚的人,才会经年累月动手磨镜,把自己禁锢在寂寞的大好岁月里。

我摇摇头:“不是,这不是镜子里的世界,而是真实存在的。现在不是所谓的什么‘大唐盛世’,而是唐朝之后的很多年里,又创建出来的一个朝代,叫做——”正因为无法向两个古代人说明二〇〇七年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年代,所以我刹那间哑口无言。

“古代人进入现代”这个题材,在无数编剧和小说家笔下早已有之,而且是多不胜数,我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思路,准备继续向他们解释下去,但司徒求是举手制止了我:“小兄弟,不必说了,我们知道这是在公元二〇〇七年,一个发展神速、日新月异的世界,而且熟知这个年代的所有规则。所以,请不要费神解释了。”

我更加惊愕:“这就好,这就好了。”

既然他们了解现在这个社会,也真的是省了我很多心思。

“唯一不解的是,我们能进入这里,为什么不能穿越回去,重新进入镜子的另一面?小兄弟,既然你见识不凡,请试着替我们解答一下这个问题可以吗?”司徒求是说话时,雷傲白一直闭着嘴静听,此刻也把目光转移到我脸上来。

我望向镜子,三个人的影子明明白白地显现在上面,只不过一个是现代人,两个是唐朝人,看起来异常古怪。

如果这两个人真的是从镜子里走出来的,那么我会不会也能进入里面的世界?我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镜面上。镜子里的“我”也伸着手,我们的食指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镜子,真的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记得当年师父教我磨镜,第一面铜镜磨完后,自己看着镜子里的人,竟然三日三夜不能入睡,仿佛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是被禁锢在里面,不得相见而已。”司徒求是低声叹息着,又一次举起手里的布,缓慢拂拭着早就一尘不染的镜面。

刹那之间,我感觉到了“镜中人”手上的温度,脑子里也瞬间迷乱起来:“他也是有温度的?他是真实存在的吗?我看着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静静地看着我?”当我牵动嘴角的时候,镜子里的“我”嘴角也有了微微的笑意。

从苏伦失踪开始,我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老了十岁,思想快速成熟的同时,心境也一日三变地衰老。只有顾倾城到达营地之后的日子,我的心情才偶尔放松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年轻和活力。

此刻,镜子里映出的我冷静沉着之极,几乎是处于一种“冷酷淡然”的境界。即使是在微笑的时候,也矜持而沉郁,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愁。

“这是我吗?”我忽然对镜中人感到一丝陌生。

对于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最后的清晰记忆是在进入沙漠之前住过的开罗那家豪华酒店里。那时候,我仿佛浑身都充满年轻的不安、抑制不住的青春活力,面对的是广阔的大好未来、美好前途。

现在则不同了,从揭开土裂汗金字塔秘密开始,肩膀上承受着的是更多的得失痛苦。镜子里的“我”笑了,带着愁郁的笑,笑得并不轻松。

“喂,醒醒,你醒醒——”雷傲白重重地拍了我一掌,肩头隐隐作痛。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刚刚沉浸在忧伤里的几分钟,仿如一场午间小憩时的轻梦,倏忽已经飞走。

“你在想什么?千万不要藏私,参悟到什么秘密后一个人独享!哼哼,我的剑折了,折剑同样能杀敌三千,你信不信?”雷傲白沉不住气了。

“你看到了什么?感悟了什么?”司徒求是低声问,挥布擦去了我的食指留在镜面上的浅痕。

“没什么。”我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抱歉。现代人每天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如果每一次回眸都沉思几分钟、十几分钟的话,就没时间努力去做其他事了。而且,我又不是时时刻刻注意保持自己形象的女孩子,就像关宝铃那样,每天几百次对着镜子——

“啊”的一声,我脑子里飞速掠过一件事,忍不住大叫起来,但旋即举手捂住自己的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那件事在从前看来非常非常诡异,无法用常理去推论,但到了今天,站在磨镜老人的铜镜前面,却一下子找到了症结所在。

“什么?”司徒求是眼睛里也飞起了两道寒光。

“哈哈,你这小子,明明心里有鬼——”雷傲白的大手倏地卡在我喉咙上,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快——说!”

第二节 大唐凌烟阁上的镜面突变

手术刀的资料记载,雷傲白早年练刀、练锤、练枪、练金戈大戟,直到三十岁后,才潜心练剑,对天下所有武功了如指掌,也把自己领悟到的一切武功精髓融化到剑术里。他的这一招,明显是来自于“苍鹰搏兔”的鹰爪功夫,只是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淮上鹰爪门还没有出现,可见这人是一位世所罕见的武学奇才。

我不想生事,立即后退,以求不动声色地化解他的攻势,因为自己想到的怪事是跟关宝铃有关的,与眼前的镜子毫无干系,不想说给别人听。

在我心里,仍旧有很多往事,是属于我和关宝铃“私人共有”的,是想永远埋藏于心底的秘密。

“小兄弟,别走!”司徒求是横向踏进,灰袍一闪,左手如龙爪,右手化凤尾,左右交加而来,在我身后张成了一张无法躲避的大网。

我本来就不是要逃走,只不过是想暂且避开雷傲白的逼迫而已,如果猝然出刀的话,只怕他们两个都要受伤。

“你逃不了啦小子——啊唷!”雷傲白一声短促的闷哼,已经被我的中国摔跤术“大背”摔倒,“嘭”的一声撞在镜子上,嗡嗡嗡的回声一发而不可收。

司徒求是的龙凤手属于南派武术里的秘技,北宋以后便在世间失传了,但手术刀还是锲而不舍地找到了这些极为偏门的资料,并且详细列举了龙凤手的致命破绽在右胯和左膝两处,犹如凤颈、龙腰,属于最薄弱的环节。

我右脚飞踢出去,用“截拳道”里的“箭劲”点中了司徒求是的膝盖,但只是点到为止,绝不发力,令他知难而退。他的修养要强于雷傲白,果然肯领我的情,疾速后退。

“小兄弟,好武功。”他笑着平举双手,掌心向上,以示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我淡淡一笑:“前辈,我想到的事跟你们无关,也不想这时候说给任何人听。不过,我很有兴趣听听你们的经历,关于这面镜子,似乎咱们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不是吗?”

冷兵器已经过时,武功也是会过时的,现代格斗技巧能够将人训练得如同精妙无比的机器一样,只要看到敌人的破绽,立即一招制敌,绝不拖沓,这一点是他们师兄弟永远无法做到的。

雷傲白爬起来,在司徒求是的逼视下,他不再嚣张地大喊大叫,而是老老实实地站回到师兄身后。几度交手之后,他肯定已经明白不是我的对手。

“那件事说起来很古怪——小兄弟,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司徒求是捋着自己的长须,仔细地审度着我。

“请叫我风。”我点点头,简短地自报家门。

“那么,我叫你‘风兄弟’好了。其实,那件事真的跟你有关,请听我慢慢说下去。”他皱着眉,不停地揪着胡须,再仰起脸来沉吟了几分钟,才缓缓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磨镜老人和磨剑客生存在大唐初建的年代,而那件导致了他们进入铜镜的怪事则是发生在“玄武门之变”事件之前的几个月里。

众所周知,在李渊的几个儿子里,只有秦王李世民的目光最长远,并且在江湖上的威望也相当高,要比建成、元吉等人更具备接掌皇位的资格。此时,远遁海外的虬髯客意图染指中原江山,特地带了赤金三千万两、勇士七百名,悄悄地进入长安。

李世民已经是各方势力的众矢之的,所以虬髯客要夺大唐江山,首先要干掉李世民,所以他找到了司徒求是和雷傲白。“赤金两千万两、海外七岛的控制权”是他开给司徒求是的报酬,并且许诺成功夺取江山后,再把河东、山东等地交割给这两大功臣,大家平分疆土。

这是整个事件的大背景,其实这样的刺杀行动在每朝每代都反复发生着,成王败寇的闹剧几乎年年上演,不足为奇。

他们两个选中的埋伏地点是在李世民每日往返校军场的必经之路——凌烟阁,而虬髯客带来的七百勇士分别扮成走卒、商贩、学子、农夫,从正午时分起就控制了凌烟阁前面的威扬大街,布下天罗地网,准备剿杀李世民随身携带的几十名铁甲武士。

“刺杀”这件事对于雷傲白来说,犹如早上起床后到厨房去吃个包子一样简单,所以他在正午潜入凌烟阁时,丝毫没有感到紧张,而是东张西望,溜到了洗镜楼里。他不是美人,对镜子并不稀罕,只是正面墙上镶嵌着的一面特别宽大的镜子吸引了他。

那么大的镜子,他跟司徒求是都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停下来,左看右看。

正午的阳光穿过天窗照下来,直射在镜面上,化成无数耀眼的光环,把两个人的眼睛都看花了。自然而然地,司徒求是取出一块嵌着金丝银线的手帕,去擦那些落了灰尘的地方。对于一个终生磨镜的匠人来说,这个动作最自然不过,一生不知要重复几万次。而他的师弟雷傲白则是拔出长剑,以另一面青铜镜为磨石,缓缓地磨砺着。

这是一个非常安静的正午,洗镜楼里陪伴他们的,只有无数面或新或旧、或粗糙丑陋或华丽贵气的铜镜。

怪事就在那一瞬发生了,司徒求是感觉中自己的手伸进了水里,彻骨冰寒,立即缩回来。在他面前的是一面坚硬沉默的镜子,怎么可能有水?而且当时的季节只是初秋,即使有水,也不会如此之冷。

他笑着回头:“傲白,怪事,我觉得这镜子好像是‘空’的,竟然能把手探过去呢。”

以唐朝人的智慧而论,“空镜子”或许就是当时最真切的感受,但他能在镜面上看到自己,看到满室铜镜,也看到自己的师弟雷傲白。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幻觉吧?”他见雷傲白头都不抬,禁不住哑然失笑,以为自己是太累了,所以神不守舍的。为了跟虬髯客敲定刺杀的最后细节,他已经几天没有睡好,这就是做师兄的坏处,永远不可能像雷傲白那样没心没肺,只等着凌空跃下高楼,一剑刺进李世民的胸口。

自嘲之后,他举起手帕,却发现整块手帕都被浸湿了,有一角还在涔涔沥沥地滴水。

一瞬间,阳光也变得阴冷刺骨起来,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镜子的后面的确有水,而且是一汪寒冷之极的冰水。

那嵌着镜子的墙,就是洗镜楼的北侧外墙。毫无疑问,墙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秋天里稍显燥热的空气。他反复观察过凌烟阁的地形,对这一点清楚无比。

“傲白,你帮我看一看,镜子里有什么?”他回身第二次招呼师弟。

雷傲白抬头,表情突变,把他也给吓了一大跳:“傲白,你干什么?”

接下来,雷傲白突然扭头,向自己身后看,然后又迅速回转过来,起身大步向前,任自己的长剑“当啷”一声落地。

司徒求是反应很快,也在第一时间回头,望着面前的镜子。

第一段叙述停止在这里,他们两个是站在镜子前面的,此刻一起扭头看着镜子,仿佛千年之前的那一幕随时都会在这里重演。我感受到了来自他们内心的那种巨大的恐惧,换了任何人,当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沦陷在镜中世界里时,都会莫名恐惧,拼命挣扎。

“镜子里有什么?”我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他的话。

“对啊,镜子里会有什么呢?我磨镜近六十年,镜子里只有一个我——”司徒求是苦笑着。

“我磨剑三十年,每一柄剑就是一面窄长的镜子。三十年,从来没在那里看到过什么古怪的东西,人人都说,杀人长剑善藏妖魂,但我一直不信。什么妖魂鬼魂,在我剑下一律化成亡魂。不过现在,我信了,镜子里真的能藏下一些东西,但我们分不清善恶,分不清对错,所以才被禁锢在这里。师兄——”冷酷如雷傲白那样的江湖杀手,竟然一下子搂住司徒求是的肩头,像个女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我禁不住有一瞬间的焦躁,这段已经吸引住我记忆力的叙述偏偏停在半截里,料不到司徒求是还有说书人的“勾魂”手段。不过看在雷傲白哀哀哭泣的分上,我只能压制着心里的不安,低声劝解:“两位,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请继续说下去吧。”

此刻,突破“地脉”出口的战斗还在继续、苏伦被隔在水晶墙彼端、六臂怪物在封印之门后面随时都会发疯——而我却只能继续耽搁下去,为了听那段怪事的详情而忍耐着。

“镜子里,有一个女孩子,一个漂亮到极点、妖媚到极点又柔弱到极点的女孩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腰那么细、唇那么小巧、眼睛会说话一样,当她走向镜子,身上的黑色狐裘不断地轻盈飞扬着——”

听了雷傲白带着哭腔的描述,我的心陡然一沉:“还有呢?还有呢?她在哪里?在镜子里还是在洗镜楼里?”

他根本不理我的追问,自顾自地抬头痴望着镜子:“她向我走来,像一朵深夜里绽放的昙花。我一直渴望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其实,我曾梦见过她,当我磨剑杀人、剑锋饱饮敌人鲜血的瞬间,她就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是仙女,来自遥远的天上。”

我的急躁程度不断上升,他与司徒求是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候说不清重点。

“她在镜子前站着,身前有个水池,我看到她挽挽袖子,开始撩水洗手,满头乌发披垂着,有一半悬到胸前来。她在镜子里,但却不在洗镜楼里,那时候,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一步跨到镜子里去,跟她永远地站在一起。”雷傲白离开司徒求是,蹒跚地走到镜子前面,双手高高举起,按在镜面上。

我长吸了一口气,极力抑制住满怀焦躁向着司徒求是:“前辈,那个女孩子长得什么样子?她背后有没有其他什么人?或者她是不是站在一间石室里?”

直觉中,他们看到的是关宝铃,但我无法解释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两个唐朝人在一座满是镜子的古楼里,通过一面镜子看到异世界、异时空里的人,而且这个人恰恰是关宝铃——那时候,假如关宝铃是站在寻福园的洗手间里的话,岂不正巧也在面对着一面青铜古镜?两个年代的人隔着镜子的两面对望,是不是关宝铃也看到了他们?

这些荒谬古怪、匪夷所思的推论把我绕住了,只觉得脑袋迅速胀大,重重奇思怪想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占据了思想的每一个空间。

在所有怪念头里,最突兀的一个是:“假如这大镜子的两面分别通向唐朝与二〇〇七年的地脉,是不是我们一不小心就会穿越镜子而去,进入遥不可及的大唐盛世?”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真的害怕那个假设会瞬间发生,令我离开目前这个世界。

诚然,那种事发生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仍然不想尝试,毕竟这里才是我真正在乎的世界,并且营救苏伦的行动有望得到突破性进展。

“你也怕了?”司徒求是直愣愣的眼神让我后背上跟着毛骨悚然。

我立即摇头:“不,我只想弄清楚那女孩子是谁?”

“是谁?你很清楚,因为我看到你也在里面,你在找她,是不是?”司徒求是眯着眼睛笑起来,但笑意掩盖不了脸上的迷惘。我很明白,他对于曾经发生的怪事,至今没有合理的解释。

“我?拜托你把所有真相言简意赅地说出来,不要说一半留一半。你们看到她,然后她消失了,我接着出现,到处找她,是不是?是不是?她去了哪里呢?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奇妙的海底世界?或者、或者巨大的玻璃盒子之类……”

我有些语无伦次,因为寻福园发生过的怪事都是与关宝铃神秘失踪有关的,假如他们能看到关宝铃,一定也能看到她失踪后所去的那个世界。

“我们进不了镜子,虽然手帕仍是湿的,确确实实曾经无意中通过镜子,按在她面前的水盆里,但现在,我们小心地摸索着镜子上的每一寸空间,都肯定是真实存在而无法伸手过去的。当我们重新对准镜子里的她时,她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极力贴近镜子瞪着我们。突然,她消失了,那件石室空空如也,我当时还在想,就算世间最高明的轻功也到不了她那样的移动速度。”

司徒求是舔了舔嘴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雷傲白贴在镜子上,无声地抽泣起来。他那种年纪的老头子还为女人而哭,似乎不是件令人舒服的好事。

“傲白害了相思病,为那个女孩子,真是不该进洗镜楼的,虬髯客曾给他看过相,说他有‘一眼之厄’,只是不清楚何时发生。现在,我们都明白了,就在那一刻,傲白的厄运悄然降临了。”

司徒求是长叹,忧心忡忡地看着雷傲白的背影。

“后来呢?你们看到我冲进来?再后来……再后来又看到什么?”那只是亡灵之塔和海底神墓事件的开始,我希望能得到更多资料。

事情竟然有这种峰回路转的变化,实在让我始料不及。当关宝铃失踪时,我找遍了寻福园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想到彼时会有人在那面青铜镜的对面观察着我。

“我看到你很着急,不断地冲进来又跑出去,显然在找她。傲白说,我要进去找她,什么大事也顾不得了,就怕再耽搁下去错过了什么,将是一辈子的遗憾。他向后退了十几步,猛然冲向镜子,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结果,他消失在镜子里,我也跟着冲过来,我们两个没去到女孩子出现的石室,而是从此陷入黑暗,停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现在看到了你,傲白一定会觉得大有希望能再见到那个女孩子,风兄弟,我弄不清该谢谢你呢还是应该恨你……”

他说得没错,这种错乱的时空关系把我自己的思想也搞混了,已经忘掉的与关宝铃有关的情节重新浮出来,与对苏伦的思念缠绕在一起。

“像那么猛然一撞,就会穿越镜子的世界?”我望着雷傲白的背影,不禁有些怔忡。

司徒求是走向镜子,侧着身子做了个撞击的动作:“对,就这样,不过,现在已经失效了。我们能够进来,却无法出去,傲白一直在试探着冲出去,但却没有奏效。”

这面镜子唯一特别之处,就是比普通的古代铜镜大很多,在镜面工艺和花纹装饰方面,再也没有更突出的地方。假如他们两个再次冲出去,不知道结局又会如何呢?

“在我进入镜子的时候,感觉它有相当一段厚度,至少得有十步,但以我的经验,当铸镜的材质超过一尺之后,镜子就永远不可能达到光可鉴人的程度。风兄弟,你说,它存不存在厚度,或者只是我的特殊感觉?”

司徒求是仍然对镜子本身着迷,毕竟他是一个一生与镜子为伴的人。

“那个问题重要吗?”与镜子本身相比,我更关注于里外两个世界的不同。

“当然重要,如果能弄清楚镜子的来历,所有的困惑不就迎刃而解了?”他仍然充满信心,但我并不认为搜索这面唐朝古镜的渊源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关宝铃的确失踪过,但她早就回到现实世界中了,与眼前这两个人的遭际有明显不同。

“风兄弟,只有你能救傲白,带他去找那个女孩子,可以吗?”

听了司徒求是的话,我禁不住一笑:“什么?去找她?”

姑且不说大亨对关宝铃的无比珍视以及她在全球男孩子眼里的偶像意义,就算我能带雷傲白毫无阻遏地见到她,她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唐朝杀手动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对,我知道这看起来荒谬之极,只是傲白见不到她的话,一定会追悔一辈子。我是他的师兄,如果能做些对傲白有好处的事,当然要不遗余力。”司徒求是的表情很认真,但我却帮不了他。

我和关宝铃的感情纠缠已经过去,现在心里只在乎苏伦,也就不想再去见她。况且,假如把这一对唐朝高手带到二〇〇七年的现实世界里去,还不得惹下滔天大祸来?

“看起来,只有打破这镜子了。我说过几百次,把镜子一寸一寸地分解开来,分门别类地化验其构成成分,不就完全清楚了?”土裂汗大神永远会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化解我的困境的同时,也把他的想法不露痕迹地表达出来。

打破镜子是最没有办法的时候才能采取的行动,但雷傲白陡然亢奋起来:“对,打碎它,也许我们能一步回到洗镜楼去。师兄,我这是最后一次求你了,再继续参悟下去,我都快要发疯了!”

以他们的武功,重手打碎铜镜,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风,你猜镜子外是什么?”土裂汗大神促狭地笑起来。

“是你这艘飞行器的外壁?对不对?”其实我一早就这么猜测过了,只差他的印证。

“对,可以说是外壁,也可以说是一个被封闭了的空气交换孔。打破它,只会得到凉爽的空气,除此之外,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实际意义。他们的突然闯入,实际是在飞行器移动的过程中,不经意撞到了什么,导致‘地脉’内壁产生了微小的形态变化,才把这面镜子包括了进来。所以,你最可能看到的情景就是,镜子碎裂,然后他们两个坠落到地脉深处去,迅速腐朽,变成星球内部的尘埃。”

土裂汗大神做了个“烟消云散”的手势,嘴里发出“噗”的一声,像是刚刚吹破了一个劣质的气球。

我点点头:“你说得很对,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结局。那好,我带他们出去,从进来时的那个小楼破墙的入口。关于龙驭大阵,我会想办法阻止阿尔法,给你冲出‘地脉’的机会。不过,如果你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话,想必清楚我会怎么做。”

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假如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起了冲杀战斗,我会站在阿尔法一边。究其原因,六臂怪物幻象魔是被阿尔法禁锢起来的,他有可能积聚能量,一举消灭敌人,彻底断绝了这个地球上最大的隐患。反之,土裂汗大神对幻象魔的来临感到恐惧,几乎没有反击之力,就算别人再出大力气扶持他,也都毫无用处。

第三节 生命的逆进化

“我相信你——”土裂汗大神意味深长地笑着,仿佛已经看透了我内心的所有思想。

我们四个的影子都映在镜子里,司徒求是一声连一声地长叹,却也无可奈何。他们的身体进入二〇〇七年的现代世界,思想却仍然停顿在凌烟阁上的杀手年代,永远与别人格格不入,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可以开始行动了吗?”土裂汗大神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空院里的战斗怎么样了?”我的思想从磨镜老人和磨剑客这段古怪插曲里跳出来,再怎么说,那都是历史,不管有多怪异,都是过去式了。现在,关宝铃跟随大亨返回港岛,她一再经历过的那些失踪噩梦终于画上完整的句号,不必要我时刻牵挂了。

“不太好,毒虫的数量比战斗刚开始时增加了十倍不止,对方先机占尽,而且那阵势也并非‘天旋地转龙驭大阵’,而是具有相当繁复的变种,一千次变化里都不一定能找到一条生路。风,除非消灭所有的毒虫,否则冲出‘地脉’只是空想。你知道,萨罕他们的‘土星异化’过程并没有进行完毕,当能量极度匮乏时,他们仍旧是地球人。这一次,你要挽救的是所有人的生命,而不仅仅是我的,拜托了。”

土裂汗大神的困窘形诸于色,或许他在从遥远的土星飞往地球的时候,从来没料到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吧?

“风,杀人也是救人,我只能说这么多了。真正的危机,在于意图毁灭地球的幻象魔,而不是我和阿尔法对那个世界的争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说是吗?”他说完这一段话,才真正地陷入了沉默。

有了“碧血夜光蟾”,辟除毒虫不是难事,最困难的是对以后形势的控制。

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两个,谁才是地球人真正的朋友?谁会无私无弊地全意为地球人着想?我暂时无从分辨,这也是为什么会一直沉吟不决的主要原因。

“天昏昏兮,星移斗转;地黯黯兮,心绪百结;风萧萧兮,瞬息百步;云迷离兮,难卷千帆——”雷傲白忽然低吟起来,声音越来越高,后背、肩膀、两臂有了明显的膨胀。很显然,他在会聚全身内力,准备发出重拳一击。

“打破铜镜,对我们有什么好?”我低声问。

土裂汗大神立即接上来:“其实我也很想看看镜子外面的世界,这两个疯子向我述说他们的经历不下几万次,但事实上除了他们之外,我再没遇到过同样的怪事。你能相信咱们现在是立身于一面镜子里吗?换句话说,他们生活的唐朝、长安、凌烟阁、洗镜楼是真实的,你、我、飞行器、萨罕、幽莲等人却是虚幻而不存在的,这个论点成立吗?”

“可是,你心里又为什么会感到困惑呢?”我捕捉到了他的犹疑不定。只要是“人”,内心活动就一定会表露在他的外在肢体语言上,他也没有例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目光直盯在镜子上。

“呵呵,我困惑吗?我困惑过吗?”他自我解嘲地笑着。

那面铜镜的厚度无从测量,但如果以常理推断,雷傲白全力一击之下,镜面至少会碎成十几块,稀里哗啦地坍落下来。

“风兄弟,我该阻止他吗?”司徒求是转过身来,半是商榷半是哀求地望着我。

我冷静地一笑:“那要取决于你们叙述过的那段故事的真实性,镜子碎了,等同于截断了所有退路,你们不怕吗?”

“怕?我怕吗……不怕吗……”他苦笑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沉寂得太久了,如果再回到那个杀手横行的年代,只怕还有些不习惯呢。”

他的手很干净,皮肤也很平滑,想必是在土星飞行器的世界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原先粗糙的表皮已经蜕化,只剩下新生肌肤,每日无所事事,当然会保护得相当好。杀手犹如猛虎,圈养时间久了,野性退却,也就不可能再是当年的百兽之王了。

“我要开始了——”雷傲白回过头来,满脸涨得血红,胸膛也鼓胀如球。

土裂汗大神首先点头:“好,希望你一掌下去,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出来。”镜子破碎与否,跟他的切身利益毫无相关,自然乐得看热闹。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不想再说什么。只有司徒求是迷惘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打开?不打开?我该打碎它吗?不该吗……”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大破大立,一破到底——”雷傲白双掌挥动之时,在半空中带动起一连串的迷幻光影,“轰”的一声巨响,双掌击中镜子的中心,随即传来“嗡嗡嗡嗡”的回声,震得我的心跳也骤然加快了三倍有余。

土裂汗大神闷哼了一声,身子向后翻倒,跌出五步之外。首当其冲的雷傲白猛地向后弹起来,半空砸向司徒求是,然后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连打了七八个滚,停在我的脚下。

我的耳朵有一瞬间失去了听力,只感觉到从镜面上反射回来的声波如大海怒涛,激荡澎湃,仿佛要把我们四个直抛出去。

听觉恢复之后,我第一个跃向镜子,检查被雷傲白重击过的地方。铜镜完好无损,只留下两个浅浅的掌痕,但在我的袖子抹拭下,那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司徒求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空洞地向前凝望着。

一击之力超过三百公斤,并且是加诸于手掌大的面积上,即使是一块厚度超过一尺的青石板,也该应手而碎了,但铜镜却岿然不动,牢不可破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司徒求是把耳朵贴近镜面,入神地倾听着,脸上忽然有了生机:“风兄弟,你听,你听,有音乐声。”他的样子,如同久旱的禾苗乍逢甘露,浑身都充满了渴望的力量,恨不得用自己的身体挤开一道缝,直钻入镜子里去。

“是古琴声,几百架古琴一起演奏,在长安城里,只有宫廷乐坊才能具备这种大阵势。我听到了,那是欢迎国宾时经常用到的《刀伎破阵乐》,上一次听到,还是在皇帝欢迎西沙陀国的切力沙谋番王时。风兄弟,我没骗你,那边果真有一个真实世界——”他欣喜若狂,双掌吸在镜面上,整张脸都因为太贴近镜子而扭曲变形了。

“唐乐”属于古代音乐里的鼎盛期,乐器、乐谱都已经发展到相当完美的地步,并且创造出了数以千计的琴曲、鼓谱、合奏套曲。《刀伎破阵乐》源于隋炀帝时候的《后宫刀奴婆娑舞》,经乐坊名师修订润色,添加了勇武之气,一扫从前的淫靡乐章,从而成了“唐乐”中的精品,通常是由古琴、琵琶、羌笛、洞箫、瓦埙合奏,极尽帝王君临天下的霸气。

我在大学里的时候,曾对中国古乐器有一定研究,这也是与精通琴道的顾倾城一见如故的原因之一。

“真的?让我来听,让我听——”雷傲白艰难地爬起来,双臂无力地悬垂着,脚步虚浮地向前迈了几步,险些跌倒。

我扶住他,手指向他肩头一搭,发现对方两条胳膊都严重脱臼挫伤,并且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气血翻滚逆转,短时间里怕是难以痊愈了。

“我没事……让我听……听……”他借着我的搀扶之力,一跃冲向镜子,“砰”的一声,额头重重地撞了上去,随即急切地扭头,把左耳靠向镜面。

镜子里可能有声音,也可能只是司徒求是的“幻听”,总之,一件事会有几千种可能,单看我们做什么样的选择了。

土裂汗大神跌得虽然狼狈,却并没有受伤,此刻重新站在我的身后。以他的智慧,当然不会跟司徒求是、雷傲白一样盲目俯身去听。

他在凝视着镜子里的我:“风,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镜子里另有一个你,在灼灼地望着我。”

我微微一笑:“对,我的确是在望着你。”

土裂汗大神长叹:“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在看着我,是另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而不是你本人。这种感觉,在穿越‘以太三十三区’的‘寒号鸟星座’时也曾有过,只是两者存在微小的不同。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你’,而那时我看到的是自己。”

他的话晦涩难懂,但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很多极其陌生的东西。

“他,就在这里。”土裂汗大神走向镜子的右下角,食指按在镜子上。

我稍稍愣了一下:“在那里?可是我的影像明明不在那里——”他指的地方与我的影子横向相距半米、纵向则至少相差一米。

“那是另一个你啊,而且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只是一种感觉。”土裂汗大神向后退开。

我仔细看着他指过的地方,反映出的只是他的影子。

“这是一面奇怪的镜子,对不对?”他拍着我的肩,“我一直有种担心,无法向别人表达,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一段资料。”

这面大镜子几乎把所有人都弄得神经错乱了,至少在时空概念上令人极度无所适从,一会儿是唐朝都城,一会儿又是日本北海道,倏忽来去,无法理清思路。

“什么资料?”我知道,他此刻要展示给我的,肯定是非同寻常的东西。

“是——”他只说了一个字,雷傲白“啊”的一声大叫起来,双掌“啪啪啪啪”地在镜面上拍打着,脸上的表情悲喜交集,五官正在可怖地扭曲移位。

我没有丝毫停留,一步跨到他的身边,伸手拍中了他的定心百会穴,首先让他冷静下来,然后一把将他从镜面上拖开。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期待了很久的声音,师兄,我听到了……真的听到了……”他吃力地扭动着肩膀,像是要努力地把自己的双手举起来,但脱臼的双臂丝毫不听使唤。

“前辈,冷静一些,你听到了什么?”我贴近他的右耳,提高了声音发问。

幻觉和幻听都会让人的精神处于深度昏聩状态,延迟超过两小时的话,差不多百分之百地能把正常人变为白痴。我希望他能迅速清醒过来,然后自己才能放心地随土裂汗大神离开。

雷傲白的眼窝里全是泪水,另外两行泪珠则是从眼角上直挂下来,扑簌簌地跌落着。

“那是十字路口卖豆腐的大娘在喊‘豆腐喽’三个字……没错,我听得一清二楚,就是这句话,陕北三水河口音,声音干干巴巴的,一听就是从来没干过小贩的人装出来的,哈哈,就是她……‘豆腐西施丧门星’汲三娘,我师兄的老相好,哈哈、哈哈……”他的嗓子哽住了,一口气上不来,身子软软地瘫倒下去。

土裂汗大神没听明白,冷笑着问:“什么?”

他是来自土星的高科技宇航员,没混过江湖黑道,当然无法把雷傲白的话合理地连缀成一个设计缜密的刺杀过程,但我知道,那句话一定就是他们师兄弟当天刺杀李世民的攻击信号。

汲三娘这个名字曾在与“玄武门之变”有关的野史中出现过,作为太子李建成的亲信党羽,与李世民的铁甲卫队死战后身中千箭而死。她属于被招安的江湖黑道高手,最擅长“玄铁丧门剑、黑星丧门钉、穿肠丧门水”这三项功夫。当我在手术刀的资料里看到司徒求是、雷傲白的事迹时,也顺带看到了她的名字。

那么,整个故事的脉络已经相当清晰了,司徒求是与雷傲白负责刺杀、七百死士分头埋伏,而他们师兄弟最信任的汲三娘则成了把风、掠阵、接应的首选。

不过,事件的发展一旦步入诡异莫名的轨道,则那场刺杀也就成了子虚乌有的往事,否则,以这群人的格杀能力,至少有九成以上把握得手,历史上也就不会有唐太宗李世民的盛世了。

“是她、是——她,是……她……”司徒求是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有欢愉、渴求,也有悲哀、伤痛,更掺杂着“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怅惘。

我长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问:“什么?真的?”

其实以我的阅历修养,绝对不应该再问如此浅薄的问题,但这个变化来得太诡异了,我的思想在刹那间根本没有转过弯来。

“汲三娘,她……会恨我吗?我答应过得手之后,带她远遁海上,长相厮守,寄情蓝天波涛,永不回中原。可是,我和傲白却突然消失,连个口信都没给她留下……”

司徒求是离开了镜面,但双掌仍旧恋恋不舍地按在上面。

我连续做了五次深呼吸,方才压制住了内心的激荡,缓缓地把右耳贴在镜面上。假如在这里能够听到大唐盛世的市声的话,真是一件百年难逢的怪事了。从很多古装戏里看到过古代都城的繁华盛景,预想中应该是嘈杂之声四起,种种买卖吆喝声笼统混杂的,但我什么都没听到。没错,镜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到了极点,更不要提什么汲三娘的动手信号了。

“风,你听到什么没有?”土裂汗大神脸上略显紧张。

我缓缓地摇头,换了左耳再去听,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土裂汗大神冷笑起来:“我被他们骗过很多次了,甚至有一次他们说听到都城上元夜放焰火的声音,但每一次我都失望。”

司徒求是与雷傲白静默地相拥着,两个男人在困境里的拥抱尤其能给外人以强烈的震撼。且不管他们究竟听到过什么没有,此时此刻,打扰他们是最没有人性的事。

我向土裂汗大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起走向来路。

等到那面明晃晃的镜子消失在黑暗里,土裂汗大神突然吁出一大口闷气,仰面大笑了几声。上当受骗的滋味并不好受,而且他以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的土星人身份被两个千年之前的地球古人骗了,应该更是郁闷难抒。

我探身向走廊下面望着,遥想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到底埋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风,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假如进入到镜子的那面,是不是会引发人类世界的逆向发展?一秒钟之间,时光倒退千年,假如穿越同样的十面镜子,岂不立即进入了万年前的原始世界,就像我刚刚降临地球的时候?”他不安地抽动着鼻子,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淡淡的薄雾。

“我想他们没有撒谎。”我想了想,才谨慎地回应他。

如果雷傲白曾在镜子里看到过关宝铃,这一点是无法用物理学知识来解答的,只能说,此地发生的事属于“异种事件”,要破解其中的奥秘,只有美国人的“五十一号地区”专家们才办得到。

土裂汗大神重重地挥了挥手:“你信他们?”

我至少停顿了半分钟,才慢慢地点头:“对,我相信他们。”

他“哈”地干笑了一声,拍打着走廊上的栏杆:“好吧好吧,你信他们,假如他们经历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那么人类世界的‘逆向进化理论’也是存在的,对不对?”

我们两个同时停下来,靠在栏杆上,又不约而同地盯着脚下无穷无尽的黑暗世界。

“风,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冷笑着催促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微笑着开口:“我会回答你的,至少在‘逆向进化理论’这一命题上,我的导师鲍兰默教授会有相当大的发言权,毕竟他就是本理论的研究发起人之一,并且有十本以上相关的论述著作问世。”

“逆向进化理论”的核心思想是这样的,以地球自转、公转产生时间为例,假如有一天它受到相反方向的作用力,产生逆转并且围绕太阳公转的方向也倒转过来,世界将发生什么改变?

一九九七年十月,世界上最知名的六家研究机构在冰岛召开联席研讨大会,对这一理论的是与非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最终鲍兰默教授为首的正方获得胜利,并且得到以下结论——“当地球以同样的速度逆向旋转时,这个世界将会开始倒退。无论是客观世界还是个体生存,都会遵循着‘向后、向后、再向后’的轨道发展。”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老人会变为中年人、中年人倒退为青年人、青年人倒退为儿童、婴儿直到还原为受精卵。每一件事、每一件物品都会回到起始点,从有到无、从大到小、从有形到无形、从存在到消失。

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理论得到了越来越多国家的支持,地球上的风可以由南转北、由东转西,它本身的转动方式当然也会变化,就像物理学上的“运动是绝对的、静止的相对的”这一原则理论。假如地球发生逆转,一切应用物理学上的公式、定论就都要被改写了。

“我不得不告诉你,其实以土星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而且是轻而易举地做到。风,我把你当朋友,才会吐露这个秘密的。在沙漠里的时候,我告诉你曾耗费能量加速地球的自转,令时间超速前进,现在,我可以再多加一条,我甚至试过向地球施以反方向的作用力,把它的运行模式改为——”

土裂汗大神的话让我陡然间额上冒出了冷汗:“什么?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当他把地球当作玩物转来转去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地球人是茫然无知的,仍旧遵循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工作方式,觉察不到一丝一毫。

“我没开玩笑,那么做的后果,是让海水倒灌上陆地、各个团体的统治者倒行逆施、雌鸡化雄、太阳从西方出现……总之,那些被占卜师们称为‘异相’的怪事,都是由于地球自身的运转模式变化而引起的。假如飞行器的能量仍旧存在的话,我任何时候都能展示给你看——”

听了他的话,我后背上慢慢渗出了十几层冷汗,连衬衫都打湿了却恍然不觉。

纵观世界历史与中国历史,几千年来发生过无数次战争和叛乱,为此而被累及死伤的民众超过地球总人口的十分之一。每次惨剧的发生,都是从几个国家首脑的丧心病狂开始的,并且由此推广到全球范围,参与者越来越多。

一个好端端的人是不可能突然发疯的,由绅士变为刽子手、由君子变为掠夺者,都需要有一个内因的存在。假如一切都是因为土裂汗大神的“试验性操作”引起的,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最最不可饶恕的罪人。

第四节 土星人的生死存亡之机

“那是——真的?”我艰难地吐出一句。

土裂汗大神一个字都不说,向前指了指,领先走向我们之前停留过的那个房间。

土星的科技文明超过地球无数倍,他说的那些事,在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但是不是真的能造成历史错乱、山河涂炭的后果呢?

“风,跟我来吧,有些资料需要拿给你看。”他在前面二十步之外停下,回头招呼我。

我跟了上去,感觉两腿有些异样的僵硬,他说的那些话的确让我感到震惊。

走进那个房间之后,灰白色的墙壁缓缓亮起来,次第映出山川大地、江河湖泊和城市、高楼、人流、汽车来。

“这是地球人的世界,与你熟知的是否一模一样?这个例子仍旧以埃及首都开罗为标本模型,我们来看一下一个埃及老人在‘逆向进化’后的结果——”画面一转,一个头发胡须全部花白的男人出现了,他正坐在一个黄叶飘飞的公园里,面前是一条窄窄的河流。

“他在钓鱼,这项运动是每一个地球人都喜欢的,属于一种大型生物对一类弱小生物的掠夺与屠戮。看,他的钓竿非常精美,神态也很悠闲,很享受目前的生活,但他并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悄然降临……”

我盯着画面的一角迅速浮现出来的文字介绍:“艾隆,六十岁,前开罗市政厅政审处官员,身体状况良好,无不良嗜好。”

“我认识他,一个整天笑嘻嘻的老好人,从来不对任何人发脾气,人们喜欢叫他‘老沙皮艾隆’。”从沙漠里撤回来时,在铁娜的邀请下,我和苏伦参加过几次埃及政要的私人舞会,对中层以上的政府官员都有一面之缘。

“嗯,这只是从几百万开罗人口里随意抽取的一个例子,就像实验室笼子里的小白鼠,不必感到有什么可遗憾的。”他恢复了冷酷淡然的表情。

我很想问“为什么选择他?”这句话,但强行忍住,假如这个试验必须要进行下去,选取任何一个人都是我的同类,无论我认不认识,都要有人付出生命。

“当地球开始倒转,我们能注意到本来是夕阳落山的黄昏会变成斜阳高照的下午,然后太阳由西向东倒退,再转换成红日初升的朝阳。而我们的艾隆先生,也会从河边垂钓的状态回溯到上午刚刚离家的时候。再看那条小河里的水,正在缓慢地上涨,升高到日晒蒸发之前的水位。”

画面随着土裂汗大神的解说变换着,果然是由黄昏逆向进入了早晨。

“假如把这画面行进的速度加快三百六十五倍怎么样?一年变成一天,他倒退一天之后,等同于年龄缩小一年;再设想速度加快十万倍、一百万倍又会如何?我们可怜的艾隆先生会成为一粒受精卵,当时间回溯的速度无限增加、进程无限延续之后,结果又是什么?风,那时候,地球都不存在了,它会回到自己形成的时候……”

眼看着画面上的艾隆迅速变得年轻、瘦削、干练,然后身高降低变成了一个刚上中学的青涩少年。

我不想再看下去:“停,请停止播放,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假如我能得到‘亚洲齿轮’无限制提供的能量,就会把地球的时间刻度调整到类人猿出现的年代,一步一步重新发展过来,修正我犯过的错,还你们一个真实的地球,并且彻底消弭‘大七数’的隐患。拯救地球的同时,其实也是为了整个宇宙的和平发展,毕竟只有地球人的科技文明高度发达之后,才会产生‘土星移民’计划,才有以后的土星世界。”

他关掉了画面,继续慷慨陈词。

“回到类人猿的时代,那么地球上已经建设完毕的那些大城市呢?都会毫无例外地毁灭?”我忍不住反驳他,那种拨乱地球转动频率的危险举动实在是不可取的。

“地球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重建,我只不过是在弥补自己的过错。风,地球这样下去,一定会走向灭亡,就算建设得再花团锦簇,死后不也是万千尘埃中的一粒?”

他试图说服我,但我已经无法再听下去了,举手制止他:“算了,那是一个太疯狂的计划,你还是放弃对地球的盲目操纵,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你——风,我觉得你应该真正冷静下来,为地球的未来考虑。‘大七数’行将来临,何必硬生生地把地球推入毁灭的火坑呢?”

走廊的一端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萨罕铁青着脸出现在门边:“主人,我们已经选择了撤退,毒虫的威力非常强大,我建议暂时封闭‘地脉’出口再想办法,再硬冲硬杀下去,只怕会有更大的伤亡。”

他的肩上搭着两条软绵绵的青蛇,尾巴尖一直悬垂到脚后跟,指缝里还捏着两条兀自张牙舞爪的褐色蜈蚣,摇头摆尾地攒动着。

土裂汗大神脸色一黯,萨罕马上接下去:“主人,咱们低估了对方,蛇阵辅助以晶石的力量,比预计中的敌人强大至少十倍。布阵者并非只有阿尔法一个人,而是借用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

他把蜈蚣丢在地上,迅速抽出腰间的弯刀,刷地削下去,将蜈蚣拦腰斩断。

他的怀疑跟我不谋而合,很明显,是阿尔法和唐清同时出手,才把空院里封锁得严严实实。他们是敌人,怎么可能善意地合作,而且配合得天衣无缝、默契之极?

萨罕用刀尖挑起一截蜈蚣,送到土裂汗大神眼前:“它们是可以随时再生的,就像蚯蚓或者壁虎的尾巴,一刀砍下去,并不能杀死它们,反而是催生了一条新的生命。在这种状态下,无论咱们怎样出击,毒虫的数量永远不会减少。”

从头到腰的那截蜈蚣仍在蠕动着,并且从断口处延伸出一节淡黄色的肢体,生命的活跃程度丝毫不受影响。

“可是,我们没有一点退路,前进或者死,就这么简单。”土裂汗大神艰难地回答,同时向栏杆外指着,“能量不会支撑太久的,当飞行器的主控机构关闭后,约三分钟内,我们就将一起变成自由落体——”

萨罕苦笑起来:“主人,这么说来,你曾经向大家许诺过的未来,从一开始起就没有机会兑现,是不是?”

土裂汗大神咳嗽了一声,皱着眉陷入了沉默。

他说过自己“从不说谎”,但那本身就是一个动人的谎言。上一次他因为能量耗尽而驾驭着大型飞行器遁入地下,这一次则是在强弩之末的状态下,准备强行突破“地脉”出口,占领阿尔法的世界。他虽然是沙漠人奔走相告的“神”,本质上却只是掌握了高等文明的“人”。眼下,能量消失,“人”也只能是“人”而不可能有本质上的跃升。

萨罕的额角上在流血,暗红色的血液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像一条更加丑陋的血色蜈蚣。他身上的灰袍被撕了十几条口子,露出里面赤铜一样的肌肤。

“那样的话,主人,我送风先生出去,免得被咱们连累,可以吗?”他仍然保持对土裂汗大神的恭恭敬敬。

土裂汗大神挥挥手,无声地背过身去,不再说一个字。

萨罕悲哀地凝视着对方的背影,终于摇了摇头:“算了,风先生,请跟我来。”

他带着我重新登上那架旋转扶梯,一层一层地向上走。黑暗之中,他的血滴在金属阶梯上,不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更有几滴落在我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诡异的腥气。

“萨罕,你要不要紧?”我抬起头向上望着,尽头是一个灰白的圆点,跟我和关宝铃从玻璃盒子里脱困时的情景极其相似。

“还好,还好。”他闷声闷气地回应着。

刚刚走过底层大厅时,我向那条幽长的甬道里看了好几眼,费了好大力气才抑制住自己要奔向那边的冲动。分开那么久之后,我第一次看到苏伦,所有奔放的感情都在一刹那释放出来。我愿意为她流血,为她做一切,甚至最终付出生命。

分开是为了更长久的相聚,我现在不去看她,也只是想集中精神,更快地找到解救她的方法。

苏伦不是关宝铃,即使是在毫无希望的困境里,她都能一个人坚强地活下去,因为她是江湖奇侠手术刀的唯一妹妹,而且是“飞花三侠”里的高手、冠南五郎大师的关门弟子。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对苏伦的那份不舍深藏起来,同时用力挺了挺胸,加快了上攀的速度。

升上最后一段扶梯后,我又一次站在那座山墙破损的小楼里。外面依然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上次走来时的脚印早就被大雪覆盖住了,那条横巷的每一寸地面上都覆盖着厚厚的雪被。

萨罕抬脚踢飞了一块青砖,从缺口里跌出去,落在软绵绵的雪地上。

“就到这里吧——风先生,作为接受过‘异化’过程的半土星人,我们无法从这里出去,而只能经由‘地脉’那条大路突围。主人的智慧震古烁今,超越所有的地球人,如果他说没办法解决的事,我想一定也就到了无可救药的末日,所以,这大概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多保重。”

提到“半土星人”这个词,他的笑容变得苦涩而牵强。这个特殊人群的“异化”过程总会经过一道被白布层层包裹的手续,犹如作茧自缚的春蚕。当他们处于这个不上不下的进化状态时,其实是最脆弱而无奈的,既不能化蝶高飞,也不能以最低等的蠕动方式逃走。

“或许我能做些什么,但是……”我沉吟着,因为土裂汗大神的“再造地球”理论着实刺痛了我。假如他的计划得以实施,这个山腹空间以外的世界岂不是马上就要变得面目全非?我帮他冲出“地脉”,会不会成了四十亿地球人毁灭的罪魁祸首?

那不是关乎我一个人生死的小事,而是一次重大到无法负担起来的抉择。

萨罕摇摇头:“我已经看透了地球生命的虚空,从来都不眷恋这副躯壳,所以才选择了‘异化’之路。风先生,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苏伦小姐怎么办?她是手术刀先生生前最宠爱的妹妹,你能救她出来吗?那堵水晶墙无法突破,并且主人说过,那是进入‘亚洲齿轮’的捷径。我们的飞行器一旦坠落,这条捷径也就不复存在了。”

他低头望着脚下那个黑洞,忽然眉头一皱:“嗯?好像有什么人跟上来了?真是荒谬!”

扶梯上果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而且是一前一后两个人。

“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我一定能救她出来的。”我强迫自己脸上浮起笑容。困境中的微笑,是送给别人最好的强心针。

萨罕接连三声长叹:“但愿你能,诚如主人所说,大家剩下的时间都不多了。”

在我看来,打开封印之门这条路,是最直接也最可行的。假如阿尔法的能量恢复,会很容易地做到这一点。

从黑洞里冒出头来的竟然是司徒求是和雷傲白,两个人梦游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地面,随即感受到了外面送进来的豪雪寒意,同时打了个寒噤。

“你们要干什么?从这里离开飞行器,无法得到土星能量,很快就——”萨罕冷笑着,对这两个不合时宜出现的人感到不可理喻。

雷傲白缩着脖子,神不守舍地反问:“什么?”

“当一个无法自动呼吸的胎儿离开母体子宫,再把联结着他身体的脐带剪断,后果会怎么样?”萨罕用了一个最恰当的比喻,但很显然雷傲白什么都没听懂,只是痴望着外面的大雪。

“我们……看到的,就是那个女孩子所在的世界?”他扭过脸问我。

不顾萨罕的冷笑,我认真地回答:“不完全是,只有从外面的世界第二次脱离出去,才可能进入她生存的空间。”

以关宝铃在全球范围内的知名度,粉丝何止千万,而雷傲白可能就是其中最古怪、最特殊的一个。

“好了,我要出去。”他蹒跚地向前迈了几步,踩着满地残砖即将跨出小楼去。

萨罕焦躁起来:“喂,你们两个,没有主人的命令,想送死都不行,跟我回去。”

他跨过我的身边,看样子是要抓雷傲白回来,但就在脚下错步的刹那,司徒求是陡然挥出一掌,劲风荡起满地灰尘,小楼里立刻成了一个雾蒙蒙的世界。就在此刻,雷傲白一步跨了出去,站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之下。他仰着脸,张开大嘴,贪婪地接纳着半空里的雪片,像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嚓嚓”两声,那是萨罕的两柄弯刀出鞘的动静,他的埃及武功与司徒求是的中国武功势均力敌,特别是在灰尘骤起的刹那,谁都占不了对方任何便宜。

我迅速跃出小楼,一把扣住雷傲白的肩膀,假如他表现出什么不对劲的话,我会即刻带他重新进楼里去。

“这个世界……真好,真好。”他含混不清地自语着,挣开我的手,蹲在地上,抓起两团雪,狠狠地塞进嘴里,像是突然脱出囚笼的野兽。他没有死,也看不出任何异样,一切如常。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们两个只是误入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根本没经过什么“异化”,所以在本质上与萨罕他们是不同的,可以通过任何方式离开那个黑暗世界。

“轰轰”两声暴响过后,司徒求是也从烟尘中凌空翻越出来,稳稳地落在雪地里。

萨罕只追到缺口旁边,再也不肯迈出半步,冷森森的双刀贴着小臂,放声大喝:“你们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发生意外的话,怨不得主人!”

司徒求是与雷傲白不理会他说什么,牵着手飞奔向横巷尽头,意气风发,欣喜若狂。

萨罕眺望着两个人的背影,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风先生,他们闯出去,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他反手收刀入鞘的时候,我心里陡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但却无法明确地捕捉到那种感觉来自何处。从进入小楼开始,思想一直处于紧张的跌宕起伏之中,连几分钟的闲暇休整都没有,脑细胞疲惫之极,思维的灵敏度也在直线下降着。

我和萨罕隔着缺口相互拱手告别,他返身走下扶梯,只留下“噔噔噔”的脚步声。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我看到他的刀就会后背生寒——”我拍了拍木胀胀的额头,踏雪急走,一路追随着司徒求是他们的脚印。

我摸到了胸前口袋里的小盒子,但却做不了任何决定。破除唐清的毒虫阵势容易,那是“碧血夜光蟾”独具的特异功能,但我更想尽量把局面控制在自己能左右的状态下。

前面已经到了唐心留守的那座小楼,空院方向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杀伐之声。

“风先生,我在这里。”唐心在楼顶现身,轻飘飘地滑翔下来,姿态曼妙之极。经历过那么长久的黑暗世界后再看到她的笑脸,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我立刻开门见山地问:“唐清和阿尔法有没有出现过?”

假如他们两个真的是联手布阵的话,我必须找阿尔法问个清楚。空院里仍旧是遍地白雪,曾经涌动如潮的毒虫又全部蛰伏下来,藏身于雪被之下。很难想象,那么多异化后的毒虫能够训练有素地隐匿在这里,随时都能听从命令向敌人发动冲击,像一队队彪悍的士兵。

唐心摇头:“没有,‘地脉’里冲出来的人已经受到重创,不得不退了回去。”

我纵目远眺,雪地里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银装素裹,看不见一个人影。

“风先生,我刚才听到有人在纵声呼啸,声音很像是……老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回身向阿房宫的入口处遥望着,但雪片遮住了视线,空院向西的范围内一片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哦,老虎要能进来,咱们又多了一个帮手——”我的精神越发振奋。当然,如果顾倾城能够同时到达,我至少会多一个可以相互商量的智囊,解开这些毫无头绪的死结就有希望了。

“可是,可是……”唐心说不下去,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她的头发上沾着无数雪片,融化后的雪水重新在发梢上结成了薄冰,肩头上的衣服也被雪水打湿了,看上去楚楚可怜。如果老虎站在这里,一定会心疼万分。

“他一定,很想见你。”我低声叹息,完全是有感而发,老虎想见唐心,就像我不顾一切地要找到苏伦一样,天下间的男女感情是没有贵贱、高低、深浅之分的,只要是出自赤诚真心,就同样能感天动地。

“我知道,假如我也能放弃那些怪念头,同样以百倍的热忱接纳他就好了,但是我做不到。我说过,那是宿命,不可抗拒的宿命。”唐心扬起头,用力甩了甩头发,仿佛要把全部不愉快甩开似的。

“啊哈——呜嗷……”从封印之门的方向传来连续不断的怪叫声,雷傲白像只呼啸的怪兽狂奔而来,轻功发挥到极限,“嗖”的一声从我和唐心身边掠过,兴高采烈,并且手舞足蹈,像个快乐无知的疯子。

司徒求是紧跟在后面,风驰电掣地奔跑之中,没忘了谦恭地向我抱拳行礼:“风先生,谢谢你救我们师兄弟出来,大恩不言谢,以后一定……”一阵雪花卷来,把他后面的话无声地吹散了。

“这两个疯子是什么人?”唐心皱着眉,略显不悦。

我挥手拍去头顶的积雪,准备用最恰当的话解释清楚他们的来历,但只一瞬间,我猛地抬头大喝出声:“别去——别向前去!”

从雷傲白掠过到现在绝不超过三秒钟,我的反应不能说不快,可惜还是晚了一点,师兄弟两个几乎同时越过围墙,闯入了空院。以他们的轻功,做到踏雪无痕并不费力,又是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下,所以最初的一段路程,脚尖点在雪上,轻飘飘地滑过,肯定不会惊扰了雪被下的毒虫。不过,等他们深入空院的核心地带之后,恰好也是毒虫蠢蠢欲动之时。

“啊?他们……这可怎么办?”唐心叫起来,双手一拍,满脸都是突如其来的惊骇。

第五节 逾距之刀、晶石金剑

我根本来不及救他们,疯疯癫癫的雷傲白不但害了自己,也把司徒求是陷了进去。

首先发难的是蛇阵,几千条毒蛇掀开雪被跃起来,如同初夏的麦浪,瞬间便把雷傲白盖住。

“风先生,咱们怎么救他们?”唐心跺着脚,踢得雪屑乱飞。

我真是后悔没有提早约束他们,才造成了现在的意外。不过,我身上带着碧血夜光蟾,可以立即扑进空院,驱虫救人,但那么一来,肯定会攻破“天旋地转龙驭大阵”,让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有了突围之机。接下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弄不好会把这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的脑子里仍旧乱得像一锅粥,无法在“救人”与“保阵”之间做出最恰当的抉择。

“我去救他们,至少我身上也下过‘先天毒虫咒’,不怕被蛇咬伤。无辜的人已经死得太多,该是停止杀戮的时候了。”她转身要冲向空院,但被我一把拉住。

“唐小姐,你留在这里,什么也不要做!”我大声吩咐她,随即施展轻功,飞跃五十步,从缺口处冲进空院。脚下的雪在缓缓蠕动,下面覆盖着的毒虫早就蓄势待发,这种情景,犹如最恐怖的噩梦一般。

“傲白,傲白——”司徒求是在蛇阵顶上纵跃挣扎,一边击退飞跃着噬咬上来的毒蛇,一边大声叫着师弟的名字。在蛇阵第一次开始进攻的时候,雷傲白已经被拖了下去,此刻在我满眼里只有毒蛇,不见人影。

记得在金字塔下的蛇窟时,谷野神芝也曾同样陷落过,被我幸运地搭救上来。我希望雷傲白也有同样的好运,至少他能走出飞行器,进入这个世界,不该让他转瞬即死的,那样对他不公平。

我伸手取出那个四方盒子,也就是传说中的“碧血夜光蟾”。虽然不清楚它里面藏着什么样的玄机,却实实在在地有驱虫辟邪的神奇作用,当我靠近蛇阵之后,毒蛇纷纷伏倒身子,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

“风兄弟,救救傲白,救救傲白!”司徒求是纵身扑过来,盯着我掌心里的盒子。

蛇群一翻,我看到雷傲白的身子被几百条蛇牢牢困着,正向南面拖拉而去。这些蛇都是有灵性的,非但要吃人,更懂得把人掳走。

“风,你干什么?快退出去,快退出去!”阿尔法恚怒的声音暴响起来,就在空院东南方的“生门”位置。他终于出现了,看来我正在做的事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利益。

我追向雷傲白,几乎不费什么力气,毒蛇就在“碧血夜光蟾”的威势逼迫下,远远逃开。就在此刻,隔着深井的另一面,马蜂团“呜”的一声飞起来,黑压压的一大片,看上去有遮天蔽日之势。

蜈蚣、毒蝎、蟾蜍同时蠢蠢欲动,取代了毒蛇原先的位置。

“风,这不是三两个人之间的战斗,你不要进来搅局,否则我只能连你一起误杀了。”阿尔法愤怒地咆哮着。

我此刻置身于毒虫的层层包围之中,如果阿尔法再突施冷箭的话,只怕会顷刻间葬身虫腹,但我不能半途而废,务必要将人救出去。当我大踏步地追赶那群缠绕着雷傲白的毒蛇时,阿尔法突然现身于东南角围墙之上,除了黄金面具之外,他身上还披着一件黄金铠甲,连脚上的战靴也是纯粹的黄金打造,威风凛凛地屹立着。

“风——”他伸左手指向我,右手反握着肩头的剑柄,“再不退出去,格杀勿论!”

我赶上雷傲白,那些看起来强悍无比的毒蛇对“碧血夜光蟾”忌惮无比,早早地便四散逃离了。幸好他还活着,双臂、大腿、脸颊上至少有十几处伤口,全部在淌着黑血,微微地肿了起来。像他这样的江湖高手,全力封闭血脉之后,蛇毒无法侵入心脏,最起码能支持十个小时以上。

“还好吗?”我抓住他的腕子,用力拖他起身。

“斩——”阿尔法怒不可遏地飞扑过来,铿然宝剑,幻化出一片夺人魂魄的金光。原来他所使用的武器也是黄金铸成,剑身上镶嵌着无数细小的黑色晶石,挥动之际,华丽耀目之极。

司徒求是迎了上去,在他手里擎着一面青铜古镜。

“叮”的一声,剑镜相交,阿尔法的身子急速旋转起来,冉冉拔高,然后再度向下俯冲,势如飞鹰攫兔,锐不可当。司徒求是俯身一滚,袖子里连续飞出七八面同样的镜子,掠空射了出去。叮叮当当声响个不停,金剑穿透了所有的镜子,方向不变,直刺司徒求是的顶门。

阿尔法第一次显露自身的武功,给我的感觉犹如一只翱翔九天之上、掠杀九地之下的神鹰,一旦出手,则击无不中,战无不胜。

司徒求是的身体原地飞旋着,更多的镜子从他的十指间射出来,但都被阿尔法的金剑穿透。假如他的剑上灌注了晶石的力量,的确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挡得住的。

“杀!”雷傲白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双手一招,灰袍急速上翻,他腰带上悬着的长剑啸风飞出,形成一个横三竖三的剑阵,迎击阿尔法。

冷兵器的格斗场景要比枪械互射更凶猛残酷,完全是以力搏力的殊死搏斗,稍一疏忽就会命丧当场。

阿尔法反弹起来,避开剑阵,但他的晶石金剑也高举起来,再次下落,就该是司徒求是与雷傲白的死期了。毒虫喷出的血腥毒雾越来越浓厚,距我最近的毒蝎只差十步就会触到我的鞋子了。我们不能久留在空院里,必须要撤退出去。

“走,你不是对手,傲白快走!”司徒求是低声吼叫着,拖着雷傲白的手腕向正北的缺口撤退。其实,那边完完全全是一个充满凶险的死门,看似飞跃百步就能到达的地方,实际在奇门阵式的复杂变换下,再逃一个小时都不一定能离开这里。

我在救回雷傲白的同时已经观察过,现在唯一的生门是“地脉”的井口,或许阿尔法是想任土裂汗大神等冲出来,然后尽情一网打尽,反正有“天旋地转龙驭大阵”控制着,不怕地下来客们反客为主。

突然之间,头顶的天空为之一黯,所有的毒虫凌空飞起来,在我头顶一米之上结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棚子,把振臂激飞的阿尔法隔在外面,至少能让我们稍作喘息。

雷傲白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仰面向上望着,哈哈大笑:“看你怎么冲下来,哈哈,哈哈——”

与毒虫一起接近的还有神色紧张的唐心,手里紧握着一只冻僵了的蟾蜍:“风先生,咱们撤向井口,形势已经失控,我感觉阿尔法正在被另外一种力量控制着不能自主……”她的发际,不知道是雪水还是冷汗,不停地涔涔滴沥着。

我仰面看看,满眼都是长短不齐的毒虫腿脚,声势的确惊人。碧血夜光蟾的作用只能克制毒蛇,对于这些变异了的虫子却无能为力。

“我尽全力发功与唐清抗衡,参与驱使毒虫,强弩之末——”她的眼底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两腮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着,双唇也已经咬得血迹斑斑。

本来置身事外的我们,因司徒求是和雷傲白的疯狂而陷入绝阵,是一个预料之外的变化。权衡利弊之后,退向井口真的是最佳避风港。我横跃过去,抓住司徒求是他们两个的肩头,发力奔向井口,也即是龙驭大阵攻击的焦点。

唐心跟在我们身后,但是一离开毒虫结成的棚子,我们四个便立即暴露在阿尔法的攻击范围之内。他仍浮在天空中,金剑高举过头顶,散发着炫目的光彩。

井口四周的硫黄防线早就被毒虫冲击殆尽,我们退到井边之后,毒虫随即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地涌过来,在平地上堆起半米高的“虫墙”。

“除非是跳下去,我还是第一次同时看见这么多毒物……”司徒求是苦笑着。在这种情况下,他和雷傲白恐怕已经忘记了那面古怪的大镜子,只想保住这条命。

井下黑魃魃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幽莲他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是他们暂时达成了某种协议,共同对抗外来者。唐小姐,唐清在哪里?到了决定生死的关键点,咱们需要先制服她。”

我收起碧血夜光蟾,转身望向西北角,凭着直觉,看到了一座坍塌了一角的小楼。

“对,风先生,她就在那里,金水交集的顶点,与东南方向火木共生的顶点遥相呼应,构成了龙驭大阵的‘斗、冲、杀、困’四诀。我想求你一件事,不要杀她,她只不过是别人操纵的傀儡。”

在这时候,她心里还是存在着某种顾虑。

“她不仅仅是傀儡——”我还想说下去,但唐心的眼角忽然有泪光闪动。

“风先生,她和我之所以千辛万苦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寻找‘潘多拉宝盒’。我们是同一种人,只不过我比她幸运一点,来得稍晚,而且遇到的是阿尔法和你。否则,我就是唐清,也会成为邪恶力量操纵的线偶。”她撩开眉际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决绝地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求你放过她,看在我和老虎的面子上。”

那座残破的小楼距离井口不到五百步,我能感觉到,唐清就隐藏在废墟的某个角落里。

“她杀了太多的人,可那些人临死时,连开口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在我心里,没有仇恨的愤怒也没有高炽的战火,仍旧保持平静如水。也许在激烈的战斗中,只有看淡死亡的威胁,才能永远地生存下去,越是焦灼、暴躁、恐惧、狂傲便越容易被死神所笼罩。

“我知道,但蜀中唐门的每一个人手上,不都沾着几百人、几千人的血?”唐心忧郁地笑了。

“只有你除外,老虎向我讲述过你的一切。”这是事实,以老虎搜集资料的能力,即使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一些微末小事,他都能调查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将来是要做唐家掌门的,连杀戒都没开过,在江湖人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

唐心叹了口气:“那是宿命,我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唐门弟子,但她是,未来的唐门还要靠她。我必须把属于她的东西交还回去,风先生,无论如何求你——”

雷傲白陡然惨叫起来,打断了我和唐心的对话。他的右手手背上正在缓缓地冒着青烟,有一道菱形的伤口开始了怵目惊心的腐烂,转眼间便露出青色的骨骼来。

“这他妈的是什么毒虫……我的手!我的手!”他用力甩着右臂,落在地上的鲜血全都变成灰色,像是某种植物的汁液一样。

“那是‘铜鼎青花蝎’和‘摩诃尾’、‘赤火穿肠杀’三种蝎子杂交后的变种,一旦被蜇中,必须要剜肉断骨,否则毒血攻心,三小时内必死。”唐心转过脸去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得出结论。

那是他握剑的手,对于毕生练剑的人来说,断手也就等同于断命了,所以司徒求是与雷傲白两人同时神色大变。

“姑娘怎么知道?”司徒求“哧”的一声撕下一根布条,迅速勒在雷傲白的肘弯上。

“我当然知道,但我还得告诉你们,仅仅断臂已经不够了,他身上的伤口多不胜数,足以毙命的不下十五处。你闻闻他呵出的口气,是不是带着浓烈的甜味?毒气早就下达泥丸宫,上冲喉关,左右则进入两肋、髋骨、中指指尖。我只能说,他已经是个能说话的死人了。”

唐心脸上,再次浮出悒郁的苦笑。

雷傲白缓缓地呵出一口气,吹动面前的雪片,横着飞向司徒求是的脸。

“啊——”司徒求是向后退了一大步,接连抽动着鼻子。

我相信她的话,唐心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他妈的我不能死……”从师兄的表情上,雷傲白看清了真相,连续狂叫了三声之后,左手一晃,一柄闪亮的匕首出现在掌心里。

唐心缓缓地别过脸去,不想再看。

“杀了唐清,是不是毒虫就会因失去主人而四散逃离?”我低声问,并且同时判断着四周的形势,寻找可以越过毒虫、击杀唐清的最佳路线。

“也许会引起毒虫间的彼此啮噬残杀,不过龙驭大阵的封印能力会消失一半,被围困者能逃出来。”她低头看着那口深井,飞雪进去时,仿佛在瞬间就被怪物的大嘴吞噬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我必须要杀她。”我说了六个字,倏地弹身起来,首先冲向正西。

西方属金,主刀兵杀戮,是浮在空中的阿尔法必救的一面,引开他至少能给司徒求是留下生存的机会。

果然不出所料,我的身子一动,头顶骤然有一道金光洒下来,如同被乌云遮蔽住的烈日突然跳出云层一般。我俯身直冲,从虫阵上方以之字形路线掠过。那道金光忽左忽右地落下来,都被我巧妙地闪开。

我的左脚脚尖踏上围墙,在灰色的秦砖汉瓦上一点,旋即风车一样霍地转身,袖子里刀光突现。逾距之刀发出的光是淡灰色的,在金色剑光里毫不起眼,但杀伤力却是澎湃难抑。一瞬间,金光一下子收敛了许多。

“风,不要做傻事,他们冲上来,地球就要遭殃。”阿尔法在暴躁地吼叫着。

刀光剑影里,我侧身北上,右臂握刀,又一次逼退了他的追击。在我看来,阿尔法与唐清有本质上的不同,后者是怪物的傀儡,要杀死六臂怪物幻象魔,首先要清除掉这些为虎作伥的魑魅魍魉。

唐清果然在那座楼上,当我踏足楼顶时,她从一堵断壁后刷地闪出来,黑袍一翻,六道绿光同时射出来。现在,她身上有六条胳膊,而且每一条都能参与进攻,灵活无比,这才是幻象魔的共有特征。

那是六条蜿蜒游动的碧蛇,刀光一闪,蛇已经被绞得粉碎,漫天飞舞,结成绿色的雾团,挡在她的前面。我们只隔着十步距离,她已经在逾距之刀一击必死的范围之内。

“你上当了——”她邪恶地仰面大笑,背后的四只手臂忽高忽低地挥舞着,如同一架古怪的千手观音佛像,“他的剑光就在你后面,就在你身后……”

“我当然知道。”一瞬间,阿尔法在唐清身后出现了,金剑直指天空,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唐清的结局。

“这个世界终将是属于我们的,属于烈焰燃烧的星球,并且宇宙之间,也只能是烈火烧尽寒冷,这是任何一个地球人无法更改的结局,哈哈哈哈……”她的狂笑变成了一个暴躁而洪大的男声。

我明白,她不再是唐清或者龙格女巫了,只是一个被怪物侵入身体的行尸走肉。唐小鼓死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那同样是一个幻象魔的傀儡,而不是属于唐清所指挥的。

蜀中唐门的力量再强大、再诡异,只不过是“人”,所作所为总是有穷极边界的,而不像是幻象魔那样,每向前迈进一部,都会把地球推向毁灭的临界点。

“属于你们?”我淡淡地笑着反问。

“当然是我们——”她的胸口猛地露出了半截长剑,剑身上嵌着的晶石沾染了鲜血后,越发澄澈闪亮,直逼人的双眼。她低头看着剑尖,双手一合,扣在剑身上,后背上的四只手则胡乱地打捞着,想要将阿尔法推开。

我不愿意看到杀戮和死亡,但有时候为了活下去,只能无情杀敌,抛弃任何的妇人之仁。

金剑抽了回去,唐清打了个旋,“扑通”一声倒在积雪里。

“有时候,合作是必要的,但任何人都知道,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对吗?”阿尔法凝视着唐清,她的六条胳膊还在无力地抽搐着,但却永远都不可能站起来了。

他抬头望着我:“你能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杀她?”

我点点头,同时后背上掠过一阵寒意。这个外表与地球人相同的方眼武士所流露出来的那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强大气势,让我记起了历史上第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只有那种开天地、辟鬼神的大人物,才能在不经意间给予别人这种感受。

“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他又问,挥去剑刃上的血滴,反手插回剑鞘。

那只金光闪闪的剑鞘上镶嵌着七彩宝石,并且本身那种黑黝黝的厚重材质,一看便知道是来自于地球上最珍奇的雪山独角犀。

我的确有问题想问他,但却努力控制住,没有问出来。那个问题是——“你到底是谁?”

他可能是阿尔法,也可能是任何其他的人,名字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代号。就像我们今天看历史,读到的只能是一个一个枯燥单调的名字,却无法领会每一段传奇故事中的瑰丽。

《史记》记载,秦始皇死于东巡途中,寻找不死仙丹的徐福没来得及把丹药送回来,然后赵高弄权,胡亥二世立即登基。史学家曾经无数次提出疑问,秦始皇出身于群雄并起的战国,身经百战,智慧过人,怎么可能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还去做什么东巡?他既然能进行一系列的如焚书坑儒、收天下兵器铸铜人、起造兵马俑皇陵、派方士求不老仙丹等不可思议的壮举,难道连个人生死都看不明白?

所以,他的东巡只能是某种借口,以此来遮掩更重要的“私事”。

我已经找到了答案:“他还活着,而且将永远活下去,成为我们地球上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人’,只有如此,才能配得上‘始皇帝’这一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称号。”

“你就是——”我一时间拿捏不准该如何称呼他。

“我是谁,重要吗?你很聪明,能联想到我的身份,但我现在只是阿尔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再回想任何事,也不想别人刻意来打搅我。”他昂然跃下小楼,大踏步走向空院。

在那边,毒虫阵势大乱,放弃了逼近“地脉”的统一行动,彼此交错噬咬着,根本顾不得向司徒求是他们进攻。

唐清的挣扎越来越弱,身后四条手臂在明显地萎缩变短。

我在她身前蹲下来,听她嘴里喃喃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杨天……金字塔……金字塔……杨天……”

“你想说什么?”我搭住她的右腕脉搏,感觉她的心脏跳动频率正在骤减之中。

第六节 一剑斩下十九人头

“杨天……杨天……”她努力地睁开眼。

“他在哪里?”我靠近她的脸,那张脸因急剧失血而变得苍白如纸,不再有那副邪恶诡谲的表情。

“金字……塔里,他在金字塔里……”她看清了我,唇角忽然浮起牵强的笑容,“我……醒了,我已经醒了,你是……他的……他的……”

我接上去:“我是他的弟弟杨风,告诉我,是哪座金字塔?哪一座?”如果牵扯到金字塔的话,必然是在埃及,这一点与土裂汗大神曾经说过的话能够相互印证起来。

唐清艰难地摇头:“不……不知道……我只看到他和幻象魔……交手,一直在激烈地交手……把整座金字塔打碎了,然后……地震发生,几百吨沙子倾泻下来,把出口封闭住,他们……纠缠在一起,彼此锁住……你去救他……”

她喘了口气,无数血泡从她的伤口和嘴角一起冒出来。

“下雪……了,这个世界真是美好,而且……噩梦也醒了,我想……回家——”她的话到这里便停止了,双眼失神地向上望着。

她死了,只留下断断续续的几句话,比晦涩的预言更难懂,让我无从连缀起一条完整的线索。阿尔法的剑锋上蕴含着某种魔力,一旦刺入,仿佛连人的生命力都瞬间斩断了。

我放开她的手,扯动黑袍,将她的脸慢慢盖住。雪越下越大,转瞬之间,黑袍变成白袍,她的身子也被纯净的白雪完整地覆盖起来。

“大哥在金字塔里?土裂汗金字塔的附近——”我的心头猛地一热,突然有了拨打电话给铁娜的冲动。假如能够发动埃及国内的全部军队,在土裂汗金字塔一百公里内掘地搜索,是否能找到大哥的踪影?

以铁娜对我的热忱,做到这一点完全有可能,但我更愿意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再去着手这件事。埃及拥有的正规军队不过几十万,再加上民工、无业游民,就算可以纠集一百万人的队伍,在那么广袤的沙漠上,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大哥?幻象魔?难道真的如萨罕长老说的,每座金字塔里都藏匿着一个幻象魔,包括在阿尔法亲手布置的封印之门山洞里?”我记起最初谷野神芝交给手术刀的那些奇怪照片,上面显示,大哥的确在跟一个庞大的石像角力搏斗着。还有,小燕也从“五十一号地区”得到过同样的资料。

可想而知,大哥的确活着,但他的处境并不妙。

我抓了一把雪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搓揉着,彻骨的寒意能让自己的思想运转更加敏捷。

“或许土裂汗大神能给我更多的启迪?”我没有刻意要帮他破除龙驭大阵,但事实上因为雷傲白的疯狂举动,已经间接地促使我参与了破阵的行动,然后阿尔法与唐清的合作结束,他亲手杀死唐清,虫阵崩溃,整个“天旋地转龙驭大阵”也出现了无法弥补的破绽。

站在我的方位向空院俯瞰,东南、正东、东北三个方向全是空门,正是土裂汗大神冲出地脉来的最佳时机。

唐心、司徒求是、雷傲白缓缓地走出缺口,到了我站立的小楼下面。虫阵在惨烈的自相残杀之后,剩余的毒虫混乱地向正西退去,一直溃逃向阿房宫的正门,雪地上只剩下乱七八糟的黝黑肢体,但很快也被湮没在白雪之下。

毒虫本来受控于唐清的思想,一旦主人死了,当然也就灵性尽失,重新变成毫无意识能力的动物,不存在任何主动攻击性了。

雪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可以掩盖住任何最怵目惊心的东西,直到让大地全部化为苍茫冷肃的一片纯白。

“风先生,我有话要说——”唐心振臂一跃,落在我身边,一眼看到白雪下覆盖的尸体,肩头一阵剧烈颤抖,“她终究还是死了,宿命终究还是……来了。”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带着隐隐的哽咽。

她反复提到“宿命”,我真的很想知道大哥的宿命是什么?或者我和苏伦的宿命又是什么?

小楼下面,司徒求是和雷傲白凄怆地对视着,身上的灰袍在飞雪中如同两面历经风月而色泽黯淡的旗帜。

“宿命?他们的宿命又是什么?就是为了由大唐盛世穿越古镜而来做枉死鬼吗?”我默默地苦笑着。在他们的世界里,本来只有杀人和被杀、女人和黄金、成就霸业和远遁海外,一切都因一面古镜而骤然起了变化。

当然,猝变的不仅仅是他们两个的人生,还有那段长安城里争权夺势的江山风雨。

“风先生,她说过什么?有没有留下关于‘潘多拉宝盒’的消息?”唐心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我摇摇头:“没有,阿尔法的剑来得太快,临死之前,她根本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唐小姐,其实,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幸福,她自己都说‘噩梦醒了’,异变为怪物的傀儡,本来就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生命历程,对吗?”

唐清的遗言都是关于大哥杨天的,或许她心底里只有这一段记忆是最清晰、最重要的,所以才能在清醒之后迅速说出来。可惜,她和大哥杨天之间究竟曾发生过什么,究竟有没有彼此吐露过心迹并且约定过什么,都已经无从知晓。当然,她的生命结束之后,此前的种种件件爱与不爱、被爱都散佚如烟花蛱蝶,失去了追索的意义。

唐心跪在唐清的身体前,要伸手拨开她脸上的积雪,就在此刻,一声尖锐的呼啸声响起来,比万吨巨轮的汽笛更高亢嘹亮,唐心伸出的手蓦地改变方向,一下子掩在自己耳朵上。

我的耳鼓也被刺痛了,如同针扎一般。

呼啸声来自“地脉”下面,我能预感到,龙驭大阵零落,土裂汗大神的反攻马上就要开始了。接下来,接连五声呼啸如同五道拍案惊涛连环而来,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猛过一浪,我感到自己胸膛里气血翻滚,无法自持,立即盘膝坐下,屏息清心,进入物我两忘的自保状态,免得被啸声震伤。

听觉消失了,但我清晰地看到空院里的积雪大面积地震颤着,像是被装在一个巨型簸箕里似的,不停地颠来颠去,被地脉胡乱地吸引进去。

一分钟之内,空院里再没有积雪,甚至天空中刚刚飘落的雪花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走势,还没有落在地上,便自动飘向井口。

阿尔法站在正南方的围墙上,身体也在随着那啸声而摇晃着,但他双手始终牢牢地高举着金剑。

唐心的肩头向我撞过来,双手依旧掩在耳朵上,下巴向楼底指着,嘴唇动了动,说的应该是“看”这一个字。

我过于关注空院里的动向,竟然忽视了司徒求是与雷傲白。此时,他们两个站在小楼的背风面,彼此为对方捂着耳朵,胸膛相靠,勉强对抗着那种巨大的噪音。

“他们是谁?我想他们支持不了太久了。”唐心只开口说了两句,双颊骤然涨红,喉头一哽,一道血箭无声地飙了出来,溅在我身边的雪地上。太强劲的噪声很容易震伤人的血脉,幸好她还只是嘴里吐血,如果两耳、双眼、鼻孔都被震得出血的话,那就危险了。

我“嗖”地弹起来,双掌按在她的颈下琵琶骨上,内力一吐,帮助她推宫过血,缓和心肺之间的震荡,同时附在她耳边大喝:“别动,照顾好自己,我去救他们。”如果放在平时,我用那么大声音在别人耳边喊话,几乎能把人的耳朵震聋,但现在有了那种巨大的尖啸声在先,我们两个的耳朵都近乎失聪,再高的声音都无所谓了。

唐心微微一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缓慢地闭上双眼。她是非常机警的人,一旦发现情况不妙,会立刻采取自救措施,现在已经无须我分心了。

我跳下小楼,挥掌按在司徒求是的后背正中,丝丝缕缕的鲜血正从他的左耳里渗出来,因为受伤后的雷傲白已经没有能力替他捂住耳朵。

“我……我不行了……”他吃力地扭过脸来,眼窝里也有血向外渗着,在那种超出人类忍受极限的噪声下,他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但他还是努力帮助师弟捂着耳朵,希望最后得救的是雷傲白。

最危险的环境里,还能顾念别人,司徒求是表现出来的这种同门情谊在今天看来已经弥足珍贵。

“救救他……救救我师弟……救救……”他的嘴唇颤抖着,用力把即将喷出来的鲜血咽了回去。

中毒后的雷傲白比他好不了多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两侧颧骨上还有斑斑点点的灰白,像是一只正在霉烂的橘子。

呼啸声停了,我把他们两个的手拿开,司徒求是晃了晃,靠着墙缓缓地滑了下去,瘫倒在墙角。

雷傲白并没有斩断自己受伤的手,况且就算割肉求生,也不是一处两处的事,他索性放弃抵抗,坐在师兄身边,安心等死。

“风兄弟,我们死了,还送我们回镜子那里去,希望能发生奇迹,死也要死在我们生活的年代。所谓‘漂泊百年,落叶归根’,我们两个是唐朝人,当然要做唐朝鬼,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位姑娘,‘死不瞑目’的滋味并不好受,哈哈……”他很看得开,但笑声里透露着明显的中气不继,只笑了两声嗓子便突然哑了下来。

我点点头,假如能为他们做什么,我会全力以赴。

“我希望能活着……回去,向虬髯客赔罪……人在江湖,讲求的是一个‘信’字,答应朋友的事做不到,连个解释都没有,不明不白地走了……师弟,咱们三十年来在江湖上闯出的名声,都丧尽了,不知道会留下什么骂名……”

司徒求是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开始变得神志模糊。凌烟阁上的刺杀过了千年,他们就算回去也早物是人非、转眼千年了,谁还记得这两个匆匆飘过江湖的杀手?

啸声停了约五分钟,我的听觉才渐渐恢复正常,突然觉得四周变得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回身向空院方向看,阿尔法也不见了,刚才在龙驭大阵里的殊死拼杀像一场短暂的梦。

似乎是大战前的死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道土裂汗大神的行动还要再迟一些才能开始?抑或是他的人马受到重创后没了斗志,全部仓皇撤退了?我无法判断目前的形势,假如还是在楼顶高处的话,或许能做更准确的全局了解。

“你们坚持住,我马上送你们回去——”我并非执意要留在这里,现在必须看到土裂汗大神的行动,才能判断那些圆形扶梯还在不在。也就是说,假如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冲出地脉的话,小楼里那个地脉入口也就不存在了。当然,通向“亚洲齿轮”的甬道、看到苏伦的水晶墙也成了永远的地球秘密,没办法再重现——一切正在失去控制,就像阿尔法无法控制溃逃的虫阵一样。

忽然,一声长啸从西面的最遥远处传来,连绵不绝,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起伏回旋,气势如虹。

“老虎?”我忍不住精神一振。

那种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往往在迷茫困境之中,老虎才会发出长啸,振作自己的精神。他的内力相当浑厚,特殊情况下,啸声可以延长到五分钟,一直传到五公里之外。援兵到了,我当然高兴,但司徒求是与雷傲白的脸色也突然一变,彼此对视着,眼睛里满是惊愕。

“那是我的朋友到了,援兵到了!”我压抑不住满心的喜悦,是因为老虎,更是因为即将出现的顾倾城。

“什么?”他们两个齐声问,诧异之色更重。

“我朋友是名满东南亚的江湖游侠,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智慧过人的美女——”我意识到自己大喜之下的失言,老虎和顾倾城对于面前这两人来说,只是两个简单的语言代号,就算述说他们的功绩与不凡,别人又有什么兴趣听下去?

司徒求是肩膀撑住白墙,一下子坐得端端正正:“风兄弟,发出长啸的人叫什么名字?”他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却把血迹抹得满脸都是,非但没显得干净,反而成了异常恐怖的大花脸。

“他的名字叫‘老虎’。”我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了。

“我问的,是他的真实姓名。”司徒求是挣扎着要站起来,只是连续挺了两次身子,都没有成功,“我想见他……见见你的朋友,一定要见。”

雷傲白低着头,充满疑惑地低声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啊?绝不是他!绝不是!”

既然听到了老虎的啸声,想必他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我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正想招呼唐心下来,蓦地空院里变化再生——

十几条灰色的影子冲天而起,腾飞七八米高之后,分头扑向正东、东南、东北,意图很明显,要占据龙驭大阵出现的破绽,接下来就将反客为主,向布阵的阿尔法展开反击。

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从井口里飞出来的,其中并没有体态娇小的幽莲和身子高瘦的萨罕。可惜,这三个方向出现空门是在啸声发出之前,奇门阵势的变化依托地、势、时这三个要素布置,缺一不可,并且只要其中一点有了变动,阵势的生门、死门、空门也跟着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他们出现的时机错了,所以此次行动就走上了无可挽回的绝路。

这一点,连司徒求是也看出来了,失口叫出来:“完了!完了!”

没有人明白阿尔法是从哪个方向杀出来的,但他的身体浮翔如大鸟,金剑带着决断浮云的威势,由上向下掩杀而来,正好是那些灰袍人脚尖着地、力气用尽之时,几乎毫无反应地便中了杀招。

“斩斩斩斩……”阿尔法喝了十九声,但只挥了一剑。

我们从缺口里望进去,十九颗人头齐刷刷地无声落地,无头尸体木立着,只有短颈里的鲜血狂喷不止,犹如国庆日里燃放的烟花。

“好剑……好剑法!”磨剑客是毕生痴迷于剑的人,他能发出这声赞叹,足以证明阿尔法在剑术上的高明程度。

“剑法好,气势更盛,他这一剑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之剑,四海之内,莫可匹敌。虬髯客一生好武,对于宝刀名剑爱之若狂,假如能拿这柄宝剑回去送给他,也算是赔罪的礼物——”司徒求是的精神好了很多,竟然能联想到这一点,简直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不错,师兄,我也这么想,哈哈、哈哈……”雷傲白附和着。

以他们两个目前的状态,性命保不保得住还是问题,却已经在考虑杀人夺剑,看来人类的贪婪是与生俱来、毕生难改的,自古至今,从来都没有更改过。

唐心悄悄下楼,无声地到了我们身边,紧皱着眉:“风先生,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阿尔法得手太容易了,你说呢?”

我深有同感,幽莲和萨罕作为土裂汗大神最信任的两个人,任何一次行动必然是由他们带队的,比如方才第一次冲击地脉出口的行动。现在,他们不出现,就等于说这次行动只是佯攻,死掉的十九名高手,不过是诱敌的鱼饵。

唐心低声长叹:“我很担心,他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我微笑着注视她,希望她能振作起来:“难道又是你看到的宿命?也许当所有人一起发奋的时候,就能打破宿命的怪圈。就像那位音乐界的狂人所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对不对?”

“既然是宿命,又怎么能打破?能打破的,又岂能算是命运?”她用这句极富辩证哲理的话回答我。

雷傲白在旁边插话进来:“小姑娘,你了解自己的宿命,反其道而行之,岂不就是打破它、反抗它?”

司徒求是接着长叹:“师弟,当你打破宿命时,焉知这个所谓的‘打破与反抗’,是否恰恰就是宿命的安排?”

我们四个,都不算是大千世界里的贩夫走卒之流,都有自己的理想、智慧和特立独行的思考方式,但此刻每人说完一句话之后,却同时发现,所谓宿命就是一个古人坐而论道时的无解命题,永远找不到答案,犹如小花狗永远咬不到自己的尾巴一样。

“很好,很好……”雷傲白闭上嘴,扭头去看那空院子,不再开口。

他和司徒求是的这段遭际是从看到古镜里的关宝铃开始的,直到现在两人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只有如此颠倒来去的生命经历,才能称得上是宿命安排,躲不开也避不过。

“那么,唐小姐,阿尔法的宿命是什么?”我在真心求教,而非有意调侃。这种情况下,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地活下去,集合所有人的智慧,打破封印之门,救苏伦回来。在我看来,水晶墙、封印之门都是能够被打破的,只看是何人、何时、何地以何种手段展开行动。

说实话,我很想念顾倾城,她的冷静干练在此刻是我最需要的。

“他的宿命,是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活在别人不能理解的世界里。受命于天、俯瞰众生;亿人之上、浮云之下,但那样的位置,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但他选择了‘不死’,也就到了现在的地步。”

唐心淡淡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禁不住眉头一皱:“原来我已经猜对了,他就是那个人,那个世人永远不知道其葬身何处的人。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出乎史学家们的猜想了,明明已经……”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司徒求是和雷傲白狐疑的目光一起集中到了我的脸上。

“风兄弟,他是谁?受命于天的话,难道他是一位隐居的帝王不成?”司徒求是的联想能力也很敏锐。

我摇摇头:“算了,知道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古往今来,历代君王往往后宫佳丽三千,阶下文武官员过千,但他们自己却是最孤独的。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吐心声的对象,整日活在钩心斗角的宫廷权谋里。假如阿尔法就是创建了帝王制度的那个人,活该他首先第一个享受自己的“恶果”,永远“享用”不完孤苦寂寞。

第七节 老虎竟是虬髯客?

那条影子出现时,空院里的风势陡然加强了十倍不止,并且正常下落的雪花都倒卷了上去,跟着他急速飙升,形成一条白茫茫的长尾。

唐心迅速抬头,右手搭在眉睫上,惊骇地低叫着:“最强悍的敌人终于出现了!”

那影子冲进了头顶那些白茫茫的云雾里,雪花结成的长尾与雾气相连,仿佛是一架呼啸而过的飞机刚刚拉出来的一条烟气带似的。

我们四个都在仰望,空院里的阿尔法也直冲向天,沿着白色的长尾追了出去,几秒钟之间,他们一起消失在云雾里。

雷傲白失声感叹:“那是什么?一场完全超脱人类极限的战斗吗?”

“他们本来就不算是人类。”我在心里回答他。

那是土裂汗大神的影子,他用十九条命诱发了阿尔法潜心蓄势的一剑,而后飞跃如离开弓弦的弹丸,意图是将阿尔法引出伏击圈,避其精锐,击其惰归。正因为他麾下有那些经过异化的半土星人,所以才有未雨绸缪、运筹帷幄的筹码。

“就这样消失了?”雷傲白摇了摇酸痛的脖子,疲倦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嗜武成性的人都愿意看到一场精彩无比的激战,以利于自己的借鉴观摩,但现在这种情况,一切激战的过程都发生在云里,谁都看不到,岂不是最大的遗憾?

空院里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但我知道,在土星人的飞行器里,至少还隐藏着幽莲、萨罕和更多的半土星人。他们不出现,只是为了等待更佳的出现时机。

“现在,是不是带司徒求是和雷傲白回到古镜的时候了?”我当然也牵挂着土裂汗大神与阿尔法决战的最终结果,但那已经不知是多长时间以后的事了,而面前这两人的伤却随时都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我送两位回去,好不好?”我尽量保持微笑,以此来稳定他们的情绪。一个中毒、一个内伤,伤势都足以致命,所以要想保命,既不能动气动怒,更不能胡思乱想。

雷傲白抢着摇头:“不不,我还要等他们落地交手,看看到底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一战呢!”

在他耳朵后面的一道伤口也开始溃烂,连唐心看了也连连皱眉,但他自己根本就顾不得了,只是不断地仰面向上看,那副样子,恨不得能让目光穿透云雾。

“可是你的伤很严重,假如能穿过镜子回去,都城里有的是名医良药,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在我心目中,中国历史上的十大著名中医都算得上是半仙之体,凭草药、推拿和针灸治病救人,比目前西医领域里的组合仪器都要有效得多。

“他们不会马上就回来的,而是在另一些人物的宿命转折之后——”唐心悒郁地望着正西方向,那里是阿房宫的入口。

“风兄弟,我们不会走,要见了你那位叫‘老虎’的朋友再说。”司徒求是神情严肃,继续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一提到老虎,唐心立刻显得心神不安起来,向我递了个眼色,走向小楼的另一面。雪势忽紧忽慢,看这样子,恐怕还有很长时间要落,既然他们不肯走,我也不好勉强,大家一起等老虎出现好了,况且唐心也在这里。

我走近唐心,低声问:“什么事?”

唐心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风先生,我感觉老虎就在左近,如果他此刻出现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件事。其实,在远赴埃及沙漠时,我已经隐隐约约地向他透露过阿尔法和宿命的话题,但他丝毫没放在心里,并且支持我到这里来。你知道,没有他的大力斡旋,《碧落黄泉经》也不会落到我手里。我真的怕他执迷不悟,而任何人又无法更改宿命,那么一来,会害了他。”

这一席话,语出挚诚,每一句都是为老虎着想,过去的他大概料不到冷漠如冰的唐心内心里却是藏着一团情深义重的烈火吧?

我略想了想:“好吧,我来向他解释。朋友数年,我想自己还是非常了解他的。”

这句话本身并无语病,但唐心听了却陡然提高了嗓音:“了解?不,风先生,没有人真的了解他,他的内心世界非常混乱,我一直都怀疑他的存在是一个奇怪的巧合。其实,他大概算得上是一个误入现代世界的古代人。”

我不假思索地反问:“这话怎么讲?”

与老虎相识以来,体会最多的是他的大度豪爽、疾恶如仇,并且对待朋友言必行、行必果,绝不拖沓敷衍。人在江湖,能做到他这样的寥寥无几,假如上溯一百年的话,他大概很容易就会成为武林盟主,领导一方豪侠。

我眼里的老虎,几乎是足金完人,没有任何缺点。

“还记得在沙漠里时,他跟宋九下过的那盘棋吗?在你看来,那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局棋,而他每次落子,第一枚必定是下在‘天元’位置,把棋枰上的胜负看得非常重。这一点并非效仿古人,而是真实性情的流露——”

我扬了扬眉:“那有什么?”

唐心弹指长叹:“有好几次,他连走妙招后,竟然对着宋九说‘秦王,这次你无路可逃了吧?风先生,历史上也有过这样一个人物,你该明白指的是谁?’”

我顿时张口结舌,第一步棋落子天元,有据可考的事例是指秦王李世民与虬髯客第一次会面时的那一局。虬髯客来势汹汹,最终却棋差一招,一败涂地。

“你的意思,他的真实身份是……”我跟着苦笑起来,假如老虎真的是个古代人,枉我跟他相交这么久,竟然毫无察觉,真是惭愧。

“海、内、奇、侠、虬、髯、客。”唐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出来。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雪水,那个答案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胸膛上,刹那间,我的心口仿佛也被震痛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算他是虬髯客,又能代表什么?他不会乱来的,他没有乱来的理由。”我也开始陪她一起深深叹气了,世事实在变化无常,竟然凑得这么巧。

刚刚把司徒求是和雷傲白带出来,老虎便到了;凌烟阁上的刺杀是出于老虎的安排,他们三个又偏偏在二〇〇七年的西南边陲相遇——这种环环相扣的诡异情节,妙得像编剧们手掌里的生花妙笔,越来越匪夷所思了。

“有时候,我很怕看他沉思时的眼神,仿佛波诡云谲的大海,永远看不懂也看不穿。风先生,我做出任何判断都是有根据的,这么多年,他带给古董市场的唐朝文物共一千四百余件,很多都是市面上绝不可能流通的,即使是百年来最优秀的盗墓者都无法获得,但他随手拈来,要多少有多少,并且以出人意料的低廉价格转给古董商。那不是一个现代人有能力做到的——”

唐心的叙述越来越急促,好几次喉头哽住,不得不大口喘息着抬手拍打着胸膛。

“不要急,慢慢来。”我希望她能冷静下来,毕竟就算老虎到了,事情也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没有时间了,风先生,我真的没有时间了……”她的眼神悒郁得像是即将赴水而亡的自杀者。

“我会保护你,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你。”老虎的武功虽然高明,却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唐心靠向小楼,凄然一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伤害一个人的只有她自己,而且是最致命的伤害。”

啸声又响起来,但好像比刚才更离得远了些,似乎老虎迷失在山洞里,找不到通向阿房宫的路径。

我本来想出声引领老虎过来,但一看到唐心悲苦的眼神,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风先生,要老虎过来吧,这大概是最后摊牌的时刻了。”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牛皮盒子,“啪”的一声打开,露出十几颗火红色的药丸,沉吟了一下,先是放进掌心里两颗,仰面吞了下去。

“那是什么?”我的心一沉。

“药。”

她脸上决绝的表情让我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只能听之任之。唐门弟子提到“药”这个字,很可能不是治病救人的那种,而是一触即发的毒药,并且越是色泽鲜艳的药丸,毒性就越恐怖得惊人。

“我也有点想见他了,呵呵,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她骤然仰面向上,发出一声低沉婉转的口哨声,像是有人吹响了穿云裂石的竹笛般,声音飘飘袅袅,直飞出去。远处的啸声忽而加强了数倍,并且连绵不绝地响着,迅速向这边接近。

“那是我们从前约定的联络信号,其实在沙漠里截车掳走卢迦灿那次,也是这么沟通的。风先生,希望上次的事,没给你带来麻烦。”她的精神有些恍惚起来,毕竟那件事过去很久了,她不该到现在才问起来。

我摇摇头:“没有。”

在铁娜眼里,卢迦灿的死并不是什么坏事,她想执掌大权的话,必定会清理老臣,重用自己的年轻党羽。从这层意义上说,她该感谢老虎等人挑起的那场闹剧。

“那套经书深奥无比,希望你能读懂,我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她低头看着那些药丸,咬着唇全部放进手心里。

我想劝阻她,但此刻啸声已经到了附近,司徒求是和雷傲白骤然齐声长啸,虽然中气不足,却也是豪气惊人。只是一愣之间的工夫,唐心仰面吞下药丸,随手将盒子远远地抛在雪地上,挺身站直。

她的咽喉上出现了三条极细的红线,由颈下琵琶骨一直向上延伸,正中的一条过下颌、唇中、齿中、人中、鼻尖、眉心,笔直地通向额顶,深入黑发之中。左右两条则分别伸向耳后,也埋进头发里。

“三红失神丹?”我看懂了却也晚了。

那种毒药的作用相当于邪派的“天魔解体大法”,可以把人体内的精神全部提聚起来,做最后一次搏杀的本钱,但却是真正的“最后一次”,结束之后,整个人都会化为灰烬,无可挽回。

“何必要这样?”我扶住她的胳膊,眼看着三条红线慢慢消失在她雪白的肌肤下,然后她就突然有了精神,像是一盆刚刚被雨露浇灌过的花,叶绿花红,娇艳百倍。

“这是我死的日子,蜀中唐门的祖训上说,门下弟子要做到‘死如雷霆震撼,生如夏花灿烂’,否则‘生不如死,死不如生’。风先生,谢谢你,你是世间千年一见的好男人,希望将来苏伦小姐有那份荣幸,可以与你共挽此生。”

她挣开我的手,飘然转过墙角,浑身重新充满了之前那种华贵孤傲的冷艳气质。

于唐心而言,到底服下三红失神丹死亡是她的宿命呢?还是看到宿命结局而服下三红失神丹是宿命?我有刹那间的迷惘,佛家常说“有因方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循环、无穷无尽”,唐心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吗?

“小心!小心——”我听到老虎悲喜交集的大叫声,“小心”这两个字,是他独有的对唐心的称呼,正如“风哥哥”是苏伦对我的独有称呼一样。我扭头看着正东那一大片黑黝黝的山壁,在水晶墙前与苏伦无声对望那一幕又浮上眼前。

如果能救她出来,我愿意披肝沥胆地做任何事,突然之间,心底里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风,你活着,只是为了苏伦?只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吗?错,你完完全全地错了!人活着,是为大局、大仁、大义、大是、大非、大天下而活,特别是我们两个存在于这个世界里,根本只是过客,弹指间千年光阴,如果不能及时警醒,达成肩负的使命,那又何必出现于此?”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雄浑庄重,义正词严。

“谁在说话?你是谁?”他发出的是“心声”,我也用“心声”回答他。这种感觉,犹如我用心去感应阿尔法、土裂汗大神的召唤一样,这个男人的声音对于我而言,也是一种醍醐灌顶般的召唤。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必须自我警醒,时刻别忘了使命。活着而不仅仅是活着,存在而不仅仅存在,还记得吗?要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身为‘杨风’而不仅仅是‘杨风’。名字仅仅是代号,如果有一天你记起自己是谁,也就是真正苏醒的时刻,记住那个代号,我再重复一次——”

那个声音接下来说了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音节,以我对世界各地语言的认知,竟无法判断它属于那一个地区的民族语言。

“记住了吗?重复一次。”那声音威严地命令着。

我身不由己地听从他的命令,流利地背诵了一遍,一共是四十一个音节,与中美洲的山地民族语言略有相似。

“很好,记住它,这才是开启你生命之门的钥匙,而‘杨风’这个名字仅仅是你生命的某一个过程,而非全部,有个与你肩负相同使命的人,就在——”那声音突然停了,仿佛一架断电的收音机,立即陷入了寂静无声。

“什么?是谁?在哪里?”我连续发问,但对方已经石沉大海,不再回答。

我再次重复那些古怪的音节,把它们深深地镌刻在脑子里。很长时间以来,我就非常注意用心记忆这些突然跳出来的断章残篇,并且刻意地要把它们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我确信,它们既然能够时时冒出来,就一定和我的生命有关。

“人必定是有前世的,而记忆就像擦写过的磁性介质,在擦写上千次的过程中,总有些从前的东西留下来。比如唐心就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她的经历足以说明这一点。我要找回那些不肯磨灭的记忆,或许就能进入生命的另一个世界。”

我闭目凝思了几秒钟,摒除思想里对未来的憧憬与恐惧,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来的果然是老虎,他的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像个失修多年的鸟巢,身上的衣服更是邋遢得不像样子。真正令我感到熟悉的,只有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他一直拉着唐心的手,用力地但却又是小心翼翼地摇晃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叫着她的名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同样兴高采烈的还有司徒求是和雷傲白,他们站在老虎侧面,右手拍着左肩,大声唱和着一种古朴而激昂的曲子。这一幕,是真正的江湖人才能演绎出来的,记得当年手术刀带我参加港澳黑道大会时,千雄云集,向着当时的黑道盟主“只手遮天”成雷啸行礼,我所感受的就是这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气。

老虎一眼便看到了我,放开唐心的手,飞跃过来,和我撞了个满怀,狠狠地拥抱着,一边喷着满嘴酒气,一边大笑:“哈哈哈哈,咱们又见面了!我早说过,天下之大,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找回小心对你而言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哈哈哈哈……”

在悬崖上分手时,他对我最后的要求就是找回唐心,那种全心全意的信赖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分开这段时间,老虎瘦了许多,也沧桑了很多,但他身上那种不拘小节、不可一世的豪气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仿佛就是“老虎”这两个字的注释标签,百年不改。

“老虎,你怎么下来的,顾小姐呢?”我等他笑够了,也在我肩膀上拍打够了,才退开一步,冷静地问。

唐心吞下了“三红失神丹”,情况已经是非常危险了,每一分钟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宝贵的。

“风兄弟,他不是什么‘老虎’,而是七万大唐游侠眼里的‘王中之王,无冕之王’虬髯客,这一次,我们真的要万分感谢你,假如不是你出现后再带我们从黑暗世界里出来,又怎么能见到他?”司徒求是的声音颤抖哽咽着,马上就要老泪纵横。

这是一个早就料到的结果,但我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

毕竟一个与自己交往数年的江湖游侠突然间变成千年前的古代豪侠不是一件小事,在我眼里,他是仗义疏财、横行东南亚的那个老虎,表情神采依旧,但那个身份的巨大改变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风,不管我是谁,咱们永远都是好兄弟,不是吗?”老虎的笑容收敛起来,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了。

“我们的确是好兄弟,不过你给我的意外实在太大了。”我极力控制住自己激荡不安的心情。

“对不起,其实在真正的朋友之间,身份名字都不重要,你还可以叫我‘老虎’,我也仍然会是所有人眼里的‘老虎’。现在,我们最好能先退出险境,顾小姐仍旧留守在悬崖上,并且冠南五郎大师目前到了隧道之外,很快就能通过五角星芒大阵,与顾小姐会合。咱们离开这里吧?”

他的话虽然是向我说的,却又转头去看唐心,那种谨小慎微的全力呵护表情,才是最该在他脸上出现的。

“我不走。”唐心淡淡地笑着,脸颊上浮起了两朵红晕,“这儿是我宿命的终点,我是不会离开的。生命、灵魂、记忆都会葬在这里,老虎,忘了我吧,好吗?”

她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从前用过的驽匣,“喀”的一声拉开盖子,凝视着里面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短箭,仿佛一个即将奔赴疆场的战士在最后一次检视着自己的武器。

“小心,人是可以打破宿命的,你看我,千年之前的虬髯客,二〇〇七的老虎,两重身份不都活得好好的。你也可以做到的,别管什么前世记忆或者那些莫名其妙的思想,跟我回去,咱们去新加坡、大马或者任何一处东南亚的海岛,过自由富足的日子,与世隔绝,忘掉人间烦恼,好不好?好不好?”

老虎的话,突然让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至今痴迷流连于东南亚诸岛的怪异习惯。在唐朝时,虬髯客也正是从东海诸岛起家,只有在茫茫大海的无名岛屿上,他才能回忆从前,找到家的感觉。

由此看来,千年前的虬髯客与今天的老虎,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正应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那句古话。

第八节 唐心的宿命

唐心摇头,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不,我心里从来都没有你,怎么会跟你走?”

“不可能的,小心,咱们在一起的日子不是非常快乐吗?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为了你我也成功地忘掉过去,忘掉那些成就王朝霸业的梦想,只是一心一意陪着你。小心,你还要什么?即使是想攫取天上的星星——”老虎惶急地低叫,口沫横飞地表白着。

“我什么都不要,只是千里而来,履行我的宿命。老虎,你不会懂的,永远都不懂,你的心永远都在山河湖海、金戈铁马的江湖,而我却只想安安静静地停泊在某个码头,风先生——”她忽然转向我,嫣然一笑,“我想到一句话,或许能表达出那种天意捉弄的无奈,古诗说‘秦时明月汉时关’,我们此刻,在秦?在汉?还是在唐、在现代?或许,脱离时间的世界,才是最自由、最随心所欲的地方。老虎不懂,你懂吗?”

我微微一怔:“穿梭时空?逆溯时间?”

她再次浅笑:“不错,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当人能够任意地立体跨越时间之后,词典上就再没有‘追悔’和‘时间’两个词了。我找到宿命,你们也可以,任何人都可以,可以挽回一切、挽留一切,直到把走过时留下的遗憾一一弥补到天衣无缝的境界。那样,人人都会满足而快乐,这个世界也就成了了无遗恨的国度。”

我隐隐觉得她的论点并不完全正确,却又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

“找到宿命,你就不后悔了吗?”老虎走近唐心,没有再次深情绵绵地拉她的手,而是抱着胳膊,换了一种居高临下审度的姿势。

唐心仰起脸:“是。”

“你错了,小心,死亡和宿命并非完美的解决方法。我敢确定,今天你以为万分正确、死得其所的事,几百年、几年前后必定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已经错了很多次,只可惜那些错误没在你心里刻下记忆,却只记得垓下一战那个最初的开始。”

老虎露出难以描述的深刻伤痛,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种表情,原以为像他那样坚忍不拔的豪侠,只会高歌狂啸,不会心痛沉郁。

“什么?”唐心骇然后退,又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成了局外人,而老虎和唐心才是真正的男女主角。他们一个是带着前世记忆的奇异女子,一个是由唐朝进入现代的江湖霸主,与此相比,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的战斗似乎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天空中轰然一响,一道银色的寒光与一道金色的电光交相辉映着射了下来,那该是激烈格斗中的令人兵器交击时发出的,但云雾茫茫中,仍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你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不假,但那记忆本身就是不完整的,很多事你并不记得。小心,忘了那些吧,只要活在现在,不管能活八十年还是一百年,把这一辈子活好不就足够了?跟我走,听话,我们离开这里。”

老虎降低了声音,柔声劝着,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你说明白,我到底错过了什么?除了那些记忆,我还应该记住什么?”唐心固执地反问。

“宿命也是循环往复的,我只能说,你以为生命结束就是今生宿命的终点,其实它不过是其中的一环。死了,宿命并不结束,而是一个新的起点。小心,就算你留在这里,为什么人死了,也只会踏上更痛苦的开始。我们都是这样,无论受苦还是享乐,总要不停地反复延续下去。你是唐心,就安安静静把自己当作‘唐心’好了,不要寻找宿命的起源和结束,好吗?”

老虎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连我这个局外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可是,这是我的宿命,难道我真的错了?难道那些思想里的情节都是虚幻的?”唐心变得迷惘起来。

老虎撩开额前的乱发,声音变得更温柔:“好了,别想太多,我知道你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为什么不先回去把《碧落黄泉经》看得通通透透,然后再开始思考这些关于人生和命运的话题?”

我明白他的想法,只要哄唐心离开,就再不可能任她回来了。

老虎向前凑了一步,伸手去握唐心的手腕,蓦地空气中“铮”的一声响,弩匣一震,一支短箭啸空而飞,直射老虎的咽喉。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几乎是弩箭射出的同时,“逾距之刀”也就随之发出,将那支箭镞上浸了剧毒的短箭斩落。

“你……向我射箭?小心,你竟然要用毒箭射我?”老虎的脸突然变得苍白失血,仰身后退,刚刚如果不是有我在场,那猝发的一箭,他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

“我不走,别逼我。”唐心挺直了后背,决心已下。

“小心,那箭上的毒药都是我向东南亚土人部落买回来的,你竟然用来射我?”老虎按捺不住了,终于发火。

一个男人可以为一个女人鞠躬尽瘁、呵护备至,但也会为了这个女人的变心而雷霆震怒、失去理智。

“我不走,从现在开始,不要多管我的事。”唐心恢复了平静。

“我——”老虎有很多激愤要表达出来,但此刻空院上方的云雾一散,两个人一边激烈地近身格斗着,一边铅球坠地一样落下来,訇然坠地,激起满院的尘土。先从地上弹起来的是土裂汗大神,他双掌一搓,凭空掀起三十几块铺地的青砖,“呜”的一声,瓢泼大雨一样射向敌人。

他的腰间也插着黑黝黝的弯刀,同沙漠里的埃及人随身携带的一模一样。

阿尔法恢复了最初的冷静寂寥,单手执剑,斜指向地面,等到砖块即将到达面前,双足忽然一顿,身前地上的青砖也飞起来迎击。漫天都是青砖的呼啸声,刹那间视线又被碎砖灰尘遮挡住了。

司徒求是与雷傲白插不上话,注意力索性转向那场旷世大战,不再理会老虎与唐心的对话。

“我宁愿死在这里,老虎,真正需要帮助的是风先生和苏伦小姐,假如你有能力,还是帮帮他们好了。”唐心退了一步,手指扳动弩匣的机簧,“嚓嚓嚓嚓”连续响了十几声,所有的弩箭射击孔已经蓄势待发。

“那是没有意义的,小心,你那么聪明,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透?”老虎又一次焦躁起来,解开了自己的皮装扣子,露出腰带上挂着的黑色枪套。他喜欢用枪,而且爱好型号与我相同,都是那种大威力的“沙漠之鹰”全自动手枪。

唐心再次摇头,老虎陡然长叹:“小心,难道这一次你要我陪你一起死?”

一谈及生死,雷傲白立刻紧张起来:“在下面的地洞里有一面可以穿梭过去与未来的镜子,虬髯客,我们欠你一次人情,不如现在穿过那镜子,再——”

他的思想不会拐弯,提出的都是些弱智的建议,在我们看来几乎都不必理会。穿越镜子是属于机缘巧合的灵异事件,至少现在没有人能做到。他早就试过了,偏在此刻提起来蛊惑人心,毫无价值。

“我也不愿意回到过去,在这里多好。”他挥袖拒绝了雷傲白的好意。

没有人喜欢逆向发展,由一个科技文明高度发展的时代回到过去,只有脑子钻牛角尖的人才会这么做的。

我的眼角余光一直盯着空院里的激战,当他们两个第五十次交手并且分开的时候,土裂汗大神脚下踉跄,有意无意向地脉撤退着。

假如他现在逃走还来得及,在我看来,他不是阿尔法的对手,在晶石金剑的逼迫下,颓败之态非常明显。从某一方面来看,这里是阿尔法苦心经营的世界,并且战场也设置在奇门阵势的中心,恰好是在阿尔法控制范围之内。

不知为什么,我偷偷松了口气,或许自己内心里是不支持土裂汗大神冲出地脉的。地球发展至今,人类文明的更新换代越来越快,相信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宇宙中越来越有影响力的主要星球之一。假如按照土裂汗大神的意思,重塑地球,强行扭转地球自转轨迹,只怕会令人类遭受灭绝性的打击,进入再一个循环往复的冰河纪。

“小心,我最后一次问你,走?还是不走?”老虎的态度强硬起来。

唐心摇头:“我的答案很明确了,老虎,你该了解我的行事作风,对不对?”

他们之间,并没有心心相印的爱情,只是老虎一方面苦苦追求的单相思,所以唐心的拒绝也来得异常干脆。

“那好,还记得宋九吗?”老虎冷笑起来。

在这个时候提及一个不在现场的人物,我和唐心都是一怔。

“他死了,《碧落黄泉经》也落入了别人手里,总有一天,能有人解开上面的全部秘密,而那些也会归我所有。青龙在天,无所不容;号令群雄,莫敢不从?我们青龙会的人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绝不拖沓。你放心地留下吧,等到外面的世界被我控制以后,我会重新带人回来彻底扫荡,希望你到那时还记得我今天的话。”

老虎的变化之快出乎我的预料,毕竟他由深爱唐心到现在反目成仇,其间转换过程还不到半小时,就算世间最善变的男人也不可能这么快。

很久没有听到“青龙会”这个名字了,我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你是青龙会的东南亚首领——这个秘密我一早就知道了。老虎,记得我常常对你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八个字吗?青龙会崛起于全球,已经成了国际刑警组织打击的最重大目标。所以,他们联络蜀中唐门加入的时候,被我一口拒绝,你下的这一次赌注,是没有好结果的。”

唐心并不感到惊讶,似乎洞悉了所有的天机。佛、道、僧、鬼四派都说过,“如是天机必将不可泄露”,妄泄天机的人,最终都会遭到天谴,下场奇惨无比。

老虎举起右手,撸起袖子,从他的手腕到肘尖的皮肤上刻着一条矢矫跃动的青龙,鳞甲栩栩如生。

“青龙在天,世间无敌。那是我的梦想,只不过在从前是一统中原,目光短浅。现在,我要在地球的每一片土地上插满青龙会的旗帜,从非洲到美洲,从北极到南极——”他的神情也渐渐陷入了邪恶疯狂的状态。

唐心蓦地回头,向封印之门的山洞方向望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焦灼。不过那边仍然静悄悄的,被封印的怪物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老虎凝视着空院里那场天翻地覆的激战,嘴角噙着阴森森的冷笑,缓缓地摇头:“什么宿命不宿命的,天下为我所有,踢翻一切障碍就是宿命,等青龙飞天的那一刻,宿命便掌握在我手里。风,你说呢?”

我不想激怒他,只是淡淡地笑着,暗地里做好了应付一切突变的准备,在混乱的战局里保持足够的清醒,或许是我现在最应该做到的。

“风,记得我们的人曾邀请过你加盟,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青龙会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老虎的神态目空一切,似乎自己真的已经成了江湖的主宰。

“谢谢。”我淡淡地回答。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空院里飞舞着的人影突然静止不动了。

唐心一惊,立即要向缺口冲过去,但被我一把拉住:“唐小姐,不要轻举妄动,那种战事不是你能帮得上忙的。”

毫无疑问,以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诡异壮阔的贴身搏斗,我们大家都无法参与,只能静静地等待。烟尘散尽后,就在井口北侧的空地上,他们两个相互擒拿锁扣在一起,双方的武器都已经还鞘,彼此双手抹在对方咽喉上。

其实,很多武学大师们都曾说过,无论任何年代,战斗的最高境界都会是贴身肉搏,回到最原始的人类杀戮手段中来。因为对于直立行走的人类来说,只有双手上的动作是最灵巧、最令自己放心的,而不是倚仗任何先进武器。

“我要去帮他——”唐心的嗓音嘶哑起来,但她扭身激愤地看着我时,唇齿一动,却是另一句“唇语”:“老虎不对劲,怪物有异动。”

我没有丝毫的耽搁,装作被唐心猛然挣脱的样子,侧身向司徒求是与雷傲白发出“传音入密”的声音:“虬髯客神志不清,锁住他。”

在他们看来,老虎就是虬髯客,所以我必须要用他们能懂的称谓来下命令。

这两人的反应非常快,应该是表面上被激战吸引,实质上一直观察着老虎和唐心之间的争论。我的声音发出不到一秒钟,司徒求是在左、雷傲白在右,一起扑上来,扣住老虎的双臂。

老虎狂嗥一声,肩头一震,要把两人摔出去,但并没有奏效。他的后背肩胛骨位置突然恐怖地隆起一大块,像是有几根嶙峋枯干的树枝正要伸展开来。

唐心“呵”地惊叫了一声,因为很明显那是四条交错叠合着的胳膊,瞬间突破他自己的衣服,扭住了司徒求是和雷傲白的脖子,“咔嚓、咔嚓”两声脆响,随即两人的身体被抛出十步,软软地跌进雪堆里。

颈骨扭断,死亡概率百分之百——连我也没想到,老虎竟然瞬间产生了异变,成为六条胳膊的怪物。

唐心连退三步,躲在我的身后。

“怎么了?”老虎茫然若失,那些手臂又被缓缓地收了起来。

“你杀了他们。”藏在我左袖里的刀隐隐发出“铮铮铮铮”的激越声响。

“怎么会呢?他们曾经是我的好朋友,我刚才做过什么?风,我做过什么?”他茫然摸着自己的脸和胳膊,并且原地转了几个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我的左袖如同涨满了风的船帆,猎猎鼓荡着。

“刚刚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风,咱们说到哪里了?”他停止了动作,不再慌乱地寻找。

“你说‘青龙会的大门永远向我敞开着’,还有呢?加入青龙会有什么好处?”我想把时间拖下去,等到空院中的激战有了结果再择机而动。被幻象魔控制的唐清刚死,老虎又无端受控,那封印之门后的怪物蠢蠢欲动之势越来越明显了。

“对,青龙会的门永远向你敞开。你要什么好处?毫不夸张地说,我们能满足你的任何要求,任何你想到的问题,都会在青龙会找到答案。”他笑得狡黠而奸诈。

“真的?”我毕生探求只有一件事,至今没有答案。

“真的。”他很肯定地点头。

“我想知道——‘盗墓之王’杨天的下落。”此时问这件事并不是最明智的,但我不想放过任何机会。青龙会有别于历史上任何一个联盟组织,行事方式非常古怪,所以我猜测他们会拥有很多人类社会不知道的超级机密。

就像此前横行于南美、北美、大洋洲的“非人组织”一样,青龙会也是一个既神秘低调又声名震烁的集团,几乎成了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梦想栖息的乐园。高手总是害怕“无敌最寂寞”,而青龙会则是一个“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地方,让高手永远不缺少磨炼砥砺的机会。

以老虎的智慧和他“虬髯客”的真实身份都愿意投身于青龙会,可见那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组织。如果没有真正独特之处,焉能在短时间内就引发江湖黑白两道的巨大震惊?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不过《碧落黄泉经》里已经给出了答案,只要你肯加入,找到他不是问题。”老虎笑了。

“哦?是吗?”我并没有他预期的欣喜若狂,仍旧保持冷静。

“你不相信?我们的语言专家能够解读地球文明史上的任何一种文字,风,我不会骗你。那些资料只不过是经书上的九牛一毛而已,并非其精髓所在,所以对我们来说,这不算什么秘密。”

老虎扭杀司徒求是与雷傲白之后,身体立即恢复原状,刚才我甚至有撕开他的衣服,看看那些丑恶的手臂到底长在何处的冲动。

空院里又起了变化,双方身体骤然分开,像离开弓弦的弹丸,飞撞到空院南北两边的围墙上,那墙体立刻整片整片地坍塌下来。两道人影,一条金黄色、一条灰色风驰电掣般前后追逐着,一路向南,撞塌了挡路的全部小楼,我们能看到的只是金光一闪再闪,而小楼的残砖碎瓦稀里哗啦落地之声不绝于耳。

“风先生,我们上楼瞭望,我感觉土裂汗大神在使用什么诡计!”真正关心战局的是唐心,因为那关系到她的宿命结局。

我扶着她的手臂,跃上楼顶,能感觉到她的心跳越来越慌乱,渐渐失去了方寸。

老虎跟在我们后面,也上了楼顶。其实在他上跃之时,我应该有机会拔刀除妖,但那时候心里却有一丝犹豫。正如起初唐心不杀唐清一样,老虎也是无辜受控的,没有必死的理由。

居高临下望去,土裂汗大神的逃遁之势越来越狼狈,几乎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不停地撞破小楼的围墙冲入,然后再从另一端逃出来,而阿尔法只是双手举剑,引而不发。

“他的诡计,只不过是想破坏整座阿房宫布成的奇门阵势,借以抵消阿尔法金剑上的魔力。殊不知,金剑的力量来自晶石,而这些奇奇怪怪的楼宇门户,却是用来封印幻象魔的——”唐心皱着眉,低声自言自语着。

她并没有意识到,土裂汗大神的智慧要比地球人远为高明,每走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刚才司徒求是与雷傲白死了之后,我才恍然觉得,他们两个跟随我走出飞行器这件事本来就是土星人的故意安排。

我为了救人而带着“碧血夜光蟾”闯阵,间接为土裂汗大神帮忙开路,这一环扣一环的变化,仔细分辨一下,都有着某种必然的因果联系。那么,撞毁小楼,对他另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此刻,一直没有现身的幽莲和萨罕才是土星人留下的真正伏兵,作为土裂汗大神看中的第一个“异变”对象,萨罕的能力真的不容小觑。

“我懂了!”唐心紧皱的眉忽然展开,低声叫起来。

第九节 方眼武士与土裂汗大神的决战

我向她使了个眼色,这种时候,即使参悟到什么,也不要轻易说出来。在没有完全弄明白老虎目前的情况之前,每走一步都要小心。

空院西面的楼群几乎全部变成了瓦砾堆,我可以清晰看到阿房宫的正门,此刻他们的战火正引向我们这边,看来土裂汗大神的用意是要把所有的小楼毁灭干净,好让阿尔法没有任何奇门遁甲方面的依托。

“我听到了……一种召唤声,风,你听到了吗?”老虎缓缓转头向东,望着山洞的方向。

唐心一惊,但我一边用目光制止她,一边沉声回答:“听到了。”

“他要我们进去,他要我们清除那些无知者设定的藩篱,还有,地心里喷出的火焰,要烧尽一切蛛网飞尘。他会给我们无上荣耀,让我们做世界的主人,这一切,难道是做梦吗?”

当他尽力扭过头去呓语时,我再次看到了他的后背衣服下面那四条蠢蠢欲动的手臂轮廓。

“我也听到了。”我重复着自己的话,但其实我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假如幻象魔要诱惑的目标是老虎,那么,就只会对他开口,也只能进入他的思想里。

“那么,我去了……奔向光明的顶点,碰触来自宇宙的天火,秉承它的威严,我要去了……我要……”那四条手臂伸展开来,把他的衣服“哧啦”一声撕裂。

这是我和唐心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那些怪手,两左两右,长着同样的十指、关节、指甲,当然手背上也有虬结的青筋和血管,我甚至能看到每只手的腕脉都在汩汩跳动着。它们四个,百分之百是人类的肢体,但却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体之上。

我长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你怎么通过那扇封印之门?”

即使是在猝变发生时,我也能冷静地加以借用,搜求破门而入的方法。站在幻象魔的一边看,打开门是为了释放他;但从我的观点来看,那更是解救苏伦的一条险之又险的必经之路。

两害并发,权取其轻,我宁愿老虎打开那扇门,让我跟苏伦重新站在一起。

“手臂……四只手臂插入那些洞里,当生命的基因排列完全吻合时,门就会打开……跟我走吧,跟我走吧……”老虎的喘息声越来越高,转身行走的动作也变得笨拙无比。那四条手臂无法像人类的手臂一样靠甩动来保持身体的平衡,反而变成了一种怪异的累赘。

“风先生,动手吧?”唐心低声请求。

杀了他?那是最好的结果吗?我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

老虎不是敌人,我们在一起畅饮、谈天、背靠背对敌近百次,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手术刀、苏伦以外最好的朋友。

“你不忍心,让我来吧——”唐心翻身跃了出去,在半空里做了个跪射姿势,弩匣机簧“嘎吱”一响,四支弩箭已然连环发出。箭尖上涂的剧毒相当厉害,一瞬间接触到的雪花仿佛都被毒药浸黑了。

她始终都是站在阿尔法一边的,不管是谁要侵犯阿尔法的利益,她都会去拼命阻止,即使那个人是曾仰慕呵护过她的老虎。

弩箭离匣时距离老虎头顶只有四米远,以唐心的武功计算,这么短的距离之内,应该是一击必杀才对,但老虎后背上的手臂仿佛长着眼睛似的,凌空一挥,每一只掌心里便都多了一支毒箭,动作整齐划一,毫无迟滞。

“还你……还你……”老虎磔磔怪笑起来,四只手臂高高扬起,猛地一挥,就要把毒箭反掷回来。唐心擅长用毒,但她也是血肉之身,给这么霸道的毒箭射中的话,伤势绝不会轻。

“逾距之刀”的刀光又亮起来,从老虎背后轻飘飘地削过去,等到握着短箭的断臂纷纷落下时,刀又回鞘,我只在原地站着,不带一丝曾经出刀杀敌的痕迹。为救唐心,我只能再次出刀,斩断怪手。

“你们……你们?”老虎倏地回头,混乱迷惘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清澈了。他俯身拾起一只手臂,“啪”的一声弹落了掌心里的毒箭,仔细地端详着。

他醒了,当我削去那些多余的手臂,似乎也就帮他摆脱了幻象魔的控制。可惜,如果能早一点明白这一点,将唐清身上的四只手臂也削掉,或许她也能摆脱自己悲惨的结局。人类是不可能做到先知先觉的,所以才每一步都留下遗憾。

“老虎,你醒了?”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久违的睿智。

“风,你又救了我一次,青龙会真的很需要你这种超级人才,跟我走吧?”他抚摸着那只怪手,脸上浮出了淡淡的讥笑,“这些东西真是奇怪极了,竟然能控制一个人的思维,并且我感觉到,它像一棵泰国蛇树,一贴近我,便把自己的根须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直达五脏六腑。”

“醒来了就好,希望咱们这一次还能并肩作战,闯过这一劫,怎么样?”我要的不是感谢,而是一些真真实实的帮助。

他挥了挥手,断臂在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跌向楼群深处。

“一定能,而且会有更精彩的际遇在等着咱们,好兄弟!”他在自己胸口上猛地一拍,豪气干云地大笑起来。

假如我们三个都能尽释前嫌的话,此刻的情景无异于当初在埃及沙漠里一起面对铁娜率领的几百名特种兵。那一次,老虎成功地盗书逃遁,与唐心成功会合,相信这一次也能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老虎,经书现在哪里?那是风先生帮我们盗出来的,你最好能立刻还给他。”唐心不卑不亢地逼问着。

“出去这里再说吧,经书上又没说如何打败这些强大之极的敌人,早说出来又有何用?”老虎耍了个小小的花招,轻易地把这个问题搪塞了过去。

“呵呵,打败他们?希望如此吧。”唐心冷冷地转过脸,不再看老虎一眼。

土裂汗大神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阿尔法的金剑几乎直搠到他身后,却总是差之毫厘地被避开。在某些小楼前面,他选择了避让的方式,而非不管不顾地直撞上去。

“战斗就快结束了。”老虎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

他弹开枪套上的尼龙搭扣,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沙漠之鹰的枪柄,同时从裤袋里抓出一把黑色的子弹,一颗一颗地压进弹夹里。

“这些高腐蚀性化学弹头里添加了异种细菌,能够让生物的呼吸系统迅速纤维化,速度大概在十分之一秒以内。我还有个奢望,能活捉他们,毕竟死人是无法提供任何有效资料的。风,很久没跟你一起玩枪了,要不要先由你试试?”他“喀”的一声把弹夹推进弹匣,向远处做了个举枪瞄准的动作。

我禁不住偷偷苦笑:“老虎的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竟然以为凭几粒子弹就能征服阿尔法和土裂汗大神?他早就看到了唐清轻易攫取子弹的那一幕,难道还不觉醒?”

枪械和子弹,只针对地球人有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不必。”我轻轻摇头。习惯“逾距之刀”的感觉之后,我更全心全意地信赖它,“人刀合一”的感觉是任何枪械所不能给我的。

这场雪已经下了太久,我们所处的这座小楼仿佛成了茫茫海上的一个孤岛,向西是大片大片的瓦砾残雪,向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皑皑白雪。那些矗立着的小楼,像是独钓寒江的渔翁,披着银白的蓑笠孤立着。

老虎陡然举枪向上,动作快速、准确而且稳定,那才是他真实武功的体现。此刻,就在我们三人的头顶之上,两道影子“嗖”的一声掠过,风声之中又夹杂着埃及弯刀与晶石金剑的格斗撞击声。每一次“叮叮当当”声传入我的耳鼓时,都能看到空气中爆裂开来的金色火星。

唐心采取了沉腰弓步的姿势,双臂将弩匣紧紧地锁在左肩上,目光紧随着那两条影子。

这个回合,她跟老虎都想出手,但影子飘动的速度太快,他们没能把握住机会。影子飘向山洞,蓦地从空中扎向地面,轰然撞碎了一座三角小楼,然后便悄无声息了。

老虎缓缓地放下枪,长吁了一口气:“风,那绝对不能算是轻功,对不对?”

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踏雪无痕、登萍渡水、驭风而行”属于轻功中的最高明境界,而此刻眼中看到的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之战,忽而登天穿云,忽而掠风激飞,已经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动作场景。

“下一次,我会把握住机会,小心,你呢?”他望着唐心时的表情已经不再谦恭而温柔。

“我也会。”唐心冷淡地回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影子消失的地方。

楼下,司徒求是和雷傲白的尸体被雪覆盖了大半,两个人的悲剧终点,竟然是在这个脱离时间之外的世界里,这一生过得实在是不堪回首。

我仍然怀疑,他们从镜子里看到的真是关宝铃和我吗?为什么关宝铃的神奇失踪不是进入了镜子里面的唐朝世界,而是另一个古怪的海底空间?十几分钟前,我甚至想过要带他们回镜子前去,帮他们离开,让他们回到过去,重新开始,但即使是在脱离时间的环境中,任何事件也都是次第展开的,死亡来临的过程仿佛是预先安排好的一样,一步一步展开,谁都无法逃脱。

“那么,我和苏伦的宿命呢?”我忽然感觉到浑身充满了疲惫,想要在这片洁白的雪地上躺下来,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暂时跳出这些循环不休、死生不竭的怪圈。

“小心,蜀中唐门为什么拒绝加入青龙会?难道一统天下不是你们的终极梦想吗?”在这段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里,老虎似乎更愿意用谈话来消除内心的紧张情绪。

唐心放松身体,又一次拉开弩匣的机关,凝视着早就各就各位的毒箭。

“那是他们的梦想,而不是我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她的声音越来越冷漠。

“可是,在要我去盗《碧落黄泉经》之前,你明明说是要通过经书里的线索,找到蜀中唐门苦求的‘潘多拉宝盒’,聚集天下毒虫的原始母体,从而振兴唐门,独步天下,那些话都是在骗我?”老虎的声音也很平静,并没有受骗上当后的大喊大叫。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都在冷静地剖析着一起走过的感情历程,每一句话都犹如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样冰冷,丝毫不带个人情绪。

“对不起,我是骗了你,不过,你不能不承认,对我的那些好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你也是在利用我重回这里,对不对?”唐心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心痛。

老虎沉默了,卸下弹夹,默数着那些子弹。

世间著书立说的人都言之凿凿地论定,爱情中的男女都是盲目而弱智的,只听信甜言蜜语,却看不透对方的真心,即使被骗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也永远无怨无悔。老虎和唐心的经历,彻底地粉碎了这一说法。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相恋中的男女,但内心世界里却都时时刻刻充满了提防和警惕。

良久,老虎才怅然回答:“没错,我们不得不借用你的宿命。”他转向我,“风,我也骗了你,这场布局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我们需要最优秀的人物冲破种种阻挠,在披荆斩棘的同时,替我们掩盖真相。”

我愕然苦笑:“原来是……这样?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从来没有想到老虎的心机会藏得这么深,但转念一想,他既然能够在遥远的古代大海上潜心蓄势几十年,然后等到时机成熟才挺进中原,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在现实世界里坚忍隐匿,再等良机出现?

越王勾践的范例一直以来都是世界范围内有志之士的楷模,成大事者必定都善于忍耐,并且低伏的时间越长,往往爆发的时候也就更炽烈。

“老虎,不管怎么说,我很佩服你。”这句话是真心的。

老虎一笑:“现在,需要遮遮掩掩的阶段过去了,青龙会已然崛起,很快就能震惊世界,并且那扇封印之门对我们来说并非难题,有人——”

一连十几声轰然巨响,靠近山洞的至少二十余座小楼同时迸碎,砖瓦残片伴着白雪射向天空。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飞驰回来,就在我们的头顶停住,一轮更加密集的刀剑格斗声传过来。

“人与人之间,永远都充满了相互欺骗与自欺欺人,永远都无人值得信任,所以,我最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归宿,就在此地,就在此时——”唐心挥手扳动弩匣的开关,仰面上指。

土裂汗大神悬停的位置大概超过我们头顶十米以上,恰好是弩箭的射杀范围之外。

这时他们两个都处于急速旋转的状态,类似于直升机飞行时的螺旋桨,土裂汗大神的灰袍飞旋成了一朵灰色的浮云,在白雪飘降的背景下竟然呈现出一种残酷的诗意来。

老虎缓缓举枪,指向阿尔法,但随即又缓缓转向土裂汗大神。在他的价值观里,激战的双方都要死,无所谓谁先谁后,他只是想先射杀更强大的一方,让局面变得简单明了下来。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就是这个道理,当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全力搏斗时,也就是其他势力能相继暴起突袭的最佳关口。

那么,被阿尔法封印的幻象魔呢?岂不更要蠢蠢欲动?我在隐隐担心着。

第一次接近封印之门时,他在幻觉中以烈焰向我发动攻击,却被大哥杨天留下的幻觉击败,重新退回甬道中间的那个缺口下面。这一次,阿房宫毁了,阿尔法自顾不暇,他当然就有机会再次向外冲击了。

我看到越来越多的金色火花缓缓飘落,与雪片交织在一起。

“或许该阻止老虎,免得局势更加糟糕?”我心里在做激烈的斗争。

“风,真正高明的战士并非蛮牛一样浴血冲杀,而是以无隙入有间,选中敌人的最薄弱环节,一举杀入,毫不留情。现在,看我来给你导演一场好戏——”他举在空中的手稳定得如同一尊钢铁雕塑,食指即将扳动。

那种化学子弹属于美国的最新科技产品,的确有他说的那种杀伤力。

“老虎。”唐心叫了一声,肩头一晃,几乎毫无预兆地射出一排十支短箭,全部射中了老虎敞着怀的胸膛,深没到箭尾。

这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结局,她不想看到阿尔法伤在老虎枪下,假如在这场战斗里有人必须先死的话,她选中的是老虎。

听到机簧回弹时的“格楞”声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老虎死了”。因为箭尖上浸的毒药太厉害了,老虎贴身的白衬衫已经变成了焦黑色,并且迅速向两边腐蚀开来。我甚至有些后悔,因为自己完全可以阻止这个变故发生的。

“你只能死在这个世界里,因为这也是你的宿命。”唐心沉郁地走到老虎身边,低头看着他,顺势一脚,把那柄沙漠之鹰踢开。

一片雪打在我的眼皮上,迅速融化成了几滴冰水,顺着我的眼角流下来。

“没有其他……办法能改变这一切吗?”老虎看着自己胸口上整齐排列着的短箭,神情黯然,张着两手,却不敢去碰它们。

我不愿意看这对江湖男女的生离死别,无声地退后几步,仰面看着激战中的两人。灰蒙蒙的天空中,阿尔法飞旋的身子突然停了下来,金剑压在土裂汗大神的脖颈上,闪烁的晶石光芒映亮了对方的脸。

土裂汗大神仰天大笑:“朋友,我终于上来了,你的‘天旋地转龙驭大阵’再厉害,也没法真正地困住我。所以,这一次我们只打了个平手,是不是?”

“错,你败了,但我可以给你机会,重新回地脉里去,不再插手这里的事,怎么样?”那柄晶石金剑只要稍稍移动,土裂汗大神就将头颅落地,避无可避。

“如果我说不呢?难道你想独霸‘亚洲齿轮’的能量?说老实话,那种能量既然可以供养整个地球所用,就一定够我们大家坐地平分的。我的贪心不大,只要能够启动大飞行器回到土星就够了。剩余的,你喜欢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土裂汗大神的笑声越来越洪亮,只怕前面整座阿房宫的废墟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就像地球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样,他们之间的战争与和平,也是围绕着能量利益之争而展开的。能量就像他们的“氧气”和“食物”一样,相伴终生,不可或缺。

“听我的劝告,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这个世界不是你能插足的——”阿尔法客气而沉着,但那柄剑却纹丝不动,牢牢地压在对方咽喉要害之处。

“你的野心未免太大了些,不过就是企图吸收幻象魔的力量,重新创建出自己的飞行器,回到自己的宇宙航行轨道里去。我只能告诉你,那是绝不可能的,火星人的飞行器也毁坏得非常厉害,无法执行远距离飞行任务。就算你制服对方,也无法得到他们的飞行模块,更无法回到过去的轨迹上去。”

土裂汗大神毫不客气地揭开了阿尔法的伪装,我渐渐明白,阿尔法之所以选择温和封印的方式对付幻象魔,自己是存了很大的私心。

“夸夸其谈的人最容易自取灭亡,你懂吗?现在,回你的地脉里去,我永远都不想再看到你——”他们两个的火气正在持续升温中,或许下一秒就会突然火山爆发。

“哈哈,你以为自己能控制这个世界吗?听——”土裂汗大神向自己身后的山洞方向一指,“他就要破门而出了,你的末日就要……”

山洞那边传来“哐当”一声轰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声音越来越密集,那是幻象魔冲击封印之门的动静。在这种惊天动地的撞击声里,相信那扇金属门也是撑不了太久的。

第十节 土裂汗大神的伏兵

我始终以为,大家真正的敌人是幻象魔,而不是为了能量性命相搏的两大阵营。可惜阿尔法和土裂汗大神不能心平气和地联手,为剪除幻象魔而战。地球人好内斗,他们两个非地球人,竟也如此好斗。

“破门而出又怎么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这柄晶石金剑在,什么样的邪魔鬼怪都会俯首就死。”

阿尔法沉声低喝,截断了土裂汗大神的话,但后者随即以一连串嘿嘿冷笑回敬他:“俯首就死?你的能量也衰减到最低了,如果不能进入‘亚洲齿轮’的世界得以补充,很快就会到达零点。那时候,你不过是个粗俗笨拙的普通人,还能这么嚣张?”

老虎仰面躺着,双眼紧闭,似乎已经失去了呼吸。唐心跪在他身前,沉默地垂着头,犹如老僧入定一般。她的悲恸沉静与头顶那两人的紧张对峙,形成了完全相反的两种情绪,而我只是夹在中间,无法伸手去帮助任何人。

在老虎和唐心之间,由彼此信任倚靠变为仇视怀疑,翻脸的速度胜过翻开一张日历,就在我踏入金蛋之前,老虎还信誓旦旦地要为唐心而死,一生无悔。

他们的情感变化带给我更多的对人性的反思,或许我们地球人太善于说谎了,最终自己说出的谎言化成厚厚的蚕茧,将自己牢牢裹住,无法挣脱。到临死前的那一刻,这层茧才能自动蜕下来。

“风,听到我的声音吗?”我听得出来,那是土裂汗大神的召唤声,以前听到过无数次了。

“回答我一个问题,在埃及沙漠里,如果我告诉你某一地点的平面经纬坐标,仅仅缺失立体的深度坐标,你能不能有信心把那个点找出来?也就是说,你能做到的沙漠挖掘深度极限是多少?五百米还是八百米、一千米?”他的语速很快,显然是想在最短的时间里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我略一沉思,立即仰起头来回答:“八百米,那是沙地挖掘的极限,再向下,只怕会引起沙海的连锁坍塌反应。你想说什么?”

耶兰作为沙漠施工的行家,不止一次对我和苏伦炫耀过自己的工作经验,可惜他已经死在寻福园了,否则假以时日,将会是一个伟大的沙漠专家。

“那个坐标,就是‘盗墓之王’杨天最后消失的地点。我说过,其实我们两个合作的话,未来会一片光明,不是吗?当然,你也要帮我个忙,替我抵挡阿尔法超过三十秒的时间,然后你就能得到那两个地球经纬坐标数字,这样的交易合算不合算?”

紧急情况下,他顾不得卖关子,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之前我在北海道与他通话时,飞行器里的能量已经接近最低点,现在,取得“亚洲齿轮”里的秘密,将是他继续活下去的最后一条路。

“合算,成交。”我说了四个字,头顶一黯,他的身体已经像颗滚落的铅丸,直坠下来。

就在他颈后半米远处,阿尔法的金剑带着迷人神魄的光芒紧紧追蹑而来。土裂汗大神从我身前掠过,撞碎楼顶落了下去,不等瓦砾碎裂卷起的尘土扬起,我已经猛力拔刀,接过了那道金光上的杀气。

起初,我能分辨出逾距之刀和晶石金剑每次撞击时发出的当当声,几秒钟以内,当当声的频率便超越了人耳的分辨能力,成了模糊的一片。一瞬间,不知道交手多少招,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座黄金铸成的塔困住了,无论朝哪个方向出刀,总会被金剑格挡住,然后溅出一朵灿烂的金花。

我立即闭上了眼,仅凭灵敏的听觉搜索着出路,并且只攻向阿尔法的腰带以下。自从见到他以来,我曾无数次觉得他的膝盖有些问题,是行动之间的一个巨大破绽。刚才他与土裂汗大神搏斗,始终都悬在空中进行,不必做出屈膝的动作,这一缺点被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高手过招,分秒必争,假如他腿上真有残疾,出手时会大打折扣,在我全力以赴的进攻下,未必会稳操胜券。

阿尔法突然闪了出去,困住我的黄金塔也立即消失,我才有机会停下来稍微喘口气。在他狂风暴雨一样的攻击下,能够拖住他三十秒还真不是件容易的工作。

“为什么帮他?风,你知道吗?亚洲齿轮作为地球的核心,能量是固定不变的,假如被他攫走一部分,留下的这个缺口谁来补?你?还是我?或是地球上四十亿坐吃等死的傻瓜?喂,动动脑子想想好不好?假如这一次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是地球人中的超级叛逆,千秋罪人!”

他很激动,因为此刻土裂汗大神早就穿过楼下的大门,直奔地脉出口。如果不是我出刀阻挠,这时的土裂汗大神早就被四分五裂了。

“他回地脉去,回自己的飞行器去,以后也绝不回来打扰大家,这样不好吗?而我们,还需要整装蓄势,应付幻象魔的进击。”我说的是实情,双方的内耗没有任何意义。

“你能保证?谁都不能保证——”他向空院直掠过去,速度快得让人望影兴叹。

的确,我无法保证什么,在这场能量争夺战中,人类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但我愿意竭尽全力去做。

“你终于还是……感到愧疚了吗?”老虎急促地喘息着。

“是,别怪我,因为我不能让你伤害他,反之,我也不想你射杀敌人后,再死在他的手里。”唐心的表情痛苦而决绝,射杀老虎并非他的本意,就像我与阿尔法动手厮杀一样。

“那么,你宁愿杀我,宁愿……让我死在你的手里……”老虎在雪地上挣扎着,伸手去摸索自己的手枪。

唐心沉默地看着他,等到他从积雪下面找到那支沙漠之鹰,然后才淡淡地一笑:“这是我死的日子,也是宿命的终结,开枪吧。”

她扭过脸,凝视着空院,对个人生死已经置之度外,漠然不顾。

一瞬间,我仿佛看清了她的内心,在超脱了生死、爱恋、绝望、希冀之后,她的心已经澄明一片,既没有自我,也没有眼前的这个世界。

老虎举枪,缓缓地指向唐心的太阳穴,食指牢牢地钩住扳机,陡然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我终于明白,自己爱上的,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攫走灵魂的傀儡。小心,其实你和唐清一样,都是在别人的思想遥控下行尸走肉般活着,所谓宿命,也仅仅是别人根植于你脑子里的毒草,你还不懂吗?”

他的中气依然充沛无比,根本没有中毒迹象。

我叹了口气:“老虎,既然你套着避弹衣,又干什么装作受伤,让唐小姐担心?”

这一点,在他刚刚中箭时我就想到了,那种毒箭的杀伤力几近于见血封喉,如果同时身中十箭,继续存活的时间大概只有三十秒到一分钟之间,而不是继续说话、继续表白个不休。

“没人为我担心,风,男人总是那么容易上当,付出所有却一无所得,痴心奉献换来的只是一捧空气。我不会再迷恋任何东西了,皇图霸业、如画江山才是最值得毕生追逐的。”他的食指在不停地颤抖着。

我怀疑他有没有决心射出那颗子弹,毕竟他不是唐心,关键时刻,男人总是不如女人坚决执著。

最终,老虎的枪口垂下来,缓缓地摇头:“我不杀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不会明白,在这里是最后的终点,我没有时间了。”唐心冷冷地回答。

他们的头顶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在这种天气里分手,老虎的沮丧心情可想而知。

“唐小姐,为什么大家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咱们的共同敌人是六臂怪物幻象魔,一旦敌人脱困,这个世界马上就会毁灭殆尽,不复存在了。或许你该劝劝阿尔法,停止这场战斗。”

我始终站在中立角度,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

“他停不下来,你看,对方早就布下了连环陷阱,只不过是以时间换空间,将奇门遁甲阵势破坏后才会发动万无一失的攻击……”她的眼里满含着无助的悲哀,看起来让人心痛不已。

土裂汗大神退到井口附近,但阿尔法已经抢先一步占据井口,挡在他的前面。

那个位置,恰好是风水学中“背后有井,阴阳冲害;左牛右狗,诡辣绝户”的大凶处境,他只顾全力追击,却忽略了这一点。也难怪,空院的围墙崩塌,遍地都是瓦砾废墟,只有从高处俯瞰时才能看清这一点,身在局中,反而一无所知。

“我要走了,两位再见,永别了!”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潸潸而落,我和老虎都没有理由留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跃下小楼,奔向井口。

“什么?”老虎痴痴地问了一句。

“她走了。”只有我能回答他,假如阿尔法中伏,必定非死即伤,唐心冲过去,很可能会为他而死。这样的结局,或许就是她追求的死得其所,最终宿命。

“风,假如我死了,带我们去那面镜子——”他在自己的枪口上轻轻吹了口气,神色显得轻松了一点,“就是司徒求是和雷傲白说的那面镜子,我们、我们大家都是从镜子里来的,所以我始终相信,任何情况下,穿过镜子,我仍是号令天下的虬髯客,仍然能在史学家的如海典籍里生龙活虎地存在着。”

我虽然感到极度惊愕,但脸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向渐渐在雪地里消失踪影的两具尸体望了望。

“他们已经死了,就算勉强回去也是死人,毫无意义,不必管他们了。”他笑起来,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伤感。

“你知道自己的结局?”我低声问。

“史学家说,虬髯客与李世民第一次见面,棋枰论道,连下三局,每一局都是在大势占优的情况下突遭翻盘。而后,他与李世民麾下第一猛将尉迟敬德、第一谋士徐茂公、第一兵法师秦叔宝比武、论谋、谈兵,皆遭败绩,与此同时,他最仰慕的三妹红拂女,也芳心暗许李世民。他到京城来,曾怀着俯仰天地、执掌乾坤的梦想,却给李世民一个人就轻描淡写地化解,激愤之下,他才在凌烟阁上下布置埋伏,意图刺杀李世民,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他背诵的这段野史,散见于很多唐宋笔记小说里,对我而言,并不陌生。

“那场刺杀并没有成功,但事出有因,不是行刺者无能,而是发生了一件天大的意外,对吗?”我举手指向雪地上的伏尸。

老虎沉郁地苦笑起来:“一面镜子改变了一个朝代,否则,与秦皇、汉武、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并列天下群雄的就是我,而不是李世民。”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据我所知,刺杀失败后,虬髯客投入李世民麾下,在‘玄武门之变’中出力最多,可惜大功告成后,被太子李建成的九十九死士围攻于长安东门,眉际中毒箭而亡。你在这里,历史上死掉的虬髯客又是谁?”

在史学家看来,当所有的野史记录存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相似时,它也就不再是荒诞不稽的野史,而上升到与正史同等的地位。我至少看过这段历史的十几个版本,措辞造句略有差别,但“虬髯客中箭而亡”却是言之凿凿的事实。

“我不清楚,从凌烟阁上的镜子走过来之后,我只想以后,不看从前。或许是时势命运的捉弄吧,我凭着从那边带来的古玩名器,筹募资金逾九十亿美金,屡次在东南亚岛国上挑起动乱,但从没有一次成功过。这一次的结果如何,我心里没什么底,或许只有等待青龙会一飞冲天,我才能借别人的光荣耀自己的生命。”

他笑着点头:“我也要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愕然:“你去哪里?陪唐心一起离开吗?”

他的话很明显就是生死诀别的意思,与唐心刚刚说的几乎是同一个意思。

“去做自己该完成的事。”他也跃下了小楼,在两具尸体前略一停顿,转身奔向空院。

彼时,空院里的激战也到了最后的结局,土裂汗大神掌心里的两柄弯刀斜插进阿尔法的左胸,并从后背肩胛骨上贯穿过去。阿尔法的金剑点在土裂汗大神喉结上,只要向前两寸,剑尖就能贯喉而出,尸横当场。

阿尔法不是一个残忍嗜杀的人,他几次有机会剪除敌人,却始终犹豫不决。

就在他的身后,有四个灰袍人缓缓地从井口下列阵而出,灰袍的领子拉起来,严严实实地把后脑和耳朵捂住,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

唐心即将奔到井口,纵声大叫:“小心身后——”

那四个人在井边停了一下,突然猱身欺上,瞬间锁住了阿尔法的两臂和双腿,所用的武功完全是蒙古草原上的牧民摔跤术,只是他们的功力深厚之极,一旦沾到敌人身体,四肢同时收紧,牢不可破。

另有四个人,急速跃上半空,电射向阿尔法的头顶,“嘿”的一声暴喝之后,四人的右掌同时用开山重手拍在了他的头顶、后脑和两太阳穴上,那是泰拳中的“拍沙手”,刚猛凌厉,是一招杀敌中的精髓。

这是土裂汗大神的伏兵,他之所以要我阻挡阿尔法几十秒,就是为了逃回地脉去,做出种种力气不支的假象,诱敌上当。

唐心“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化作“乳燕投林”之势,双手捧着的弩匣发出“嗤嗤咻咻”之声,几十支毒箭放出去,将八名敌人一起射中。等她落地,八个人已然向四边跌倒,腿脚挣扎了一阵,就不再动弹了。

即便如此,她行动得也迟了,阿尔法已经中伏。

隔得这么远,我看不清阿尔法的伤势,但“拍沙手”的最高纪录是一掌下去,二十块方砖应声而折,如果换成人骨的话,就只能等着去看医生了。

伏兵到此并没有结束,就在唐心检查阿尔法伤势、深情款款地向他说着什么时,井口里又冲出来一条灰影,在唐心身边刷地掠过,而后唐心一下子放开了挽住阿尔法胳膊的手,膝盖一软,缓缓地跪在雪地上。

从那条影子的轻功与杀伤力上来看,必定是萨罕无疑。

“砰砰砰砰”接连四声枪响,老虎终于开始了杀戮,这一系列变化来得太快,以至于我还没有下楼,唐心已然倒下。

在我身后突然响起的撞击声来得更是凶猛强悍,等我回头看时,整座山壁都好像在随着“哐当、哐当”声震颤着,甚至整个世界、整个大地都在颤。幻象魔就要冲出来了,但唯一可能御敌的阿尔法却中了伏击。

刹那间,我想起的是《诸世纪》上的那段话:

一九九九年七月

为使安哥鲁莫亚王复活

恐怖大王将从天而落

届时前后玛尔斯将统治天下

说是为让人们获得幸福生活

六臂怪物幻象魔落在普通人眼里,岂不也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天神,只不过是个邪恶之极的神,而不会给人间带来丝毫的福祉。

“小心——”老虎猛然叫起来,余音袅袅,如歌似泣。

我迅速下楼,思想混乱不已。唐心终于受伤,即将进入她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宿命结局”,假如她就此安心地死去,也许是令自己满意的结局,只是害苦了老虎。不管怎么说,老虎真的爱过她,那些精心呵护的小动作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

“啊——”又一声大叫,是老虎的声音。

我飞奔到井边,老虎后背上斜插着五柄弯刀,全部从前胸透出来,鲜血沿着一钩新月般的刀尖滴沥着,瞬间在雪地上形成了一摊巨大的血泊。

在他身边,除了中弹倒下的萨罕外,还有一个隐匿在灰袍里的瘦削女孩子。

“幽莲?”我早就猜到,土裂汗大神到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击,才会把她再次派遣出来。她空着双手,风帽斜着耷拉在眉际,把眼睛也遮住一半。

唐心肋下贯穿着两柄刀,萨罕眉心、咽喉中枪,这两个人也奄奄一息了。

更为怵目惊心的是,阿尔法向着我的这边太阳穴上竟插着一枚直径超过两厘米的精钢锥。那四个泰拳高手,发出“拍沙手”的用意,只是要用雷霆之力把这四枚锥子插进阿尔法头颅里。

我看不到血,但钢锥豁开肌肉硬生生挤进去的样子,瘆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

这四名高手同时中了唐心的毒箭,一击必死,身子也早就僵直不动了。我伸出脚尖挑开其中一个的风帽,露出了一张黝黑彪悍的中年人的脸。

“他是买猜,风先生见过的。其他三位,分别是古龙德大师、泰拳名家虞征、叶蔓塞,很可惜,这四位有可能将泰拳发扬光大、带进世界第一流武功境界的高手,只能死在这次不算成功的土星之旅中了。”幽莲收回了失神的目光,冷冽地望着我。

买猜就是我在埃及沙漠搜索失踪的唐心、卢迦灿时遇到的那个马队头领,他的嚣张飞扬曾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没想到再次见面,已经是只能面对尸体了。古龙德大师更是泰拳的祖师爷级别人物,据说已经常年隐居,现在也突然遇到了。

“他们都死了?”我明知故问,脚尖一挑,那柄沙漠之鹰已然在手。

“风先生,你不是我的对手,主人这么安排,也自有他的道理。你走吧,主人是不会为难你的。”幽莲扬了扬脸,灰袍分开,露出她失血的双唇。在进攻龙驭大阵时,她表现得非常活跃,只是毫无建树而已。

“谁该为他们的死负责?在这个没有法律的世界里,又应该遵循何种生存规则而活?”我感到一阵怒火正从胸膛里飞升出来。

“负责?杀死一切企图掠夺地球能量的人,就是在为他们负责。”幽莲不满地冷笑着。这个布局结束后,的确会死很多人,但最无辜的却是纷纷倒下的地球人。

“我会负责,而且会把亚洲齿轮的容错系数调整到最高,重新建造一个文明、富足、团结的大家庭,消除一切洲与洲之间、家与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就像圣经里说的人类动手修筑‘通天塔’一样,成为全球人类通常沟通的先驱。”

土裂汗大神还没忘了发表自己动人的感言,但我很清楚,杀戮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除非是遭到致命攻击,否则是永远不会再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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