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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亚洲齿轮

第一节 封印之门

洞壁不会发光,有几次我把手掌贴上去,只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一阵阵地传过来。它的空间尺寸始终没有变化,与港岛地面以下建造的防空工程十分相似。

一百步的距离很快走完,当前面出现了那扇银光烁烁的金属门时,唐心忽然停了下来。

“风先生,有件事……非常奇怪,我总感觉那扇门是有思想的,仿佛随时都能活动起来。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呼吸,与四周的石壁浑然形成一个庞大的整体,而我们身处的这个洞口,就是一张史前巨兽张开的大嘴……”

她举高了水晶瓶子,金属门上反射出的光晕闪闪跳跃着,划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光圈。

我再向前走了几步,已经贴近了门扇,感受最强烈的就是四周压迫过来的凛凛寒意,双肘、膝盖和脚踝的关节已经有了凝滞不灵的现象。粗略估计,山洞里的温度会在摄氏零下十五度左右,相当于一个中型冷库全力工作时的环境。

“阿尔法已经确信自己打不开这扇门了?”我不想再给唐心更大的压力,因为自己也能感受到金属门的非同寻常之处。

“对,他当初建造封印之门的操作手法与古代陵墓中的‘断龙石’完全相同,只有来路,没有回路。所以,除非有一个人自身的能量能将断龙石提升上去,其他类似爆破、穿凿等手法都无济于事的。它的厚度为十五米,平面尺寸九平方米,合成成分为铁、铜、金、银四种,各占四分之一,可想而知,其总重量已经是个非常恐怖的天文数字——”

唐心的语气很坚决,毕竟在地球人看来,要想在平地上挪动总体积为一百三十五立方米的巨大金属块已经很是费劲,更何况是在狭窄幽长的山洞里。

“所以,这条路被彻底堵死了,除非——”她靠近我,水晶瓶子贴在门上,仔细检查着金属门与洞壁的接触位置。

“除非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是被封印者有一天会自己破门而出?”那是我的直觉,永远准确,从无失手。

唐心苦笑一声:“风先生,高手思考问题总会殊途同归,难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吗?”

金属门严丝合缝地嵌在石壁里,贴合的紧密程度足以令最优秀的建筑师叹为观止,仿佛这两种不同结构是从最原始状态开始就长在一起的。

“我的想法跟你有一点点不同——当阿尔法失去了对封印之门的控制后,道消魔长,此起彼伏,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一定环境、一定时间内能量的总和是恒定不变的。他失去了能量,谁得到了能量?假如这部分游离能量落在被封印者身上,或许下一次,他会主动打开门请我们进去。”

我伸出双掌,平贴在金属门上,意念之中,把它想象成一块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冰片,催动全身内力化为滚滚翻涌的暖流,一直向它内部输送过去。

唐心眉尖一挑,露出一丝惊愕:“风先生,你在开玩笑?”

这一次她的表情纯净如豆蔻年华的小女生,或许这才是年轻女孩子最应该拥有的本质,而并非帮会仇杀和江湖上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话又说回来,那样的唐心就不是初出唐门便崭露峥嵘的新一代准掌门人了。

“我是在开玩笑,难道你不觉得咱们交谈的气氛太悲观了吗?其实美国人在爆破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可以用‘无坚不摧’四个字来形容,就算把这座石壁完全炸碎挪开都不是太困难的事。你看,只要假以时日,没有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不知道,就在悬崖顶上还有顾倾城这个强大的后援。

自始至终,我对顾倾城的能力便有一个很高的评价。她可以轻易调动大队人马进山探险,麾下又带着卫叔那样的前辈高手,这已经超出了一个古董商或者学者、音乐家的能力范畴。

卫叔的死,丝毫没有给她带来困扰,眉宇之间反而更加坚定果敢。

我想——她所掌控的中坚力量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除了卫叔和死伤殆尽的这队人马,必定另有他人。我无法想象她的身份,暂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当然,我希望大家不会成为利益抗争的敌手,永远都不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唐心皱了皱眉,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伤。

金属门上传来的深重寒意有增无减,我慢慢撤回双掌,脚下错步之时,忽然感觉到平滑的地面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凹槽。

“唐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些话怎么讲?”我并没有立即蹲下身子去进一步观察,只是不着痕迹地拖动着脚尖,沿着一条凹槽游走着,并且迅速辨认出那是一个笔迹浑然大气的“天”字。

“我是马上就要面临死亡的人,这句话岂不是最贴切的写照?”她半转身,水晶瓶子垂到腰际,幽光满地洒落。

“什么?我还是不明白,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我故意拖延着这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同时眼角余光向下一瞥,那果然是一个颜体楷书的“天”字,大约有一本时尚杂志大小,笔画粗细恰如一个壮硕男人的食指。

我退了半步,又露出脚底踩着的另外一个“到”字。

“盗墓之王,杨天到此!”这八个曾经刻在海底甬道里的字一起从我脑海里弹起来,喉头一哽,强抑住即将喷出喉咙来的大叫。下一个字是被唐心踩在脚下的,只是她不曾察觉罢了。

“风先生,我是带着记忆出生的,而那段记忆就是有关一个人的死亡,还伴随着一个星球的毁灭。这件事,你是第一个听众,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回忆里,双眼迷惘地向前望着,空洞无比。

“当然,不过在详谈之前,请你后退一段,我想用金刚猛力击打在门上,看看它会不会发生变化。诚如你所言,假如这是一扇具有灵性的门,遭到暴力破解时,必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

我横跨了一步,极其自然地挡住了她的视线,等她顺从地后退时,地上果然又露出一个“此”字。

“风先生,你的武功不会比阿尔法更高明,千万不要因无谓的尝试而弄伤了自己。”唐心已经站在二十步之外,在晶石光芒的映照下,影影绰绰,如幻如魅。她的“带记忆而生”的来历的确很吸引人,但比起大哥杨天留下的字迹,却又变得微不足道了。

字迹是竖向排列的两行,左边是“天到此”三个字,右边是对应的“墓之王”三个字,合起来正是上次他留在海底甬道里的那两句话,只是排在最前面的“杨、盗”二字却消失了。

从“天、墓”二字与金属门之间的狭窄距离推算,那两个字是被压在门下了。

字迹是来自大哥的手笔,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么为什么会被压在金属门下呢?据阿尔法说,封印之门是在秦代造成的,而门后面的怪物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困住——

我在自己额头上轻轻一拍,立刻悚然顿悟:在大哥留字之后,这门曾经向外移动过,所以才把最顶上的两个字压住。这么看,怪物已经有了移动金属门的力量,虽然每次推动的距离很短,时间累积下来的话,总有一天,他会把金属门完全推开,闯进外面的世界。

世界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虽然唐心一再强调金属门的体积和重量,但危机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我压低了身子,双足扣紧地面,扎了个结结实实的马步,闭目冥思半分钟后,陡然双掌齐出,“噗”的一声轻拍在门上。

金属是最好的导体,在掌心传来寒意的刹那,我催动丹田之气,经由胸、肩、肘三点次第发力,以“龙门三鼓浪”的绵柔功夫全力以赴地撞击在门上。意念之中,奔放的内力化为急促震颤的灵蛇矢矫而入,瞬间突破了十五米的距离。

“有一个……人,不,是怪物!他站在门后面……”

我稍稍有些吃惊,不过随即冷静下来,舌尖在门齿上一扫,已然划破了一条小口,血腥气大作。“兵解大法”在关键时刻总能给我以最需要的帮助,突破金属门内壁的力量倏忽增大十倍,狂风骤雨一样攻击到那怪物身上。

金属门发出“嗡”的一声震天巨响,犹如磨盘大的石块落入百米深井一般,回声连绵不绝。

怪物被震得腾空而飞,但他的身子立刻旋转起来,像一柄骤然打开的失去油布的伞骨。第六感告诉我:他是有着六条手臂的,体型彪悍高大——

难道是铁娜记事簿里的‘幻象魔’?六条手臂,与异化后的唐清一模一样,他是牵动傀儡的幕后主使人?太多惊讶让我无法不分神他顾,一股钱塘江潮水般的力量倒撞过来,正是怪物喘息稍定后的决然反击。

视线里,金属门的正中位置倏地鼓胀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进餐完毕的大胖子。我只来得及移开手掌半寸,那股力量直灌过来,“喀喀”两声过后,我的双腕同时脱臼。幸好我应变迅速,凌空倒翻了两个跟头,把追击过来的力量完全化解开来。

这是我闯荡江湖以来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踉跄落地之后,扭腰甩臂,先让自己的腕骨复位,黑暗之中,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透了,毕竟唐心就在旁边看着。

“风先生,你还好吧?”唐心关切地扶住我的右肘。

“嘭嘭、嗡嗡——”金属门又响了,回声由里而外,一浪一浪地扑过来。

“是怪物苏醒了吗?我们还是先撤出去吧,见了阿尔法再想办法。”唐心和我没有心灵感应,自然也就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如果是苏伦在,刚刚早就出声示警或者拔枪出击了。

我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才好,其实单纯抬出“幻象魔”来阐述问题,绝对不会让别人信服。

“唐小姐,通往‘亚洲齿轮’的路就在那扇门后面?通道的彼端是不是也有断龙石隔着,他是被囚禁在两道门之间的,对不对?”我的本意是担心苏伦,她的武功没办法与怪物抗衡,一旦狭路相逢,只怕凶多吉少。

唐心暂时摆脱了愁郁,促狭地笑着:“当然,只要苏伦小姐确实在亚洲齿轮旁边,就不会遭到怪物的骚扰。他们之间,肯定也隔着十五米厚的金属障碍。所以,风先生实在不必担心,但我想如果苏伦小姐知道你的心思,一定会感激莫名。”

世界各地的媒体上不断爆出有婴儿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新闻,几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属于哗众取宠的炒作,只不过是用来提升报纸杂志的销售量而已。但所有的尖端生物学家都同意“前世记忆”这个专用名词,完全肯定了这一现象的真实存在。

唐心的前世记忆又是怎样的呢?我希望她的听众能换成痴心一片的老虎,而不是我,因为我的心此刻已经飞向了封印之门的那一端。

“风先生,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封印之门是无法打开的,苏伦小姐又是通过什么途径去了那里?时空穿梭还是虫洞异变——为什么不重新思考一下她失踪的过程,然后找出更合乎情理的解释?”

唐心的话很有道理,但阿尔法说过,苏伦就在“亚洲齿轮”旁边,应该不会是虚妄的诳语。

“我们……返回吧?死亡来临的速度非常快,我担心自己没机会讲完心里的话。”她的眉又垂了下来,重新陷入忧郁里去。

我扭动着手指,双腕隐隐作痛,只怕会有好几天都无法康复。怪物反击回来的力量超乎想象,比传说中江湖高手们的“隔山打牛、隔牛打山”这一类武功高逾千倍。

大哥到过这扇门前,并且用大力金刚指刻字留记,从发现字迹开始,我一直都在逆向思考:“在什么情况下他会留字?这些字是为了警示后人吗?留字之后,他去了哪里?”其实我有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那就是大哥已经突破封印之门的禁锢,进入了门里。

突然间,前面的金属门亮起来,是一种灼灼逼人的篝火一样的暗红色的光,几秒钟内,红光变成了烈焰,在门扇上展示出了一幅火舌腾空的怪异画面。

“那是什么?”唐心倒吸了一口凉气,举起晶石,下意识地连退数步。

那是一幅跃动着的画面,金属门变成了图像清晰无比的显示屏。火蛇狂舞到极致以后,红光猛地消失了,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一片沙黄色。

“沙漠?风先生,我看到过这样的景色,不过是在我的前世记忆里!”她靠过来,肩头瑟缩着,仿佛要因身心俱疲而跌倒。

我抬起手,自然而然地环住她的肩,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帮助她镇定下来。

“唐小姐,只是一幅怪画而已——”我试着安慰她。

“不、不,我们会看到水蓝——那个叫做水蓝的女孩子,她不属于沙漠,也不属于阿尔法的世界,她是完完全全的地球人……风先生,我的脑子乱了,真的乱了……”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盈盈荡荡,水光微微。

我很想听她的梦,因为她提到了“水蓝”,一个与大哥密切相关的女子。

遍地黄沙之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衣带翻飞,长发飘扬。她的身后斜放着一架扶梯,一直通向一座高大张扬的银色金属建筑。

唐心呻吟了一声:“哦……那就是水蓝,一个、一个来历不明的地球女孩子,我猜她是穿梭于时空逆流的旅行者,可以从任何地方出现,也可以在任何地方消失。风先生,拜托你记住我说的话,她是阻止地球毁灭的关键人物,只有她掌握着‘大七数’的秘密……”

她的话越来越颠三倒四,先提到水蓝,又说到“大七数”,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惊人之语呢?

“水蓝在哪里?”我直指话题核心。

“在我记忆里的任何地方,唯独不在这里。我一直在想,她是否只是一个活在我记忆里的人物,却没有在世界上真实存在过?”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好几次要从我的胳膊里滑落下去。

画面的无穷远处,一颗巨大的火球恒定不动地悬挂在地平线上方,看不到天空和云朵,本该是蓝天白云的地方只悬着一层望不到边的黑幕。

如果那真的是水蓝,大哥会不会也在?我的思想似乎也陷入了混乱状态。

那个女孩子始终只用侧影对着我们,仿佛在对着那颗火球沉思。突然之间,沙漠上卷起了狂风,从她乱飞的头发可以看出,风势非常猛烈,逼得她要转身退入那建筑物里去。

我看到她有着浓密纤长的睫毛,挺直娇美的鼻梁,再转十几度,大概就能看到她的全貌了——“风先生,就在这一刻……就是这一刻,怪物出现了……”唐心喃喃自语,无力地靠在我怀里。

晶石仍在发光,但比起那颗火球和风沙里陡然出现的一个遍身都是红色的巨人来,已经是微不足道。

巨人大约是那女孩子的两倍高度,穿着火红色的铠甲,浑身仿佛冒着炙热的白烟,暴烈无比地扑过来。他的形状像人,但却是一个生着六只手臂的“人”。

那些画面极具震撼力,特别是巨人向前猛扑时,给人以无比恐怖的压迫感,比观赏最逼真的立体电影更壮观。

“她逃不掉的,噩梦的结束其实是一个更骇然的开始……即便逃开这个循环,下一次危机会来得更恐怖……”唐心一直在自言自语,声音有如梦游。

第二节 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唐心

我摇摇头,示意唐心不要出声,因为自己的手指在坚硬的金属门上摸到了一些凹凸不平的线条。

这一次,不是大哥留下的字迹,而是一个女孩子的全身画像。在门上作画的人使用了奇妙的光线反射技巧,单凭肉眼观察是无法发现其中奥秘的。可惜我没有关宝铃那样高明的绘画技巧,否则完全可以即时临摹下来。

唐心把水晶瓶子举起来,迷惑不解地看着我:“风先生,你发现了什么?”

我无暇回答,稍作思索后,划破手背,把鲜血涂抹在那些线条经过的地方,那张隐藏在暗处的画立刻凸显出来。

唐心“啊”的一声捂住了嘴:“水蓝?她是水蓝——”

这张画上的人与我们刚刚看到过的影像里的女孩子是同一个人,而且身上的衣服式样和最初站立的姿势也完全相同。打个譬喻来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那段活动影像里的第一幅定格。

“唐小姐,难道你以前没看到过这幅画?”我擦干了手上的血,凝视着画里的女孩子,用心地记下她的样子。何寄裳说过,水蓝才是大哥杨天的最爱,我要记住她,以保证今后在千百地球人的面孔中一眼就能把她认出来。

唐心摇摇头:“没有,阿尔法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不过我的前世记忆里反复出现过她,并且我永远都明白,噩梦到了这里就会醒来,而我的生命也就随之结束了。”

能够清醒地谈及自身即将死亡的人,都是意志力极度顽强的,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能令她恐惧呢?从这一点上看,唐心绝不是一个普通人。

“你看到对面的那扇门吗?门的后面,真的就是亚洲齿轮?”我向前指着。

唐心皱起了眉:“什么?我看不到,这扇门把一切都挡住了。”她不解地盯着我,再扭头去看眼前的门,并且伸出手努力摸索着,终于无奈地摇头,“风先生,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抱歉。”

我沉默地摇摇头,取出“逾距之刀”,盯着刀锋上跳跃着的寒光。世间号称“削铁如泥”的宝刀多不胜数,但却无法找到一柄刀,能够劈开这扇门,让我看到门里的世界。

“我虽然看不到,但我知道门后面有什么,在前世记忆里,我不止一次地到过这里。风先生,那个齿轮的结构庞大之极,由六亿五千万个独立运转的部分组成。它不靠任何地球人已知类型的动力驱动,也没有可见的润滑装置,已经运转了七千亿年。一切资料都是写在我记忆中的,而不是某个人转述——”

我想打断她,因为这段话里有一个明显而巨大的谬误,但刚刚张口,便被她举手阻止了:“不要打断我,风先生,你应该知道,让地球人中的科学家去探求‘地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这个问题是很荒谬也很可笑的,就像我们不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渡河、不可能在称量体重时抓着自己的脚借以减轻重量一样。地球人对于地球的了解,正如古代中国人总结到的一个成语——‘盲人摸象’,在我记忆里存在的资料,跟我成长过程中所接受的教育知识差别巨大,不能同日而语。”

“那么,‘亚洲齿轮’可以看作是一个永动机?”我只提了这一个问题,至少没有在她的混乱描述里失去自己的思考能力。

她顿了顿,再次摇头:“永动机的定义是‘不靠动力运转的人造机器’,但‘亚洲齿轮’不是,它的存在并不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恰恰相反,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而产生了地球,产生了地球上万物繁衍、文明发展的契机。”

“这一切,都来自于你的前世记忆?那么,告诉我,在前世记忆的世界里,你又是谁?”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我希望她说出自己的全部身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这是一个……一个很复杂的话题,几个小时内都说不清,如果风先生感兴趣,我们可以走出去慢慢谈。我知道最近处的一幢三角小楼里有壁炉和好酒,还有两只舒适的躺椅,或许我们该去那里,让彼此都静下心来再说。”

唐心淡淡地笑起来,伸手相邀。

对于“亚洲齿轮”这一命题,全球公认的唯一学术权威就是苏伦的师父,日本人冠南五郎。在他的研究报告中描述到的情景,与唐心所说不尽相同,但是却提到了一个令饱经战火的亚洲人欢欣鼓舞的论点——调整那个巨大齿轮的偏差,将会有效地纠正亚洲大陆上的风水、气流、山脉、人心、天道,万物回归生长的最初轨道,一切符合自然选择的发展规律,不再有战争和霸权。

冠南五郎的理论被美国人称为“乌托邦式的绝唱”,并被嗤之以鼻,不过在和平人士眼中却不啻于临危受命的救世主,至少有七个中东小国的统治者已经捐献出一笔数目巨大的款项,组建了一个名为“生命之源”的基金项目,唯一目标便是寻找“亚洲齿轮”。

“愿听唐小姐的高见。”我缓缓转身,准备放弃在那个空荡荡的世界里继续眺望的行动。透明的金属门正在变得模糊,不再有水晶一样的明澈,但就在此刻,对面的金属门后面的洞口位置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我一下子怔住了,随即扑向门前,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门上。

“一个人?一个慢慢向这边走的女孩子?她会是谁?苏伦——会是苏伦吗?”我脑子里轰然一响,“苏、伦”两个字几乎要脱口大叫出来。幸好冰冷的金属门能起到良好的镇静作用,逼使我控制住自己沸腾的情绪。

金属门的透明度持续降低,那个女孩子走路时的姿势被迅速扭曲了,如同一面凸透镜里呈现出来的诡异图像,根本无法分辨她的身份。

“风先生,你在看什么?”

唐心学着我的样子贴在金属门的右侧,但我明白她什么都看不到。

“我好像看到了苏伦,但却模糊之极……”我的声音在颤抖。

女孩子停住了,我猜她是被对面的金属门挡住,无法继续前进,就像我和唐心被门挡住一样。

“真的?可是……人的视线怎么可能穿透金属门?”唐心半信半疑。

我只能判断那是一个女孩子,但却无法确认是不是苏伦,再过几分钟,金属门恢复了原状,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是苏伦?抑或是其他什么人?比如这扇门上刻着的水蓝?”我颓然长叹,后退一大步,凝视着水蓝的画像。那画像着正在缓慢消退着,如同冬日车窗玻璃上的水汽,太阳一出,水汽就无影无踪了。

“风先生,我想你一定是出现了幻觉,假如还有一条通道可以进入‘亚洲齿轮’那个能量核心的话,阿尔法早就努力去找了,不至于困守在这里。”唐心对我说过的话半信半疑,只是在表示礼貌性地应和。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这时候就算是歇斯底里的爆发、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又有什么用呢?

“唐小姐,我们退出去吧。”我脸上重新浮起了淡然的微笑,带头向山洞外走。

如果此刻有美式爆破器材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开山炸石,做最大限度的努力。顾倾城的名字重新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如果她在这里,必定也能替我出谋划策,并且有条不紊地付诸行动,而不是像唐心一样梦游在自我的世界里。

“苏伦,我会再回来,不会让你被困太久的。”这是我的承诺,从接到她失踪的消息开始,每一天我都会对自己这么说。

洞外起风了,寒意重重袭来,刚刚被冷汗湿透的内衣像一层硬邦邦的冰甲贴在身上,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我们没有在洞口停留,一直向回走,到了距离山洞五百米外的一处避风口。

“风先生,就在那里,我们可以烤火、喝酒,暂时休整一下。”唐心指向右侧的一幢三角小楼。它有着冷肃的灰色木质门窗,雕花窗棂上糊着白色的窗纸。与其他小楼一样,它的灰色的楼顶也笼着厚厚的一层雪。

三角小楼前的横巷与我们走过的大道呈锐角斜交之势,正是“猛虎下山斗冲局”的一个神秘变化。

“这幢楼的位置是阿尔法特意选下的,用来镇守封印之门。”唐心浅笑着解释。

行走江湖的高手,不懂奇门遁甲的极少,况且她又是唐门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知识面自然非常宽广。

“很好,阿尔法的布阵手法非常高明,就算比起江西龙虎山上的折鸦上人来也毫不逊色。”这已经是我对他的最高评价,因为折鸦上人的年龄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岁,从三岁起就在龙虎山学道,毕生浸淫于奇门遁甲、五行阵势,是江湖上公认的业界第一高手。

唐心带路踏上青石台阶,正因为小楼处于微妙布局的最前沿,属于风中口、刀上口、剑镝口、灭杀口、决死口的险中之险、危中之危,石阶上的积雪浮冰早被东面来的杀气和西面、北面的阴柔之风融化,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水渍。

小楼的存在,犹如给洞口里的被封印者头顶悬上了一柄一触即发的铡刀,用意之深远令人叹服。

“风先生请吧。”唐心伸手推开大门,一股淡淡的檀香飘出来,瞬间被风吹散。

这道石阶约有三十级,一踏上去,我便发现所有的青石板后面都暗藏着复杂的机关。如我所想的一样,阿尔法已经把小楼武装成了随时能够狙击敌人的堡垒。纵观洞口附近的楼阁设置,只有三角形与五边形的建筑,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每一幢楼的方位都暗藏用心。

洞口的开阔大道能够直通阿房宫的入口,也即是被封印者冲破最后禁锢的必经之路,但这条看似平坦无奇的直路,却早就布下了层层狙杀的陷阱。

“阿尔法的心机果然深不可测,在所有看得到的机关背后,是不是还有看不到呢?被封印者的智慧与阿尔法孰高孰低?”

我忍不住为了这场无法想象的未来激战而长叹,毕竟封印的力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削弱,此消彼长,阿尔法面临的危机可想而知。

从这里向西望去,斜坡越爬越高,根本望不到阿房宫的大门与那个岩壁上的洞口。向回看,石壁千仞,只留下那个狭小的方形通道,看上去异常古怪。

檀香越来越浓,我迈步过了高大的门槛时,忽然想通了:“几乎所有的埃及金字塔入口都非常狭小,但塔的主体却非常之庞大,这种比例严重失调的古老建筑是不是跟眼前的石壁相似?”

二战之后,考古学家们曾经在金字塔内部发现了奇妙的“金字塔能”,并且著书立说论述这种能量的存在状态,强烈要求推翻“能量永恒不变”这一科学理论。在他们的著作里,金字塔能不属于地球上的能量,而是金字塔通过本身奇怪的锥体构造从宇宙空间里承接过来的,有别于地球上现存的任何一种动能。

众所周知,诋毁“金字塔能”存在的科学家们根本无法解释金字塔内部“尸体不腐烂、钟表停摆、钻石化为碎末、金银饰物自动燃烧”等等奇怪现象,因为以上的每一个例子都是绝对的事实,无数具有执业公证资格的专业人士可以为此担保作证。

“难道阿尔法构建了这些造形古怪的楼阁,会借用到非地球物质的助力?”我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走到壁炉前的时候,仍旧心事重重地垂着头。

“风先生请坐,阿尔法说,右边的那张躺椅是一位伟大的英雄人物曾经坐过的。人虽然去了,但侠骨留香,永世不绝。”

唐心屈膝在壁炉前,“哧”的一声划着了火柴丢进壁炉里,木柴随即燃起,火光斜映着她的脸,又将她的头发镀成金黄色。

眼前的两把松木躺椅样式古朴,扶手上雕刻着细密繁复的云头、龙凤、貔貅,绝对不可能是近现代的产品。右边的躺椅侧面摆着一张三角小凳,上面放着一个棕色封皮的小笔记本,中间还夹着一支磨得油漆斑驳的铅笔。

“伟大人物?是谁?”我走过去,并没有伸手去抓笔记本,而是蹲下来,专注地凝视着它。

“一个足以令阿尔法都佩服莫名的大人物,不过,既然那位前辈已经亡故,就不必再提他的名字了,以免对死者唐突,使亡灵不安。”唐心伸手烤火,心情已经放松下来。

笔记本的封皮是用熊皮硝制而成,那么结实的皮质都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可见它是每天无数次被主人翻阅的。至于那支铅笔的样子,则更可能在地质考察员的行囊里看得到,又短又脏,尾部还有被咬嚼过的痕迹,可见使用者有咬着铅笔思考问题的习惯。

“让我来猜猜看,那位大人物是不是在江湖上突然销声匿迹的‘盗墓之王’大侠杨天?”

我的灵感来自这个陈旧的笔记本,因为大哥留给我的那一本也是如此残破,而且大哥曾到过这里,我方才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力量。

唐心“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

“他死了?不,他是永远不会死的,天下英雄无出其右的大人物生前轰轰烈烈,绝不会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是为他而存在的,就像月亮是要倚靠太阳的光才能得以出现在人类视野中一样。”

我内心激动,但神情、言辞上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仿佛是在说着与己无关的故事。

“风先生,你说错了,‘盗墓之王’杨天虽然天下无敌,但他仍旧是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就会老死、病死、横死、猝死——他真的已经死了,就在我们刚刚到过的山洞里。其实,我们都会死,只不过早一时或者晚一时之分,回头想想,一天、一年、一百年放在地球历史的长河中,也仅仅就是白驹过隙的一瞬,那一点点微小区别与没有区别何异?”

火焰腾跃起来,差些舔到她的指甲,让她小小地吃了一惊,猛地向后仰身,嗖地站起来。

第三节 谁是救世主?

我不想跟她争辩,只是报以沉默的微笑。在杨天现在“生还是死”这个问题上,我比任何人都有发言权。

壁炉是黑色的,非常宽大,这让我想起寻福园别墅里的那个壁炉,自然而然地也会联想到与关宝铃在一起的日子。我们相识并且走得很近的起因就在于壁炉里的怪异水泡声,当然还有大亨身中的“危地马拉黑巫术”,离开寻福园这么久,也不知道萧可冷有没有把寻福园完全恢复原状?

唐心走向房间深处,我向前拖了一把躺椅,缓缓坐下来,凝视着火光出神。之所以没有马上去看那笔记本,是想等自己激动的心情彻底恢复平静后再说,免得思绪紊乱,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蠢事来。

阿尔法一直没有再次出现,我心里的某些谜题大概只有他能解得开,譬如金属门的构成元素、门后那个陷阱的详情、亚洲齿轮存在的意义等等等等。

在唐心眼里,阿尔法是万能的,假如有一个问题连他都解决不了,那就一定是彻底无解的。这是女孩子对待情郎的共同态度,我猜老虎肯定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艳福。那么,苏伦对我呢?我在她眼里又是什么样子的?

一想到苏伦,胸膛里仿如有一股暖流慢慢涌动起来。“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古人的诗词早就清晰说明了我此刻的感情世界。

她一定是在那里!我的左手支在额头上,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当时看到的那个模糊影子重新在眼前浮现出来。

“风先生,酒来了。”唐心飘然回来,两手里各提着一只褐色的短颈小口酒坛,轻巧地放在两张躺椅之间。酒坛口上的泥封也是褐色的,上面还盖着一个模糊的方形朱印。

她从壁炉上的酒柜里取了两只青铜杯出来,把其中一只交给我:“酒是大秦丞相李斯亲自监制封口的‘淮上三日春’,杯子则是西汉高祖刘邦垓下大捷后从霸王项羽行装里抢来的,一个是龙头杯,另一个是丹凤杯,我们是否该怀疑这是项羽和虞姬对饮时用过的呢?闻一下,似乎还清晰留着当年美人的唇香呢。”

自古以来,淮上出名酒,西北生美人——这两句话是史学家们专为悼念霸王项羽和虞姬所写。据饮酒界高手谈论,“淮上三日春”又名“开门十里香、迎风醉死马”,是烈性白酒中的极品,到了现在这个年代,只能偶尔从某些秦汉古墓里发掘到一部分,但却是只有酒水,没有酒香,在长期的窖藏日子里,都已经慢慢变质了。

握在我手中的青铜龙头杯沉甸甸的,粗拙笨重之极,至少有两公斤重,凭手感和重量可以判断出,这是真正的秦汉时代古物。

唐心提起一只酒坛轻轻摇晃了一下,那只可以容纳五公斤液体的酒坛传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应该只剩下半坛酒了。古酒在封藏过程中,就算使用的封口程序再严密,也总是会被微少的空气侵入内部,与酒精发生化学反应,不断地把水分蒸发出来。所以,封藏越严密的酒坛,其酒劲越会成倍增加,香气则随之馥郁数倍。

“这其实不算是一个太好的喝酒时间,风先生,我明白你心里藏着很多忧虑,但你最好明白,只有保持住一个健康良好的身体,才会有余力拯救别人。喝酒之前,咱们最好先来个君子约定,只要外面不爆发超级地震、只要这小楼没有坍塌下来,谁都不能离座,直到喝完两坛酒为止,怎么样?”

她慧黠地望着我,十足是一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小女孩的神情。

我轻弹着酒杯:“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说得没错,诸多纷扰充斥思想的时候,最好先暂时从乱麻一样的思绪里跳出来,待头脑清醒了,再重新回来解决问题——这是世界级的励志大师卡耐基的醒世名言,属于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泥封一起,醇和温厚的酒香顿时扑面而来。这是真正的顶尖古中国美酒,比起现在最受国民拥戴的各种“国酒”,一个在天空云上,其他的都要归于提壶卖浆之流的解渴饮料了。

“果然好酒。”我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唐心捧着坛子斟酒,有几滴飞溅出来,落在我的袖子上,迅速洇湿开来,酒香越发浓烈得沸沸扬扬,还没喝到嘴里,只闻香气便已经醉了。

我举起袖子,轻轻闻了闻,再次赞赏出声:“古人爱说‘万花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的句子,我的这只袖子,只怕连洗三水都会酒香不绝。这么好的酒,只喝一次的话真是太遗憾了,真想贮藏下几大酒窖,一生常饮不断。”

手术刀在开罗的所有别墅里都设有酒窖,但他只搜集到英格兰、苏格兰、法国南部山地的绝佳干邑,对于中国古酒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始终没有令他自傲的上等藏品。

“干杯,为了大家能从埃及沙漠不告而别、不欢而散到现在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也为了能找到苏伦小姐,更为了杯中美酒!”唐心的祝酒词随意而洒脱,其实所有的心意都融合在酒里了,古酒铜杯,美女在侧,本来就是最值得浮一大白的理由。

热辣辣的酒液滑过喉咙,胸膛里立刻浮起一股灼烧感,仿佛吞下的是一口燃烧着的汽油,但是只过了几秒钟,袅袅余香从浑身几千个毛孔里同时向外涌,舒泰之极也惬意之极。

“好酒,好酒。”唐心的脸一下子红了,人面桃花一般,平添了七分妩媚娇艳。她的确很漂亮,否则老虎也不至于痴迷至此。

三杯之后,第一坛酒就被喝光了,唐心立刻开了第二坛,在两只杯子里倒满。

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上好的松木干柴斑斑白白地脆响着,偶尔冒起一股白烟,伴着“嗞啦”一声响,泛着松油的古怪味道。

“风先生,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你听当作下酒小菜,好不好?”她的双颊酡红,眼底也浮起了纵横交错的红网,酒精已然高度奏效。

我放下酒杯,向躺椅深处靠了靠,随即欣然一笑:“好,我早就准备好洗耳恭听了,请说。”

现在我最想弄明白的核心问题是“水蓝到底是谁”,不管怎样,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我必须查清她的来历。

唐心把手中的丹凤杯放在龙头杯旁边,双手交叉抱着后脑勺,瑟缩在躺椅里。

“自从我母亲去世后,这些记忆就被我永远地封藏了,谁都拿不走它。风先生,你是第一个开启它们的人,我希望你不会把它仅仅当成一个故事、一件趣闻来听,而是吸取其中有意义的片断。严格来说,亟须拯救的并非只有苏伦小姐,现在是一个生死存亡的契机——”

她停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进一步解释自己的话:“我接下来说的话会比较混乱,因为我自己一直分不清许多个情节谁先谁后,很多时候,自己觉得又仿佛是幕布外的观众,只是心旌摇荡的旁观者,无法真正参与到看到的事情里去——”

我客气地举手打断她:“唐小姐,你尽管说,不必考虑如何理顺诸多片断的关系,我会仔细听的。”

从埃及沙漠初出茅庐到现在历经十几次咄咄怪事,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进步,那些毛躁冲动的性情棱角全都磨平了,不再毫无来由地冲动。现在我呈现给别人的形象,一定是冷静镇定的,进退之间,无论举动还是言辞,不露一丝破绽。

“好,我想说的第一点就是‘我是谁’?在日常生活中,只有重度失忆症患者才会这样问,因为他们没有这一秒之前的任何记忆,只活在现在这一秒钟,当别人问他是谁的时候,他当然答不上来。我跟他们不同,因为我拥有从出生的那一刻到这一秒钟的全部记忆,但每一页记忆里都没有这个答案。”

她很痛苦,我看得出。

毫无疑问,人生的一大部分痛苦都能在酒精的遮盖下释放出来,或许“我是谁”三个字困扰她太久了,每说一个字就会痛苦地抽动一次肩膀。

“我读过你的全部资料,唐小姐,要不要我背诵一段给你听?”我善意地提醒她。

老虎和唐心第一次在手术刀的别墅里出现,苏伦就把他们的全部资料查得清清楚楚,并且采用的是五角大楼方面的第一手情报数据——

“父亲,唐君石,外号‘十八臂魔’,唐门内嫡系高手,擅长细小轻飘并且淬炼剧毒的暗器,曾有一夜之间毒杀河南伏牛山十五个匪窝共一千九百名土匪的超强纪录,性情暴躁嗜杀,死于二〇〇三年,死因是癌症。母亲,虞白帆,来历不详,毫无武功,并没有卷入唐门这个大染缸里去。唐心,一九八九年九月四日出生,聪慧绝顶,擅长轻功、暗器、毒药,从小志向远大,要统一天下使用暗器和毒药的高手,创造一个隶属于蜀中唐门的武装体系。”

以上是美国情报系统方面的官方记录,除此之外,江湖上关于唐心的传说也被苏伦一一挖掘出来,并且采取了细致的比对。

“那些,都是一个人的表象,是毫无意义的符号。我现在想说的,是与个人内心世界有关的东西。风先生,在你眼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唐心’,是隶属于蜀中唐门的杀手,但在我是‘唐心’这个人之前,我又是谁?”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深邃,仿佛已经穿透了壁炉、火光和小楼的墙壁,一直望向无穷远处。

“我是从黑暗中醒来的,不能说话,但却能听懂所有人的话。很多女人在欣喜地压低了嗓音交头接耳,她们说‘生了生了,快去告诉老爷,夫人生了’。这是我出生时的情景,就在蜀中唐门后山的‘天兵神庐’,也就是唐君石和虞白帆居住的掌门别院。醒来的前一秒钟,自己是在一个灰色的巨大帐篷里,外面传来一阵阵嘈杂混乱的喧哗声,那是几千人几万人一起哭号哀歌的动静。我看见一柄冷森森的青铜剑正横转过来,削向自己的脖颈,剑锋碰触到皮肤时,寒气刺骨,冷涩之极。然后,一蓬赤血飞溅着,伤口处发出‘嗤嗤嗞嗞’的响声,我很清楚,那是自己身上的血,连痛带怕,一激灵就从梦里惊醒了……”

我仔细听着,随着她的叙述慢慢理清思路:“在大帐篷里被杀,就是你的前世记忆?”

某位权威心理学家曾经说过,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会令即将死亡的人一下子失去记忆,他的脑电波会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脱离身体,毫无规律地弹射到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里,这就是所谓的“灵魂出窍”。

脑电波的存在方式是无法界定与想象的,存在时间则可能是和宇宙一起同朽。它很容易与其他人的脑电波连为一体,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化为接收者自己的思想,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灵魂附体”。

在专家看来,唐心以为的“带着前世记忆出生”不过是宇宙中游移不定的脑电波恰巧进入了新生儿的身体而已。

“对,但那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当我开始哭、吃奶、正常睡眠之后,更多的思想意识复活了。大帐篷里的骇然奇遇并不是简单的生与死的问题,而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我看到交战双方的旗帜上赫然写着篆体的‘汉、楚’两个大字,汉军白衣白甲,楚军则是黑衣黑甲,我自己就是站在楚军一方的,骑着桃红马,穿桃色铠甲,还披着一件桃色的斗篷——”

我缓缓地点头:“嗯,楚汉之争,应该就是秦朝灭亡后刘邦与项羽之间的战争。”

在那场旷世大战里,霸王项羽在用人、用计方面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并且自恃骁勇,丝毫没把敌人放在眼里,终于败走乌江,自刎而死。他是后代广为称赞的无敌英雄,身边自然少不了美人,也就是“以一刎惊天下”的虞姬。

不过,这些与我们起初要讨论的“水蓝”会有什么联系呢?

我更希望阿尔法会出现,大家共同参详,打开封印之门。满室都是酒香,但我的心情却一步步变得沉郁起来。

“风先生,请不要分心,这一段叙述虽然冗长,却是后面所有故事的铺垫——”

我歉意地笑了笑,坐正了身子:“对不起唐小姐,请继续说,我一定会认真听。”

唐心摸了摸额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风先生,这些话听起来是很古怪,从前我只要说个开头,便会被父母斥骂,有一次还挨了父亲的板子,不准再满嘴胡说八道。所以,这些话便一直埋在心里,希望你能把每一个字听完,我想它们一定是有意义的,是要告诉我什么,然后要我担负起某种使命。”

“什么使命?”我立即追问。

手术刀也经常提到——“人生在世,某些桀骜不驯的大人物是受命于天的,他们之所以存在,是承担着自身特殊的使命而来”。他所指的“大人物”毫无例外就是大哥杨天,那么唐心的使命又是什么?

“救世主——我的使命是找到救世主,然后告诉他一个秘密。”她转头看着我,乌黑的眸子定格在我眉心里。

“唐小姐,你确信那些记忆是真实存在过的吗?或者只是一些虚妄无据的思想片断?唐门中人日夜与毒虫、毒药打交道,目前能够在中国找到的毒物之中,至少有六十多种会给人造成奇异的幻觉。据我所知,你们唐门的第二十五代、第五十二、第五十三代弟子中,都有因服食‘离魂草、信天翎、如梦令’而患上妄想狂的牺牲者。你敢说在修炼‘百死神功’的过程中,没有服过那三种毒药?”

她眼眸中的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是,我服用过。”

资料记载,二十五代唐门弟子唐大恐服用“离魂草”之后,幻想自己是剑仙李白,每日饮酒、作诗、练剑,对于从前的毒术忘得一干二净,最终在三峡湍流中逐浪而死,跟当年扑水追月的李太白同样下场。

五十二代弟子唐金服用“信天翎”之后,总以为自己是陕北山沟里吃草的绵羊,除了仰面看天就是埋头啃草,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只能用“咩咩”的羊叫声表达自己的感情。

五十三代弟子唐布服用“如梦令”之后,患上了重度白日梦游症,每天睁着眼做梦,然后絮絮叨叨地对别人讲天外来客、海底古城或者雪山妖兽之类的古怪故事,但那些都是他一个人胡编乱造出来的,根本无据可查。

蜀中唐门深居蜀中残山怪水之间,很多门规、练功方法都已经踏上了走火入魔的不归路,所以门下弟子才会日渐伶仃。

“唐小姐,这些话,你对老虎说过吗?”我希望能岔开话题。

“没有,这些话,我是要留着讲给救世主听的。老虎只是俗人,对他说,他也永远不会懂的,就像那套《碧落黄泉经》,在别人眼里是无用的蝌蚪文废纸,在我眼里,却是醍醐灌顶的良药,所有的困扰霍然迎刃披落,荡然无存。其实,那些所谓的‘神秘文字’,在风先生眼里,也会不值一提——”

似乎有两团火苗正从她的眼底升起,燃烧着之前生成的大片阴翳。

“过奖了,我和老虎一样,也只是——”

她霍地举手截断我:“不,你们绝不一样,你是救世主,是这个世界的最终拯救者。风先生,走向毁灭的进程已经临近尾声,你难道没有感觉出来?”她的身子向前一探,已经攫住我的左臂,钢钩一般收紧。

我毫不反抗,任由她十指发力。看得出,她太紧张了,随时会进入歇斯底里的崩溃状态。

“唐小姐,你太紧张了,为什么不试着放松一些?笑一笑,喝杯酒,或许能感觉好一点。”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你看那天空,代表死亡的‘十字连星’早就形成,那是直插地球心脏的一把利剑。它并非是受阻而不能落下来,而是在谨慎地选取角度,等待最好的时机。”她仰面向上,露出雪白的脖颈,胸膛更是激烈地起伏着。

我随着她的动作抬头,这才注意到这栋建筑物里并没有楼层分隔,自下而上二十多米的高度全部都是一气贯通的,可以一直望到楼顶。只是那楼顶也并非完全封闭的,而是露着一个直径三米的圆形洞口,露出了黛黑色的天幕。

那不是我们地球人平时仰望时看到的天空,而是真正的太空世界。阿尔法建造这座三角小楼的心机非常之深,楼顶暗藏着一架高精度天文望远镜,可以直接观测星空。这片黛黑色就是茫茫宇宙里的原始色彩。十颗黯淡无光的星球缓慢旋转着由远及近连成一线,从眼前数第七颗的位置,左右两侧各出现了一颗亮星,犹如剑镝,这种构架,既像是脱鞘祭起的宝剑,又像基督徒们格杀魔鬼的圣十字架。

“十字连星、地球末日”是欧洲星相学家们的恐怖预言,正如《诸世纪》上所记载的“一九九九年恐怖大王从天而降”一样,都言之凿凿地指明了地球多灾多难的未来。正如宇宙里诸多恒星、行星的毁灭过程那样,地球也会遵循同样的发展路线,只是取决于那个毁灭降临的时间早晚而已。

“一九九九年的‘十字连星’并没有引发地球危机,那是因为一种奇怪的力量暂时阻止了利剑的刺入,但那种悬而不决的力量已经引发了全球范围内的暖冬和瘟疫流行。风先生,死亡的战鼓已经近了……”

唐心叹息着,指向紧闭的窗外,仿佛为了应和她的满怀沉郁,那种扣人心弦的非洲鼓声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

“那不是什么战鼓,而是——”我找不到合适的称呼来描述土裂汗大神这个神秘的土星人,他的消失与出现都是疏忽来去,无声无形,如果我说了他的身份而他又不如期出现,岂不是给唐心造成更大的困惑?

“那是战鼓,风先生,很多诡谲的异变在我的思想中已经显现过了,来的一定是敌人,一定是,拜托你千万记住,他们是敌人。”唐心再次紧张起来,身子前伸,双眼紧盯着我。

我下意识地点头,这种情形下,已经不能再刺激她,以免引发她的全面精神崩溃。

“二〇〇七年,下一个毁灭将如期而至,一切无法避免。”唐心不安地搓着手。

第四节 水蓝在哪个星球?

我忽然觉得,她之所以如此固执,一定有其他原因。单个人的智慧总是有限的,所以古人才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说法,我猜她一定是真的看到过什么,才会一次一次坚持己见。

“唐小姐,你说的是关于‘大七数’欧洲预言吗?在你的思想中,大毁灭是如何发生的?难道以地球人的智慧就想不出办法化解?”

地震、海啸、陨石一直都令我们的地球饱尝苦楚,如果发生毁灭的话,也会从这海、陆、空三个方面开始,至少以目前人类对于自然灾难的预防能力,会竭尽全力做有效的防御,绝不至于到了“毁灭”的程度。

“好吧,风先生,我会继续讲我的故事,等你听完,也就明白‘大七数’与‘救世主’是什么了——”

她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脸色昏黄黯淡,重新在躺椅里坐好。

“好,洗耳恭听。”我笑着点头。

世界上有没有救世主姑且不论,但我清楚自己不是,如果真的有挽救地球命运的超级英雄出现,我宁愿相信那是大哥杨天。

“当我看到那场楚军与汉军的战争便立刻明白,自己是站在霸王项羽一方的。果然,某些记忆的碎片拼接起来时,我看到他穿黑色铁甲,骑乌骓马,手擎黑铁长枪,在汉军的阵营中纵横决荡,无人能及。那种古代战斗的场面简直惨不忍睹,他的兵器、铠甲和马匹上沾满了敌人的血,看上去骇人之极。他在万军丛中回头看着我,大声叫我的名字‘虞姬、虞姬,看我为你斩将夺旗’——风先生,我发现自己的前世竟然是那段历史里最惊艳的女子时,已经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惧,只有无法抑止的战栗。”

唐心提到那万马军中为她杀敌的黑甲将军时,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了带着泪光的熠熠神采。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的情郎是天下无敌的大英雄,霸王项羽恰恰是几千年来人人景仰的战神,她完全有理由为此而激动万分。

“那一战之后,汉军将领折损七十员,士兵死亡逾三万人,只能被迫后退二百里。只是,汉王刘邦与军师张良、大帅韩信、名将樊哙都已经抵达,还有打破咸阳时收降的秦军铁甲骑兵八万人,把楚军牢牢围困在一座土坡上,那个地方旧名垓下,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则叫做‘后悔坡’。”

她猛地甩着头发长叹:“后悔坡、后悔坡?也许我该劝他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而不是为了保全‘霸王’之名正面拒敌。当地土人说,几乎所有驻扎在后悔坡的人,生前死后都会后悔不及,或许就是这个道理。”

读过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垓下一战,是霸王项羽折戟沉沙的决死之地,他不仅失去了爱人、兄弟、部下,更失去了跨下马、掌中枪,最终憾死乌江。

“你为了他,自刎而死,也后悔了吗?”我想打破她自说自话的气氛,毕竟那些都是作古千年的历史故事,所有人还得向前看,展望未来,一味沉浸在陈旧的历史中是最不可取的。还有,这些从她嘴里娓娓道来的冗长叙述,究竟跟水蓝有什么关联?

我并非性情急躁的人,但现在苏伦被困、大哥下落不明、六臂怪人随时都能冲破禁制、悬崖顶上还有顾倾城和老虎在为我担心……头绪太多了,我真的很希望尽快听完这个故事,然后选取其中的有价值资料。

“我的确死了,但不是为了他,而是死于他的剑下。”她苦笑着,动情地吟诵起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是史上流传下来的项羽名句,已经被后世文学家广为引用,唐心是学识渊博的现代人,应该为此而高兴才对。

“霸王项羽之死,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虞姬的自刎而别,更是为英雄的悲歌里添了一抹侠骨柔情。唐小姐,其实有这么一段前世记忆,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我说的是真心话,虞姬虽然不能进入中国古代四大美人的行列,但史学家公认她已经超越了“美与丑”的境界,而是几近于“堂堂正正、庙堂之侠”的境界。

历史颠倒沉浮了两千年,能与虞姬齐名的女子,也只有清末民国时期的鉴湖女侠一人而已。这份荣耀,几乎能贯穿全部的中国历史。

“荣幸?风先生,你没听明白,我死于他的剑下,而不是自刎。我的记忆与史学家们的记载偏离太多了,那柄剑削过来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因为我一直以为,他会保护我一生,直到耗尽生命为止。我记得,他当时听到探马回报说‘秦兵铁骑’时脸色立刻变了,嘴里反复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不住地唉声叹气。”

唐心忽然凄楚地笑起来,而我也愕然无法应对。

“霸王别姬”这段故事已经成了千年以来“爱与死”主题的最佳载体,除了在华语世界里广为流行以外,已经被翻译为全球性的文字,广为出版流传。现在,故事的主人公突然跳出来说,是他杀而不是自杀,真是令人哑口无言。

“他怕了,真正地对一个人感到恐惧,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阿房’。他说,在四年之前刺杀秦始皇的行动中,自己曾三次败给秦始皇麾下大将阿房,毫无还手之力,但对方却毫不在意地放了他,否则哪有今天的‘西楚霸王’?在白天,他可以是所向披靡的万人敌,但到黄昏垂降之后,他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帐篷里踱来踱去,连晚饭都没心情吃了。”

我静静地听着,渐渐被她的叙述真正迷住了。

大将军阿房,岂不就是现在的方眼武士阿尔法?诚然,以现代人的武功与智慧去对抗有勇无谋的项羽,自然手到擒来。那么,项羽怎么舍得向自己的爱人下重手呢?我真的无法解释。

屋顶传来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我们两个同时抬头向上,又同时低下了头。

“他说:‘我做了一个梦,你倒在一个金甲武士的怀里,身上穿刺着三柄月牙弯刀,他抱着你走向一座明晃晃的小楼,我终将彻彻底底地失去你,从身到心。虞姬,在梦里,你爱的是那个人而不是我,我的梦一直很准确,并且以此来排兵布阵,杀得刘邦丢盔卸甲。’——现在,我一直记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布满血丝的样子。在我心里,虞姬是永远属于霸王项羽的,没有第二个男人能赢得她的芳心。他伏在我的膝盖上,哭得像个即将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

我一边听她叙述,一边辨别着鼓声的来向。

地脉可以通向无限远处,甚至会是地球核心的岩浆之海,当然也可能是任何其他的地方。当时土裂汗大神带着萨罕、幽莲连同那个金字塔一样的飞行器遁入地下以后,已经成了当时非洲的一大奇闻,被全球媒体争相报道过。

假如他们进入了地脉隐身,又何必再出现?难道这个地方会有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这些问题,恐怕得等土裂汗大神他们真的出现才有答案了,假如只有鼓声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的。

“我摸着他脏乱的头发和粗硬拉杂的胡须,低声为他唱歌,希望他能安心睡一晚,明日重新抖擞精神,冲阵杀敌。‘虞姬,我不会让别的男人夺走你’,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一道剑光灿烂地卷上来,杀敌过万、饮血千升的霸王之剑,最终从我喉上掠过,并且是握在我最爱的人手里——”

唐心陡然抬起手,抚摸着自己的喉咙,眼神凄楚欲绝。

“他杀了你?霸王杀了虞姬?这是……这真的是一个无法想象的结局。”我忍不住搓着手叹息。虽然从她刚才的话里已经隐约猜到了谜底,但是等她亲口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惊愕得变了脸色。

“这就是真相,世界上的每一个真相往往都是最残酷的,因为它揭掉了歌功颂德、乐舞升平的浪漫伪装。霸王项羽是英雄中的英雄、豪杰中的豪杰,可他内心却脆弱如玉杯,经不得任何挫折。在我死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个身披金甲、脸上戴着黄金面具的男人大踏步地走进来,‘阿房’——项羽在叫。那男人走近我,俯下身来,低声叫着‘迪娜朵丽’这个名字,一连声地叫,隐藏在面具后的眼波柔和凄清,但我已经死了,虽然很想开口应答他却实在做不到。风先生,第一段记忆在这里就结束了,一梦醒来,我便成了唐君石与虞白帆的女儿,唐门弟子中的一员。”

她双手捂着脸,喉头一直哽噎着,悲哀到了欲哭无泪的程度。

这一段前世记忆里,她被霸王所杀,原因在于霸王生怕那金甲武士会夺走她。男女之间的情感千奇百怪,但霸王走的这一条路却是下策中的下策。

“他一定后悔过,后悔不该驻扎垓下、不该鸿门宴上放走刘邦,更不该磨剑霍霍向着爱人的咽喉。只是,世上根本没有神医良药可以治疗后悔,只能任缺憾一直延续下去,不是吗?”我的鼻子也感到一阵发酸,这种真相,足以令我对任何历史事件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风先生,第二段记忆里,水蓝便出现了。那是一个沙漠中的巨大绿洲,中心是一个天然形成的蓝色湖泊,湖水又清又深,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游个痛快。我看到了水蓝,当然一开始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第一眼就被她的美丽震撼住了。她站在一只青色的竹筏上,背着手,孤零零地仰望着天空,漆黑的头发沿着肩和背垂下来,用一条闪亮的银色珠链松松地系住,长长地拖到水中。当竹筏随风荡漾的时候,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就像一条条风情万种的水草——”

“她真的美极了,我看到她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息,生怕把她惊走了。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水中的绝美倒影,一阵风就能吹散一样,恨不得双手掬起来,把这一刻永远留住。水蓝,是一个最配她的名字,古人说世间的绝顶美女都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但这句诗拿来形容她,只怕还是不够妥帖。”

唐心忘记了垓下那段记忆的不快,不惜反复唠叨着描绘初见水蓝的惊艳,可见那真的是一个世所罕见的美女。

水蓝是大哥杨天爱上的女孩子,当别人夸赞她时,我也会感到骄傲并且宽慰。只有天下无双的女孩子才能配得上他那样的英雄豪杰,我永远都坚信这句话。

“我听到有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一辆蓝色的四驱越野车疾驰到水边来,“嘎”的一声刹住。车上下来的,竟然是那个金甲武士,仍旧戴着黄金面具,一步步地走向湖边。我想招呼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是游离于这个画面之外的,仿佛看电影的人,与前面不断变换的世界是割开的,只有默默观看的权力。”

“当金甲武士向竹筏上的水蓝招手致意时,我看到水蓝从沉思中惊醒,水波一样柔美却不乏凌厉的眼神向岸上一扫,随即弓腰屈膝,操控竹筏冲向岸边。接下来,他们之间曾有一段我实在听不懂的对话,我只是原句复述给你听——”

以下是美丽的女孩子水蓝与金甲武士阿尔法之间的对话,不单单唐心听不懂,我也有点糊涂起来。

“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北方联盟的虚拟家园吗?还是西方联盟的‘垦荒者模拟沙漠’?我要见最高联盟长官,这次的探索行动已经失败,出现了严重的时空坐标计算错误,我们又重新回到了地球。你又是谁?为什么会穿这种古怪的铠甲?”

那金甲武士回答:“小姐,这个问题该由我来问你才对。这里的确是地球,你是从哪个星球飞来的?水星、土星还是火星?请跟我来,我们宇宙航空实验室的同仁们正等着欢迎你呢!”

水蓝苦笑起来:“我来自地球的中央联盟高等航天部,个人代码‘水蓝’,执行级别‘特九’。”

金甲武士困惑地摇头:“中央联盟?那是个什么组织机构?我们地球上只有一个核心实验室,我的代码为‘阿尔法’,而且我们的执行权力是无等级分别的。”

他们几乎同时对视着叫起来:“现在是地球历的哪一年?”

阿尔法紧接下去:“地球历二〇〇七年。”

水蓝也报出来:“二〇〇七年,地球历,西元。”

两个人同时仰面向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惊愕莫名地怔忡站立在那里。

良久,阿尔法才开口:“我们之间肯定有一个人疯了,或者被宇宙航行的‘次级缺氧状态’洗脑,造成了记忆漂移。跟我去实验室吧,或许我们能帮你恢复正常。”

他举手去抓水蓝的腕子,但看起来瘦削柔弱的水蓝刹那间的反应却如兔起鹘落一般敏捷,手掌横削,“咔嚓”一声,阿尔法的右臂关节已经错位,痛得连连后退。与此同时,水蓝的另一只手从阿尔法脸前拂过,轻妙无比地摘去了他的黄金面具。

那是一张地球男人的脸,堪称英俊大方,但是本该生着一双深情款款的眼睛的位置却是一对古怪的立体方块。

水蓝翻身向后,飘落在竹筏上,傲然冷笑:“你?难道是地下联盟改造过的异种囚犯?穿成这个古怪的样子,岂不是在掩耳盗铃?”

阿尔法脸上的立体方块转动了一下,那仍旧算得上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形状改变了而已。

他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平静地伸着左手:“把面具给我,那是我借以吸收能量的工具,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以后,你也会有。”

水蓝屈膝发力,竹筏再次荡向湖心,离岸边越来越远。看起来她的意思是要远离这个方眼怪人,但骤然之间,湖水波浪翻涌,将竹筏一直推向岸边,无论她怎样发力控制都无济于事。

“小姐,不要胡来,我们没有恶意的。”阿尔法继续向岸边走。

一架蓝色的直升机出现在西面的天空中,螺旋桨转动时发出的轧轧声让水蓝顿时冷静下来:“好,我暂且相信你的话,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她上了岸,仰头望着天空,眉皱得紧紧的,仍旧握着那只沉甸甸的面具。

直升机上下来的是一队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脸上无一例外地戴着黄金面具,但配备的却是标准的现代化枪械,而非古代人常用的刀剑长戈。

唐心的叙述到这里告一段落,总结性地长叹:“风先生,我看到水蓝,也看到了阿尔法,当时唯一的感觉就是‘那不是地球’,而是一片古怪的区域。水那么蓝,隔着几十米的水深,一眼便能看到水底的贝壳和水草,而且千真万确地看到过十几群草鱼、鲤鱼、鲫鱼在水草里溯游。地球上是没有那种水域的,像是每一分钟都在经净化器过滤的超大型生态鱼缸。”

“不是地球?那些鱼类和水草呢?岂不正是我们的地球上最常见的水底风景?”

我反问,并且反复思索着唐心的话。

假定唐心看到过的事曾经真实发生过,那么可以看作是“水蓝到达了阿尔法的世界”。暂且不论这个“世界”的名字是不是叫做“地球”,总而言之,水蓝是从自己的世界误入了那里。

“在你看来,水蓝是地球人吗?”我站起身,向壁炉里添柴。

“当然是。”唐心毫不犹豫地回答,“一个美丽到极点的地球女孩子,并且身手绝顶高明。她令阿尔法受挫的那一掌简直快得匪夷所思,仿佛那个动作是用强劲的电力来自动控制的,一触即发,后发先至。”

我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想法,把手中的一段松柴竖放在壁炉前,慢慢后退了一步。

“唐小姐,你看着我的左臂和松柴,仔细看着——”

唐心不明就里,轻轻点头。刀光一闪,松柴已经被劈成左右两半,无声地倒了下去。我想演示给她看,水蓝击退阿尔法的一招,会不会跟“逾距之刀”相似。

她很聪明,立刻回答:“不错,水蓝发力的方式跟你的刀法非常相近,已经超出了人类‘视觉暂留’的捕捉范围。只不过,她的速度比你更快,大概会在三倍以上,一进一退,阿尔法便中招。如果当时岸边还有其他人的话,我简直会以为她根本就没出过手。”

我俯身捡起松柴,回身向唐心笑了笑:“唐小姐,请过来看看这刀口,或许会有点发现。”

她起身过来,从我手里接过松柴,嗓音压到最低:“风先生,楼顶有人。”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对,要你过来,也是为了这一点。假如敌人突袭,你什么都不要动,一切由我来应付。”

第一次有雪落声的时候,我已经察觉敌人是伏在楼顶的西北角,现在,对方已经无声地坠落下来,藏身在房间西南面的窗下。

“是唐清吗?”唐心把松柴丢入火堆里,不知不觉又皱起了眉。

“她已经不是唐清或者龙格女巫了,而是身体异化、思想也被怪物操控的敌人。”先后几次在大山里见过龙格女巫,并且随行的飞鹰那队人马几次被袭,死亡惨重,都是拜她所赐。这笔债,无论如何都要讨回来的。

龙格女巫不死,大山里永远都不能安宁下来,关键问题是,我需要得到她内心里的秘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曾透露过自己清楚苏伦的下落——“十五岭”。

“不要杀她,风先生,我只有这一个请求。”唐心伸手烤火,火光令她苍白的脸渐渐变成了温暖的晕红色。

“为什么?她只会成为人类的敌人,就算我不杀她,也一定会有江湖上的或者政府派来的力量剿除她,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无辜丧命。”

唐心、唐清属于同一门派,她不愿看同门被杀,这是最明白不过的道理。

唐心长叹:“风先生,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后悔坡’的故事吗?杀了她,你一定会后悔,一生都会自责不止。相信我,不要步入那个死循环的结局里去。”

她渐渐提高了声音,很明显是要说给窗外的人听。

窗纸是半透明的,我的眼角余光始终定格在那扇窗上,生怕唐清会再次跳出来突袭。这一次,我并非不能承受死亡,而是不愿意再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葬送了唐心的生命。

“我能看到结局,宿命的力量那么强大,如果这一次真的有人会死,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风先生,她并非咱们的主要敌人,真正的敌人是来自地下的,我的生命会终结在一个穿着灰袍的异族人手里。”

她抽出一根烧到一半的细柴,吹灭火头,在壁炉旁边的白墙上快速地画了几笔:“你看,这就是他们使用的武器。”

第五节 遍地毒蛇满天雪

那是两柄弧度极为夸张的弯刀,犹如农历初三夜的月牙,应该是属于中东沙漠或者北非地区的特有武器。在开罗时,几乎每一个驼队的男人们腰间都会挂着这种东西。

“这里是西南边陲,很少有沙漠弯刀的,别担心。”我微笑着安慰她。

“宿命是躲不过的……”她淡淡地苦笑着,在弯刀旁边写了“水蓝”这个名字。

“水蓝在哪里?”我及时把话题引向自己关注的核心。

“第二段记忆到了那里就停止了,我一直在想,那些吉普车、直升机、湖泊、水草和游鱼,每一样都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东西,在地球上看到那些是最正常的,包括他们两个说的‘地球历二〇〇七年’这样的句子。令我感到困惑的是,地球上不会有方眼怪人,而方眼怪人却千真万确地说那个地方是地球——风先生,现在也是地球历的二〇〇七年,我们的身边,既没有水蓝说的什么‘中央联盟、北方联盟、西方联盟’或者是‘地下联盟’,更没有遍身穿着黄金铠甲的武士。他们到底是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除非——”

“除非那是你幻想出来的世界,对吗?”我及时地替她做出了结论。

在幻想世界里,可以把一切物理世界里的“不可能”化为“可能”,人可以飞行、变身、复活、成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把大千世界掌控在自己手指之间。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我们脚下的地球曾经历过几次大毁灭,每一轮人类毁灭再重生的间隔当中,总会有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的巅峰时刻,让宇宙航行和飞出银河系成为轻而易举的事。大胆地设想一下,你所不能理解的记忆,可以看作是突破了时空限制的某些地球人从一个年轮的地球进入了另一个年轮的地球——”

在银河系中只有一个地球,但它却可以拥有无数个互不干涉、彼此毫无延续性的时间段。当飞行器超光速运转时,自然会把飞行者带入其他时间段里。

我采用的解释理论是经过美国科学家长达几十年的讨论研究的,存在理论上的可实施性。正如阿尔法向我讲过的一样,他的航行历史起于地球,终于地球,但却找不到原来的家园,与我的“地球时间段理论”恰好可以吻合起来。

“按照你的推论,水蓝在地球的另外一个年轮里?但我的第三段记忆,却完全否定了这一点。”唐心的眉皱得更紧了,看起来我的解释并没有让她的心结打开。

我做了个“请说”的手势,重新回到躺椅上,精神处于高度集中状态,只要敌人发动进攻,就会在“逾距之刀”下粉身碎骨。

壁炉里的木柴毕毕剥剥地燃烧着,成了唐心讲故事时最好的背景——

“第三段记忆起始于北极冰川之上,我可以肯定,那是地球的北极,到处是白皑皑的冰山与缓慢漂流的巨大浮冰,十几只疲惫的北极熊正蹲在冰块上,眼巴巴地盯着水面下的游鱼。突然,所有的熊一起抬头望着天空,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啸声传来,犹如几千架重型轰炸机同时起飞时的引擎声混合在一起。几秒钟之后,一个庞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北极熊所在的冰块,并且迅速扩大,把我视线里的一切都笼罩住了。轰隆一声,北极熊不见了,一座庞大的金属建筑物从天而降,取代了它们的位置。”

“那是一架体积非常大的飞行器,在它坠落的同时,远处的一座白色冰山也陡然炸裂,仿佛是被核弹击中的摩天大厦一样,冰块化为碎屑,向蓝色的天空洋洋洒洒地飞了出去。风先生,我从三岁起便开始接受暗器训练,精准的视力一直维持在正常人的三倍水平以上,所以才能看到那些突如其来的碎片中是藏着一个人的,一个活着的正常男人。他的奔跑腾跃能力无法形容,只能说快到极点,一转眼间便到了飞行器前面。”

“这时,飞行器上弹开了一扇圆形的舱门,一个穿着银色太空服却没有佩戴头盔的长发女孩子跃出来。他们两个刚好在一块圆形的浮冰上相遇,目不转睛地对视着。毫无疑问,那女孩子是水蓝,而这个破冰而出的男人穿着一身类似于运动装的灰衣,半长的头发随意地向后披散着,五官棱角分明,英气十足。他们见面的第一句话更是古怪,问的竟然都是‘地球人?’三个字——”

我忽然插嘴:“唐小姐,请再描述一下那男人的五官面目,越详细越好。”

唐心在壁炉前转身,点头答应:“好,那男人……”她的脸色突然一变,身子摇摇晃晃地后仰,如果不是我闪电般地弹起来扶住她,只怕她会一跤跌入火堆里去。

“怎么了?”我低声问,感觉她的肩膀急促地战栗着。

窗外毫无动静,我确信她突然跌倒的一刹那并没有任何外来的力量进入小楼。

“我的记忆……我的记忆正在消失,扶我到躺椅上去……那个男人的样子是……是……”她眼睛里的光彩一下子消失了,并且瞳孔也在古怪地放大再收紧、收紧再放大,呼吸时嘴唇里呵出的热气温度高得惊人。

我迅速抱起她,将她放回躺椅上,双掌贴住她的头顶百会穴,用自身内力化成温和的暖流灌输进去。

“我……忘记那男人的样子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会对地球……的将来很重要,他会竭尽全力拯救地球……他爱上了水蓝,从看到她的第一眼……”

唐心半闭着眼睛,每说一句话都要断成两三截,精力正在迅速地枯竭下去。

“告诉我他的名字,他有没有告诉水蓝自己是谁?他是谁——”我长吸了一口气,内力增强十倍,令她昏昏欲睡的双眼一下子睁大了。

“他是……他是……我忘记了,后面的情节一点都没有了……还有,我必须告诉你,必须告诉……你……”她的声音消失了,身子一软,从我的手底滑下去,缩成一团。

我伸手翻开她的眼皮,瞳孔已经急速放大,再探她的鼻息,已经仅存最后一口气了。

在我的某些幻觉中,不止一次地梦到过遥远而荒凉的北极,即便是在盛夏酷暑里,也会深刻地体会到那种冷入骨髓的寒意。所以,我确信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是与北极有关的,可惜,如果早一点听唐心说出这些秘密,至少能把她看到的那个男人与手术刀所认识的大哥比对——直觉告诉我,大哥会与这段故事有关。

唐心的身材本来就很娇小,现在瑟缩成一团后,下巴与膝盖碰触在一起,后背弯成了一张弓。

“牵机?蜀中唐门的上九流毒药之一?”我倏地警觉了,只有剧毒“牵机”才会造成她这个样子。

楼门无声地开了,门外涌入的劲风与当门而立的那个人的杀气令壁炉里的火霍地一闪,险些立即熄灭。当火光重新恢复跳跃燃烧之时,她关了门,抱着胳膊缓缓走向我,脸上不再覆盖着轻薄的黑纱,而是换成了与阿尔法同样的黄金面具。

“唐清?龙格女巫?还是被异化了的什么怪物?我该怎么称呼你?”我放开唐心,心底刚刚燃起的希望又一次被浇熄了。她非但失去了记忆,更失去了生命,假如一切都是唐清出手所致,这一次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名字,只不过是代号而已,不是吗?”她冷笑着,长长的黑袍拖曳在地上。

“你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血债——”我仍然能够保持冷静。

她摇头打断我:“那些是没有意义的,如果频繁的杀戮可以阻止愚蠢的人不断进入‘镜幻深渊’里来,你终究会相信,那么做是值得的。现在请让开,假如你还希望她继续活下去的话。”

我只思索了一秒钟,立刻横跨一步,站到躺椅后面去,给她让开空间。这种关键时候,所有的废话都是不必要的,她是唐门高手,能放毒杀人必定也有妙手回春的独特方法。当然,我只挪开一步,随时能够阻止她做出任何不利于唐心的举动。

“你很聪明,但世间蠢人太多,会令聪明人心荡神迷,做出某些愚蠢的举动。”她直盯着我,冷漠的眼神如冰似刀。

“请救救她。”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缓和,唐心是解开谜题的关键,在这里已经错失了一步,绝不能一错再错。

“你在求我?为了一个女孩子求我?她有什么好,要你如此紧张,嗯?”她的眼神古怪变幻着,面具下面肯定是一个嘲弄的冷笑。

“她不能死,请救救她。”我重复着自己的话,既不勃然大怒,也不低贱乞怜。如果唐心死了,这一次我会要唐清一起陪葬,以安慰那些被杀的人在天之灵。

唐清向前一步,站在躺椅的正面,与我相隔五米的距离。当她的长袍窸窸窣窣地在地面上掠过时,不能不让我想起她后背上那多出的四只手臂来,丑陋而凶残,比及科幻电影里的外星怪物更令人难以忍受。

“在想什么,年轻人?”她仍不肯放过我。

唐心的胸口不再起伏,我再次伸手探她的鼻息,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牵机’的毒性刚猛异常,一旦发作先会截断人的心脉,继而沿血液、气息顺行,有如千尺瀑布飞流直下,根本无法抵抗。不必试了,她很明显已经是个死人。”她冷笑着,仿佛我在做的是一件最可笑的事。

“对,她死了。”我试过唐心的颈脉之后,心底的那团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蓬勃而起的震怒烈焰,左臂下藏着的刀刃也感染到了我的杀机,刀锋震颤着发出一阵阵“铮铮”之声。

“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就像你们刚才喝酒谈天一样。其实,你心里真正牵挂的是苏伦,不对吗?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你已经向我吐露过自己内心的秘密,情深意重之极,到现在我还一直记得。”

她清了清嗓子,紧紧长袍,走向右边的躺椅。

“等一下,这间屋子里只有两张椅子,只能容两个人坐下。”我伸手拦住她。

“怎么?不欢迎我?”她昂着头,那张黄金面具反映着火光,忽明忽暗。

“你猜对了,一路上有那么多人死在你手里,包括唐小鼓在内,每死一个人,你身上背负的债就会多一条。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我压住怒火,唐心的死给了我沉重的意外打击,只有等心情重新平静下来,才能继续搜救苏伦的过程。

“不想再从我嘴里知道苏伦的消息了?年轻人,做大事不拘小节这句话想必你也听过几千几百遍了,何必为一些蠢人多虑?他们不过是巨人脚下的蚂蚁,多一个、多一百个又有什么意义。知道吗?正是这样一大群无知识、无能力的蠢材拖累了地球的发展,并且他们在不断地分食着地球上为数不多的能量,也许这些蠢人彻底消失的一天,才是地球发展真正能够突飞猛进的时候。”

她伸手去推我的胳膊,电光石火之间,我们已经交手十几招,谁都没能捉住对方的手腕,只是一个不分胜负的平手。不过,我们都还没尽全力,她不曾动用手指上的杀人红光,也没有露出背后的其余六只手臂;而我,则刀未出鞘。

“年轻人,你的师长没有教育过你,做任何事都要心无旁骛吗?你到西南边陲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回那个女孩子,别的事最好不要插手,懂吗?”她向无声无息的唐心斜了一眼,陡然发出一阵凄厉怪异的狂笑,“哈哈哈哈,百死神功……百死神功……人类真的能够百死而不死吗?创造出这套武功的唐门先人真是疯了,他们会死,所有人都会死,练‘百死神功、千死神功’的人也要死,哈哈哈哈……”

她霍地振臂一挥,长袍乌云盖顶般的一旋,飞落在唐心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蒙住。

“她死了,蜀中唐门里人人礼让尊崇的希望之星就这么死了,而且是死在‘牵机’之下,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年轻人,你知道不知道,‘牵机、肝肠寸断、销魂酥骨花’是修炼‘百死神功’需要服下的入门毒药。每服一种,生命便接近死亡一次,到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被人救醒,然后尝试下一种。从前练功的时候,无畏无惧,反而不死;现在好了,她体内的宿毒发作,而且很有可能是几十种毒素一起造反,哼哼,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哈哈哈哈……”

“你也会死,对吗?”我冷冷地凝视着火焰。

“不,你猜错了,我不会死。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解除‘百死神功’的余毒,不是阿尔法,也不是唐门里的‘甜笑神医’唐吉祥,而是那个一提起来就令黑白两道天下英雄凛然俯首‘盗墓之王’杨天。他已经把我身体里的二十三种余毒化解掉,并且用内力打通我的任督二脉——”

“真的?”我表示怀疑,盯着她的脸,恨不得一把揪掉那张面具,看看此刻她脸上的表情。

如果大哥曾为她运功祛毒,现在大哥又在哪里?被困在封印之门后面吗?她怎么会变成敌人的傀儡?

“当然,没有他的话,到现在我还被困在五角星芒大阵那些诡异的柱子里无法脱身呢。”她转身落座,我惊异地发现,此刻她的后背平平整整,根本不存在那四条手臂。上一次,她跟唐心在阿房宫前交手时,我千真万确看到过她背上长出来的那些丑陋的胳膊。

“你不是唐清或者龙格女巫?”我挡在唐心前面,盯着她的咽喉。撒谎的人被揭穿之后往往会急促地咽唾沫,那是最大的疑点。

她还以冷笑:“不是?哦,你以为我是谁?”

我听到门外雪地上正传来连续的“沙沙”声,仿佛是某些动物缓缓爬过的动静,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你的另外四条手臂呢?像你的主子六臂怪物一样——”我斜扫了门口一眼,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手臂?什么手臂?那都是幻觉!那都是幻觉!”她蓦地弹起来,双臂反转,摸向自己的后背,随即哈哈大笑,“只是幻觉,年轻人,你也有幻觉,在这里,人人都会整日沉浸在幻觉里不能自拔,但总有一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不是?”

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说,当她以六条胳膊的状态出现时,是真情实景的,绝不会是幻觉。

“那么,请告诉我,十五岭在哪里?你曾说过,我朋友被困在那里,会不会就是山洞那一段的某个地方?”沙沙声突然高亢起来,正在围绕着这座三角小楼游走着,令人毛骨悚然。

她冷笑着反问:“你在求我?”

我沉默地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把一切火气和怒意吞回肚子里,慢慢地让自己脸上浮出微笑,才缓缓地点头:“是,请前辈指点迷津。”她是唐心的长辈,又和大哥杨天相识,尊称她一句“前辈”也在合情合理之中。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她得意地笑起来。

“沙沙”声里隐约传来“咝咝”声,正是毒蛇吐信时的动静,而且从声音里判断,至少有几百条毒蛇围在外面,全部亢奋之极。抱着唐心的身体突围出去,并非难事,我只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从唐清嘴里得到进入“十五岭”这个地方的准确消息。

“请前辈明示,如果能救回我朋友,晚辈感激不尽。”

毒蛇拥堵在门口,两扇木门开始微微晃动着,同时,窗纸上已经映出不断蠕动的粗壮蛇身,偶尔也有昂然竖起的三角形蛇头一掠而过。幸好小楼上只设了一道门、一扇窗,毒蛇们展开攻击的线路并不多。

“好吧,看在杨天的分上,我就做一回好人。‘十五岭’的确在封印之门彼端,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通向那地方的路线要经过十五道波折起伏,并且是在绝对的静默黑暗之中。普通人能够进入‘十五岭’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黑暗中密布的不明磁场会令人的脑部思想发生异常变化,往往选中的路会与目标南辕北辙,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年轻人,有兴趣走一趟吗?”

她伸手指向门口,门扇微微晃动时,门缝里已经能看到黑黝黝的蛇身。

苏伦才是我忧心牵挂的第一对象,所以不管前面有多少危险,我都要试一试。对于唐清的好意指点,我只存着百分之一的感激,其余百分之九十九全都是冷静的戒心。

“我有兴趣,不过咱们得把唐心一起带走。”我伸手去揭那张黑袍。

带走唐心,把她交给阿尔法或许是此刻最好的选择,如果她一直说的“宿命”指的就是这种突然死亡的结果,未免让人有些哀叹唏嘘了。触到黑袍的刹那,我又一次想起了进入金蛋之前老虎那种殷殷冀望的表情。

情到深处,伤心裂肺,游戏花丛绝不动心的老虎第一次付出深情,换回的却是最重的挫败。

“不要碰她——”唐清跃起来,似乎是想阻止我。

突然间,黑袍下的人无声地蠕动起来。

我吃了一惊,心头微微一凛:“唐心死而复生了?刚才不是没有呼吸了吗?”她的死来得太快,我还没从感慨中摆脱出来,她又给了我一次更为骇然的意外。

黑袍一翻,唐心猛地坐起来,举起双手去揉自己的双眼。

“好累,风先生,我这一觉迷糊了多长时间?”复活的唐心没有丝毫的大惊小怪、大呼小叫,只是懒洋洋地伸着腰,仿佛刚从一场美梦中苏醒过来。她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掀掉黑袍,看看我,再看看唐清,猝然弹起身来,撮唇长啸,发出裂石穿云般的声音。

我和她之间相隔不到一米,耳朵差些被啸声震聋了,不断地发出“嗡嗡嗡”的回声,耳鼓也在刺痛着。

第六节 天旋地转龙驭大阵

“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唐心大叫着,伸手向腰间一探,“喀啦”一声,弩匣的保险机关已经打开,动作迅速而准确,身体已经完全复原。

我按住她的肩膀,沉声劝阻:“唐小姐,事情有些怪异,先别忙着动手。”

她们之间的战斗是根本没有结果的,即使她有杀死唐清的机会,也未必会忍心下手,再这样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唐门大权不是你一个人的,哪怕是唐门上下三千多口人一起宠你、捧你,你还是不知来历的野种,永远都是!”唐清怒斥着,手指几乎伸到唐心鼻尖上来。

“我不是……我不是——”唐心的腰带部位“噗”的一声射出一阵紫色烟雾,散发着淡淡的玫瑰花香。我猛然后退,立即屏住呼吸。那是江湖上盛传的“风月五步杀”,吸入肺里超过十毫升便会丧命。

“你当然是虞白帆带回来的野种——‘甜笑神医’说过,唐君石的身体具有先天残疾,不可能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但他却娶了你妈妈,又不足月便生下你。咱们唐门上下都明白,你绝不是唐君石的女儿——”唐清飘然后退,避开毒烟。

她们的对话涉及唐门家事,我这个局外人无法插嘴。

就在此刻,大门“哗”的一声被毒蛇冲开,外面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白茫茫地弥漫着天际。地上,白雪早就被成群结队的铁青色毒蛇掩盖住了,从天而降的雪片落在蛇身上,便立刻融化,无法存留。

潮水般涌进来的蛇群昂扬挣扎着,扑向我们三个立足的壁炉前。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俯首抓住壁炉里七八根燃烧着的木柴飞掷出去,把抢在最前面的十几条蛇射杀。门口已经无法出入,至少我们还可以走那扇蛇影飘忽的木窗。经历过土裂汗金字塔下的蛇窟与五角星芒大阵里的蛇海之后,即使面对再彪悍诡异的大群毒蛇攻击,我都可以等闲视之了。

“唐小姐,我们先出去——”我伸手去牵唐心的手。

唐清也发出一声尖锐悠长的呼啸,如同印度耍蛇人的竹笛声,带着摄人心魄的颤音。向前猛冲的毒蛇一下子停止了攻势,硬生生地原地伏下,只有血红色的蛇信仍在吞吐不休。

“我不走,既然宿命如此,何必再躲?”唐心冷笑着,左手按在腰带上,右手插入怀中,嘴角噙着一缕长发,微微屈起身子,蓄势待发。直觉上,她已经变了另外一个人,骁勇有余而深沉不足,不像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冷静沉着的唐心。

唐清一直都在冷笑,肩头一摇,有只指甲盖大小的雪白色蜘蛛从她衣领里爬出来,沿着头发一直攀缘向上。

“唐心,我得恭喜你,能把‘百死神功’真正练到‘死而生、生而死’的境界,最近的十代弟子里已经无人能及。只是你应该知道,当死生循环的过程开始之后,你需要千年雪蜘蛛吸去血管中的毒素,防止毒血逆入心脉,而且‘牵机’过后,还有至少十五道毒药能令你死去活来,在此期间,不能与人对敌。你实在不该来的,江湖之大,不是你在唐门的后山深闺,没有人会再宠着你……”

蜘蛛爬上唐清的头顶,随即匍匐不动。

“百死神功”的诡异性早就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身怀远大抱负的人,是不可能选择走这条路的,但面前的两个女子,却同时走上了这段独木桥。

“我是谁、我的生死并不重要,你是必须死的,因为你是开启灾难的钥匙。这件事,在我一出生第一次看到你时,就已经明白。我之所以存在,就是要毁掉钥匙,让封印之门永远无法打开。”

唐心吹开了唇角的头发,缓缓吸气,后背越发躬得厉害,转眼间就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一刻,你不是唐心,我也不是唐清,我们都只不过是别人冲锋陷阵的傀儡,不是吗?”唐清哀叹着,忽地伸手摘下黄金面具,露出苍白但清秀的一张脸。看她眼角深浅堆叠的鱼尾纹,年龄至少过了四十岁,但眉梢风情犹存。

唐心怔了怔:“什么?”

我能感觉到,此刻有某种或者是某几种强大的力量,已经控制了她们两个的思想,做任何事都是迫不得已的。

“我替你解毒,你马上回唐门去,毁掉祖先祭坛上供着的黄金鼎。它存在一天,唐门的命运就无法避免地与毒为友、与人为敌。听到了吗?我死,你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把这句话带给门下弟子——”

唐清长发一甩,雪蜘蛛弹起来,准确地落在唐心的头顶百会穴上。“嚓嚓”两声铿锵怪响传来,那是雪蜘蛛的毒牙在交错摩擦,接下来便会毫不客气地吸食人血。

唐心已经陷入了迷茫,仿佛是被唐清摘下面具的动作魇住了,一动不动地定格在那里。

我只能出刀,刀锋妙到毫厘地将雪蜘蛛与唐心的头发分隔开来,平端到眼前。这是凭直觉发出的一刀,因为我不相信已经被怪物控制的唐清会有那么好心。雪蜘蛛焦躁地竖起了身子,毒牙不断地发出“嚓嚓、嚓嚓”的乱响,露出腹部的一条箭矢一样的黑色细线。

“妈……妈妈……”唐心喃喃地叫着,蹒跚着向前。

唐清立即张开双臂,做出一副要将对方搂在怀中的姿势。

“这不是雪蜘蛛,而是南美丛林里的‘穿肠箭’,你想杀人,而不是救人,对不对?”我长叹着,刀光一旋,雪蜘蛛被削成十几片,随即被抛掷到火堆上,“嗞啦”一声化为青烟。直觉是不会欺骗我的,唐清无论如何作态,她的狼子野心是不会改变的。

“我怎么会杀她?她是唐门上下最漂亮、最——”唐清拥住唐心,但却没能继续说下去,蓦地大叫一声,心口正中已经多了一柄翠绿色的尖刀。

唐心倒退了一步,搓着双手,不无遗憾地笑着:“你的‘摄魂术’始终还是练得不够炉火纯青,总是留有破绽。还有,这一次你易容成我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世间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她那样高贵而冷傲。你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永远都比不上,所以才会那么嫉妒她,放出各种子虚乌有的谣言来中伤她,对不对?”

我预料到了这种尔虞我诈的变化,唐心的智慧之高,绝不是唐清之流能够想象的,并且她反复在说,已经预见到了宿命的结局,当然也就包括唐清的诡计在内。

“当然,你也不会死,这柄‘破玉刀’上浸了‘花枯子’的毒,只会令伤口永不愈合,一直流血。你的主子会让你活下去的,毕竟还需要你来驱赶这三万条毒蛇。不过,希望你记住,唐门中最擅长驱蛇之术的唐君石恰好是我父亲,这项本领已经完完全全地传授给了我。”

她嗖地转身,双手举过头顶,浑身掠过一阵急速的震颤,蓦地开口长啸,声如狮吼虎啸。匍匐在地的蛇群立刻跃起来,翻身向后逃遁,挣扎着挤过大门,远远地逃开,地上只留下原先被我射杀的十几条无头蛇身。

唐清沮丧地摇头,缓缓走向门外,忽然又回头看着唐心:“你不是唐君石的女儿,我敢用性命担保。知道吗?当你出生时,第一次发声,不是普通婴儿的啼哭,而是在吟诵着一首古体诗。当时,所有人都出去了,包括‘甜笑神医’唐吉祥,只有我这个神医的挂名弟子负责接生。你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忘了吗?”

唐心“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唐心,这就是你当时吟诵的诗。虞白帆的脸当时便惨白如纸,用力捧着你的脸,然后又把你抱到梳妆台侧面的一柄古剑前面。你的眼睛刚刚睁开,眼珠乌溜溜地盯在剑上,一眨都不眨。那柄剑,是唐君石花了几千美金从一个美国博物馆里买回来的,据说是当年楚汉战争时霸王项羽的佩剑……”

唐清絮絮叨叨地说着,慢慢出门,所有的蛇聚拢过来,跟在她后面,像一条硕大的灰色影子。

壁炉里的木柴就要燃尽了,唐心仿佛刚刚从噩梦里醒来一样,猛地抬头:“风先生,我说到什么地方了?”

我立即接下去:“你说到,那个从迸碎的冰山里跃出来的男人到了飞行器前,与水蓝面对面站着。唐小姐,你再想一下,那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唐心愕然一笑:“什么?什么飞行器和冰山、男人?我只记得自己坐在雪后的门廊下,膝盖上摊放着一本巨大的彩色画册。最醒目的一页上,一个背对着我的男人双手持着一柄古剑刺进了一个高大的六臂怪人的胸膛。怪人背后是一面阴森森的石墙,剑锋透过他的身子,一直钉入墙里,但他的六只手同时禁锢着那个男人的喉、肩、腰肋和膝盖,两个人处于生死相搏的关头。那男人的身材极其彪悍,所有的肌肉都在发力贲张着,显出一股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来——”

她又一次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不起,记忆有些颠三倒四的,我真是不记得有什么冰山了。”

我的心情正在慢慢下沉:“不记得了?你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难道——那么,你还记得刚才睡醒前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说过,我在门廊下看图册,感到有点困倦,回房去小睡了一会儿,然后醒过来就到了这里。”她万分无辜地笑着,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我苦笑起来:“还记得‘牵机’吗?你体内的‘牵机’毒素发作,死过去一次,然后又复活了。”

她骇然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牵机’无药可救,只有练过‘百死神功’的人才能中剧毒而不死。我没有……哎呀,我的头又开始痛了,好多事只能记得一星半点……”她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脸,低声抽泣起来。

我只能判断她的记忆开始层层消退,不但是与前世有关的章节,而且今生经历过的事也都在急速的遗忘之中。这下真是糟糕透顶,原先有可能获得的消息一点都不存在了。

“我们……走吧。”我拉着她的手,缓步出门。假如她连自己修炼过“百死神功”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就真的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雪仍在下,唐心的头上、肩上立刻落满了巨大的雪片。

“这是在哪里?我好像来过,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开心地挥舞着双手,扑打着空中飘过的雪。

我望向山洞那边,静悄悄的毫无动静,心情总算平静了一些,牵着她的手向回走。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大雪落下时扑簌簌的声音,左右两侧的小楼全都静默地立在雪中,像是顽皮的孩子们堆就的一排排雪人。每一座小楼单独成阵,每一片楼群又能组成一个繁复变化的大阵,推而广之,山洞以外,已然是层层布阵,可见阿尔法的心机之深。

我很想现在就看到他,问清所有与大哥有关的细节,免得像唐心一样,突然失去记忆,什么情况都说不清楚了。

距离空院的缺口还有几百步时,我猛然感觉到了杀气。雪片不再像平常一样缓缓飘落,而是忽上忽下凌乱飞舞着,有时候还会被饱含杀气的朔风倒卷上去。

我拖着唐心飞奔起来,跃上缺口右侧的一座小楼,极目远眺。空院里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只有“地脉”井口的位置露着一个黑糊糊的圆洞,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白纸上小心翼翼地点下了一个顿号。杀气来自四面八方,所有攻杀的指向,全都瞄准了井口。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天地间无所不在的杀气引而不发,蓄势以待。

地脉里究竟会有什么?土裂汗大神发出了非洲鼓的声音,他们的飞行器又距离此地有多远呢?我希望他们能成为帮手,就像当时在金字塔内部我帮他们打败幻象魔的影子一样,大家还可以联手对敌。

唐心头顶堆了一层雪,但仍然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个空院子,丝毫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其实,她现在应该是快乐的,总比那个日日惦记着振兴唐门、找到宿命的女孩子活得轻松,也许诚如心理学家所说,只有抛开一切思谋心机的人最快乐,比如什么都不懂的白痴。

假如老虎能拥有现在的她,他们将会一生都过得无比幸福。

“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看看。”我替她拂掉身上的雪。

“什么?”她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

“你——在这里等着,下面很危险,千万别乱动。”我重复着。

她皱了皱眉,举手在自己额头上敲了几下,眼神忽然变得明澈起来,缓慢而坚决地摇着头:“不,你不要去,那是取材于上古《鬼谷子神篇》里的‘天旋地转龙驭大阵’,一个遍地死门、毫无生路的绝杀阵势。而且,布阵者估计到敌人的反击力量强悍无匹,才会放弃一切顾忌,放手攻杀。你去,只会增添更多变数,令局面变得无法收拾。”

我惊喜地笑了:“你清醒了?唐心,你差点吓坏了我!”

“谢谢,我的思想变动太大,紊乱得厉害,所以有时候会语无伦次,不知所以。风先生,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从前我明明知道结局的,但这一部分记忆却被突然抹去,你一定要小心,我感觉到四面皆是杀气,没有一方力量可以放心倚靠,知道吗?”

她疲倦地抹去了眉梢上的雪片,屈膝跪倒在雪地上,悒郁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掬起满满的一捧雪,按在自己脸上。

据史料记载,“天旋地转龙驭大阵”在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在隋末唐初时期,江湖奇侠司空鬼神帮助“靠山王”杨林围剿十八路反王时所使用的。当年一战,堪称绝地反击、以少胜多的战争典范,十八路反王的三十五万人马几乎在大阵中损失殆尽。

此时此地,能布下这种阵法的只能是阿尔法,但我找不到他的影子。或许他已经把“地脉”中即将出现的力量当成了绝对的死敌,才会坚决地予以剿杀,毫不留情。

我唯一担心的,是他全力对付即将出现的第三方力量时,封印之门里的怪物会不会得到机会反扑出来,造成玉石俱焚的沉痛结局?

现在的情况,关键不在于我要不要参与,而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这个世界的平衡格局被打破,山洞彼端的苏伦会不会也因此而出现危险?

“我必须去看看,东南方四十五度角的方向有暗藏的生门,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俯下身子,轻拍着唐心的肩膀。她抛下那捧雪,鼻尖、下巴、掌心、手背已经冻得通红,假如老虎在这里,一定会心疼死了。

“那不是生门,风先生,我知道你同样精通奇门遁甲阵势,但阿尔法的布阵手法,已经脱离了普通变化。不要去,否则只会成了无辜的殉葬品,你是救世主,你的使命根本不在于维护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生死,而是地球的安危。”

唐心喘息得厉害,但她是无比清醒的,目光望着空院的东南角,伸出食指在雪地上划了几道:“看,表面看来是万里挑一的生门,实际上只要稍加变换,这个角落里就成了四面楚歌的死门,进退不得,生死不能。”

她画的是一个七长八短的五角星图形,极不规则,但却蕴含深意。

我一下子明白了:“唐小姐,那是《碧落黄泉经》里的内容?那套经书揭示的就是这个地下世界里的秘密?”

蜀中唐门对于奇门遁甲之道并不精通,所以唐心是不可能从前辈那里获取这方面知识的,只可能是来自于《碧落黄泉经》。

“是,但也不是全部,经书博大精深,我只能看懂很微小的一部分。风先生,我的记忆损毁严重,我只能说你要善加保重自己,对于一个真正的救世主来说,只有把自己作为‘人’的身份忘掉,才能真正无往而不利。不管即将陷入龙驭大阵的是敌人抑或是朋友,都与你无关,因为你是神,而他们是人。”

她挥袖擦去了那个五角形,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地脉”井口。

“你错了,他们不是人,我猜那里将要出来的,也是异星来客,而且是我曾经见过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回应她,却没有说出来。

楼顶的风越吹越冷,我站在唐心侧面替她挡风,但她的身体一直都在打颤,嘴唇也冻得毫无血色。空院里的阵势如同一张被无限拉伸的长弓,相持的时间越久,发作的威势便越猛烈。

雪已经没过我的小腿,我仰面向天空望去,满眼都是纷纷扬扬的雪片,永无尽头。

“战斗再不开始,这个世界就要被大雪埋没了。”唐心悠然长叹。

“我送你绕回山洞去吧,这么冷,免得生病。”我希望她能避开这场大战。

“不必,这是我最终的宿命,我希望看清每一幕,再次大梦方醒的时候,或许就是在另外一个陌生世界里了。风先生,我跟你不同,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她惨笑着,四处张望了一番,仍旧注目在井口。

“放心,我会保护你。”我低声安慰她。在她的预见里,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袍、以月牙弯刀为兵器的男人杀了她,我希望尽自己所能,改变这一命运。

“可是,那个结果是我的宿命啊——嗯,鼓声?你听到鼓声了吗?”她的眉刷地扬了起来。

又是非洲鼓的声音——“咚咚咚咚”,神秘而喑哑,旁若无人地按着那种单调古怪的节奏响着。

我点点头:“听到了,非洲鳄鱼皮鼓,就在那口井下。”

“他们就要来了,身在地脉之中,每一刻都会消耗巨大的能量。明明看到外面的陷阱,却不得不跳进来。这会不会也是他们的宿命呢?”唐心站起来,扑打着膝盖上的雪,向左右两侧无边无际的楼群望了望,“风先生,他们是敌人。”

我和气地反驳她:“假如来的是从前消失在沙漠里的土裂汗大神,那么,即使算不上是朋友,至少也是不亲不疏的故人,而不是你说的敌人。”

她决然摇头:“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当朋友或者故人开始争夺你的利益时,他们的身份自然而然转化为敌人,不对吗?”

第七节 为能量而战

我不想争论下去,在追杀幻象魔这件事上,至少我和土裂汗大神是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暂时看来,我和他们之间并没有利益之争。

鼓声越来越强劲,渐渐地,回声与鼓声融为一体,在空院里飘忽流荡着。那边的雪出奇的厚,有几个地方渐渐与三米多高的院墙持平。

“风先生,无论如何,你不要参战,否则一定会后悔,就像你我都不可能冲动之下杀死唐清一样。战争胜负,生死存亡,跟一柄钥匙永远无关,而她永远都只是钥匙,你能明白吗?”

她拍打掉满身的雪,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淡淡地问:“唐清说,苏伦被困在‘十五岭’,她真的能带我到那个地方去吗?”

“我说过,钥匙要做什么,是握着它的人才能决定的。人要它带你去,你就能去,她永远也不可能自己做主。”唐心的语意越来越晦涩。

“你呢?也是钥匙吗?”我皱了皱眉,连阿尔法都说没办法越过封印之门到达“亚洲齿轮”,唐清会有什么办法?

“我不是,之所以到这里来,本身就是一个意外。”她冷冷地摇头,忍不住再次抚胸长叹,“千年之前,我就该去了,并不愿意再次坠入凡尘轮回里来。如果活得不快乐,就算从商周秦汉一直活到宋元明清,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惘,仰面向上,任由雪片飘落在微张的双唇上。

“我懂了。”把她的片断叙述连缀起来,我渐渐明白了她的身份。

“懂了?什么?”她凄楚地笑着,眉睫一闪,雪花飘进眼睛里,再化成水滴流出来,从她的眼角滑落。

“人的身体其实是很累赘的东西,不赋予思想认知的话,它只是一具毫无意义的躯壳,行尸走肉一样。你是不是唐心都不重要,那是别人眼中的你,只要你快乐地活着,何时、何地、跟什么人在一起都不重要了。记忆消退并非坏事,当你的思想里不再有过去的阴影,便只活在这一刻,等于一个刚刚出生的个体,崭新而单纯。忘了过去吧,你只是你,跟任何江湖仇杀、千年咒怨毫无关系,岂不更好?”

我希望她能从记忆里挣脱出来,不再沉迷于宿命。

“无论我怎么坚持,那些记忆都在高速消退,看来,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使者,把那些需要传达给救世主的信息全部忘了,对不起——”她歉意地垂下头,脸上的雪水潸潸落地。

“你不是唐心,我自然也不会是救世主,忘掉那些故事吧。”我大度地挥挥手,满脸都是笑意。

如果这个世界存在救世主的话,我希望是大哥杨天,只有他那种撼天动地的大英雄,才能一往无前地承担起一切重任。而我,情愿成为辅佐他成功的左膀右臂,因为自己始终明白,没有人能分掉他的光彩,普天之下的英雄都会在他面前俯首。

“风先生,谢谢。”沉默几分钟后,唐心终于恢复了平静。

我重复着先前的承诺:“唐小姐,我会保护你,悬崖上面,老虎还在等你。我答应过他,要把你毫发未伤地带回去。”

“好。”她只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倏地向前一指,“来了!他们来了!”

一道灰色的影子从黑黝黝的井口里弹出来,箭一样地冲天而起,直飞起十几米高,半空中身子打开,双手里展开两柄雪亮的弯刀,向东南角的生门方位冉冉下落。那人的身材极为瘦削,灰袍上连着的帽子遮住半张脸,看不清面容。

“进退之间,生变为死。”唐心低低地冷笑。

那人的脚尖还没触到皑皑白雪,方圆五步之内,积雪骤然翻腾起来,里面竟然藏着无数条头颈昂扬的黑色毒蛇。顷刻之间,雪白的地面已经成了黑黝黝的蛇阵,根本无处落脚。那人左脚在右腿膝盖上一点,施展“连环梯云纵”的轻功,身子嗖地弹起来,一下子拔高三米有余。

“幽莲,是她!”我在心里叫起来。

那种飞腾跳跃的身法与中国武术里的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我只见识过一次,就在埃及沙漠里,那个起初丑陋如鬼、最终蜕化成土裂汗大神身边的美女——我记得她的名字,幽莲,一朵冷幽幽的莲花,也即是萨罕长老唯一的女弟子。

昂扬的蛇信险些舔到了她的脚,有几条粗壮之极的毒蛇竟然急弹起来,追逐着她的身影。刀光一闪,蛇血飞溅,她已然借着一劈之力,身子再次拔高两米,像一只悠闲飘逸的风筝在半空滑翔着。

“变生肘腋,四面楚歌,能往哪边落下去?”唐心长叹,抬脚踢飞了身前的积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小楼。

龙驭大阵一旦被引发,立刻展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凌厉变化,整个空院里已经没有幽莲的落脚之地。

当她上升之势殆尽,再次翻身下落时,位置是在院子的正南方位。看似平平无奇的那一大片积雪左右一分,立刻露出满地张牙舞爪的巨型毒蝎来。赤红色的蝎背瞬间在地面上涌动如赤潮,声势惊人,毒性更是相当恐怖。

我和唐心都只是旁观者,既不受阵势的牵制,也不贸然出手帮助任何一方。

“她只有一条生路,便是回井下去,不过,这将引发毒虫的追杀倒灌,再想冲出来也就难了。风先生,换了你,该怎么应对?”唐心喃喃自语。

“像你说的那样,只能原路返回,再折进‘地脉’里去。”要想全身而退,这应该是最无奈的选择。生门尚且凶险四伏,如果她勉强拔起身子,转向正西、西北、正北、东北方位,执意立足,就更是自寻死路了。

幽莲出现,土裂汗大神与萨罕长老必定就在附近。手术刀曾经说过,萨罕长老作为开罗城最具智慧的人,对于东西方的异术都有过极深的研究。我希望他能及时出现,化解龙驭大阵的攻击,而不是把幽莲丢出来送命。

无奈之下,幽莲选择了最简单的逃命道路,双刀急促地飞旋着,化成一张银光闪闪的刀网,从蝎阵上空掠过。她的身子仿佛是毫无重量的,能够借助任何一点支撑轻松弹起来,才有机会躲过在毒虫大阵里的灭顶之灾。

她飘向正西,雪地上立即涌起汹涌跳跃着的青背蟾蜍;再转向西北,这一大块地面随即被密密麻麻的红色毒蚁覆盖,只能连环跃向正北。

任何一种毒虫都会喷射毒液,院子里的空气似乎也已经变了颜色,被毒虫带来的污浊之气笼罩着。

“强弩之末而已——下一次落地,恰好与最是难缠的千足蜈蚣相遇。风先生,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全身没有一点重量,可以像气球一样弹来弹去?”唐心有些困惑,因为幽莲的行动能力已经超越了人类滑翔的极限。

严格来说,幽莲属于被土星人异化后的地球人,可惜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缺乏能量,无法带她离开地球,只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停留在这个星球上。

“她是……”我不知该怎么描述。

唐心及时地摆摆手:“不必说了,她即将是个死人,死人通常是不必留下名字的。”

果然,当幽莲翻滚到空院正北方向时,雪地上伏着的是一群焦黑色的蜈蚣。这些毒虫竟是能够凌空飞跃的,几百只半尺长的巨大蜈蚣一起弹起来时,情形至为壮观,并且它们嘴里喷出的淡黄色烟雾,瞬间结成一道雾墙,挡住了幽莲的去路。

毒虫总是由人来驱使操控的,我怀疑背后驱赶它们的主人就是唐清,但随即有一个无法解答的疑问浮上来:“唐清属于被异化的怪物,与阿尔法是针锋相对的死敌,怎么会在他的‘天旋地转龙驭大阵’里担任主攻手?”

这一点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几批毒虫的性情各不相同,除非是此道的老手,否则难以驱动它们发起攻击。我猜阿尔法未必具有这种手段,而唐心又一直在我身边,值得怀疑的驱虫高手就只可能是唐清。

幽莲瞬间越过雾墙,只是灰袍上瞬间多了几十条黑色的蜈蚣。她甚至来不及停步掸掉毒虫,脚下又遭遇了新的危险,那是一群密集如雨的金翅黄蜂,不等她松一口气,已然“嗡”的一声狂飙出来,一下子将她围住。

到此为止,龙驭大阵里潜伏的危机已经被全部引发,所有的攻击力量都露出端倪。

我忽然觉得,真正上当的应该是布阵的一方,以土星人的智慧,绝不会愚蠢地猛冲猛打,故意撞进圈套里。土裂汗大神曾经说过,土星的科技发展水平远远超过地球。

心念方转,井口里又悄无声息地跃上来一个黑衣男人。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土黄色的盒子,沿着井口外围五米处,迅速撒了一圈褐色粉末。空气里弥漫着高纯度硫黄的刺鼻气味。他丢下盒子,双掌“嚓”地一搓,已经燃起了一把火,将那圈硫黄粉末点燃。

毒虫蝼蚁最怕硫黄,而他出现的时机正是所有的毒虫被幽莲吸引的当口,根本没有毒虫来得及回身攻击他,圆圈已然布好。

用这种平淡无奇的地球方式抗拒毒虫,既出乎我的预料,又简单而有效。

幽莲侧翻入圈,落地时跌跌撞撞的,显得十分狼狈。

“如果这也算得上是破阵的话,也真显得太容易了,你说呢,唐小姐?”我松了一口气,现在才有机会跟唐心开玩笑。

“她已经中毒,身体最少有十一处受伤,我并不以为大阵告破,这只是双方交手的第一个回合而已。硫黄烧尽,毒虫们的攻击还会第二次疯狂展开。到那时候,他们大概就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唐心敏锐地指出了双方的得失,但她不知道,土星人对于豢养、驱赶毒蛇也很在行,比如金字塔下那个由孟加拉国金线蝮蛇组成的蛇窟,声势并不比唐清的蛇阵逊色。

“她不会死的,在她背后,有更高明的指挥者。”我只相信自己的观点。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土裂汗大神的能量已然丧失了七七八八,仍将有余力破阵而出,降落在这个世界里。对那个人身鳄鱼头的异族人,我始终抱有怜悯之心。流浪异星已经够可怜的了,他还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

唐心又向东西两侧张望了一下,自言自语地问:“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与绵绵不绝的鼓声相比,她的声音显得微不足道,只是我也有了那种预感。东西两侧小楼正是龙驭大阵的“阵眼”,敌人要想破阵,不毁掉这两边的十几座建筑物是无法奏效的。

“轰、轰轰轰、轰——”连续几声巨响,东西各有七座小楼飞上了半空,随即青砖灰瓦化为粉末,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唐心捂住嘴,皱着眉苦笑:“原来敌人还有另外的伏兵?难道那道‘地脉’会有其他出口?可能吗?”

“阵眼”被毁,龙驭大阵立刻出现了破绽,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方位门户大开,有四名灰布蒙面的矫健大汉飘然冲了进去,与幽莲会合在一起。

非洲鼓声停了,只有满天飞雪无休无止地坠落着,仿佛要将空院里的人和毒虫全部埋葬似的。幽莲身边的火圈正在渐渐熄灭,毒虫又一次蠢蠢欲动,向空院的核心靠近。

“啪啪、啪啪”,后来出现的四名大汉同时拍掌,他们越过的路线上一下子燃起了大火,空气中再次充满了浓烈的硫黄味道,把毒虫隔成四部分,首尾无法相顾。火势来得猛烈之极又突兀之极,大约三分之一的毒虫瞬间已经葬身火海,发出“嗞嗞吱吱”的怪叫声。

“呜——”一阵口哨声响了起来,遍体黑衣的唐清从正东方向踏雪而来,倒背着双手,乱发随风齐飞。她的脸上毫无遮掩,透着一种比寒冰更冷漠的青碧色。

“他们有备而来,而且那四个人明显是地球人中的高手,唐清没有机会取胜的。”我说不清是在为谁担心。

“风先生,如果我也出手,你会站在哪一边?”唐心冷冷地笑起来,抓了一把雪,在掌心里缓缓揉搓着,“那四个人的身手让我想起了很久前的一段江湖典故。蒙古铁骑横死欧洲的时候,据说军前有风、云、雷、电四员猛将,四个人是被蒙俄边界上的山魈抚养长大,擅长兽语,百毒不侵,基本属于半人半兽的怪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做先锋,元朝才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版图最为壮阔的时代。”

我点点头,不发表任何意见。

她能这么想,是因为四个大汉闯入的时候,随手攫取了地上的毒虫,掀开蒙面的灰布掷进嘴里,毫不在意地大口嚼食着。食毒虫、饮毒血,正是江湖传说中“风、云、雷、电”四名异人的成名招牌。

“不过,那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人物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的眉皱得更紧,百思不得其解。

“地脉”里很安静,幽莲等六人散部在井口四周,对呼啸而来的唐清视而不见。

我突然记起了土裂汗金字塔里那些正在被异化的“人”,记得幽莲说过,很多聪明绝顶、在地球上已经无法满足求知需求的人,自愿加入土星人的行列,接受那种诡谲的“异化”过程,希望最终成为异星上的一员。

可以想象,“风、云、雷、电”四个人也在“异化”的行列,甘愿受土裂汗大神任意驱使。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很快就要演变成了地球人之间的互相残杀。

我挺身而出:“唐小姐,咱们下去阻止他们,唐清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唐心摇摇头:“不,那只是一个引子,她不会死——”

话音未尽,唐清俯身在地,双臂一招,身前身后的几万只毒虫如同密集如雨的箭矢冲了出去,刹那间将大阵中央的人遮住。

“风,又见面了?过得怎么样?”有个温和的声音响在耳边。不必多想,也能明白那是土裂汗大神在说话。从非洲鼓声第一次出现时,我就预感到他会光临这个世界,现在,预想终于变成了现实。

“你在哪里?在地脉里吗?”我开门见山地反问。

激战之中,一切客套寒暄的过程也就免了。

“对,大约在地面以下十一公里处。真没想到,又会遇到你。风,是不是地球上的所有神秘地带都会留下你的脚印?抑或是你早知道我会出现,预先在这里等我?”土裂汗大神的心情很好,居然知道跟我开玩笑。

我疲倦地摇头:“我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恰好遇到罢了。你不是已经安心沉入地下了吗?怎么会再次浮上来?”

上一次土裂汗金字塔的下陷,险些害死铁娜和全部的埃及政要,一想到灾难发生的那一刻,就令人忍不住胆战心惊。我能够预感到,当他再次出现时,只怕又将引发一场非同寻常的大阵仗。

“哈哈,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当然不能错过了。”他又笑了。

“你需要什么?”在我记忆之中,他的飞行器已经能源耗尽,即将自生自灭。

“风,你该知道我需要什么,何必明知故问——能量,我需要大把大把的能量,有了它们,飞行器才能顺利地摆脱地球引力,进入宇宙航行的正常轨道。这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我当然要来,对不对?”他哈哈大笑,比起从前遁入地下时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唐心叫起来:“风先生,你在跟谁对话?你没事吧?”

她的脸色渐渐轻松起来,视野之内的毒虫遮天蔽日的壮观景象还没有结束,唐清不必亲自动手,便似乎已经稳操胜券。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我。

“风,我要送你一件意外的礼物,但是在接受馈赠之前,先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土裂汗大神的语气非常谦和,正应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那句古话。

我略一沉吟:“好,只要不损害到地球人的安全,我答应你。”

他拉长了声音:“我把你心爱的女孩子交还给你,你不要来管我和‘亚洲齿轮’的闲事,怎么样?那些复杂的利益清算与地球人无关。同意的话,后退五十步,右转三十步,我们可以慢慢谈。”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谁?你看到苏伦了?苏伦跟你在一起?”

他哈哈大笑起来,并没有进一步地明确作答。

我转身向后望,满眼里只有茫茫白雪和被雪片覆盖的鳞次栉比的小楼。

“风,我们上一次的合作非常成功,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她在等你,我知道,你也在焦灼地牵挂着她,来吧,我等你……”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只在天空中留下一个带着笑意的尾音。

我心里牵挂着苏伦,土裂汗大神一定会知道这一点。那么,我该相信他的话,前去赴约吗?

空院里的战事又起了变化,毒虫布成的天网瞬间被撕裂了一个缺口。假如那四个人真的是历史上的“风、云、雷、电”四位奇人的话,唐清的虫阵只怕难以奏效。然而,龙驭大阵的威力在于阴阳变幻,而不仅仅限于伏兵的战斗力强弱。

“唐小姐,我要离开一下,保重。”我终于做了决定,真正需要帮助的是困境中的苏伦,而不是尚在阿尔法掌控中的战局。

唐心诧异地双眉一挑:“怎么?你去哪里?”

“去见一个老朋友。”我没时间详细解释,拍去肩头的雪,长吸了一口气,走向楼顶边沿。

“喂,风先生,请留步——”她想举手拦我,但随即放弃,只是垂下嘴角连连苦笑着,“你也保重,龙驭大阵发动全力攻击时,这个世界里的能量平衡将会完全打破,弄不好封印之门也会发生突变。所以,小心些,还有大局需要你回来维持……”

楼下的雪已经很深了,我向东发力狂奔五十步后,折向北面,沿着两排小楼间的甬道急速前进。三十步之后,迎面被一座正方形的小楼挡住去路。

我纵声大叫:“土裂汗大神,我来了,你在哪里?”雪片灌进嘴里,带着刺骨的寒意,转瞬化成了冰水。站在小楼下仰望,白墙尽头是高挑的飞檐,铜铃铁马、泥雀瓦狗栩栩如生,在飘雪中隐约透着气氛凝重的无尽古意。

第八节 地脉下的水晶窗口

无法想象土裂汗大神怎么会在这个位置出现,毕竟“地脉”的出口是在那个空院里,否则阿尔法的“天旋地转龙驭大阵”也不会布在那个位置。

“土裂汗大神会跟苏伦在一起?苏伦明明是在封印之门的彼端,难道他也到达了‘亚洲齿轮’那里吗?”满脑子都是纠葛不清的疑团,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

左右两侧的小楼错杂排列着,根本没有明显的通路,走到这里,也相当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苏伦——”明知道她还被挡在山洞的那一端,但我满怀激愤无处宣泄,只能仰天长啸,猛地向前一冲,双拳狠狠地擂在小楼的白色山墙上。我无意破坏阿尔法为封印六臂怪物而设下的奇门阵势,但双拳一击之力刚猛之极,墙上应声现出了一个两米多高的窟窿,砖石坍倒,灰尘翻飞。

十步之外,竟然站着一个身披灰袍、头戴风帽的人,沉默地肃立在房间中心的一个三米直径的黑洞前。

“来了?走吧。”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她挥袖拂去灰尘,向我轻轻招手。

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同时映入我眼帘的,还有她肩上束着的一柄古怪长剑,从右肩一直垂落到脚跟,足有五尺。

“去哪里?苏伦在哪里?”我越过断墙,全神戒备。这个房间里连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都没有,四壁只是光秃秃的白墙,没有一丝生气。

她迈向黑洞,一步步地下落,原来里面藏着一架同样漆黑的螺旋形扶梯。

“要答案,跟我来吧。”那梯子非常陡峭,她只迈了七八步,便已经没到肩头。

我大步走过去,低头一看,无尽的黑暗中映出几点晕黄的灯光,渐渐延伸到无穷深远的地底。回头望了一眼破洞外的白雪世界,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下去,踩得铁梯噔噔直响。

下降八圈之后,到达了另外一个静僻幽暗的房间,一个身材瘦削如竹竿的灰袍人高举着左手,掌心里托着一颗发光的珍珠,一动不动地站在铁梯旁边。他的脚下,也有一个黑洞,铁梯一直向下延伸着。

“走吧。”女子简短地吩咐着。

灰袍人立刻转身,带头下了梯子,我们两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再次下降八圈后,仍旧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灰袍人侍立在梯子旁,并且做了我们三个的先导,一起向下。

假如阿尔法的世界已经是在山腹下面、悬崖下面,那么我们此刻进入的便是更为深幽的地下,已经无法用恰当的词汇来描述它。神话传说中,阎罗王的地狱有十八层,而十八层下更有无法标识的地心黄泉。当一行人沉默而且沉重地鱼贯而下时,我真的怀疑已经到了黄泉。

“告诉我,土裂汗大神在什么地方?”我停住脚,左手紧握住栏杆,仰面回望,黑洞的入口早就不见了。

“前面。”女子也停下来。

“你是谁?”我追问着,越是出言谨慎的人,心底里越能藏下秘密,看得出,她是这一队人马的头领。

“那不重要,走吧。”她头也不回。

“我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去见他了。”我瞄着她肩头的剑柄,感到有些气闷,很想立刻从黑暗中挣脱出去,在外面的雪地上畅快地呼吸几口。

“你必须去,没有第二条路。”她的声调很平静,听不出恫吓的味道。

“我想闯出一条路来,不行吗?”我在黑暗中无声地笑起来,现在我不像是土裂汗大神的客人,反而像是重罪在身的囚犯。

“不行。”她的肩头一扭,长剑“嚓”的一声出鞘,掠起一道湛蓝的寒光。但我早有准备,身子一矮,避开长剑,反手抓住她的腕脉。剑身上凿印着一只开屏的孔雀,每一根翎毛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年轻人,大神要接见你,是你的无比荣幸。我们的时间很宝贵,错过了这次机会,要想飞升蜕变就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她挣开自己的手,反手把剑插回鞘里。

我们都没有竭尽全力地出手,但我仍然从那柄剑的特殊标记上认出了她的名字,“孔雀妃子”梅应雪,一个连老江湖们都快忘记的女飞贼。那是一个曾经活跃在二十年代大上海时期的江湖名人,死在她手里的军政要员、大亨富豪不下五百人,但当她暴敛财产逾九亿美金、名声如日中天的时候,却突然失踪,不知去向。

“你需要他的帮助,他也需要你的,请吧?”她继续向前走。

“我知道你是谁了。‘孔雀妃子’梅应雪。”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些事早就过去了,我现在没有名字,不必用任何代号来称呼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没有名字,也没有过去的,希望你将来也是这样。”她保持着自己的冷淡。

我在脑子里掂量了一下,终于跟了上去。既然土裂汗大神能把如此众多的历史人物集中在自己的飞行器里,而这批人也死心塌地地跟随他,足见“异化为土星人”这件事,对某一部分人还是极有吸引力的。

下到第十四层时,灯光忽然大亮,一辆黄金铸成的轮椅就在灯火辉煌之下,上面坐着的男人肩膀宽厚,重眉虎目,正在翻阅着一册金片订成的书。

梅应雪等人立刻左右散开,给我让出路来。

“风,我等你很久了。”他扬起来,抛开书本,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

他的声音与土裂汗大神相像,但面貌却变了许多,不再是人身鳄鱼头的怪物。

“等我?每次见你都不会有好事,这一次会是什么?”我表示担忧,在黑暗中待的时间太久了,眼睛还无法适应这座大厅里的强光,但明显地感觉到,这已经不是我上次去过的土裂汗金字塔核心。

他做了个手势,灯光立刻变得幽暗下来。

“风,事有缓急轻重,跟我来,带你去看一个人。”轮椅无声地右转,他的唇上带着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现在看来,他的外形是标准的地球人,丝毫没有从前那个怪物的残留影子。在所有人之中,我并没有发现萨罕长老的熟悉身影,想必正在“地脉”的出口指挥幽莲破解龙驭大阵。

我沉默地跟在土裂汗大神后面,把所有的疑问都压在心底。

“风,你对‘亚洲齿轮’怎么看?”他侧过头,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前面的一扇银色金属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笔直的青色甬道来,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潮湿的寒意。

我摇摇头,在土星人面前,人类的知识并无值得炫耀之处,况且我对“亚洲齿轮”也没有任何野心。

“风,何必如此谦虚?上次见你,举手之间击退幻象魔的影子,何等意气风发。”他拍打着黄金扶手,笑容越来越深。

“你呢?”我只回了两个字,甬道顶上滴下来的水珠落进我脖子里,遍体生寒。虽然经过了一百多次旋转下降,我的方向感仍然良好,能够辨认出甬道是通往正东方向的,一直贯穿出去,应该就是封印之门的彼端。

“我?很简单,获取足够多的能量,离开地球,回土星去。我驾驶的大型飞行器——地球人眼中所谓的‘土裂汗金字塔’已经能源耗尽,废弃在地核附近的水源层里,只能依靠咱们刚才看到的小型飞行器活动。我相信,‘亚洲齿轮’会带给我新的希望,一定会。”一提到“亚洲齿轮”,他的情绪明显亢奋起来,轮椅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甬道仿佛永无尽头似的,一直向前延伸,尺寸和颜色一成不变。

“我们去哪里?‘亚洲齿轮’吗?”我继续着那个话题,同时抑制着内心起伏不定的激荡。苏伦是与亚洲齿轮在一起的,假如前面可以看到齿轮,则一定会见到苏伦。分开那么久,现在马上就要结束噩梦,我怎么能不激动?

他笑了:“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冷静地回答:“我在想,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和你平等合作。”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土裂汗大神也不会费了这么多周折来帮助我,除非是在某件事上有求于我,双方做等价交换。

他的笑声停了,在扶手侧面轻轻一按,一束白光射出来,照亮了前面三十步范围内的一切。甬道里仍是一片死寂,看不到一点人类存活的迹象。

“风,你还记得吗?我曾从鳄鱼和金线蝮蛇的体内吸取能量,才变成了人身鳄鱼头的怪物。现在,那部分能量消耗殆尽,所以我才恢复本来面目。有了那次遭遇,我如同死过一次,再不会随便浪费生命了,所以,我要得到亚洲齿轮,得到地球的能量核心,那对我至关重要。而你,一定能够帮我——”

我盯着他身上的灰袍,谨慎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替你找到了苏伦,能不能救那个女孩子,只怕要看你自身的能力。风,我已经尽了全力,她就在前面——”他举手向前指着,缓缓地掉转轮椅,向来路上滑去。

我愣了几秒钟,陡然向前狂奔,轻功发挥到前所未有的极致,双手甩动时磕在石壁上,立刻鲜血迸流,溅在我的脸上,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心里只有一种心思:“向前、向前,苏伦就在前面!”

失去过才知道珍惜,在接到苏伦失踪那个消息后的日日夜夜里,几乎每隔十分钟就会自责一次,追悔莫名。

我看到了光明,仿佛就要到达甬道的出口了,突然之间,身子撞在一堵透明的水晶墙上,最先碰上去的左肩“咔嚓”一声已经骨折,整条左臂都失去了知觉。

“苏伦——”一声怒吼伴着一口咸腥的血喷出来,那面两米高、三米宽的水晶墙立刻成了一大块血染的红布。墙的厚度至少超过五米,澄澈无瑕,毫无遮挡。墙的外面,也是一条甬道,不过相当浅,只有七八米的长度。

我感觉到胸膛里有十几股热流汹涌激荡着,时不时要涌上喉头来。那些全部是我五脏六腑里的热血,再喷出来,我也就要激愤而死了。

“苏伦,我来了,别怕,我就要来救你了——”我紧闭着唇,舌尖全力舔着上腭,封闭喉头,极力控制着热血上涌,手扶着侧面冰冷的甬道,盘膝而坐。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正是因为大哥杨天与苏伦的失踪,才会令我永远有追寻下去的无穷动力,我有责任把他们找回来。所以,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我都要坚强地活着,绝不能有丝毫的松懈。

甬道里的深度阴冷也给了我运功疗伤的良好环境,奔涌的热血渐渐缓和下来,挥袖擦去了墙上的血迹。墙外没有人,但从甬道的出口能看到一只飞旋着的齿轮,直径约有半米,旋转速度至少在每分钟九十转以上。

“齿轮?亚洲齿轮?”我弹身而起。

有齿轮就必定有轮轴,但我所处的角度,恰好是在齿轮正面,后面的一切都被严密地遮挡住,什么都看不到。

水晶墙与甬道融为一体,恰好在即将到达出口的位置,把甬道一分为二,并且岿然不动。我在墙体上搜索了几分钟,确信附近没有任何控制机关能够挪开这堵墙,立刻想到了“炸药爆破”这四个字。不过,以土裂汗大神的能力都无法突破水晶墙,人类的爆炸手段又有什么用处?

几百种突破手法在我撞到水晶墙的刹那就都想到了,思想在一瞬间运转过速,才会导致大口喷血。

毫无疑问,这堵墙是无法攻破的,比起在沙漠里钻探土裂汗金字塔的那次行动,这一次的难度增加了何止百倍?在封印之门前已经受过一次挫折,所以我能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些人力无法掌控的神秘机关前,必须要打破惯常思维,才能奏效。

我仔细地擦拭着水晶墙,一颗血点都没留下,以确保它纯净如新,能够仔细地观察到墙外的一切动静。它给我的感觉,如同在封闭的深海潜水艇里透过舷窗向外观察一样,什么都能看到,但却什么都摸不到。

那个齿轮一直在转,但在我的感觉中,它只是“空转”,根本产生不了任何动力传递。也许过了这面墙,就能目睹“亚洲齿轮”的神秘面目了。幸亏站在这里的是我,而不是那些对传说中的“亚洲齿轮”趋之若鹜的科学家,譬如冠南五郎之流了。

当我确信自己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之后,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到了这时候,阿房宫空院里的激战早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唐门恩怨、唐心的前世、异化的唐清等等等等,全都抛在脑后,只有苏伦皱着眉的苦笑在我眼前闪动着。

她本来是快乐无忧的,即使是在手术刀猝亡之后,她也没有任意消沉下去,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清理手术刀遗物、搜寻大哥杨天的踪迹上。是我与关宝铃的邂逅、沉迷、纠葛、痴缠,才令苏伦伤心欲绝。

我忍不住在自己额头上重重拍了一掌,满心里懊恼不迭。

向回走的路还很漫长,我走出约一百多步,步履沉重之极,手背上磕破的地方也在隐隐作痛。突然之间,我的后背上有了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无声的暖流正随风拂来。水晶墙严密无比,甬道里是不可能有风的,那一定是某种错觉。

“风哥哥、风哥哥……”耳朵里传来苏伦的声音。

普天之下,只有她才会用这三个字叫我,刹那间,十三号别墅里第一次见面时她那个长发披拂的清丽形象涌入我的脑海。

“苏伦?”我倏地转身,脑子里一阵眩晕,只能向侧面的石壁靠过去。

墙外的光线变得极其刺眼,但我视线里却隐约地多了一个人,头发散乱,双臂挥舞,正在急促地拍打着那面墙。我定了定神,她的动作一下子停止了,脸贴在墙上,怔怔地望着我。

“苏伦——”我大叫,一瞬间,思想凝滞不动,被魇住了一样。

在那个飞旋的齿轮背景下,她的腰更显得细若杨柳,不盈一握。

我向前飞奔,什么话都叫不出来,脑子里什么思想都没有,只是拼命奔向那团光影,如同努力挣扎的飞蛾正在投奔烈焰。

“嘭”的一声,我毫无控制地撞在墙上,额头火辣辣的,一股黏稠的液体立刻沿着鼻凹淌下来。站在对面的,千真万确就是苏伦,两腮上闪着湿漉漉的泪光,乌黑的眼眸也正淹没在亮晶晶的泪水里。

水晶墙隔断了所有的声音,我们面对面望着,带泪而笑。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羊皮猎装,脖颈上挂着一条纤细的银链,一颗红宝石的链坠沉甸甸地垂在胸前。李康曾向我详细描述过苏伦失踪前的衣装,就是这身衣服,出自开罗著名女装设计师卡塔兰之手,也是我第一次送她的圣诞节礼物。

苏伦是极爱洁净的女孩子,在开罗时从来不曾连续三天穿同一套衣服,但此刻失陷在“亚洲齿轮”的诡异世界里,又有谁伺候她换装?虽然看不见对面有下雪的痕迹,但这种天气里,夜晚的温度直线下降,她怎么睡?又是睡在哪里?

当我凝视着她,心底里一片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一毫关宝铃的影子,直想张开双臂,把她揽在怀里,温暖她,再令她唇角浮起笑意。

一堵墙,把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但至少能彼此看到。

“苏伦——”我撕心裂肺一样地大叫,双拳猛擂着透明的墙壁,血花飞溅着,把墙面染成了斑斑点点的寒梅图画。即使明知她无法听到,我仍旧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直到喉咙干裂嘶哑,再也无法发声为止。

她含着泪光看着我,无助地扑在水晶墙上,两行泪长流不止。

这一刻,我们这两个曾在埃及沙漠里出生入死、被江湖上尊为“无敌勇士、无敌女侠”的别人眼中的“高手”,同时陷入了灭顶的悲恸伤心里。

我的回声仍在甬道里久久不绝地飘荡着,假如此刻土裂汗大神能妙手回春,将苏伦从水晶墙后面解救出来,我愿意答应他任何条件,包括自己这条命。

额头、手背、肩头钻心入骨般的疼,我眼前一亮,蘸着自己的血,迅速在墙上写着她的名字:“苏伦,我想你,放心,一定能救你出来。”

那些字倒映过去,全部都是反着的,但她只扫了一眼便用力点头。

第二行字,我写的是:“苏伦,对不起,我以后再不会离开你了,无论是人还是心。”

无数次梦到她脱险回来,我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说的就是上面两句话。现在,亲眼看到她,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要她知道这个事实。

她的眼泪流淌得更汹涌,在腮边冲出两道浅浅的污痕。在这种环境里,洗脸、化妆都成了无法企及的空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她这么狼狈。

这是一次从未在预想中出现过的见面情景,看到她又无法牵她的手,更没有办法掀掉这层透明而滞重的障碍,我的视线禁不住迅速模糊了。

她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字,又在最后加了一个工工整整的问号。

那三个字是“关宝铃”,也是造成我和苏伦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的起源。如果不是她再次提起,或许我已经把那个女孩子忘了,永远不再记起。

我顿了顿,擦净面前的血污,咬破中指,庄重地回了一行字:“一万个关宝铃也抵不过一个苏伦,这一生,不会再辜负你。”写下这句话,心里就像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感情的天平上只剩下“苏伦”这个唯一的筹码,无人能及。

她侧着头看着那行字,脸上蓦地出现了一抹羞涩的红晕,沉思了几秒钟,回了一个大大的“好”字。

到这时候,我才记起来,两个人都是精通唇语的,立即向她“说”:“那边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危险?”

第一步是保证她的安全,六臂怪物的杀伤力无比巨大,她根本不是对方的敌手。

“我到了‘亚洲齿轮’旁边,没有危险,但所有的甬道出口都被截断了,无法走出去。”她用唇语回答。

我点点头:“说下去。”

她挥袖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唇语变得流畅起来:“我通过磁场进入这里,毫无疑问,家师冠南五郎毕生搜寻的就是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无比广大的空间,‘亚洲齿轮’则是一个巨大的立体齿轮组,如同一个不规则的圆球,下半部分深陷在山体里。我看到不计其数的齿轮同时运转着,但找不到驱动它们的动力,更没有动力输出的途径。风哥哥,家师的‘无重力磁场’理论是完全正确的,在物理意义上的‘上去、下来、前进、后退’等等动作,都不是进入‘亚洲齿轮’的关键,而是要凭借多维世界里时间运转的‘契机’。”

冠南五郎的著作我全部看过,很多国际物理学专家指摘他的“无重力磁场”理论属于异端邪说,地球上是永远创造不出那种矛盾环境的。

“你既然能循着时间的‘契机’进入,难道就没有一条可供退回的原路?”我只是想让她宽心,稍具物理常识的人都明白,进入多维世界的入口是不可能固定不变的,而是每一秒钟都在异变,遵循着只有超级电脑组才能计算出的某种规律。

所有的出入口都是单向的,无法用人力控制。

第九节 大七数就要来了

“我找不到,但家师一定会有办法。”她撩开被泪水打湿了的长发,露出信心百倍的一笑。作为冠南五郎的关门弟子,她对老师的理解与尊重超越了先她之前入门的几十名学长。

我心里也有了希望,请冠南五郎出手总比与土裂汗大神做交易要容易得多,而且在走入金蛋之前得到的消息,冠南五郎已经与自己的大弟子动身向西南边陲而来,目的就是为了搜救苏伦。

“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她微笑着,从悲喜交集中清醒过来,这才是我以前熟知的那个镇定自若、处变不惊的苏伦。

青石地面很凉,但我们已经浑然忘了这些,我原原本本地将自己从北海道赶来后经历的种种事件讲给她听,每次遇到有生疏的名字时,便需要反复地比对口型。她时而微笑点头,时而皱眉沉思,听得非常仔细。

等我的叙述告一段落,她指指自己的额头:“我在想,顾倾城小姐有备而来,目的绝不是一架绝顶古琴那么简单。我这边的四壁和穹顶上,嵌着几千张七弦古琴,每一张上面都錾刻着朱印、指模以及造琴师、收藏家的名字。如果说她的目标在于所有的古琴,还算说得过去,但是,家师说过,到达‘亚洲齿轮’的人,无论以任何托词掩饰,都逃脱不了贪婪的本性——”

我忍不住张嘴,无声地问了一句:“他呢?冠南五郎大师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仅仅是我有这样的疑问,美国物理科学家联合会的名宿们也曾在联席辩论会上诘责过他,至少那些聪明绝顶的美国人是不相信冠南五郎这个日本人会胸怀地球和平的。

“维护和平,保证地球环境的良性发展,并且阻止‘亚洲齿轮’的控制权旁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里。”这些全都是冠冕堂皇的政客套话,不过从苏伦那边传过来,总算还能听得下去。

她忽然记起了什么:“席勒呢?他还好吗?”

那个可怜的美国生物学家已经死了,我只能如实告诉她。

“接近磁场的时候,他被旋风抛了出去,其实只差一步就能随我一起进来了。”她摸索着胸前的红宝石,歉意地摇了摇头。

我们此刻顾不得为别人的厄运而叹息,最重要的是展开有效的救援措施。

“你自己小心,我去跟土裂汗大神交涉,以他的智慧和能力,一定能——”我意识到自己说“一定”这个词太多了,不禁黯然收口。在这个世界里,就算简单如“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变故,我实在不该向苏伦做过多的承诺。

“你也小心,风哥哥,我等你。”她笑着挥手。

我转过身子,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大步向回走,背上一直感受着苏伦注视的暖流。其实这一刻真的不想和她分开,生怕一回头便错过一生,永远不能再见到她。

走到甬道的尽头时,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缜密地分析眼下的困境——“阿尔法无法开启‘封印之门’,那么阿房宫尽头的山洞那条路就已经堵死了。‘地脉’在土裂汗大神的掌控之下,如果可以帮他得到能量,以土星上的高科技技术,或许能试着突破水晶墙的屏障。两相权衡,依靠土裂汗大神才是上策。”

哭过、笑过、惊喜交加过之后,我仍然是千军万马等闲视之的杨风、“盗墓之王”杨天唯一的弟弟。正如十几年扬名非洲的手术刀一样,我真正钦佩的人也只有大哥。

金属门自动滑开了,想必甬道里暗藏着清晰的监视镜头,所有情况尽收眼底。

我走进去,梅应雪迎上来:“主人有请。”

她仍然背负着那柄长剑,仿佛长途跋涉的旅人永远不肯放下自己的贴身包袱一样。

土裂汗大神不在大厅,梅应雪带路走向侧面的小门,忽然自言自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动情时。”

我的脸色微微一红,想必她从监视画面中看到了我和苏伦对视时的一切。

“那面墙很难打开,主人已经运用了包括冷凝、热熔、电磁分解、尖锐冲击在内的几百种方法,都没有奏效。所以,只能在地球物理学的理论之外想办法,千万不要再做无用功了。”梅应雪黯然长叹着。

一个披着灰袍的高瘦男人疾步从对面走过来,高高地扬起右手:“风先生,老朋友又见面了。”他的脸上挂着疲惫不堪的笑容,但是精神还好,花白的眉毛下面,目光仍旧熠熠放光。

那是埃及人民万众拥戴的萨罕长老,只不过现在却是土裂汗大神的追随者,与俗世凡人绝缘了。

梅应雪转身离去,这条晦暗的长廊里只剩下我和萨罕长老。

“风先生,我开门见山说好吗?外面的战斗仍在继续,我们必须冲出‘地脉’,进入上面的世界。所以,主人需要你贡献出自己的智慧,共同破解‘天旋地转龙驭大阵’,我们迫切需要能量,的确没有多少时间好耽搁了。”

看上去,他比在埃及沙漠时更年轻,眼神中燃烧着炽烈的斗志。

我仔细思索着与唐心一起俯瞰空院的情形,毒虫的力量只需要分一半精力应付,如果阿尔法向阵法中施加晶石的力量,将会立即占据绝对的上风,瞬间补齐大阵的所有缺憾,杀伤力成十倍、百倍地增加。

“几乎是没有办法破解的——除非有十几人肯主动牺牲,引布阵者现身,然后以后备力量群起而攻之,必要的话,甚至可以逼对方坠入‘地脉’,以黑暗中本方提前占据的‘天时、地利、人和’攻击。”

这是我的个人意见,作为诱饵的十几个人生还的可能性非常小,只怕没有人那么傻。

萨罕长老“哦”了一声,伸手指向侧面的一个亮着灯光的房间:“请到这边来,恭听指教。”他的态度非常谦和,不再是沙漠里执掌乾坤的部族长老,却更像个痴迷于科学求证的工作狂。

我摇摇头:“萨罕长老,我要见土裂汗大神。”

攻击阿尔法的防御系统并不是我的责任,如果大家能够兵不血刃地和解下来,那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我总觉得,被封印之门禁锢住的六臂怪物才是共同的敌人。现在,我迫切需要找到营救苏伦的方法,无论偏激还是迟缓,总要先定出一个方案来。

“主人在休息,暂时不想见任何人。咱们先来讨论,有了合适的方案再呈交给他,怎么样?”萨罕长老抬头凝视着我,他的眼底深处开始闪烁着一双湛蓝的光点。

我笑了:“咱们之间,没什么好讨论的。我不是手术刀,对埃及文化没什么兴趣。萨罕长老,上次在沙漠中发生了那么多事,很多账留着以后慢慢算,现在,我想见土裂汗大神,请代为通禀——”

萨罕长老作为埃及人民笃信的天神使者,并没有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反而任那些无辜的雇工和士兵们惨死,并且连尸骸都没留下一分一毫。在这一点上,他的叵测居心,简直昭然若揭。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铁娜,只怕早就对他拔枪相向了。

他仰面打了个哈哈:“风先生,那些事都是过去式了,而且地球人的总量早就超过了四十亿的物理定额,多余的那一部分应该以一种合理的方式消化掉,否则,总有一天,地球的固定结构会遭受难以预料的毁坏。那时候,地球就不存在了,你所站的位置,将会成为宇宙黑洞的一部分,没有人再记得这个曾经散发着迷人光彩的蔚蓝星球。”

我无法再以笑脸相对了,只能冷冷地看着他。

“我所做的,正是要把星球精英从蠢人里拯救出来,他们才是地球的希望。按照主人的预想,只要把这些人带离苦海,即便是地球毁灭了,也可以在同样的位置再造一个地球二号,由这些人继续繁衍生息——风先生,那才是宇宙高等生物们应该遵循的成长模式,而现在,地球不过是一个被垃圾和蠢货们牢牢盘踞着的又脏又乱又臭的地方。”

萨罕眼睛里的蓝光越来越亮,带着摄人心魄的迷幻色彩。

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上曾经载着很多愿意接受“异化”的地球人,并且是人类社会里的精英分子,但我并不以为这些人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只重复最后一遍,带我去见土裂汗大神,或者带他前来见我。”我向甬道深处迈进,凭感觉,土裂汗大神就在前面的某一处黑暗里。

萨罕身子一错,拦住我的去路,双手按在我肩膀上:“风先生,冷静点,这是在土星飞行器上,做什么都要按规矩来!”他比我高出一头,向前微屈身子之后,我们两个的脸部距离只有两尺不到,那已经是施展“摄魂术”之类武功的绝佳范围。

他眼睛里的蓝光刷地亮了起来,如同两颗高强射灯照耀下的蓝宝石,晶莹剔透,光影迷离。

“看着我……把你的心交给我,我们会去极乐世界……去天堂,去和云絮做伴……看着我……”他的声音轻柔而充满了莫名的诱惑力。

我静静地站着,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

“黑色的夜空,风暴即将来临,只有飞离这片地方……才会永远长生,相信我……我能满足你所有梦想,因为我是神的使者,是神派我来搭救水边的羔羊……来吧……”他继续喃喃低语着,双手扣向我的颈后,掌心里带着一股诡谲的寒意。

“你能……帮我找回苏伦吗?”我脱口而出。

“能……任何事,只要你说出来,在我这里,一定会得到满足。你看……到我们的星球来,放心地把灵魂托付给我,一切就与从前不同了。”他的头渐渐俯低,额角几乎顶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知道,那是他的“摄魂术”全力运功的关键时刻,脚下一转便扑到了他的身后,右掌“啪”的一声拍中了他的颈后大椎穴。他想用催眠一类的功夫降服我,给我洗脑,这主意真的是打错了。再辉煌的人物,一旦陷入衰老的过程,就再也跟不上形势了,比如他,竟然大错特错地低估了我的能力。

“哦——”萨罕一声哀叹,身体颤动了一阵,踉跄着向后靠在墙上。

从打破小楼墙壁一直到这里,我对眼前的地下世界并不是十分了解,毕竟从扶梯上下来的第一时间里,就已经被土裂汗大神带着去了甬道。从长廊向左边看,满眼漆黑一片,那是一种深邃而冷酷的死黑色,多看几眼都会令人后背上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右边,是萨罕要请我进去的房间,我拖着他的手腕,立即闪身进去,免得被其他人觉察。

“已经是……毁灭的最后时刻,如果不能攫取能量,最终一切化为粉末……我看到了末日,地球的……末日……”他的嘴唇缓缓嚅动着,挣脱我的手,扑倒在门边的一张转椅上。

房间空荡荡的,四周的墙壁呈现出一种幽深的灰白色。我警觉地看看头顶,提防有什么监控探头之类的,但屋顶也是灰白色的,平滑干净。

“怎么能靠近‘亚洲齿轮’?突破那道水晶墙?”我低声询问。

当他的“摄魂术”被外来的作用力突然逆转的时候,施术者的思想将会发生突变,进入深度催眠的半昏迷状态,心里最隐秘的话都会毫无遮拦地说出来。

“不能……过不去的……这也是困扰我们的问题……”他在摇头,灰袍窸窸窣窣地乱响,双手也在胸前挥来挥去。

“主人呢?他也没有办法?”我进一步逼问。

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是从遥远的未来穿越时空溯流而回,我不相信以他们的超级科技会对地球上的事无能为力。

“我们需要能量……能量……地球就要毁灭了,我们要进入太空……‘大七数’、‘大七数’就要来了……来了……”他吃力地抬了抬头,眼皮沉重之极,几乎马上就要进入完全昏迷了。

土裂汗大神说过,能量就来自于亚洲齿轮。听到“大七数”这个词从萨罕嘴里重复地说出来,我突然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一直以来,我、手术刀、苏伦三个人就对《诸世纪》上描述的“一九九九大灾难、大七数”这两段与地球命运密切相关的预言非常重视。宇宙万物都是有生命力的,譬如地球,它在宇宙中凝聚形成,出现原始生命,而后生命进化,随地球人创造的历法一起成长至今——有“生”就会有“死”,它的所谓死亡就是毁灭,无论是人类毁灭还是星球分崩离析,都是这段文明史的最终句点。

萨罕陡然抬起头,额头上的青筋全部迸跳出来,如同十几条盘绕纠葛的粗大蚯蚓。

“找到救世主!找到救世主!我们也不……不愿意看到地球消失,快去找到……救世主……”

我凑近他,伸出小指戳在他的人中位置,让他暂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谁是救世主?他在哪里?”我控制住思想里的混乱焦灼情绪,每个人都在谈论地球命运,都在振臂疾呼“拯救地球”,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系统地理顺“大七数”的神奇毁灭是如何降临的。

他陡然抬手,抓住了我的前胸衣服,眼珠用力地凸出来:“你……杨天,就是你、你们……你们的智慧,你们以为自己是地球人吗?不、不、不、不是,你们不是……你们才是地球的主人,几亿年来,你们一直都是主人……九天之上、九地之下、九泉之间,只有你们,统驭着地球的运转,哈哈哈哈——”

我举手按在他的头顶百会穴上,感受到掌心里传来的炽热,足以证明他的脑部活动正处于一种火山喷发一样的沸腾状态。

他的狂笑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直到我传输到他体内的真气开始发挥作用,他才用力地打了一个嗝,倏地收声。

“看,这就是地球的毁灭。”他清醒了,黯然转动着右手边的一个黑色旋钮。

墙壁亮起来,那原来是一幅缩小的外太空图像,远近不同的星球大大小小地分布在灰色的天幕里,颜色也各不相同,但是灰白色的居多,少数几颗呈现出恐怖的火红色,像刚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巨大火炭。

地球仍旧是蔚蓝色的,那是全人类都万分熟悉的形象,山海湖泊覆盖下的它,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

“我们会看到爆炸,来自地核内部的猛烈爆炸,相当于两万亿颗重磅炸弹的威力,换算一下的话,约等于地球人拥有的全部核武器同时引爆一千次的破坏力总和。宇宙历史上,至少有十万颗行星经历过这种爆炸,所以才会产生大大小小的黑洞,不过这次不同,按照星球运行轨迹测算,地球的毁灭直接导致了太阳系的失衡,九大行星无一幸免,都会……”

他的表情平静下来,走向图像前面,伸手指向地球。

蓦地,一道耀眼的光芒从地球上射出来,无声无息地穿透天幕,将附近的所有星球一起照亮了。光芒闪过之后,地球消失了,在它原先停留过的地方,只剩下一团圆形的灰色影子。

“土裂汗大神说过,地球会成功地避开‘大七数’的灾难,然后科技文明一直永远传承下去,才产生了土星文明,不是吗?”

我记得退出土裂汗金字塔时,与他的那次详谈,土星人之所以降临地球,为的就是探索地球人成功化解“大七数”的秘密。

萨罕困惑地点点头:“是,主人说过,但他现在发现,地球生命的进化规律并非一成不变的,现在马上会到达‘大七数’毁灭的临界点,却没有出现任何奇迹。所以,我们只能冒险升上地表来攫取‘亚洲齿轮’的能量,希望暂时飞离这里——”

“不,萨罕,你想错了,飞离地球并不足以保证我们活下去,地球毁灭之后,宇宙文明也会相应停止发展,甚至以‘逆向运转’的方式运行,一切进化都变成倒退,所有已经出现生命的星球会一步步倒转,那才是最可怕的。”

土裂汗大神缓缓地从角落里踱出来,向我友善地微笑着。

我忽然有些惭愧了:“你一直都在看着我们?”他的存在,比一粒灰尘更不起眼,进了房间之后,我根本没有觉察到,那才是真正高明的隐身术。

“风,否则萨罕怎么那么容易被你催眠?作为我选中的第一个异化目标,他的智慧超过普通地球人三百倍,行动能力更是创纪录地达到七千倍。在地球人的语言词典中,通常将他这样的人称为‘超人’,我只不过是想借他的表达方式告诉你一个真相——大毁灭即将来临,最后的机会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

他在光影里抱着胳膊,显出无比的萧瑟。

当画面上那个地球猝然消失的时候,我觉得整个房间都跟着震颤了一下,仿佛有一种巨大得无法描述的力量,正从无穷深处的地球内部澎湃爆发出来。“地球毁灭”这个沉重无比的命题,从科幻片导演的剧本里一下子活生生地跳了出来。

“你怕吗?”他苦笑起来,这一刻,他不像是科幻小说里另类无比的外星人,而是与所有地球人没有什么区别的我们的同类。

我沉默地摇摇头,在这种空前灾难前面,个人恐惧没有任何意义。

“你不像地球人,最起码,你不像萨罕他们——对预知的危险迅速采取逃离计划,加入到我的‘异化’程式里来;当然,也不像普通地球人那样,明知道毁灭总有一天会降临,却仍旧无所事事地沉浸在声色犬马、寻欢作乐当中。在地球的历史长河中,我也曾见到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另类,他们的思想永远不会局限于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放眼于国家、国际、全人类乃至整个宇宙。他们,是某种意义上的‘巨人’,而不仅仅是‘超人’般的个人英雄。风,假如地球不毁灭得这么早,总有一天,你也将成为‘巨人’中的一员……”

他踱向房间右侧,触动了一个开关,画面上立刻出现了一口幽深无比的井。

萨罕嘴里立刻发出“咝”的一声怪响,紧接着打了个寒噤,猛地后退一步。

“你感觉到了?”土裂汗大神的苦笑越来越深。

画面在一直向井的底部推进,但我感觉那井是没有底的,即使探测深度超过了地球的直径,也永远到达不了井底。

第十节 受困与破阵

“那是毁灭的起点吗?我看到了火、死亡、蠕动的充溢、子宫里甜睡的婴儿,还看到海水不断地后退为陆地而后上涨为汪洋,直到全部视线里都充满了波光粼粼的大海,再没有一丝陆地的影子,我们的未来,是生活在一个水的世界里——”萨罕喃喃地走向那面墙壁,双手触摸着那口井。

“它通向哪里?”我并没有受萨罕那种悲观情绪的影响。

“无穷无尽,就像人类数学上的‘无穷循环’概念,由‘小到极点’至‘大到极点’,再回归‘小到极点’。无所谓大小、长短、粗细,它只是一条通道,在这个星球上,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是地球的血脉经络。”土裂汗大神的语气显得极为平淡,仿佛是一个医学专家,在描述着一个理智的专业命题。

“明白了。”我叹了口气。

萨罕霍地回过头来:“你明白了什么?风先生,把答案告诉我,告诉我——”他的前额上出现了三道极深的皱纹,狠狠地刻进皮肉里,比三条刀疤更加醒目。

“地脉一断,地球必死,就算不爆炸、不在宇宙里灰飞烟灭,对我们人类也不再有任何意义。所以,爆炸是其次,人类毁灭才是最大的危机。”在我的观点里,假如人类不存在了,对宇宙的憧憬、遥想、探索都已经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存在与否都成了未知数。

“你也错了,风,作为科技文明远远超越地球人的土星生物,我们关心的是整个宇宙的未来。现在看来,假如有一种方法能挽救太阳系的其他行星,即使是以毁灭地球为代价,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土裂汗大神一笑,轻弹着那面墙壁。

“毁灭地球?”我冷静地反问。

古人“图穷而匕现”,我知道土裂汗大神最终会暴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房间里出现了突然的冷场,只有那画面上的井不停地向下延伸着,一直通向未知的漆黑远方。

他微微颔首:“你没有听错。”

“毁灭是绝对的,总有一天到来;存在是相对的,只能维系在时间这一脆弱坐标上。风先生,在我看来,人类并不一定要依赖地球而生存,在主人的‘进化’过程中,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快乐——”萨罕转过身,不再愁眉苦脸,嘴角上浮现出神往之极的微笑,展开双臂,上下扑扇着,“我能像鸟儿在天空中飞,像电脑机器一样博览群书而且过目不忘,可以远离疾病永生不死,可以消除所有爱憎怨恨的欲望……总之,‘进化’之后,我很快乐,比起从前沦陷在地球世界里的时光,我已经‘重生’了。”

冷场仍在继续,土裂汗大神扬起了眉:“风,地球人的理想其实很简单,譬如萨罕这样,只求高出于同类、傲立独行而已。结果,我让他做到了,他快乐地活着,享受着土星科技带来的变化。其实我知道你一点都不快乐,为什么不能放松自己,跳出三界俗世,上升到我们土星人的境界里来?”

我叹了口气,截止了一切无关紧要的话题:“我只想找回苏伦,你能帮我吗?”

当苏伦还被困在水晶墙的彼端受苦,我不想在此时此刻谈论人类兴衰的大话题。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切都该等到苏伦脱困之后再来讨论。

“地脉”虽然神秘,但它已经存在了几亿年,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判定它生死的,而且这个所谓的“判定结论”,也不该由土星人来做。

土裂汗大神耸了耸肩膀:“我做不到,至少目前来说,以飞行器日渐衰竭的能量,什么都做不了。”

我换了一个方向继续问:“告诉我,这些水晶墙是怎么出现的?难道是随着地球的形成同时存在的?或者那些奇怪的障碍就是‘亚洲齿轮’的一部分?”

土裂汗大神怔了怔,忽然满脸苦笑:“风,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就像地球人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没有答案,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存在即是真理’的活生生例证。”

我也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不去想,只去做,对不对?”

假如眼前存在一个难题,那么努力去解开它,做对了自然就是“做对了”的正确答案;做错了也就会得到“做错了”的答案。行动之前,无法预见结局,土裂汗大神的回答就是这个意思。

“对。”他皱着眉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一个灰袍男人匆匆穿过长廊小跑进来,附在萨罕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萨罕脸色一变:“主人,他们攻不破阿尔法布下的阵势,毒虫的来势仿佛无穷无尽,阵势的变化更是出乎计算机程式的运算范围。我想咱们应该暂时退避,等待更好的机会。”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惭愧之色。

我猜得没错,阿尔法所布的“天旋地转龙驭大阵”埋伏着极其繁复的变化,他拥有的知识量属于鬼谷子奇门遁甲中的精华,而不是后世人所学习到的残破不全的部分。以师长对学徒,自然稳操胜券。

土裂汗大神抱着胳膊踱了几步,沉吟着摇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能量储备舱连续发出底限报警。如果不想永远坠入地脉深处,随地球一起毁灭的话,大家就得继续努力。”

他身上的雄浑气势正在衰竭,处于这种“生存或者毁灭”的危急关头时,无论是哪个星球的人,恐怕无一例外会变得忧心忡忡。

“龙树僧,告诉幽莲,采取‘自杀式攻击’,一定要撕开生门的口子。有必要的话,可以发动能量爆破,一定要打开缺口。现在,这是大家唯一的活路。”萨罕拍打着那灰袍男人的肩膀。

灰袍男人默默地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龙树”是泰国僧人里比较常见的别号,据我所知,泰国境内至少有十一位名为“龙树”的高僧,全部隐居在曼谷城外的“佛骨塔”里修行。现在我怀疑眼前的这一个,或许就是隐居起来的高僧之一。

僧人闭关清修为的是解决自己人生的困惑,假如土星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帮他们答疑解惑,十有八九,他们会变为土裂汗大神的信徒,彻底放弃原来的信仰。

忽然之间,我很想试试土星人的“异变”过程到底是什么样的,竟然能让那么多横行天下的绝世高手为之倾倒?

假如大哥遇见土裂汗大神,他们之间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灰袍男人的脚步声消失了,房间里重新静下来。

画面上那口井仍旧随着镜头的推近而倏忽变化着,多看几秒钟,人就被弄得目眩神迷起来,仿佛自己也跌进了井里,正滑向一个无底深渊里去。

“我能帮你什么?”这句话不必问,我也能猜到答案。他们是想冲入阿尔法的世界里,为攫取“亚洲齿轮”做铺垫。当然,到目前为止,阿尔法、土裂汗大神两方都无法突破障碍,进入山洞的那一端。

他笑了:“帮我什么?你知道的,只是不愿意做而已。”

我轻轻地点头:“也许大家有共同的敌人,六臂怪物幻象魔。假如咱们能够和解,就一定会消灭幻象魔,成为统一战线上的战友。”

阿尔法禁锢住六臂怪物,但无法彻底将其消灭,始终是无法拆解的祸患,也就永远没办法进入封印之门。他们都要借助来自“亚洲齿轮”的巨大地球能量,却暂时谁也没办法靠近它。

“我当然愿意——”

“我们当然愿意——”他和萨罕长老急不可待地回答。

“敌人存在一天,产生的变数就会呈几何倍数增加。我希望世界上永远都不再有幻象魔,只有如此,埃及沙漠才会彻底平静下来,不再有风沙尘暴,人民安居乐业,国家与国家之间友好相处。风,我想请你向阿尔法转达我的意见,开放那条防御通道,让我们的飞行器上去。”

他的真诚溢于言表,略显焦灼地来回踱着步。

我知道,阿尔法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才会刻意地全力布阵,不给土星人突破“地脉”的机会。战斗已经开始,就一定不会轻易结束。

“风,你才是解开这个死结的唯一人选,否则,我真怕两败俱伤之后,被幻象魔控制了局面,后果就严重了。”土裂汗大神长叹,他按下开关,所有的影像都不见了,只剩下灰白色的墙壁。

仅仅几分钟后,又一个灰袍人狼狈不堪地飞奔进来:“龙驭大阵开始反击了,幽莲等人暂时退入地脉,无法前进。敌人正在使用‘天兵纸马术、五雷定心术’进攻,空院里被十五种毒虫封锁得严严实实的,毒气遮天……”

萨罕脸色一变:“怎么?这么说,对方的幻术能够一直杀入地脉里来?这可有点麻烦了!”他向土裂汗大神合掌躬身,然后随着灰袍人迅速地离去了。

鬼谷子作为奇门遁甲术的宗师,曾传下很多匪夷所思的幻术,几乎每一项都令人心荡神驰,坠入迷雾。

“我真怀疑——”

“我真怀疑阿尔法就是鬼谷子本人或者是鬼谷子的师父也未可知,他的遁甲术非常厉害,而且背靠‘亚洲齿轮’的巨大能量源,更能发挥幻术中的精髓。而且,他还拥有晶石的力量。”

我跟土裂汗大神几乎同时开口,但最后,他变成了静静微笑的听众。

僵持下去,受到挫败的只能是土裂汗大神这一方,毕竟地脉以外的世界是阿尔法一手创建出来的,其中的阴阳进退、变化转折都储存在他脑子里,弹指之间,大阵就能自动生变。

“必要的时候,只能以杀止杀,不择一切手段。”他冷笑起来。

那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但阿尔法有了唐清的毒虫相助,龙驭大阵几乎没有破绽可循。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在‘坠入地脉永遁黑暗’与‘杀出血路走向光明之间’,我会选择后者,你呢?”他盯着我,犹如一只桀骜不驯的鹰凝视着黑暗中的世界。

“你有把握吗?”我冷静地提醒他。假如土星人的能量已经不足,冒死冲出去并不比待在黑暗里更有意义。

“没有——风,我用一个大秘密换你的帮助可以吗?你带领萨罕他们破阵冲出洞口,事成之后,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好不好?我保证,那个问题是你最想知道的,而且为此已经追逐了很久。”房间里的光线黯淡下去,但他的眼睛却如两颗冉冉升起的星子,越来越明亮。

四周仍旧一片死寂,留在外面的人仿佛可以轻易地屏住呼吸一样,根本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声,不知道苏伦在水晶墙的那边,会不会受齿轮飞转时的巨大噪音折磨?想到苏伦,我又有些走神了。

土裂汗大神的意图相当明显,他的交换条件更是古怪。我苦苦寻找的是大哥杨天,现在又添了苏伦,但他能知道事实的真相?抑或是给我一条明确的线索?

“怎么样?”他追问着。

我想了想,沉郁地摇摇头:“不,我要找的,只怕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手术刀作为江湖上一呼万应的高手,在大哥失踪后的十五年里,已经试过了所有方法,并且耗资逾两千万美金,却始终没有一条让人信得过的消息,所有努力付之东流。我对“消息”两个字已经免疫,绝不会轻易相信。

“呵呵,世事无绝对,地球人和土星人都信奉这句话。风,本来想把这个秘密当作最值钱的杀手锏留到最后向你换取什么的,不过生死存亡之际,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大笑起来。

我仍然非常冷静,不想希望被挑动起来,又让更多的失望砸得头破血流:“请说,不过咱们都很清楚,我要的你不一定能给,你要的我也没有把握完成,对不对?”

与唐心一起在楼顶观察“天旋地转龙驭大阵”时,我没有看到它的破绽,因为成群结队的毒虫填塞了大阵的任何一处生机,把固有的“十四死门、九空门、一生门”都变成了绝对意义上的“死门”。除了以命搏虫,目前看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土裂汗大神皱起了眉:“你能做到的,至少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更强大的力量。在击杀幻象魔的影子时,你表现出来的气势和采用的思维方式,已经超越了地球人的界限。现在你之所以仍旧滞留在地球上,或许是因为脑子里的桎梏还没有完全解脱开来——风,相信我,土星人是不说谎的,从来都不。”

“希望如此。”我不想解释更多。

“我也希望如此,否则,毁灭就成了不可更改的定数。知道吗?在没完成任务之前,我不想死,假如地球的‘大七数’毁灭劫难是即将真实发生的,我希望能看到它,并且及时地向土星传送出报告,因为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惨笑着,但脸上仍然流露出无所畏惧的神情。

“谁——”他陡然向我身后叫了一声。

在能量差不多耗尽的时候,他与所有的地球人一样,毫无遁形变化、提前预知的能力,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普通人。由神到人,显然是个极其难以适应的过程。

两个花白胡子的灰袍人出现在门外的长廊里,其中一个出神地盯着我,两只手狠命地揪着下颌的长须。他们的头发很古怪地盘在头顶,然后用一根亮银簪子别住,像是古装剧里走出来临时演员一样。

“你是谁?”另外一个很冷傲的灰袍人几乎是在用下巴指着我,不可一世地提问。

“我是风,两位是谁?”我猜他们是被萨罕长老说动要升天堂的江湖高手,只是年纪太老了,差不多要过八十了。

“知道吗?很多年以前,用这句话来问我的,通常只能问一遍、说一句话而已,然后就会死在我的剑下。不过,那么久了,我们的性情已经好了很多,不再随意杀人。否则,这里的人这么少,岂不一夕之间就杀得干干净净了?”他冷笑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竟然连一个缺失的都没有。

“唉,师弟,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难道激动就能帮你脱困?就能帮你回凌烟阁去?过了那么久,这些话还没忘记?”长须人轻声咳嗽起来,走过门口,一路向着走廊深处而去。

“我见过你,小子!别装得不认识,那天我在凌烟阁上磨剑的时候,你从镜子前走过,还一直瞪着我看,对不对?嘿嘿,我在江湖上的绰号叫做‘火眼金睛流星一剑’,任何人物,只看一眼,十年不忘,懂吗?”

他的下巴倨傲地高挑着,根本不把我和土裂汗大神放在眼里。

“师弟,来,走了——”长须的人在叫。

冷傲的人嘿嘿一笑,眼睛里的寒光像两柄出鞘的尖刀,仿佛随时都会直搠过来。

我脑子里没有关于他的印象,更不记得自己曾到过什么“凌烟阁”,只是淡淡地一笑,不想招惹是非。

他向后退了一步,追向走廊深处,突然扭头问了一句:“嘿,你上次问我,镜子里面能看到什么?现在我已经找到答案了,要不要听?”

我为之一怔:“镜子?”

土裂汗大神低声叫起来:“不要管他们,他们是疯子,两个无可救药的疯子,脑电波的跳跃频率比虎鲨还要紊乱,他们只是疯子。”

“想不想听?要听的话,拿那颗‘碧血夜光蟾’来换,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冷傲的人放肆地笑着,大踏步离去。灰袍一动,展现出他腰带上悬着的十几柄长剑,叮叮当当地碰响着。

我再次愣怔起来:“他怎么会知道我身上有‘碧血夜光蟾’?”

土裂汗大神欣喜地提高了声音:“风,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碧血夜光蟾’呢?它能辟邪杀毒,是地球毒虫的克星,快拿给我,破阵而出有希望了,快给我——”

作为文明高度发达的外星生命竟然会为了在地球上生存下去,情绪如此失控,这可能是地球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在全球各国的几万部科幻片里,外星人总是强大残暴、穷凶极恶的,能够把地球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随意蹂躏。真的该叫那些无知编剧们来跟土裂汗大神谈谈,或许他们在今后写任何文案的时候会更做得实事求是一点。

“他们是谁?”我避开土裂汗大神的问题。

“我说过,是两个疯子,根本不是萨罕寻找到的‘异化’材质,而是突然之间出现在这里。别管他们了,把‘碧血夜光蟾’拿出来,快啊,快啊——”他又一次急不可待。

我忽然感觉到,这两个灰袍人的确看起来有些眼熟。冷傲的人腰里挂着那么多长剑,而且从他的倨傲气魄里推测,这人一定是个练剑成癖、杀人成瘾的绝顶剑客。当他冷冰冰地对着我大呼小叫时,整个人就如同一柄压在别人脖颈上的长剑一样寒气森森。

“碧血夜光蟾”在我身上,只是我对土裂汗大神的热切态度产生了极度的怀疑。他那么想冲到地面上去,难道所图的仅仅是杀死六臂怪物幻象魔,为人类除害?同时,我想到一个更尖锐、更现实的问题——“如果所有力量联手杀死幻象魔,破除封印之门的禁锢后,‘亚洲齿轮’最终归属于谁?”

这个问题不解决,恐怕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之间仍有一场恶战。

“我想知道他们出现的详细过程,夜光蟾就在我身上,不必担心。”我希望土裂汗大神能冷静下来,把问题谈清楚再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风,给我——”他暴躁起来,霍地向前一闪,右手抓向我的胸口。

他很聪明,因为夜光蟾就在我胸口的衣袋里,所以会略微鼓出一块,从外面看相当明显。

我“嗖”的一声后退,越过门口,后背抵在长廊的栏杆上,但他的身子更快,五指手形不变,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交手,但却是在完全不公平的状况下展开的,因为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土裂汗大神。

“给我!”他抓住了我的衣服,但我身子一缩一振,“啪”的一声,已经把他的手指弹开,不等他再次出手,我已经反手抓住了他的肘尖,发力一捏,应该足以让他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他踉跄着退后,皱着眉托住自己的右臂:“你——我早说过,土星人身体里的生长基因与地球人完全相同,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能量,甚至不如一个地球上的无知武夫有用处。风,把夜光蟾给我,我需要你的帮助,就像上次击败幻象魔的影子一样。”

在灰袍的暗影里,他显得落寞而萧瑟,一如迟暮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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