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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海底惊魂

第一节 阴阳神力

“我传了一部分功力在你身体里,如果对救醒藤迦公主有所帮助的话,那是最好的了。年轻人,你的……你的经络结构很明显跟普通人不同,任脉、督脉无比强悍,奇经八脉的运行速度也几乎是普通人的两倍……我想不通……想不通……”

这个问题就像他不相信我运用的是“天山炼雪功”一样可笑,没人想象一种创建于唐朝、失传于宋末元初的武功,能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再现。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比精心排演的戏剧更富有千回百转的情节。

我看着他那双几乎被层层叠叠的皱纹掩盖住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位名扬天下的日本高僧活得真是可怜,把自己囚禁在树洞里苦修,就算再有盖世威名、绝世武功、救世才华,最后的下场不过是跟古树、尘灰同朽,一起灰飞烟灭。

“你……相信藤迦……公主能苏醒过……来……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吃力,完全是用力过度、急骤虚脱的样子。

“我相信。”我说的是心里话,寻找大哥的线索需要藤迦来接续,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便会不遗余力地把救醒藤迦这件事进行到底。

“好好……好……”他侧身在树洞的角落里摸索着。

我能感觉到生命力正急速从他身体里流逝着,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随时都会结束生命的垂死老人。

“年……年轻人……这里的两颗‘极……极……极火丹’你拿……去,吃下它们,能……把身体的……潜能提高……三倍……救醒公主……救醒她……”

他手里握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织锦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想必是他说的什么“极火丹”。

这些只有在武侠电影里才出现的桥段,又一次让我亲历了——提高三倍潜能?可能吗?日本高僧能有这么大公无私的好心?我半信半疑地接在手里,此时他的身子已经颤抖得无法控制,像是一片被卷入湍流的树叶。

陡然间,他发出一阵龙吟虎啸一样的大笑:“好……好!我的宿命终于结束,原来我存在的使命就是为了等待你的到来……从现在起,马上就可以转入轮回重生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耳朵被这笑声震得嗡嗡作响,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出去。令我感到惊诧的是,自己只不过是匆匆后退,身子竟然一下子便退到墙边,重重地撞在墙壁上,肘部、臀部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剧痛。

“你不是……地球人……真的不是、真的不是……你不是地球人……”他伸手指向我,额头、眉梢、下巴、脖颈上的皱纹倏地拉伸得平平整整,脸上的肌肤更像是刚刚采摘下的红富士苹果一样光鲜动人。

笑声未歇,“噗”的一下,树洞里升起了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将布门履盘坐的身躯笼罩住。

这种毫无预兆的人体自燃,只有在古代高僧得道“坐化”时才会出现。

哗的一声,我身后的隔墙被人粗暴地拉开,象、狮、虎三僧疾步冲了进来,同声大叫:“大师!大师!大师……”

虎僧脾气最是急躁,竟然回头向门外叫着:“快去弄水来……快去弄水……”神壁大师跟了进来,向布门履屈膝下拜,神情无比虔诚。

虽然眼睛里看到布门履的身体在燃烧,但空气中根本没有烟熏火燎的味道。

我手里仍旧握着那个黑色布袋,还没来得及往口袋里装,象僧已经叫起来:“等一等,你手里拿的什么?”一边大步走过来,摆出一副明抢的架势。

火焰已经没过了布门履的头发,把他全身都包住。起火前后,我是唯一在场的人,很明显,象僧已经把矛头对准了我。

“这是‘极火丹’——”我冷笑着,故意把袋子在他眼前晃了几下。武林中人,最迷信服食这些神奇的丹药,并且愚蠢地相信药物能增强自己武功中的杀伤力,却不能定下心来想想,药只是药,管一时,怎么能管一世?

这一下,连正在跪拜磕头的神壁大师也一同惊叫起来:“是大师留下的圣药!他怎么会……交给你?”四个人的眼睛同时闪闪发亮起来,盯住我手里的袋子。

象僧大手一伸,带着一股呼啸的风声切向我的右腕,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狮僧、虎僧则是脚下滑步,绕向我的侧后方,与象僧一起形成合围之势。

小来见势不妙,伸手拔枪,却被神壁大师的双掌拍中肩膀,顿时双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为了两颗“极火丹”,枫割寺里这仅存的四名老一辈高手,竟然不惜撕破脸皮明抢,简直是让人大跌眼镜。

我的右手五指松开,袋子向下跌落,恰好跌在我的脚面上,而我空出来的右掌轻轻向前一推,已经印在象僧的胸口。其实我并没有如何发力,他的身子已经飞旋着跌出去,轰地一声撞在树洞侧面,接着发出“咔嚓、咔嚓”的骨骼碎裂声。

狮僧、虎僧的身子也已经扑过来,但在我眼里,他们的出手速度实在慢得惊人,直到我的双掌同时拍中他们的肩头,他们发出的拳脚也仍没有贯足力气。

令我感到怪诞的是,我双掌发出的力道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两个的身子飞旋出去之后,却是一个顺时针跌到门外院子里,发出“骨碌骨碌”滚动的声音,久久不绝,又顺带砸倒了四五个打坐的年轻僧人。另外一个逆时针旋转,砸在侧面墙壁上,一声不吭地跌落在地昏厥过去。

神壁大师跳起来,“啊”的一声大叫,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小来迅速跳在一边,咬牙忍痛拔出冲锋枪:“风先生,您太厉害、太威风了,这是什么功夫?”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功夫,因为自己突然发现接受了布门履的神奇内力后,出手时变得举重若轻,速度也奔放到了极点,比原先本身的武功强出了好几倍。脚尖一挑,布袋便落进了我的西装口袋里。

“这是……大师的‘阴阳神力’,咱们枫割寺数代以来,几乎每一个习武的僧人都渴望得到布门履大师的指点,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字。风先生,你真是……有福……”神壁大师仰面长叹,身子颤巍巍的,失望之极。

练武之人,毕生对高明的武学趋之若鹜,这是人的贪婪天性。无意中得到布门履的内力传授,此时我觉得胸口膻中穴至小腹丹田之间,似乎有一团巨大的火球在熊熊燃烧着,并且越来越炽热。低头看着双手,手心里竟然有两道隐隐约约的红光在跳跃闪烁着。

我走回藤迦的身边,低声重复着:“醒来吧……醒来吧……”虽然不能预知她什么时候醒来,但我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藤迦马上就会醒了,犹如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就等我伸手轻轻把它捅破。

当我凝视她的眼睛的时候,觉得也许下一秒钟,那双眼睛就会睁开,昏迷中的藤迦也会重新变成在沙漠里时那个高傲漂亮的女孩子。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我只想知道《碧落黄泉经》上的秘密。

我的双掌又一次慢慢贴在她的太阳穴上,这一次身体里澎湃火热的内力充沛无比,正好可以竭尽全力地灌输给她。

“醒来吧……醒来吧……”

“醒……来……吧……”

她的眼皮又开始动了,犹如一个熟睡的人即将醒来时的前兆。

满地的蜡烛已经被踩得东倒西歪,仍旧亮着的不到三分之一。所有的僧人都被我刚才出手击倒象、狮、虎三僧的暴烈功夫震慑住了,没人敢走进来,更没人敢轻举妄动。小来平端着冲锋枪,站在距离棺材五步以外的地方,替我压阵。

布门履为什么要把内力传给我?难道满寺里这么多弟子竟然没有一个可以传授衣钵的吗?况且我是中国人……

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内力提升非常明显,已经可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游刃有余地向藤迦体内源源不断地传入内力。这种状态持续了十五分钟之后,我发现藤迦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醒来,而是恢复了深度昏迷,眼皮也不再颤动。

“风先生,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您能不能暂停一下?”小来的话很有道理,我收回手,身体并没有任何疲惫的感觉,引得神壁大师不住地回头看我。

时间过得真快,看看腕表,已经到了凌晨一点钟。

小来翻翻藤迦的眼皮,敲了敲自己的后脑勺,若有所思地皱着眉。

突然,我觉得一股强烈的杀气正从屋顶上传来,立刻仰面向上望去。枫割寺的多事之秋,不知道有多少势力在蠢蠢欲动,明里暗里监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小来反应极为迅速,嗖地跳出门外,脚尖在石凳、院墙上连踩,已经飞速上了屋顶,随即大叫:“谁?别走——”脚尖点在屋瓦上的“喀喀”声响个不停,一直向东面追过去。

杀气如此激烈,我怕小来应付不下,正想跟着追出去,神壁大师已经在树屋里急促地叫我:“风先生,这里……这封信,你来看一下……”

他手里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黑色铁匣子,盖子已经打开,满脸都是苦涩。

那封信是写在一块刮平的白桦树皮上,墨迹陈旧,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历史,所用的文字有三种,分别是日文、中文、英文。我只扫了一眼,那行中文写的是:“‘阴阳神力’与极火丹,有缘人得之。有缘人必将到达‘海底神墓’的中心,他是枫割寺的未来希望,满寺弟子必须全心全意侍奉他,不得有违。”

“有缘”二字真是奇妙,因为无论古今中外的地球人最讲究“缘分”这两个字,仿佛任何人一旦遇到“缘分”,便具有了无上神力,跟满天神佛平起平坐。

如果我真的是有缘人,就先让我把藤迦救活好了——记得耶兰转述龙的话时,也慎而又慎地提到了这两个字。

白桦树皮大概有四十厘米见方,恰好满满当当地平放在盒子里,不留一点缝隙。

神壁大师抱着盒子停顿了片刻,忽然转身,向着我扑通一声跪倒:“风先生,布门履大师遗命,我们必当遵守,从今天起,您就是枫割寺的主人,全寺四百二十二名僧人,全部听您调遣支派。”

这真是天大的玩笑,我连连摆手,向后退了好几步。

神壁大师双手把盒子举过头顶:“请您接受布门履大师遗命,破解‘海底神墓’,振兴枫割寺,让‘日神之怒’的光芒照遍大海。”神情和语气越发恭敬。

我醒过神来,搀住他的胳膊拉他起来,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连声苦笑:“神壁大师,我又不是僧人,怎么可能领导枫割寺?这件事以后再慢慢商议好了,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救醒藤迦小姐!”

如果莫名其妙地做了日本寺院的主持,这场麻烦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神壁大师走向门口,提高了声音:“寺中弟子听着,风先生承接布门履大师的衣钵,即日起便是本寺主持,所有弟子谨记、谨记!”

前后不过几个小时的间隔,我已经由枫割寺的嫌疑犯变成了领导者,这世界的变化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陡然间,一阵“嗒嗒嗒嗒”的冲锋枪扫射声从东面传来,毫无疑问,那是小来开枪射击的声音。

我没时间再理会神壁大师,跃出门嗖地上了屋顶,向东飞奔。轻功本来就是我最擅长的强项,而借助于布门履传授的内力,奔跑速度更是达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十几个跳跃起落,脚尖落地时只发出极轻微的“嚓”的一声——

越过最后一重屋脊之后,前面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几棵枝叶稀疏的银杏树孤零零地耸立在夜色里。

“小来——”我放声大叫,穿过银杏树空隙,已经到了“冥想堂”外围的鹅卵石小道。

小来横躺在地上,冲锋枪抛在三步之外的枯草丛中,而四周却空无一人。

我扶起他,还好,只是暂时的晕厥,出手的人发力恰到好处,只是在他颈上砍了一掌,并没有故意杀人的意思。看来,那么重的杀气,只是冲着我来的。既然小来是向这个方向追过来,逃跑的人当然是进了“冥想堂”的范围。

雾气正在鹅卵石小道上缓缓飘荡着,前面的白屋看起来似乎近在咫尺,只要越过小道,几个起伏就能到达门口。

“谷野神秀先生,我是您弟弟的朋友风,能不能赐见一面?”我跟死在埃及沙漠的谷野神芝应该算是“朋友”吧?毕竟一起经历过土裂汗金字塔内部的蛇海生死战,我还奋不顾身地出手救过他。

白屋静悄悄的,雾气受到声波的震荡,似乎打开了一个形状怪异的洞口。

小来呻吟了一声,反手摸枪,此时我们惊骇地发现,那柄刚刚发射过一梭子子弹的冲锋枪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像一块被粗暴毁坏的橡皮泥作品,枪口已经弯过来,别在手柄的侧面。

“这……这……”小来瞠目结舌。

发挥高深的内力扭折钢铁这种功夫,只有空前绝后的内家高手才能做到,而谷野无疑就是绝顶的神秘高手。

“我看见一个枯瘦的夜行人伏在屋檐上,本以为是‘赤焰’的人马,追到这里之后,相隔不到十米便开枪警告,但对方突然倒飞回来,一掌砍中了我的后颈,然后我就昏过去了……”小来用力揉着自己的脖子,丢弃了那柄破枪。

夜行人逃入了谷野的势力范围,我们有必要面见谷野——但突破这些复杂的埋伏是件难事,特别是在昏暗的夜色里,更是东瀛遁甲术最容易发挥神鬼杀伐的最佳时刻。别看面前是普普通通的鹅卵石小径,一踏过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怪事呢!

在我身后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神壁大师率领着十几个干练的年轻僧人赶上来,看到我跟小来只是站在小径外面,先拍打着胸口松了口气:“风先生,千万不要擅自越过小径,那是……被下过诅咒的阵势……千万别过去……”

他们停步的地方至少距离小径二十步,那些年轻僧人脸上已经露出了惊惧的表情。

“我们没想过去,只是有人伏在‘洗髓堂’屋顶偷听,然后又逃到了这里。”接受布门履内力这件事,恐怕会让枫割寺的人记恨我一辈子了,毕竟别人觊觎了十几年的宝物,被我不费吹灰之力拔了头筹,放在谁身上也不能轻易忍了这口气。

“偷听?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逃向这里?”神壁大师奇怪地问。

小来歪着头,略加思索:“是个又矮又瘦的人,轻功非常好,腾跃时候的姿势,有点像只不停弹跳的青蛙或者澳洲袋鼠。”

神壁大师马上摇头:“不可能,枫割寺里没有这样的人和轻功,而且逃向这里的话,早就被围绕在‘冥想堂’四面的阵势困住,生不如死……”

他指向一段干涸小溪的低洼处,非常严肃地接下去:“看那里……前年夏天时曾有个偷东西的小贼被寺僧追赶,误入那里,结果突然就陷在里面了,一动不能动。没人敢进去抓他或者救他,结果几场暴雨下来,小贼活活地被蚊虫叮咬而死……小兄弟,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谷野先生的解禁令,任何人擅自闯入,只会成为一堆枯骨……”

小来耸耸肩膀:“是吗?有这么厉害?哼哼哼哼……”

在我印象里,中国古代的鬼谷子与抱朴子两位大师,才是真正的奇门遁甲术的创始人。日本人抱残守缺地学到了些皮毛之后,专往阴险晦暗的方向发展,才变成了近代江湖上近乎“下三滥”忍者遁甲术。更可恶的是,忍者公开号称自己的本质就是“暗杀”,不择手段地置敌人于死地,这一点,早就违背了鬼谷子与抱朴子创立奇门遁甲术的初衷。

犹如中国人发明火药之后,西洋人用来制造火枪火炮杀人一样,实在背离正轨太远了。

小来低声嘟囔着:“这个有什么了不起,等张大师过来,破除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不过是举手之劳!”

的确如此,作为中国特异功能大师的张百森,已经成了中国奇人、异人的领袖,本身功力高强,何况还有邵家兄弟跟随,如果以这样的阵容构成还不能破解谷野布下的奇门埋伏,中国的五行奇人们也就把面子给彻底丢尽了。

神壁大师低声下气地向着我:“风先生,夜深了,请您去‘洗髓堂’休息可以吗?那个院落一直是本寺主持专用的,希望您能在那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小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神壁大师,不明白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一直到我们回到“洗髓堂”,神壁大师的态度始终恭恭敬敬的。

我指着藤迦的棺材,谦和地向神壁大师笑着:“大师,今晚我希望睡在棺材旁边,或许能得到一些藤迦小姐的意念启迪,参悟救人的奥秘。”其实我的真实意思是害怕夜行人再来生事,眼看藤迦有希望被救醒,我可不想再次节外生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我也毫不例外。

盖被就寝时,腕表已经指向凌晨三点,枫割寺上下,一切归于寂静。

僧人们都撤了出去,因为神壁大师已经向大家说明,藤迦公主自然会醒,不必大家劳神参悟了。从明天起,所有的僧人继续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完成各自工作。

藤迦的呼吸声不停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尽管已经困倦不堪,我仍然坚持瞪着双眼,仔细地思考着从第一次见到藤迦直到现在的一切环节,包括在金字塔内部的那口深井里将她救上来时的每一个细节——

既然土裂汗大神根本没吸收到她身体里的能量,又是什么原因让她昏迷?还魂沙的力量是存在的,配合那句咒语,应该有希望突破那层微薄的窗户纸……

铁娜一直没给我来电话,或许她还在为如何应付新闻记者们喋喋不休的询问而焦头烂额吧?把土裂汗金字塔改造成地下旅游景点,所花费的金钱和时间绝不在少数,弄到现在这种地步,劳民伤财,肯定要被埃及国内的反对派谩骂弹劾……

苏伦呢?目前在干什么?继续那个莫名其妙的“阿房宫寻找之旅”吗?

还有萧可冷,今晚会不会惦记我……

第二节 转生复活

越来越多的古怪想法反复在我脑海里缠绕着,蓦地耳边响起“咯”的一声,仿佛是某个钟表的机簧铜弦在响。

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又置身于寻福园二楼的客厅里,所听到的就是青铜武士抱着的座钟发出的声音。据我所知,“洗髓堂”里是没有钟表的,至少我没发现。

“咯、咯”又是两声,很明显是从树屋里传出的。

刚刚僧人们已经清扫了树屋,将布门履烧化的残骸装进黑瓷骨灰坛子里,准备择日下葬。除了那两棵年代久远的大树,屋里早就空了,怎么会有钟表的动静?

我挺身坐起来,掀开被子,藤迦的呼吸声依旧粗浊沉重,门外的夜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万籁俱寂,没有一丝人声。隔着北墙,我又一次听到了“咯咯”的动静,仿佛指针被牵绊住了的钟表,正在努力不停地企图挣脱这束缚。

我迅速起身走到北墙边,双手扣在把手上,等到动静再次响起的时候,哗地一声把墙壁向左侧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在树屋里飘荡着,那是被我击飞的象僧重伤后吐血留下的痕迹。

屋里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凭着感觉一直走向布门履打坐的那个树洞,因为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布门履坐化自焚后,除了骨骸,什么都没留下,并没像满院僧人期待的那样出现什么“佛舍利”之类的东西。树洞已经被清扫干净,可惜空间这么小,只怕今后再没有人能在里面打坐修行了。

我站在树前,伸手按在树身上。随着又一次声音响起,我觉得自己的掌心受到了轻微的震动,那只发出声音的钟表,就在树身里。略想了想,我取出了一支电筒和袖子里的战术小刀,准备在树身上动手挖掘,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年代久远的树皮散发着浓郁的木香,让我觉得用小刀来割伤它简直就是犯罪。所幸,刀子只割下去三厘米左右,便“叮”的一声响,已经碰到了某种金属的物体。

我迅速扩大了战果,在树身上掏了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洞。电筒照耀下,树干上的纹理像是最美妙的抽象画,令我赞叹不已,但我的惊人发现并不是这些,而是一个成人手掌大小的青铜钟表。

钟表完全是手掌形状,顶上的五根手指铸造得一丝不苟,连皮肤纹路、指甲盖这些细节都很妥帖地表现了出来,绝对是一件难得的精致工艺品。它的表盘使用的应该是水晶玻璃,无瑕透明,闪闪发亮。

奇怪的是,这只钟没有指针,表盘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从一到十二这些阿拉伯数字符号。

我使劲摇了几下,它很沉,接近二十厘米的厚度,肚子里肯定全都是优质的卷轴铜弦,所以即使深埋在树皮后面,仍然能发出清亮的卷轴拨动声。

一只没有指针的钟?埋在古树的树干里?布门履竟然会如此无聊,弄出这些名堂来?

我把钟表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没有任何发现,当我从背面的上弦孔向里面张望时,能看到各种机件发出黄澄澄的铜光。

龟鉴川与布门履两个修行几十年,到底参悟到什么?那张白桦树皮上写的“有缘人开启海底神墓”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握着它,感受着它里面蕴藏着的急于摆脱束缚的挣扎力量——没有指针的钟,就算上满弦重新跑起来,又有什么用?

回到藤迦的棺材边,我重新躺下来,听到外面有早起的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门外阳光灿烂,耀得人眼睛直发花。

躺在被窝里,我又取出了那只钟,它的尺寸比我的手略微大一些,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高度现代化工艺制造出来的仿真艺术品,可惜是个残废——它的底座下面居然镌刻着几个细小的汉字,仔细辨认之后,是“穿越永恒者永恒穿越,就在时间的轴线上”这么两句古怪的话。

我冷笑起来。不知道又是哪位日本高人从中文哲学书上生搬硬套下来的名句。

这种看似哲理深厚但细细研究起来却完全词不达意的废话,是中国很多文学青年最喜欢的调调,跟以前的“颓废流”、“废话流”的写作群体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来一直守在门外,见我睡醒了马上跑进来报告:“风先生,刚刚接到十三哥的消息,他把关小姐失踪的事通过国际电话报告了大亨,结果大亨当时在电话里就翻脸大怒,并且将在第一时间赶到枫割寺来。”

我暗笑王江南的愚蠢,在关宝铃失踪案没有结果的情况下,贸然把事情捅给大亨,简直是在开玩笑。不知道神枪会的人最后会怎样为这件事买单,得罪了大亨,连孙龙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好过。

“我知道了。”寻找关宝铃的事,神壁大师肯定会帮忙进行,这一点不必担心,只要她还在枫割寺的势力范围内,就一定能找她出来。就算发生了诡谲的怪事,如果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别说是大亨,就连美国总统来了也没办法。

我俯身凝视着藤迦,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跟昨晚相同的睡姿,呼吸平稳,神色木然。

小来叹了口气要退出去,神壁大师已经快步走进来:“风先生,风先生,今天藤迦公主能不能醒?东京方面……东京方面有很重要的电话打进来,询问关于公主的消息……”

对于藤迦的身份,我仍有很多不明白之处,以后有机会我会仔细向神壁大师请教。

我点点头:“我尽力而为,不过什么都不敢保证。神壁大师,我的朋友关宝铃小姐昨天在寺里失踪了,相信你也知道。麻烦你找几个干练的僧人陪小来再彻底搜索一遍,事关重大,处理不好的话,从今天开始,枫割寺就要不得安宁了。”

昨天,王江南与霍克带人折腾了半下午,神壁大师不可能不知道。

他无奈地叹气:“风先生,昨天已经找过几遍,毫无下落。既然您吩咐下来,我们尽力去找就是了。我会拨一百名年轻僧人出来,全力以赴地找这位关小姐。唉,只怕结果还是会令您失望……”

我更相信关宝铃的失踪缘于“非人”的力量,她来枫割寺数次,如果有人要暗算她,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

小来与神壁大师离开之后,我握住了藤迦的右手,仔细探察她的腕脉。她的手很凉,皮肤嫩滑,脉络跳动忽快忽慢,忽强忽弱。

藤迦小姐,醒来吧……还魂沙的力量,难道还不能把你的灵魂唤醒吗?我把自己的左掌贴在她的右手掌心上,试探着催动内力,向她体内灌输。

直觉上,她像是一块坚固的冰,需要我用内力凝成热流,一点一点把冰层融化掉。

幸好有布门履无偿赠送给我的内力,否则连续发功的情况下,我早就油尽灯枯,脱力而亡了。

外面传来寺僧招呼列队、分派任务的吆喝声,真的是一大群人同时展开行动,现在我的身份不同了,说出的每一句话神壁大师都会当正事来办。无意中收服了这么大的一群力量,真是……真是飞来之喜——“或许我真的是什么有缘人?”

“咯”的一声,扔在枕头边的那只奇怪的钟又在响,并且这一次一气响个不停,似乎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藤迦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子扣住我的五指,力度大得惊人。

“藤迦……藤迦……”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只觉得她的整只右臂都僵直得像生硬的木棍,只是手指上的力量如同一只钢钩,无止境地抓住我的手。我身体里自然而然生出力量,迅速传递到左掌中,与她抗衡。

“醒来吧……醒来吧……”我在嘴里、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期望这一次能出现奇迹。

“啊……啊……”藤迦突然叫出声来,跟那只钟的“咯咯”声混杂在一起,她的头也开始剧烈地摆来摆去。

我长吸了一口气,急速伸出右手食指,“噗噗、噗噗”几声,连点了她头颈、上身的几处穴道,防止她在昏迷之中的无意识动作咬伤舌头。

她的眼睛倏地睁开了,精光闪烁,同时松开右掌。

我的点穴功夫,虽然不是太好,但至少刚刚点中她上身的四个穴道,应该能令她暂时失去腰部以上的行动能力才对,没想到一点都不起作用,她的手臂仍旧能自由活动。

“终于……我终于回来了。风先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的语气仍旧高傲无比,仿佛这几个月来的昏迷前后只不过是一秒钟的衔接与停顿。

反倒是我,在极度震撼下,自己的思想意识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之前,日本人已经做过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努力,都没有把她唤醒,已经成了医学上的巨大难题,而我做过什么竟然轻而易举地让她复活了?——是还魂沙的力量吗?还是布门履的“阴阳神力”,抑或是这只奇怪的钟表在冥冥中起了什么作用?

我后退几步,又是惊喜又是惊诧:“你确定……藤迦小姐,你确定自己已经正常了?”

她发出一阵可爱之极的笑声:“当然,不过你最好能暂时回避一下,我需要整理一下衣服……”说到这里,她的两颊上倏地出现了两抹红霞。

我尴尬地退出门去,并且仔细地将门扇关好。

藤迦醒了,很多问题马上就能问个明白,比如她的神秘消失、谷野神芝的死、经书上的秘密……

我在门前走来走去,脑子里全都是兴奋之极的疑问,而苏醒后的藤迦就是打开一切疑问的钥匙。

萧可冷的电话也就在此时到了:“风先生,大亨要来,嗯……事情有些糟糕,十三哥、霍克先生、张大师等人马上就会去枫割寺,并且已经第一时间通知了孙龙先生……”

唤醒藤迦的巨大喜悦充满了我的全身,所以对于大亨的兴师问罪,我并没有感到太头痛,反而对着话筒兴奋地大叫:“小萧,藤迦醒了!藤迦醒了你知道吗?她已经彻底醒了,很快我就能了解《碧落黄泉经》上的秘密……”

我叫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忽然明白,话筒那边是萧可冷,而不是苏伦。埃及沙漠里经历过的事,萧可冷什么都不明白,只有苏伦才会与自己有深刻的共鸣。萧可冷仍是外人,比起我跟苏伦的感情判若云泥。

“我知道。”萧可冷果然没有太大热情,语气平淡郁闷。

我哑口无言,毕竟藤迦的苏醒跟关宝铃的失踪相比,后者更令神枪会头痛。

背后的拉门轻轻一响,藤迦换了一身灰色的僧衣,腰间紧紧地束着一条白色布带,勒得她的腰似乎一只手就能握过来,绝对就是古人用“纤腰一握”来形容的古典美人。她的脚下踩着一双白色木屐,赤着脚,脚背上肌肤如雪……

虽然仍在跟萧可冷通话,但我的视线早就被容光焕发的藤迦吸引了过去。

“小萧,我已经发动寺里的僧人掘地三尺去找,这一次,我怀疑……”

萧可冷迅速打断我,口气变得很不耐烦:“不不,风先生,您还相信她上次说的鬼话?我把那件事向十三哥等人说了,没人相信!没有一个人相信!还有戒指的事,一切根本没有合理的解释。所以,霍克先生怀疑,关小姐只不过是有人故意放出的诱饵,旨在挑拨大亨与神枪会的关系,一旦大亨与山口组联手,神枪会在日本的力量将会遭到重大打击……”

我听不下去了,王江南与霍克的所有思想都是基于政治斗争、黑道斗争、地盘斗争,根本没人设身处地为关宝铃想想。

“不要把一切突发事件都归结为山口组与神枪会的战斗,小萧,你并不完全是神枪会的人,何必硬要把自己跟他们绑在一起?我来北海道,是为了追查另外的事,对两大黑道势力交手根本毫无兴趣,而我也绝不会被什么‘美人计’所迷。关于戒指,我可以很认真地告诉你,这一只根本就是瑞茜卡手上戴的那只,我会马上找到她,要她证明给你看,再见——”

我狠狠地按键收线,对萧可冷感到无比失望。

如果喜欢卷入黑道杀戮的亡命生涯,早在三年之前我就可以轻易加入全球范围内任何一个黑道组织,何必等到现在再献身去为神枪会卖命?萧可冷真是糊涂透顶,时时处处把自己真的当成了神枪会的人。

黑道江湖,踏进去容易,再想退出来,至少得扒三层皮,最后奄奄一息,剩半条命也未必能彻底断开以前的恩恩怨怨。几百年来,多少妄想通过“金盆洗手”的这一盆水洗白身份的江湖人,最后仍旧死在仇家刀剑暗算之下。

看多了江湖血腥仇杀之后,我对黑道上的事厌恶无比,躲都躲不开,怎么会惹火烧身?

一刹那,我很想念苏伦,她的处事应变能力跟我息息相通,根本是萧可冷无法相提并论的。

藤迦挥袖扫净了一张石凳,缓缓坐下,手指夹着一根红色的丝带,轻轻把乌黑的长发束起来。几个月的昏睡并没有让她变得痴痴呆呆,反而更显得精神饱满,眼波每一转动,都仿佛带着凛凛的寒光,比在沙漠里第一次见她时更加冷清孤傲。

“我一直都醒着,不过,我的‘醒’,只是思想明澈,听觉、嗅觉正常,却不能动、不能说,犹如被封闭在一只大箱子里。所以,你不必解释事情的所有经过,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我会解答你所有的疑问,不过现在有件事最是紧急——有个人失踪了,就在……‘亡灵之塔’下面,我们必须在下一次‘神之潮汐’到来前解救对方,否则……”

我一时并没有领悟到她说的“人”就是关宝铃,立刻脱口而出:“什么?还有人失踪?还是在塔下——塔下有什么?是通往‘海底神墓’的秘道……”

被萧可冷气糊涂了,脑子似乎突然梗住,无法深度思索,只是一个劲地没头没脑地乱问。

“风,看着太阳,答案就在里面,让太阳照彻你的灵魂与智慧,当思想中的阴影被阳光逐散时,你会得到答案,因为每个问题的答案都在你心里……”她抬手指向太阳,灰色的袖子滑到肘弯,手臂上的肌肤白得发亮,完美无瑕。

我仰面向着太阳,双眼眯起来,觉得“万物生长靠太阳”这句话真的是永恒适用的真理。在阳光照射下,浑身暖融融的,凝固的思想又重新开始灵活流动起来——失踪的人只有一个,必定就是关宝铃。那么她……她是怎么进入塔下的?秘道?遁术还是虫洞?

在太阳的万丈光辉下,长久以来枫割寺带给我的沉重与压抑,开始慢慢消退,并且能唤醒藤迦——姑且不论是不是因为我的咒语而令她复活的,总算把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移走了。

这样的好消息,应该第一时间通知苏伦才是。

我低下头,双手在脸上用力揉搓着,像是做了一个舒服之极的日光浴。

身着僧袍的藤迦看起来清新脱俗,孤傲的眼神中又带着令我惊艳的淡淡微笑:“其实,不必通知别人,只要与你有心灵感应的人,必定能感知到你的痛楚与喜悦。我们走吧——”她向南面一指,那是“亡灵之塔”的方向。

激动与兴奋消散之后,我变得重新冷静:“藤迦小姐,你在昏睡之中也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你能确信关宝铃进入了塔下面?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

两次进入“亡灵之塔”的第一层,我都仔细搜索过地面上铺砌的石块——相信任何知道“塔下便是‘海底神墓’”这条消息的人,都会像我这么做。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如果真的存在秘道,必须先得找到入口,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宝塔第一层的地面上没有任何松动的痕迹,也就是说秘道根本不存在。

藤迦笑了笑,起身向院门走,轻飘飘的如行云流水一般。她的确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因为世界上的很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我们没有心灵沟通之前,她说的任何古怪事情,我都不会轻易相信。

因为藤迦的复活那么美丽鲜活,一瞬间似乎挤掉了关宝铃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此时此刻,我并没意识到大亨的发怒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只以为他还能给神枪会一些面子,可以温和地协商解决任何问题。

我赶上藤迦,一同转入长廊,迎面遇见一队匆匆忙忙的僧人,东张西望地跑过来。他们肯定是受神壁大师差遣满寺寻找关宝铃的其中一部分,一看到藤迦的脸,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僧人突然间变得呆若木鸡,大嘴猛然张开,做出一个无声呐喊的口型,但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啊——”

更多的尖叫和惊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一阵嘈杂纷乱过后,这群人全部扑通、扑通跪倒,向藤迦不停地叩拜着。

我实在不知道藤迦的身份竟然如此尊贵,能令别人毫不犹豫地顶礼膜拜。

藤迦淡淡地挥了一下手臂:“免礼。”此刻的神态,绝对是高高在上、傲视天下的公主,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越来越多的尖叫声传遍了近处的殿堂、走廊、天井,神壁大师气喘吁吁地冲进了走廊,远远地瞪着我跟藤迦,抬起双手,狠狠地揉着自己的双眼。

看起来,藤迦的复活对于枫割寺的意义至关重大,当神壁大师跪拜下去的时候,长廊里已经跪满了人,满眼都是灰色的僧袍和青光闪烁的光头。

“公主万岁!公主万岁!公主万岁……”不知从谁开始的,数百僧人振臂高呼,声音在走廊里山呼海啸一样回荡着。

我悄悄退开,因为在这种群情激昂的场合下,所有人眼里只有藤迦公主,我变成了附着在她袖子上的微不足道的尘上,何必强留在这里?

绕过长廊之后,穿过三道月洞门,便到达了“亡灵之塔”的天井。

小来站在宝塔一层里,面向西南,合掌在胸,弯腰成九十度的样子,正在虔诚地祈祷。这已经是两天来第二次看他祈祷了,他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事瞒着我。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的,不管尊卑,无论善恶,都会有自己的隐私空间。

从这个角度观察宝塔,它看上去朴实无华,似乎像一个拙劣木讷的工匠一砖一石垒砌而成的,只求敦厚结实,不求哗众取宠。与其说它是佛塔,还真不如说是一座粗大的烟囱或者比那座白房子更高大的石灰窑,完全不符合亚洲佛教建筑艺术提倡的“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的原则。

纵观日本所有的大小六百多座寺院佛塔,它可能是最寒碜的一座了。

小来祈祷完毕之后,向我挥了挥手,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走到塔边,绕着它走了一圈,刻意地仔细巡视着塔基上的砖石缝隙,仍旧无法想象藤迦说的话。进入塔下?关宝铃有什么超能力可以穿越这些坚硬的石块?她该不会像藤迦的遭遇一样怪诞离奇吧?

宝塔的年岁太久远了,所以构成塔基的石头已经开始风化崩坏,面临着与其他建筑一样的朽化问题。

八角形的塔基,每一边长为八米,的确是座巨大宏伟的建筑,但是这些乳白色的石块本身,似乎不足以蕴藏太过高深的秘密。就算曾经有秘密在里面,历代考古学家、历史学家、人文学家也早将它们挖掘殆尽了,绝不会给后人留下捷足先登的机会。

第三节 大阵势

“风先生,这次的事恐怕有大麻烦了,连孙龙先生也正抓紧时间从纽约赶过来,并且一再叮嘱王先生不得轻举妄动……我觉得怕是要出大事,难道一个女人对于大亨来说,就那么重要?”

小来苦着脸,取出裤袋里的手枪,卸下弹夹,谨慎地检查着。枪械是他的防身武器,但经过昨晚的事,他应该明白,在枫割寺的范围内,再精良的射击技术都不一定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据说,大亨有很多女人,至少在全球三十六个国家里建有自己的豪华别墅,固定拥有的各种肤色的女人超过三百个,唉,难道他偏偏对关小姐能重视到这种地步……”小来心烦意乱地嘟囔着。

大亨的风流本色是尽人皆知的事,所以当他已经ED的传闻散播出来之后,很多情场失意之辈都在拍手称快,毕竟有他那样优秀的男人存在,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一种潜在的压力。

“大亨真的要来枫割寺?”我不置可否地问了一句。

“千真万确,一个半小时后,他的私人直升机便会到达枫割寺门口。”

关宝铃的影子重新在我脑海里活跃跳动着,这一次,我倒真希望看看大亨能拿出什么绝世妙计来找回关宝铃,找回他最珍惜的大美人。

看来,枫割寺里所有的僧人都簇拥到长廊里去了,藤迦的苏醒对他们而言,犹如天神重生,那边一直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声、诵经声,一浪高过一浪,引得小来不住地伸着脖子张望。

空气中传来香烛燃烧的古怪味道,小来笑起来:“怎么?这群和尚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大事吗?大白天好好的又烧的什么香?”

我淡淡地回答:“藤迦小姐复活了,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小来“啊”地一声跳起来,手里的弹夹、子弹稀里哗啦跌了满地:“什么什么?风先生您……您真是……太伟大了,您真的把她唤醒了……怪不得那些文章报道把您吹得那么神!我现在信了,百分之百信了!”

他盯着我,像看着三头六臂的外星人一样惊诧。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比如我第一次听耶兰说出咒语时,气得几乎吐血,以为一句普普通通的埃及土语根本不可能成为救醒藤迦的关键,并且“双子杀手”也试过这句话,一直无效。现在呢?经过一系列纷乱的误会、巧合、打斗之后,百岁老僧布门履自焚坐化,而藤迦也真的被唤醒了……

世界瞬息万变,其实我们不必一刻不停地去问为什么,只要以一颗谦卑的心坦诚接受既定的事实便好了。

长廊那边,短短几分钟后竟然响起了钟鼓铙钹的敲打声,僧人们似乎打定主意要在那里做一次大规模的水陆道场,一时半会儿,藤迦是没法分身过来了。

我拍打着冰冷的石墙,心里一直存着困惑:关宝铃果真是在这里消失的吗?当我再次凝视地面时,觉得“塔下有人”的说法真的是匪夷所思得令人头痛。关宝铃真的藏身于塔下的话,一旦那些神秘的水流再次渗出来,她不是鱼类水族,岂不要活活淹死在水里?

小来收拾好自己的武器,抬手看了看表,略带紧张地说:“王先生他们就快到了,大亨要他们在寺门前等着。”

大亨不仅仅有钱,而且有势,在黑白两道上都有大批人马与好友鼎力支持。小股势力无须重提,美国方面有确凿消息称,大亨跟美国国防部长称兄道弟已经很久了,就连后者就任国防部长这个职务,也是拜大亨所赐。

从海湾战争开始前,大亨便与美国总统府保持着密切联系,连续三任总统都曾是他在纽约豪宅的座上嘉宾……

正因如此,他才在华人世界里睥睨一切,不把任何华人社团放在眼里。

小来身为神枪会的人,单独跟我出来办事,近似于“叛帮”,已经违背了江湖规矩。

我很理解他的紧张,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别担心,我会跟孙先生说明情况,以你的工作能力,肯定会有升任地方分会负责人的机会。”

假以时日,小来的应变能力肯定超过王江南。这个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超过三十五岁还没能大成的人早就该偃旗息鼓撤退才对。

小来叹息着:“谢谢风先生,不过,我的心愿是像您一样做个洒脱风光的独行侠,不受任何人管辖支派,纵横江湖,闯荡出自己的事业……”他很崇拜我,看来铁娜雇佣的牛皮满天吹的枪手写出的文章还算管用,颇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摇摇头,对小来的盲目崇拜觉得好笑,如果我现在的名声就值得年轻人钦佩崇拜,那么大哥杨天当年岂不是到了人人敬仰的地步?

我跟小来并肩向寺外走,绕过“通灵之井”时,下意识地在井台旁边停了停,向小来转脸:“最近有没有人潜水探测过这里?”

从一九九八年开始,日本政府便正式下令不许私人探测“通灵之井”的秘密,一旦发觉,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论处,严惩不贷。这条禁令,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日本人欲盖弥彰的愚蠢。

小来摇头:“没有,现有的关于井下情况的描述,还是印度人荷难宁在一九九七年春天所写的一份长达五万字的详细报告,但您肯定知道,那份报告与其说是科学资料,毋宁说是抒情散文加神话想象,被所有的科学界人士斥为无稽之谈的狗屁文章。”

一说到这个话题,小来的心情明显有了好转。

荷难宁的荒诞报告最终成了全球考古盗墓界的笑谈,这个人也在交出五万字的报告后突然不知去向,成了探索“通灵之井”事件的略显神秘的尾声。

印度政府曾经发出公开辟谣声明,说荷难宁患有严重的妄想狂躁症、间歇性失忆症、重度梦游症,他所发表的一切学术文章都属于荒谬透顶的谣言,印度政府将为这些混淆视听、扰乱世界人民正常生活的话,向日本人民道歉。

荷难宁的消失,后来演化为几十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版本,最搞笑的一个是说他已经被好莱坞电影公司请去,做斯皮尔伯格的编剧助理,因为他编纂出的连篇谎话,足以令好莱坞最有才华的编剧也黯然失色。

我跟小来同时大笑,就在此刻,尖锐的急刹车声音在寺门外骤然响起,并且不是一辆,而是至少有二十辆之多。

小来一愣:“咦?这么多车,不可能吧?咱们神枪会的力量急切之间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到场。”

他抢先一步出了月洞门,留下我一个人守着水波荡漾的“通灵之井”。井水至清无比,像是一块庞大的透明水晶,连人的影子都照不出来了。

荷难宁的水下探索报告,我至少看过四次,其中一些诡异好笑的情节我甚至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他所用的下潜工具来自苏格兰的威灵威尔兄弟公司,那是一套价值十一万美金的专业潜水系统,从水镜到蛙蹼、从氧气含嘴到面罩……任何一个细节,都是百分之百的专业。

他很有钱,当然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都是来自于沉船打捞与水下盗墓所得。这个人的公开身份是印度远洋海难打捞公司的顾问,真实身份则是独来独往的“盗墓水鬼”。他在盗墓界的名气,远远大于在海事打捞上的名气,成就也跟名气绝对成正比。

“借助工具,我可以变成一条无所不能的鱼。”这是他的名言,事实的确如此,水下盗墓这一行里,他是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位前辈先驱,无人能及。

报告上说,他向“通灵之井”里下潜了一百七十米,之后便与井边守候的助手突然断掉了无线电联系。足足过了四个小时,也就是他随身携带的压缩氧气可支撑的时间的极限,终于重新浮上了水面。

“井里有另外一个世界,有奇异的航天器残骸,有技术无比先进的武器系统……”借助于他的两个苏格兰潜水助手的话,足以证明荷难宁当时的思想有多混乱。水底下可以有任何东西,不过那都是在神话故事里才可以任意编排的情节,而当时是在二十世纪末的地球,科技高度发达,哪有人相信他的胡扯——

“风先生……”寺门边响起小来的低呼,随即他已经蹑手蹑脚地退了回来,神色慌张,双手各提着一柄手枪,但却一直抖个不停。

“外面很多人马,不过却不是……咱们神枪会的,要不要避开一下?”手枪的保险栓已经打开,但他这种状态,没开战已经彻底输了,枪也成了累赘的东西。

我暂时收回了关于荷难宁的记忆碎片,走近门口,借着寺门的遮掩向外望着。

门外台阶下面,整整齐齐地停着两排黑色的别克商务旅行车,所有车的后门都高高掀起,露出速射机器的黑洞洞枪口。我能清晰看到黄澄澄的子弹带沉甸甸地悬挂在弹仓旁边,全部是七厘米长的铜头破甲弹,足以穿透低端坦克车辆的装甲。

每辆汽车旁边都恭恭敬敬地站着六个黑色西装的年轻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垂在两侧裤线位置,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两排车子是一左一右分开排列的,只留下道路的中间位置。一百二十个年轻人像是一尊尊泥塑木雕的神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光下。

“风先生,不是山口组的人——这些人都是生面孔,应该是……大亨的人马……”

小来的底气彻底泄光了,大亨还没露面,单单摆出这样的阵势就够震撼人心的。外面这群黑衣人的后腰部位都高高隆起一块,暗藏的武器必定是大口径手枪,浑身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杀气。

王江南等人还没到,“鸿门宴”已经摆放妥当。

我不想躲,也没必要躲,真正该远远躲避、心惊胆战的该是动了大亨的女人的王江南才对。我甚至是抱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心情等待神枪会人马出现的,因为这次王江南的面子果真要丢到家了……

小来一直尾随在我身后,身子也一直紧张得发抖,他的电话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响起来,在一片寂静的寺门内外显得格外响亮。不过,外面的黑衣人根本没往这边看,仿佛门里发生的任何事都与他们没有丝毫相关。

“是十三哥来的电话……”小来苦着脸,像是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无可奈何地接电话。

我听到王江南心如死灰一样沮丧的声音:“小来,对方的人马是不是已经到了寺门?”

要来枫割寺这边,必定会经过寻福园南面的三岔路口,担任警戒的瞭望哨一定早向王江南汇报过。

“是,到了,二十辆车,一百二十人,每辆车上都配备了美式速射机枪,事情有点糟糕……”小来语无伦次,但仍旧能训练有素地报告出敌方的情况。

王江南一声长叹,隔着无线信号,我也能想象出他脸上愁云密布的样子,心里一阵极度的畅快:“耀武扬威的王先生也会有今天!跟在关宝铃后面献殷勤的劲头儿哪去了?”

“小来,风先生在不在?请他听一下电话……”

小来犹豫着把电话向我递过来,我怀着胜利者的高傲心情接过电话,冷淡地“嗯”了一声。

王江南在话筒那边艰难地呼吸着,还不得不赔着笑:“是风先生吗?有件事拜托你,如果……如果今天我出什么事的话,请你一定追查关小姐的下落,一定找到她。”

我平淡地答应着:“好的,她曾是寻福园的客人,我也有责任寻找她,好给大亨做个交代。”

王江南苦笑起来:“大亨不需要交代,他只要自己满意的结果……呵呵,他的辣手……只有久在江湖的人才知道,不过这件事太诡异了,找不到关小姐,就算我死了都不会甘心……”

话筒里响起汽车喇叭声,他应该是在向这边赶来的车上。

我只能保持沉默,早知道大亨的女人是碰不得的,谁敢想入非非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以王江南的做法,就算没有关宝铃神秘失踪这件事,也会遇到别的麻烦,到现在后悔是晚了,只能看他自己的运气能否过得了大亨这一关。

“风,一切拜托你了,我熟读过你在埃及古墓时候的所有行动记录,其实咱们可以成为好朋友、好搭档,一起探索‘海底神墓’的秘密,可惜……可惜……”

我在心底里冷笑:如果不是大亨兴师动众地讨伐,你能把我这种无名小卒放在眼里?

王江南轻轻咳嗽起来,我听到霍克的声音:“十三哥,你没事吧?孙龙先生正在联络大亨,这只是个误会,只要他们说清楚就没事的!”

这些曾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神枪会人物,一旦遇到大亨这种江湖巨头,根本束手无策,没有丝毫抵抗力,只能任人宰割。我可怜王江南,比以前看他被欲望迷住了双眼时更可怜他。

王江南的咳嗽声渐渐加重,相信昨晚他并没有睡好。

“风,总之,拜托了。关小姐在我心里如同天上的仙女一般,我不希望看她受到任何伤害……”这种时候,他仍然没忘记保持情圣本色,可惜我不是关宝铃,这些话对我说已经是莫大的浪费。

他挂了电话,公路尽头已经出现了神枪会的黑色汽车。

小来挠了挠头皮,困惑不已地问:“风先生,您说关小姐去了哪里?怎么会一直找不到呢?刚才虽然没有真正掘地三尺,却是已经里外搜了个遍,七十五间佛堂、僧舍、客厅,包括寺院最后面的厨房、柴房、仓库、练功房,总共一百五十间房子,通通扫荡了一遍。说真的,除了谷野先生修行的‘冥想堂’之外,我们已经搜遍了枫割寺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任何发现——关小姐那么个大活人,能去了哪里?能藏在哪里?”

我如果告诉他,关宝铃进入了塔下,保证他能惊骇得跳起来。很多事,在普通人看来会是“奇闻、奇观、奇谈”,但明明就在世界上存在着。

神枪会的车子共来了三辆,依次下来的是王江南、霍克、萧可冷、张百森,后面则是十个胸前抱着微型冲锋枪的年轻人。十支冲锋枪,比起大亨的手下那二十支速射机枪来,犹如蜉蝣撼树一般渺小。但这十个人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表情,仿佛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

小来一直不停地叹气,重新检查着手枪的弹夹情况。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来,待会儿千万不要冲动,这次纠纷自然会有孙龙先生跟大亨交涉,轮不到下面这些兄弟盲目拼命。”

小来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跳动着:“风先生,话虽然这么说,但那些人都是我的兄弟和朋友,如果当着我的面被别人射杀,我该怎么办?”

微型冲锋枪对抗速射机枪,结果显而易见,那十个人的命运已经被死神无情地选中。

我只关心萧可冷,看着她的短发被山风吹得乱七八糟地飞舞着,忍不住取出电话,拨了她的号码:“小萧,进寺里来,我就在‘通灵之井’这边。”

如果在枪林弹雨之下,我还能有保护一个人的能力,就一定是她。

萧可冷向王江南低语了几声,向寺门走过来。

黑衣人庄严肃穆地矗立着,对神枪会的人根本视如未见,仿佛来的只是神人脚下可怜兮兮的蚂蚁,任踩任杀,根本不算是自己的同类。

现代战争,枪械精良与否,至少能左右战局的七成以上。从装备对比上,也能看得出神枪会在日本的人手并不充足,也就是说,神枪会并没把日本当作自己的主要占领目标。

只要有足够的钱,在日本可以买到任何最先进的武器,从高射速、高精度的手枪到可以轻易摧毁重型坦克装甲的火箭筒,从适于巷战的美式M系列武器到阵地战中的“上帝之手”三百六十度旋转机关炮——甚至武装到牙齿的悍马装甲运兵车、生化武器……什么都能买到,一昼夜时间就能轻松组建出一支强悍的轻型突击队,但很明显的,王江南等人什么都没做,完全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

这种故意“示弱”的行径,让我很不理解神枪会的应急策略。

萧可冷快步走进寺门,满脸愁云密布,看不见一丝笑容。

这次的麻烦完全是关宝铃惹下的,如果她没有出现,现在大家大概都平安无事,喝茶喝酒,自由自在,也就不会有王江南的动心动情,弄出现在被大亨讨伐的窘迫局面。

“风先生,找人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没有柔情寒暄,所有言辞都只围绕着目前的困境。

我迅速摇头,在藤迦那边有确切表示之前,我不可能做任何不负责任的承诺,那样只会把事情向更恶劣的境地推进。再说,大亨还没出现,不必急于把所有的底牌通通亮出来。

萧可冷连跺了三四次脚,无可奈何地苦笑:“那么,这次糟了!孙龙先生跟大亨通过电话,结果……大亨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在十三哥头上,要取他性命,根本不给神枪会辩驳的机会。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连问三声,幽然长叹,不停地来回踱步。

小来“喀”的一声将弹夹推入弹仓里,闷闷地回了一句:“大不了拼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拼命”两个字是江湖儿女最常挂在嘴边上的,仿佛一踏入江湖,自己的生命便成了随时划燃、随时燃尽、随时丢弃的一根火柴。为朋友拼命、为钱财拼命、为女人拼命……我悲哀地看着小来,如果全球九亿华裔年轻人都抱着这种“拼命”的想法出来闯荡江湖,那么中国的未来便岌岌可危了。

一阵直升机螺旋桨的轧轧转动声从东南天空传过来,所有的黑衣人齐刷刷地向天空仰头,那是一辆漆着联合国标志徽章的飞机,并且机腹上还喷着一面鲜艳的紫荆花旗帜。

萧可冷低声叫起来:“是大亨的私人飞机,一切……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我发出一声冷笑:“不是荆轲刺秦的‘图穷匕见’!我倒觉得应该是‘三堂会审’才对……”

这就是江湖,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规矩,执行审判、执掌生杀的不是戴发套的白衣法官,而是一呼万应的江湖巨头。

轧轧声越来越响,缓缓降落在寺门前的空地上,螺旋桨搅动起来的风,将所有人都吹得衣衫飘飞。

小来紧张得牙齿咯咯乱响,不住地在袖子上擦着手心上冷汗。

萧可冷一声接一声长叹,根本拿不出任何办法。只有我,抱着坐山观虎斗的态度,看看神枪会怎么解开这个死结。

螺旋桨停了,一个穿着黑色紧身皮衣的中年人开了舱门跳出来,拉下活动舷梯。

首先踏上舷梯的是个身着烟灰色风衣的中年女子,金色短发,带着白色边框的太阳眼镜,神情孤傲冷漠。

我看过她的照片,那是跟随大亨已经十一年的首席私人助理海伦小姐,一个聪慧过人、手段高明的中美混血儿。只要大亨出行,她总会不离左右,如同大亨的影子一般。

第四节 劫

原以为接下来大亨就会出现,但舱门又出人意料地缓缓关闭了,也就是说驾临现场的只有海伦与黑皮衣男人。

海伦手上带着同样烟灰色的皮手套,脚下穿着烟灰色的长靴,右手指间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香烟。

王江南向飞机前走过来,表情尴尬之极。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必须得厚着脸皮向大亨讨罚,这是江湖人物最难忍受的耻辱。

“王先生?你肯过来面见叶先生最好了,我替叶先生谢谢你。”海伦的国语说得字正腔圆,极富韵律,不过这并非让人心宽的好兆头,因为黑道杂志上对她的评价是——“笑里藏刀、笑脸杀人、笑不如骂!”

她对谁客气,往往谁就该彻底倒霉了。

王江南向海伦拱拱手,又向紧闭的舱门拱拱手,当时跟在关宝铃后面献殷勤的时候,他大概没想到今天会面临如此丢人的境地。

海伦摘下眼镜,露出精心修饰过的大眼睛,修长卷曲的长睫毛比芭比娃娃的睫毛更富弹性,随风轻轻颤动着。

王江南苦涩地笑了笑:“叶先生在飞机上吗?有些误会,我想当面向他解释,请海伦小姐通禀一声——”

海伦哈哈一笑,颇为俏皮地把眼镜在手指上甩来甩去,轻轻抛了个媚眼:“叶先生不太开心,不想见你,但他跟贵会的孙龙先生说过了,要借王先生一条胳膊,作为对关宝铃小姐照顾不周的薄惩,你看怎么样?”

小来呼地松了口气:“一条手臂?还好还好,至少十三哥的性命能保住了!”

这样的条件,对王江南来说太残酷了,毕竟他现在只剩一条手臂,一旦失去,双手全部换成铁手,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愿意接受这样一双手的抚摸呢?

王江南跟着仰天大笑:“很好的惩罚手段,不过我需要面见叶先生,等这误会解释清楚了,别说是一条手臂,王某人身上任何东西都可以任意割舍……”

“啪啪”两声,王江南脸上突然挨了两巴掌,是那个黑皮衣中年人鬼魅一样忽进忽退,打中王江南之后又重新回到海伦身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叶先生不喜欢跟人谈条件,你可以选择自己动手或是让我们来动手,解释的话,孙龙先生自然会跟叶先生说,还轮不到你来说话。”海伦不耐烦地摇动着眼镜催促着。

王江南的两颊很明显地肿了起来,突然扬声大叫:“叶先生,关小姐失踪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请听我说——”

中年人又冲了上来,王江南虽然早有准备,仍旧被当胸踢中一脚,猛地张嘴咳出一口鲜血。中年人的武功非常高明,连我都不一定能应付得了,王江南又岂是人家的对手?

机舱里静悄悄的,黑色的天鹅绒把客座的位置遮挡得严严实实,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王先生,我只好再重复一次,咱们中国人有句老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你自断一条手臂,下一步才是你的解释时间!”

“风先生,您看怎么办?能不能您出面一次,手术刀先生与大亨是知交好友……”萧可冷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身不由己地苦笑着:“出面可以,不过你看,海伦小姐根本不给任何人面子,我贸然出去,只怕仍旧连大亨的脸都看不到!再等一等,看看有没有新的变化……”这种场面,如果神枪会方面没有压得住阵的大人物出现,王江南的胳膊肯定是保不住了。为了一个还没有得以亲近的关宝铃失去一只宝贵的手臂,这是命运与王江南开的最夸张的玩笑。

“风,外面什么事?大亨已经到了吗?”藤迦的声音响起来,挟带着满满的佛门檀香味道,塞满了我的鼻腔。她的脸上已经开始冒汗,眉心与额头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庆祝她复活的仪式差不多维持了半个小时还多,足以表明枫割寺里的僧人对她的尊崇。

萧可冷与藤迦打了个照面,彼此偷偷打量着,带着女孩子与生俱来的警觉与醋意。

我点点头,退后几步向着藤迦耳语:“关宝铃的下落你能否百分之百肯定是在‘亡灵之塔’下面?救她出来,会不会很曲折复杂?”

藤迦先点头肯定,接着又摇头否定,同样跟我耳语:“‘神之潮汐’来临的时间一点都不固定,而塔下秘室的入口又是不定期开放的,所以明知道她在那里,也得等机缘巧合才营救得出来。我不能肯定到时候看到的是个活人还是死人,如此而已。”

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目前关宝铃只是失踪,已经惹得大亨兵临城下,准备血洗神枪会了,万一将来还给他一个死掉的关宝铃,只怕连枫割寺都会被他连根拔起,毁为废墟,而我、藤迦包括所有的僧人都会被牵扯进来。算了,还是先由王江南独力应付一阵好了,千万别把寺里无辜的和尚们再牵累进来!

现在,我的生命并不属于自己,可以像小来那样豪气万丈地说“十八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在有生之年里,寻找大哥杨天才是我最重要的目标,似乎没必要为了神枪会的人树立强敌。

藤迦望着我,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我猜她能看懂我的思想,便突然为自己的自私而脸红起来,不过随即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没什么好脸红的,我又没做错什么!王江南将关宝铃弄丢了,每个成年人都应该坦然面对现实、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扭回头去看波光荡漾的“通灵之井”,恨不得外面的一切争斗马上结束,就算王江南丢一条手臂来化解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也跟我毫无瓜葛。

藤迦忽然问:“风先生,我想咱们最好马上去‘亡灵之塔’才对,你是有缘人,说不定会改变‘神之潮汐’异变的发生频率,早一些把人救出来。没有人喜欢看流血牺牲,中国人不喜欢,日本人也不喜欢。”

这句话博得了萧可冷的微笑——

我们低声交谈的时候,霍克与张百森已经一左一右跟了过来,扶住王江南的胳膊。

“手铐,大家又见面了!”张百森向着那个黑皮衣中年人扬着手臂打招呼。

萧可冷“嗯”了一声之后,准确地报出了“手铐”这个人的历史资料:“三十九岁,前英国皇室贴身保镖,再之前为美国海军陆战队某部执行队长,精通二〇〇四年之前出厂的任何枪械武器,身具亚洲多国传统武功,智商超过任何测试标准。”

“手铐”的大名,二〇〇四年之前曾屡屡出现在各国的军事杂志上,成为军队精英们的效仿目标,但现在看起来,他显得过分沉默,仿佛舞台上所有亮丽的灯光都被典雅华贵的海伦抢尽了,而他只是黑暗里的配角。

手铐无声地笑了笑,露出雪白的野兽般锐利的牙齿。

“张大师也在?不会是神枪会的说客吧?这是江湖黑道上的纠葛,张大师碍于自己的半官方身份,好像没必要站在大亨的对立面,是不是?”海伦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把张百森张口要说的话噎回喉咙里。

他的身份的确属于半官方的,如果公然插手调节黑道矛盾,一旦给牙尖嘴利的新闻记者抓到,自己说都说不清。

“海伦小姐的话锋太犀利了——我只是很长时间没见老朋友的风采,想借机会多亲近亲近,难道大亨并没亲自过来?”每个人都对大亨赔着小心,包括“国宝级专家、教授”身份的张百森也不例外。

海伦花枝招展地笑起来,重新戴好眼镜,避实就虚地回答:“大亨也很想见老朋友,但很多事当着老朋友的面不方便处理,而张大师也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明里称兄道弟的朋友,暗地里却总是给大亨拆台,弄得他心情很不好,比如——”她伸出尖细的小指,向枫割寺这边指了指。

张百森尴尬地笑了笑,连瞥了两眼别克车上的黑洞洞的枪口,无奈地闭了嘴。

霍克还算聪明,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没有开口的机会,索性不说话。

小来探出头,嘴唇翕动着数了数,缩回头,表情复杂地向着我:“风先生,我们一共有十七个人,十七对一百二十二,拼一下试试行不行?”

他算得真是清楚,把我跟藤迦直接划归到神枪会的阵营里。

藤迦冷笑了一声,回头走到“通灵之井”旁边,挥袖一扫,款款落座。

萧可冷“哼”了一声,愠怒地低声呵斥:“小来,你胡闹什么?一百二十二人?你没推测过那架直升机的重量吗?如果飞机上低于十二个人,会有这么沉重的吃风力度?”

的确,北海道的冬季风力强劲,刚才直升机坠落的时候非常稳当,可以判断飞机的载重量至少超过一吨以上,那恰好是十个彪形大汉的身体重量。大亨的能力像北冰洋里成群结队的冰山,露在外面的只是微乎其微的冰山一角。

像小来这样容易冲动,冲出去就只能说死路一条。

“王先生,时间宝贵,我们还得进寺里去搜索关小姐,请尽快动手吧!是好汉的,别连累了自己的兄弟——”海伦伸出左臂,有意无意地向王江南身后的那十名神枪会枪手挥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令人突然间感到毛骨悚然。

“丁零零——”霍克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只听了一句,立刻肩膀一颤,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萧可冷倒吸了一口凉气:“坏了!肯定是紧急调派过来的人马出了事!”

我敏锐地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目前日本国内的黑道力量主要分为山口组与神枪会两大派,几乎涵盖了黑道上的一百多个薄弱组织。大亨要带人马过来,不可能从这些人范围内挑选,而只能是——美国人在日本的驻军。

在此之前,《朝日新闻》曾有文章影射冲绳岛上的美军那霸空军基地士兵向黑道社团非法提供武器。这一次,如果大亨有了五角大楼方面的电话授权,就算抽调人手参与黑道事务,也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当我再次仔细分析那一百二十人的站姿、手势时,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明显带着美军海豹突击队的特征。

以精锐军队围剿黑道人马,这是一场“石头砸鸡蛋”的游戏,就算神枪会把全亚洲的会员都集中在北海道,也只怕真应了“以卵击石”的老话。美国驻军在日本国内闲得手脚发痒、子弹生锈,恰好可以有个大显神威的机会。

不知道萧可冷能否想到这一点,大亨的威力一旦凸显出来,根本不给对手以反抗的机会,就算此时此刻孙龙站在这里,恐怕也阻止不了王江南即将断臂的事实。

“看来,只有牺牲十三哥的手臂了!”萧可冷下了结论,嘴唇一霎时苍白失血,神色怆然。

海伦望着神情黯淡的霍克冷笑着:“死心了吧?不过请大家放心,你们的人只是暂时失去了抵抗能力,如果王先生肯合作,我可以保证所有的人都能够毫发无损地回家去。”

在一系列的对抗变化中,机舱里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不知道是大亨没有亲自到场,还是到场之后保持身份没有轻易露面。

藤迦忽然开口了:“风,这一劫,竟然也包括了枫割寺在里面,真是……飞来横祸啊……”她的手垂在井水里,眼睛也一直凝视水面,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心中一动,迅速走到她身边,看着幽深的井水。不知为什么,此刻井水变得有些浑浊了,虽然仍有阳光斜照,很明显的,翻翻滚滚的水波显出一种古怪的浅灰色,犹如掺进了无数细微的灰色尘粒。

水肯定很冷,藤迦探入水中的右手,手心手背都冻得发红,但她无暇顾及,只是不停地扭动着手指,仿佛要从水里打捞出什么。

水底不时有米粒一样细小的水泡升上来,有时是几颗,有时是一长串,有时是十几串。好多水泡附着在藤迦的手背上,但随即一个连着一个不住地破裂着。

“我们必须……找到失踪的人……她很重要……对任何人都很重要,尤其是对你。我还是弄不明白,她是个极大的变数,此前绝没有在《碧落黄泉经》上出现过,并且她的运行轨迹竟然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与你重叠……她能进入塔下秘室,是不是预示着也能进入‘海底神墓’?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藤迦不停地自语,手指在水中搅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井水越来越浑浊,渐渐地,阳光再也无法穿透水面而入,视线所及之处,水面变成了灰色的米汤一样。蓦地,我的眼神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猛然一眨,再次睁开后,发现水面上出现了一颗巨大的七角星——不,不是一颗,而是“两半”。在这颗体积有脸盆大小的星星中间,竟然有一条五厘米宽的直线裂缝,犹如一柄快刀,把星星分为两半。

星星是灰色的,像是一幅古怪的立体黑白画,在水面上平整地铺开。

我屏住呼吸,心里有扑上去把星星攫住的冲动,但脚下稍微挪动,藤迦已经急骤地开口:“别动!别动,那只是幻觉——万年枯骨,化粉为灰,孽债怨杀,皆为泡影。”

我猛然醒悟,的确,星星只是水面上的幻觉,一下子扑过去,星星抓不到,我也会变成水底亡魂。

“这就是水的力量,万源之母,万物载体,宇宙之间,还有比它更伟大的物质吗?”藤迦抽回了自己的手,水面也渐渐恢复了宁静清澈,仿佛一锅煮沸的水,釜底抽薪之后,水就会慢慢凉下来。

我向后退了一大步,再次凝视这口神异的“通灵之井”时,对关于它的种种神奇传说已经有了崭新的认识。

寺外陷入了死寂,仿佛所有的冲突打斗都被牢牢定格了一般,包括不断流逝着的时间,听不到海伦的笑声,也听不到王江南苦涩的分辩。

“很多人……数以万计甚至十万、百万计的人,都被幻觉束缚住了,义无反顾地投井而亡。井是没有底的,所以再跳进去十万人、百万人,它仍是冷漠的井,不见涨也不见落。只是,每多一颗亡灵,它的温度便会低一分,直到有一天凝结为冰……”

藤迦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历经了尘世间所有的苦难伤痛之后积淀而至的大智慧、大淡定。通常,这种表情只有在悲悯俗世大众的佛门高僧脸上才能看得到,而她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些深刻的苦难?

她解开了红丝带,任黑发披泻到胸前,发梢几乎垂落到水面上。

我深深地呼吸了三次,把躁动惊惧的心情压制下来,交叉握着拳头反问:“按你说法,有几百万人死在这口井里,哪怕每死一人,温度下降千分之一摄氏度的话,到现在为止,这水也该凝结成冰块了,但是现在你看,这明明是液态的水,哪里是固态的冰?”

藤迦抬起头:“在地球人的知识里,水只有气态、液态、固态三种存在形式,那么你有没有想到,其实宇宙中也存在着液态的冰、固态的气甚至更多无法想象的形式。二百倍显微镜下的水分子与两万倍显微镜下的水分子有什么不同?与两亿倍显微镜下的呢……”

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谈这些虚幻的科学问题,我只是想弄明白她说的水下亡魂的真相而已。世人往往为幻觉所迷,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动作,比如溺水、坠崖、撞车,在坊间便被编纂流传成“水鬼、山精树怪、路妖、鬼打墙”,比如刚才我要是真的淹死在水里,肯定又会成为“水鬼杀人”的又一俗套版本。

“你的意思,‘通灵之井’里的水跟地球上另外的水是性质截然不同的?藤迦,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失踪的那个人——关宝铃关小姐,她才是化解这场劫难的关键!”扪心自问,除了化解劫难之外,我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吗?

外面,是大战一触即发的死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宁静,只要王江南拒绝海伦的断臂要求,一场血腥屠杀瞬间就会开始,当然是美国人对神枪会人马的屠杀,并且丝毫没有反击的可能,只是无条件地被杀。

我似乎已经能看见速射机枪喷发出的道道火焰、叮叮当当跌落的黄铜弹壳……

萧可冷终于拔出了自己的枪,并且将一副短筒的十字瞄准镜“喀吧”一声卡在枪筒上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的用意很明显,大战真的发生之时,她的第一颗子弹便是取海伦的性命。

她不是神枪会的人,但却基于江湖道义,跟神枪会有千丝万缕无法切断的联系,所以也只能被迫拔枪参战。

“你很关心她?风,你心里牵挂太多的人,所以自身的悟性才会被蒙蔽住。要知道,做任何事,非得割舍一切,就像修行参禅的出家人,剪断三千烦恼丝,才能拨云见日,得见佛性。”

我深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回味这些话的意思,只是在掂量自己该不该卷入这场战斗里去。

“风,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希望能跟你有一次深切的长谈,你的名字就在那部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以及一切来龙去脉……师父……东渡时,已经预见了所有的未来,可惜无力扭转乾坤而已……他的希望,全部都在你身上……”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模糊下来,我听到“东渡”的句子,却无暇深思。

“藤迦,你再肯定地回答我一次,关宝铃会不会死?能不能活着等到咱们去救她?”

既然“通灵之井”刚刚发生过异变,我真怀疑“亡灵之塔”四周的神秘水流也会随时漫延上来。虽然不明白藤迦说的“塔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却在心里一遍一遍回味着关宝铃上次说过的那种幻觉——她去过的地方,是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水一样的世界”,能感觉到波浪的存在……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藤迦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黑发里面。

记得在“洗髓堂”第一次看见她时,头发曾经剪短过一些,但现在看起来仍然飘逸无比。

“经书里并没有关宝铃的记载,我不明白到底现实世界的变数会不会影响到预言的正确性……我不知道……”她眉心里的左红右黑两颗小痣都在急骤地跳动着,很显然正在调集所有的心神苦苦思索。

“那么,一切问题的症结都在那套《碧落黄泉经》上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紧急关口追问经书的事,或许是预感到时机将会迅速错过吧?藤迦醒了,明明马上可以解开满腹疑团,但我心里依旧沉甸甸的,仿佛觉得最终谜底似乎并没有这么容易就一下子揭开。

经历太多变数之后,我开始对触摸胜利的兴奋感极度陌生。

第五节 大亨

如果不能肯定关宝铃能“得救”或者“生还”,我不敢贸然跳出去接招,毕竟一步走错,带累的是整个无辜的枫割寺。当然,王江南算是条好汉的话,自己应该把关宝铃失踪这件事的责任全扛下来,免得拖累神枪会兄弟,但前提是——他能扛得了吗?他的命能抵得过关宝铃的命吗?

“王先生,我们的耐性、时间都是有限度的,所以,我只能给你十秒钟的倒计时,十秒钟一过,不好意思,就只好由叶先生来替神枪会执行家法了——十、九……”

海伦的话没人敢反对,因为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场合,她的话直接代表了大亨的意思。

相信此刻,神枪会属下每一个人握枪的手心里都满是冷汗,包括已经举枪向海伦瞄准的萧可冷在内。

“六、五……”海伦不紧不慢地计数,空气仿佛要冷漠地凝固住了,下一秒钟,无论哪一方先发难,都会是场不死不休的屠戮。

最后一次,萧可冷向我望着,满眼都是哀求与期待,不说一个字,所有要说的话都渗透在哀恳的眼神里。

或许在我的自传里,作家们已经把“风”这个人物描写成惊天地泣鬼神的无敌英雄,像超人、奥特曼、蝙蝠侠一样,来去如风,拯救万民于水火倒悬之中,所以那么多人提到“风”,才会寄予如此高的期望。

“三、二……”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齐刷刷地向后退去,每一组都有一人跳上车,伏在速射机枪后面,其余人则把右手探向后腰,握在黑沉沉的枪柄上。这么多高手击杀王江南一人,犹如猛虎全力搏兔,他能继续生存的机会已经等于零。

“一……”

海伦吐出这个字,只占了一秒钟的三分之一,手铐蓦地发动,左手肘上弹起一圈银光,那应该是一柄极短而又极其锋利的弯刀,直扑王江南。

子弹上膛的“喀啦”声、手枪保险栓弹开的“咔咔”声全部混杂在山风里,大亨的人马有备而来,就算是神枪会来的人再多十倍,也会尽在人家的掌控之下。

有一瞬间,我的思想突然失去了控制,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掠了出去,穿越从“通灵之井”到台阶下的广场这三十多米的距离,出现在手铐向前冲的必经之路上。

“嗤、嗤、嗤、嗤”,手铐的弯刀连闪,一连挥出了十七八刀,同时右手掌心的一柄短小的银色左轮手枪指向我的小腹,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我不是刻意要救王江南,但总不能让萧可冷失望,就在海伦喊出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被萧可冷的目光融化了……

我只做了一件事,左手小指突然填进了左轮枪的扳机下面,控制住了扳机的所有自由行程,让撞针根本没有击发的机会。近在咫尺,我能闻到手铐衣领上淡淡的阿迪达斯男用香水的味道,从前他在江湖上横行无敌的种种传说也闪电般涌上我的脑海。

刀锋很冷,鼻子里迅速闻到优质的阿拉伯冷钢铸就的月牙形弯刀上淡淡的血腥咸味,只有千锤百炼、杀人过千的利刃才可能留下这种“杀气”的味道。

刀锋已经迫近我的眉睫,但一刹那它又倏忽远去了,因为我的右拳准确地击中了手铐的左肩,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应该已经击碎了他半边肩胛骨,这条胳膊已经废了。

“噗噗”两声,我左肩上的衣服陡然翻卷起来,像一只被撕裂了的巨型蛱蝶,衣服下的皮肤也感到一股剧烈的灼痛。那是两颗无声手枪的子弹,并不是我闪得快,而是开枪的人已经手下留情。

海伦向着手里的枪口轻轻吹了一下,脸上现出无声的冷笑:“果然好身手,埃及人的杂志倒也不全都是在吹牛。怎么?你想挑战大亨的权威,替神枪会出头?”

一个能始终留在大亨身边的女人,必定是万里挑一的高手,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刚才她拔枪速射的动作,快捷、凶狠、洒脱、漂亮,简直可以做手枪设计类军事教材里的经典模特图片。

我的血无声地沿着腋窝流下来,既然已经出头,根本就没有退路了,更何况我还打伤了大亨的第一保镖。

手铐被我击中之后,倒退了足有六米远,脸上的全部肌肉都在狰狞痉挛着。他们既然要打神枪会的主意,肯定早就把可能遭遇的王江南等人的抵抗考虑周到,而我,却是这个计划里的变数,没被任何人计算在内。

“海伦小姐,我不想得罪任何人,但我要说,关小姐只是暂时失踪,似乎不必急于一时地惩戒任何人。记得很多江湖前辈都反复地训诫后辈,要‘以德服人、厚德载物’,大亨是我最崇敬的前辈之一,想必他对这些话有更深刻的认识吧?”

血越涌越快,我身上的半边衬衫都被洇湿了。从海伦高深莫测的冷笑里我突然明白,她的手枪里安装的是美军的“锯齿形切割子弹”——这种子弹每一颗弹头上都涂满了长效溶解血小板的特殊药物,一旦撕裂目标的皮肤之后,伤口在二十四小时内无法自然凝固。如果得不到有效的药物治疗,最终会导致血液全部流尽。

她不必有进一步的杀伤动作,只要慢慢拖延时间,十五分钟内,我就会因大量失血而昏厥。

“以德服人?我已经对神枪会网开一面了,就算死一千个王江南,又怎么能抵得上关小姐的一根头发丝?”

听到这句话,不知道王江南会怎么想?是不是羞愧得要挖个地缝钻进去?

作为神枪会日本分会的老大,在大亨的视线里连只蚂蚁都比不上,哪还有脸跟在大亨的女人后面献殷勤?

在一百二十名黑衣人的虎视眈眈之下,我想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除非能抢先一步,抓住海伦做挡箭牌,但事情非要发展到那种糟糕地步吗?毕竟从手术刀方面的渊源来细数,我跟大亨也算是间接的朋友关系,没必要弄成生死对头。

“对,关小姐的失踪,所有人都很着急,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找。请海伦小姐再给次机会,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我相信藤迦的话,无论生死,她都能带我找到关宝铃。这一注,我押的是“生”,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

“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你的保证?埃及人崇拜你,把你奉为‘沙漠无敌勇士’,但在叶先生眼里,上下五百年,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再令他正眼看第二次。所以,你的保证毫无说服力!”

王江南在我身后颓唐地低声问:“风先生,你真的能找到关小姐?如果那样,我情愿丢一只胳膊——”

我对他的冥顽不灵开始恼火了,现在的关键不是他的胳膊或者性命。大亨要杀他,只是激怒之下的泄愤,对找到关宝铃丝毫没有帮助,倒不如留着他,对搜索关宝铃下落还有一定的帮助。

“你的胳膊要不要、扔不扔,与我无关,关小姐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朋友。”我冷笑着,如果关宝铃能看上这样木讷的男人,简直是老天瞎眼了。

“要做保证的,还有我,还有枫割寺所有僧人的性命,怎么样?”

藤迦出现在台阶上,双掌合十,灰色的僧袍随风而飞。她的华贵傲气一下子便把海伦比了下去,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堂堂正气。

海伦愣了愣,藤迦又是一个变数,并且是刚刚产生的,绝对在大亨掌握的所有资料之外。

现场的气氛正在发生变化,海伦从震慑全场的驾驭者,变成了应接不暇的参与者,而藤迦的出现,更是令她失了方寸。

“你……你不是……埃及运回来的植物人……”

媒体方面刊登过很多关于“植物人”藤迦的报道,小报记者更是把这件事当作一棵摇钱树,毫无节制性地渲染臆造。至少截止到今天凌晨三点前发行的所有报纸,都没有“植物人”复活的消息,这种怪事活生生出现在海伦面前,怎能不令她惊骇?

藤迦走下台阶,此时寺里涌出了四队灰衣僧人,手里握着的不是戒刀禅杖,而是一色的俄罗斯突击步枪,接近二百人的队伍,杀气腾腾的阵势与大亨的人马不相上下。

这种意想不到的变化,让我也真的摸不着头脑了。

藤迦是枫割寺的精神力量,从她醒来后寺僧们的顶礼膜拜便能看得出,但寺里藏了这么多精良武器,并且可以训练有素地迅速投入战斗,这就不能不说是一件佛门趣谈了。

“告诉大亨,我们会全力以赴搜寻关小姐,如果他对‘海底神墓’的事感兴趣,直接坦白说出来就好,不必假手于任何莫名其妙的理由。”

藤迦目视着海伦,眼神咄咄逼人,此刻,她完全没有一个二十岁女孩子的生涩,从眼神到气势,绝对是称霸一方的江湖人物风范。

海伦干笑了一声:“什么?大亨富甲天下,还会觊觎子虚乌有的‘海底神墓’?就连你们日本的天皇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地奉茶让座……”一旦气势被压制住,海伦便失去了惯有的优雅谈吐,说出的任何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藤迦向那群黑衣人扫了一眼,不屑一顾地:“大亨如果真的高明,就不会借助于美国人的军队。”

海伦脸色变了,因为藤迦掀开了这群人的底牌,一旦传扬出去,又是一场国际舆论的口水战。

神枪会的存在已经变得不重要了,藤迦成了应对大亨的中坚力量,而我的贸然杀出,成了藤迦不得不出手的引子。

直升机的舱门啪地弹开,一个中年男人探出身子,向藤迦招了招手。

海伦与手铐一见了这个人,马上表情严肃,身子挺直,恭敬之极。

那就是大亨,一个成名于亚洲、商业帝国覆盖全世界的奇才,更是全球男人的榜样、女人的偶像。

“藤迦小姐,请来飞机上谈一谈可以吗?”大亨的声音宽厚而有磁性,脸上的笑容比奥斯卡影帝们更优雅动人。

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睛极其明亮,双眉修剪得整齐熨帖——曾有香港的著名相师说他“天庭圆极、地阁方极、眉峰锐极、目色亮极”,是最难得的“三世帝王之相”,只要努力,三代之内必定成就一国之君。

从大亨上数三代都是普通商人,所以这种骇人听闻的预言只能向后推,也就是说大亨如果不能称帝,则他的儿子、孙子、重孙必定能够当国家总统。

每次从报章或者新闻上看到大亨,相信很多人心里都会把这个伟大的预言温习一遍。

即使是一个简单的挥手动作,也像是被精心设计过,既表现出了大亨的温和宽容,又隐约蕴涵着江湖巨头无处不在的威仪。

藤迦点点头,缓缓走到舷梯边,仰面向上望着。

大亨收回眼神时,有意无意向我扫了一眼,但却一瞟而过。

我无意借手术刀之名沾光,或者跟大亨攀什么密切交情,只要他能放王江南一马,我也算是没令萧可冷失望。血仍在流,渐渐地我开始有点头晕目眩了。

大亨向藤迦伸出手,依旧温和地笑着:“把手给我,我来帮你。”

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只怕也会给大亨迷住了,有钱、有貌、有势,对女人有标准绅士派头的尊重。另一方面,大亨在传媒记者的文章里,又是一个极懂得情调的男人,很多交际场上经验丰富的女孩子,都免不了轻易地被他的眼神俘获。

又一次,我的心被针尖刺痛了:关宝铃……是不是也这样被他俘虏的?被他看上并且一夕缱绻的女孩子,是不是每个人都感到荣幸之至,犹如后宫佳丽被君王宠幸一样?

现在的大亨名义上不是一国之君,但他的权势足足顶得上十几个非洲国家的总统相加之和。

“海伦,给他……止血吧。”

大亨握着藤迦的手,扶她进入机舱,就在舱门再次关闭之前,向海伦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舱门缓缓关闭,重新隔断了所有人的目光。

虽然只是昙花一现般的露面,大亨已经一下子把全场汹涌的杀气暗潮震慑住,每个人都垂下了自己的枪口,特别是霍克脸上,忽然显出嫉妒、羡慕、尊崇、嫉恨的种种复杂表情,望着紧闭的舱门,像是一只即将发狂的野狼。

在神枪会,霍克已经是个被赞誉、崇拜的光环紧紧笼罩的人物,事实上,当他到达寻福园时,无时无刻不带着这种故作谦逊的优越感。只要他愿意,除了孙龙,可以对任何人发号施令,并且身边有数不清的甘愿投怀送抱的漂亮女孩子,包括美国、欧洲、亚洲娱乐圈里的很多新出头的女影星、女歌星——

在江湖上,霍克是风头最劲的“后起之秀”,几乎每一位江湖前辈都看好他,毫不讳言他将是神枪会未来的领袖,是孙龙的接班人。但这一切比起大亨来,岂止是小巫见大巫?简直就是用米粒与宇宙星球相比,只会惹人耻笑。

我理解他,因为当我看到大亨时,也会有这种感受,只是没像霍克一样如此外露。江湖上只有一个大亨,也只有一个杨风,我不会妄自菲薄,直到将来成为像大哥那样的“盗墓之王”,成就自己的梦想。

大亨会跟藤迦谈什么呢?藤迦既然无所不通、无所不能,会不会有破解“黑巫术”的捷径?

“关宝铃……关宝铃……关宝铃……”她已经成了我心里的死结,而且是一碰就让我心痛的那种。

“风先生,这是止血的药……”海伦掌心里托着一只橄榄大小的玻璃瓶,远远地向我亮了亮。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不必,听说‘锯齿形切割子弹’留下的伤疤像一条人工文刻的美洲蜈蚣,谢谢海伦小姐的大方馈赠,将来有一天我定会回报一点什么。”不能跟大亨相提并论,至少我还可以跟对方比比骨气,失血再多,也不可能接受对方的施舍。

“哈哈,好,年轻人有骨气不是坏事,但如果一味逞强,那就变成愚蠢了!”海伦收回了药瓶,她身边的手铐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击碎了他的肩胛骨,弄不好会害得他终身丢了饭碗,但刚才硬碰硬出击的情况,出手力道根本无法控制。我不伤他,必定被他的弯刀所伤,权衡利弊,也只能先顾全自己再说了。

这就是江湖,如果不想被野兽所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自己变成野兽。

衬衣湿透后,黏糊糊的血液越过腰带,向裤子漫延着。我曾经运用内功,企图压制住伤口的血脉,但只是适得其反。

“风先生,我觉得那两颗‘极火丹’会对你的伤势有好处,何不试一试?”是神壁大师的声音,他混杂在僧人队伍里,避开了海伦警惕的目光。枫割寺还不想公然挑衅大亨的权威,不敢惹也惹不起。

放着“极火丹”的袋子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我对它们的功效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妙手回春的灵丹妙药大部分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

我解开袋子上的丝带,里面共有两颗被乳白色蜡纸层层包裹的圆球,一层层地揭开蜡纸,露出的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暗红色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莲花清香,体积如一只鹌鹑蛋。既然布门履那么郑重地把它交给我,又惹得象、狮、虎三僧拼死出手抢夺,应该能证明它的价值。不管对我的伤势有没有帮助,暂时活马当死马医好了。

我把药丸掰开,在海伦略带惊诧的嘲笑表情里,大口咽下肚子里去。

莲花的清香刹那间充盈着我的所有味觉器官,一阵清凉之极的感觉由喉管一直向下滑落,直冲到胸口膻中穴,然后又化成无数条更微妙的清凉细线,分散向奇经八脉。到达肩头伤口的那一路凉意感觉尤为明显,灼痛感立刻消失,几分钟之内,伤口便不再流血。

海伦远远地盯着我,嘴角带着不屑的嘲弄,或许觉得我只是在装腔作势地硬撑门面。

在场的所有人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都在看着那扇紧闭的舱门。我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乱叫,早餐、午餐都错过了,太阳西斜,很快又该到晚餐时间了。

这场剑拔弩张的大混战,最终演变成无声无息的等待胶着状态,一切结果,都得等大亨重现拉开那扇舱门才见分晓了。

王江南、霍克、张百森始终是站在一起的,我不清楚他们三个之间的关系以及各自的立场,是否跟所站的位置一样紧密稳固。

自古黑白不能同路,张百森是半官方的人,公然在黑道械斗中出现,这是官方的最大忌讳。这次,他与邵家兄弟态度鲜明地站在神枪会的立场上,非常出人意料,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只怕对亚洲各国的防务格局,又是一次不小的震荡。

舱门终于打开了,大亨先走下来,殷勤地回身扶着藤迦的手臂,最终两个人并肩站在直升机前,迎接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

“今天,很荣幸见到美丽的藤迦公主,可惜俗务缠身,不能去寺里打扰了。寻找关小姐的事,便拜托给您,请多费心。”

大亨的态度友善得让人心疑,藤迦只是淡淡地笑着点头,一个字都不说。看得出来,他们谈得很融洽,并且藤迦也顺利地说服了大亨,把现场一点即燃的火暴气氛消弭得无影无形。

我松了口气,至少王江南的胳膊保住了,不会让神枪会颜面扫地。

黑衣人与枫割寺僧侣都垂下了手里的枪械,满场里只有咬牙切齿的手铐与满脸嫉妒的霍克仍旧没有放松下来,特别是手铐,眼光像条寻隙而进的毒蛇,不停地向我这边扫视着。

“喂,风,请过来一下好吗?”大亨转身向我扬手,并且脸上带着温和大度的微笑。

所有的视线从大亨身上一下子跳落到我这边,我愣了愣,大步走过去,经过手铐身边的时候,故意耸着肩膀向他冷笑着。

手铐不是什么好人,正派邪派里都有人死于他手,到目前为止,被他杀死的有据可查的人命大概有数百条,并且全部是在江湖上闯荡过大风大浪、大江大河的高手。如果今天一战,彻底把他的武功废掉,相信他恐怕没机会活着离开日本。

海伦的态度转变得极快,千娇百媚地低声笑着:“风先生,大水冲了龙王庙,得罪了。”

幸好有“极火丹”对抗“锯齿形切割子弹”的杀伤力,否则,就算她肯向我示好,我也早失血过量昏迷过去了。

第六节 鉴真门下千年灵魄女弟子

走到大亨身前五步的时候,迎面已经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磅礴气势,犹如大海里岿然不动的巨礁,千年屹立不倒,足以抵抗任何海潮的冲击洗刷。

他向我伸出干干净净的手,既没有腕表,也没有戒指,毫无低俗炫耀之处。

如果不是有关宝铃的事引发冲突,相信在其他任何场合见到大亨,我都会表现出江湖后辈应有的尊重。大亨出道以来,做过很多大气魄、大手笔的生意,也在暗地里走私军火、贩卖毒品,但现在,他已经脱离原始积累的阶段,高高在上,睥睨天下,此刻的身份,的确值得世人尊敬。

我不卑不亢地伸出手,跟他的手握在一起。

“风,手术刀向我推荐过你,今天开始跟我干吧,亚洲区缺少一个商业执行总裁,那个位子——”他停下来,海伦马上善解人意地接上去:“是,风先生的资历完全胜任,并且我建议经过几个月的磨合考察阶段后,提升风先生为亚洲区首席总裁——”

那是一个高不可攀的职位,即使是对资深职业经理人而言,也绝对没有机会一步登天成为大亨商业帝国中重要的一环,何况是我?

我笑了:“谢谢叶先生,不过在下懒散惯了,只怕毁了您公司的形象,恕难从命。”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肯聘任我,已经是天大的面子,想必能让别人嫉妒眼热得发狂。但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要做亿万人景仰的“盗墓之王”,而不是大亨麾下的一枚棋子、一根狗尾巴草。

大亨扬了扬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嗯?你不愿意?这可……有点让我为难了!”

当他的眉尖上挑、眼睛睁圆的时候,两边鼻翼上闪出两条深刻狭长的皱纹,从鼻梁一直延伸到下颏。这种纹路被相士们称为“权势斗杀纹”,有着这种皱纹的人,心机城府深不可测,并且残忍噬杀,冷血无情。

“对,多谢费心,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拒绝大亨的邀请,等于拒绝了一步迈入百万富翁行列的大好机会,但我并不觉得做他的属下有什么好,并且手术刀遗留下来的财产,足够我与苏伦挥霍一辈子的了。

“哈哈、哈哈哈……”大亨拍着手笑起来,眼神阴晴不定。

山风蓦然凶猛呼啸起来,挟带着大亨浑身骤然散发出来的狂傲杀气,迎面急扫过来。自古大权在握的人物,都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古训,大亨也不例外。看以前的例子便能明白,如果某个人才不肯为他所用,很可能就莫名其妙地在圈内消失掉,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他是大亨,更是强悍的黑白通吃的大鳄。

“风,手术刀说,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当然要做聪明的选择。不必急,你可以有很长的时间考虑,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海伦。亚洲区总裁的位子永远给你留着,想必你不会令我等太久吧?”

他洒脱地向藤迦点点头,走上舷梯。

海伦与手铐也进了机舱,收起舷梯,然后直升机发动了引擎,螺旋桨缓缓地转动起来。

这场战斗,以大亨与藤迦的友好谈判做了最恰当的结尾,实际等于藤迦给神枪会帮了大忙。

直升机盘旋着升空,一直飞向东南。黑衣人也钻进车里疾驰而去,寺门前只留下神枪会的人马与偃旗息鼓的寺僧。

“风,我已经答应大亨,定会把关宝铃完整地送回去,这一次,咱们得祈祷上天,千万让‘神之潮汐’尽快涌上来才是……”藤迦衣袖飘飞,一派仙风道骨。她的转生复活,给了我最大的鼓舞,如果借此知道《碧落黄泉经》里的秘密,我心里的疑团就真正全部解开了。

夕阳西下,随着神枪会众人的离去,寺门前黯淡冷清下来。

或许萧可冷很想留下,但没有枫割寺的邀请,她根本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只好随王江南的车子离开。

藤迦在前,我在后面尾随,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一路走向“亡灵之塔”的天井。我心里突然有了极度放松后的安逸感,因为所有的答案都写在藤迦的心里,我成了仔细听讲的学生,只用记,不必想。

“风,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怕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危险,你担不担心?”我们站在宝塔的一层中心,藤迦站在原点上,仔细地调整自己的角度,让身子不偏不倚地面向西南,恰好在“一箭穿心局”的行进路线上。

她的后背对着谷野的“冥想堂”,门户大开,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身上必定蕴含着很多神秘的讯息,现在只是屏住呼吸看着她的动作,当她牢牢地站稳双脚之后,呼出一口悠长的浊气——“藤迦小姐,请问关宝铃是怎么进入塔下的?难道她像你一样,心里藏着很多秘密?”

我相信关宝铃什么都不懂,所以上一次她在寻福园消失后重新出现,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去过什么地方。这不是别有用心的袒护,而是确凿的事实,因为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寺院最后面的厨房方向冒出了袅袅炊烟,一股木桶蒸饭的香气悄悄地弥散遍布着每一个角落。一天都没进餐了,我现在却丝毫没有饿的感觉,每次呼吸喘气,唇齿间都是淡淡的莲花香气。

藤迦笑着摇头:“不是‘进入’,而是‘空间变换’。”

我眨了一下眼睛的空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关宝铃突破了空间?你说的那个塔下秘室,根本没有门扉可供开启,而是……以某种特定的形式存在,就像……四维空间一样?”

藤迦点点头:“差不多,但地球上的物理学理论——不管是‘虫洞论’还是‘时空顿挫、时空逆转’,都不足于说明这种情况。我只能说,她在‘里面’,是通过‘水’作为媒介达到这个过程的,但‘那里’是什么?‘那里’通向什么地方?我根本无法解释清楚。”

我在她绕口令一样的解释中有些头昏脑涨,但至少有一个问题得问清楚:“关宝铃去‘那里’到底要做什么?她能够做什么?”

如果是为了破解大亨所中的“黑巫术”,似乎她该与大亨同来,自然就无往而不利了,何必一个人跑到这里备受艰辛?回头想想,当寻福园响起那种神奇的水泡声时,别的人并没失踪,偏偏只有她不见了,又是为什么?

我很期待水流再次出现,有藤迦在这里,比这再诡谲十倍的事我也不会担心。但是,天不遂人愿,越是盼望发生某些怪事,就越没有一点动静。

“藤迦小姐,难道咱们今晚就这么干耗下去,你看过的《碧落黄泉经》里,有没有如何打开‘海底神墓’的捷径?”

藤迦若有所思地轻轻背诵起来:“天地之间,沿一线升降;潮起潮落,以口对口;当你飘浮,时间不再。”

她接着苦笑:“这就是前人留下的进入‘海底神墓’的捷径,师父把经书从东土大唐带过来,为的是找到一处具备‘三花聚顶、五根之水’的清静之地,彻底领悟书里的秘密,找到那颗蛊惑人间的‘日神之怒’,可惜……”

我这已经是第二次听她说“大唐、师父”这样的字眼,忍不住低声笑着问:“藤迦小姐,你的师父是谁?你说的大唐又是哪里?”

全球华语词典里,提到“大唐”,几乎所有的人都能联想到历史上由李渊、李世民父子开创的几百年唐朝盛世。

“大唐,就是中国大陆的唐朝;我的师父……呵呵,说出来怕你会不相信,是——鉴真大师。”

我“啊”的一声怪叫,腾地向后跳了一大步,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其实此刻我的心被震撼得几乎不能顺畅跳动,因为这几句话绝对是我在二〇〇五年听到的最诡异的言论。

鉴真大师东渡的时间是唐天宝十二年,即公元七五三年,距离现在一千三百年。藤迦能是他的弟子吗?

藤迦目光炯炯地仰望着远方:“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所以当我四岁进入枫割寺的藏经阁阅读古代佛经时,所有的人都感到惊骇无比。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很多佛经都是师父当年从梵文里编译出来,由我亲自誊写的。读那些充满佛性智慧的文字,犹如当年在灯下一笔一画地抄写誊清的心情——”

藏经阁在“洗髓堂”的西面,里面有日本最古老版本的佛经两万多卷,都盖着历代天皇的私人玉印,属于国宝级的文物。

“你的意思是——古代人的灵魂附在你身体上?”

藤迦笑了:“是这样,但不确切。我的法号叫做‘定寂’,出家于东都洛阳宝相国寺,是师父门下唯一侍奉左右的女弟子,身份特殊之极。天宝十二年,随师父东渡,百年圆寂后,灵魂一直蛰伏在藏经阁的一只蝉蜕里,直到转生为新的肉体。”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一切都太诡异了,面前的藤迦明明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孩子,但却是古代高僧的灵魂转生?

藤迦寂寞无比地笑了:“当我的灵魂重新被唤醒之后,才发现已经过了千年。师父带来的那部《碧落黄泉经》只有我能看得懂,无敌最寂寞,虽然身边环绕着无数善男信女,还有寺里的几百名僧侣,处处阿谀奉承,把我捧得像天上神仙一样,但我宁愿只是当年藏经阁里日日抄写经书的定寂。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回味别人叫我‘公主’时的语气,都会令自己毛骨悚然……”

我真想仰天长啸,把心里的郁闷浑浊之气尽情发泄出去,如果苏伦、铁娜知道藤迦的真实身份后,不知道该怎么想?还有偷走经书的唐心、老虎、宋九,谁能知道曾经面对的是一个灵魂不死的怪人?

“风,在土裂汗金字塔里,我几乎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觉得这种不明不白的日子结束掉也好,省得每天都在自寻烦恼,只是师父的遗命还没完成,那是最大的遗憾。”

我也在回想金字塔中心深井里救人的那一幕——“藤……鉴真大师东渡是为了传播中国佛教理论,普度众生,难道还有另外的目的?”我虽然救了藤迦,却没有阻止后面所有悲剧的发生,包括谷野神芝的死、手术刀的死。鉴真东渡已经是很古老的佛门佳话,我并不觉得翻这本陈年老账有什么意思。

“当然,当年的扶桑岛荒凉寂寞,人口稀少,师父有什么必要非得历尽艰辛苦难渡海过来?而且除去历史记载的六次东渡之外,还有十一次不成功的渡海过程。他是佛门高僧,单单为了传经授道的话,随便派我的十个师兄过来就可以了,根本不必亲自冒险。”

“哼哼……”我低声笑着。

佛门高僧也是人,也会死,当然不应该亲身犯险。所以,宋元明清四代的人乃至现代的史学家,都不明白“鉴真东渡”到底有什么必要性。这不像玄奘取经的过程,玄奘是“取”,而鉴真是“送”,两者同为唐代高僧,所做的事却是绝对迥然不同。

夜色里升起了浅淡的白雾,寺院的庭堂楼阁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看藤迦的姿势,仿佛要一直站在这里,等着“神之潮汐”出现。这种等待,似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比起枯燥的等待,我更想看看《碧落黄泉经》上写了些什么。

“师父东渡,是要找一样东西,经书的第二十二页上曾说‘当天神被叛逆者射中,身体碎为七块,随风雨坠落,而双目神光不灭,化为日月。天神的武器陨落,钻入扶桑树下,而后贯通陆地与深海。至于天神的灵魂也永远沉入地下,蛰居万年,永生不散,直到重见天日’。我读懂了上面的每一个字,但始终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所以,灵魂被执著的欲望包围,才无法随肉体一起消弭。”

我开始听不懂藤迦的话了,本来一切佛教使用的语言就都是晦涩高深的,充满了深邃的隐喻,而此刻藤迦复述的,似乎就是梵语天书《碧落黄泉经》上最直接的翻译,不联系前言后语,根本猜不透其中的含意。

两个年轻的灰衣僧人笨拙地穿过月洞门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木制托盘,那应该是我跟藤迦的晚饭。

在“神之潮汐”没有出现之前,一切生活还得照旧进行,只是不知道被困在“塔下”的关宝铃饿不饿、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僧人对藤迦的态度恭敬到了极点,开口之前必定双掌合十,鞠躬超过九十度,只恨不得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们就这么一直等着?几天几夜地等下去吗?我不想把精力不知所谓地浪费在这里。

“对,直到‘神之潮汐’出现。要想找到她,必须这么做。”

我用力跺着脚下的地面,不相信地问:“这里……就是进入‘塔下’的门户吗?那么下面到底有什么?不会就是存放‘日神之怒’的宫殿吧?”虽然这么问,我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如果那颗伟大的宝石就这么肤浅隐藏着,也不至于弄得全球的考古学家们神魂颠倒了。

藤迦摇头:“我说不出来,关宝铃的出现,是这件事里的变数,令我的预知能力大打折扣,什么都看不透。否则,我也不会只知道在这里等了,不过有一个人,大概能帮到咱们!”她向东面指了指,围墙那边就是“冥想堂”所在的山坡。

“你是指谷野神秀?”我冷笑着,打伤小来的人进了谷野的势力圈,不知道会不会是谷野本人?

藤迦点头,同时凝视着脚下,忽然抬头问:“风,你不觉得关宝铃很特别吗?为什么别的僧人会在‘神之潮汐’到来时被无名之火烧化成灰,而她却比任何人都更幸运地进入了那里。我想她身体里必定含着某种特质某种……与水中世界特别容易融合的特质……”

她已经无数次提到“水”的魔力,就像土星人运用“黄金”的力量一样。或许我们地球人真的对地球上存在的亿万种物质了解得太少了,一切资源都在不知不觉中被我们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浪费着、消耗着。

我耸耸肩膀:“藤迦小姐,目前最关键的是要救她出来,然后慢慢研究不迟——你说谷野神秀能帮我们,要不要去拜访他一下?”

从这里去“冥想堂”,不过一公里路程,步行五分钟就到了。

藤迦无奈地苦笑起来:“不,他不见外人的,就连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他在修炼一种……武功,可以借遁术穿越时间的武功……”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穿越时间?遁术?他把自己所有的武功与智慧灌输给自己的弟弟,一切重新开始,竟然是……那是什么武功?”

按照物理学上的观点,如果某种物体的运行速度超过光速,便可以随时进入时间的逆流或者顺流,达到穿越时间的目的。谷野该不会是在修炼一种超级轻功,企图借身体无限快速的运行来穿越时间吧?

作为盗墓界的绝顶高手,谷野的成就是全球瞩目的,几乎没有人能望其项背。当然,大哥杨天例外,在手术刀的叙述里,谷野永远都不可能超越大哥杨天,只有杨天才是当之无愧的“盗墓之王”。

“你想错了,事情绝不是人类的思想能够正确理解的。那是遁术,而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五行遁术,远远超越了五行遁术的含意。风,谷野过去的成就,比起现在他正在做的事不过是九牛一毛,我知道他会成功,他会超越一切前人的成就,一定能揭示‘海底神墓’的意义,并且成功地进入……”

她抬起双手,双眼凝视掌心,随即掌心出现了淡淡的红光,闪闪跳动着,像是划着了一支短短的火柴,把双手全部照亮了。

这种掌现红光的功夫,我曾看见谷野神芝使用过,但我不太理解她刚刚说过的话。

“谷野神秀,我想知道下一次‘神之潮汐’出现的大概时间。”她低声对着掌心说话,语气不容抗拒。这一瞬间她的威严表情,才符合自己“公主”的定位。

日本人的等级尊卑观念非常强烈,对于中国古人的“三纲五常”,他们学习并且严格遵守。

没有人应声,难道她掌心的红光竟然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通讯方式?比“千里传音”、“传音入密”更为玄妙神奇?

我突然很想去拜访一下谷野,看看他的比“时间机器”更神秘的遁术,但是对于“冥想堂”外设置的五行阵势却没有顺利闯过的信心。

大亨驾临枫割寺时,邵家兄弟并没有出现,难道他们留在寻福园里还有别的事情?

目前寻福园里聚集的人没有什么凝聚力,真是可惜——背面的月洞门响起了脚步声,雾气里忽然出现了神壁大师的影子,表情严肃地向着这边走过来。

“咳咳,公主……应该是在十六个小时之后,不过,变数很大……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正弦波浮动规律,跟此前的探索结果明显不同。”那是谷野的声音,跟死在沙漠里的谷野神芝完全相同,甚至连这种咳嗽声都像。

“变数有两种,一种在‘那里’,一个进入那里却仍然不断发出能量信号的人;一种在您身边,我相信是来自风先生。当变数出现时,所有的探索行动都仅供参考。公主,请您珍惜身体,不能轻易犯险,而且咱们以前试验过无数次了,如果不借助能量强大的外力,您、我、龟鉴川、布门履都无法进入——‘那里’……”

谷野的声音很低沉,语言却很隐晦,几次提到“那里”。

“谷野先生,‘那里’究竟是指什么地方?”我忍不住大声问。

“‘那里’就是‘那里’。风,如果我能用人类词典里的句子描述它,何必绕这些圈子?你可以想象那是一个神秘的空间——哦,对了,如果你不能进入‘那里’,就算知道再多的理论都没有用。在地球人的记载里,只会把关于‘那里’的传说当作笑柄。”谷野对我说话时的口气很冷淡,声音就是从藤迦的掌心里传出来的。

我摇摇头,吹散飘到脸前来的白雾:“神秘空间?”我不想再追问下去了,按照我看过的谷野神秀的资料,他非常“敝帚自珍”,把日本人“吝啬保守”的特性几乎发挥到极致。他所经手的任何一个重大考古发现彻底完结之前,总是守口如瓶,不走漏一点风声。向这样一个具有葛朗台式“吝啬癖”的人询问消息,只怕很难。

“谷野,我仍想最后试验一次,或许……埃及之行能够改变我身体内部的分子结构,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我可以穿越……为什么不能穿越……”

藤迦的话变得吞吞吐吐,故意把最关键的词汇隐去,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在他们用手掌红光交流的时候,完全把我当成了外人。

我轻轻退出塔外,既然他们的对话不想被外人听到,我何必如此不识趣?

第七节 谷野神秀

“风先生,要不要先去休息?”神壁大师对我的态度还算客气。

我苦笑了一声:“不必,找不到关小姐,大亨还会再来。今天睡了,明天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继续睡!”

这一次,大亨来去如风,在我和藤迦连番阻挡下没能制造屠杀血案,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吗?那么,藤迦到底对他说过什么?我的手放进口袋里,突然触到了一件冰冷的东西,那是属于瑞茜卡的黑银戒指。

“嗯,神壁大师,有一个《探索》杂志的美国女记者,叫做瑞茜卡,是不是来过枫割寺?”

我记起了她,飞机上偶遇的漂亮美国女孩子。

“是,曾经来过,但是……很快就离开了,在这里停留了不超过五小时。”他的回答有些不自然,当然逃不过我敏锐的观察。

在我冷峻的持续注视之下,神壁大师略带紧张地向塔里指着:“兵见曾经向我报告过,瑞茜卡小姐在这里拍过许多照片,还拍过‘通灵之井’,甚至从塔顶拍了几十张‘冥想堂’的外景照片,然后就离开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皮不停地跳动着,在测谎专家眼里,这是标准的“强直性非惯性撒谎”的明显特征,也就是说他在撒谎。

我取出戒指,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噗”地吹了口气。戒指上嵌着的琥珀石在夜色里泛着晶莹的光芒,吸引住了神壁大师的目光。

“大师,兵见已经死了,不过在他临死前,我给过他几百美金,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虽然还不明白神壁大师为什么要撒谎,我隐隐约约感觉到瑞茜卡好像也出事了——兵见已死,神壁大师把一个死人说的话当作挡箭牌,很明显是在隐瞒一段事实。

神壁大师脸色大变,拍打着自己的衣袖,故作镇定:“我不明白,我没见过那个女记者,寺里的采访接待工作一直都是由兵见处理。当然,为了扩大枫割寺的宣传力度,他总喜欢编造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我已经责罚过他很多次……”

他又在撒谎,因为他看到黑银戒指后的惊讶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如果只是听了兵见的汇报,他是不可能对戒指如此忌惮的。

关宝铃失踪引起的轩然大波还没有消散,我不想再听到瑞茜卡失踪的消息,但事实证明,她也出事了,否则神壁大师不会抵死否认见过她。

“啵”的一声,藤迦手心里的红光骤然加亮,谷野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很多:“神壁,那件事瞒不过风,你说出真相吧!即使美国大使馆追问起来,枫割寺没有做过什么,美国公民在这里神奇失踪,让他们的秘密特工们随便调查好了。”

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重,海腥味也越来越强烈,刚刚还能清晰看到的月洞门,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

雾气环绕着宝塔,飘浮在我们两个人的脚下,如同演出舞台上释放出的干冰效果。

我的预感再次得到了证实——瑞茜卡失踪了,似乎还在关宝铃之前,捏在手里的黑银戒指猛然变得沉重起来。

“唉——”没开口之前,神壁大师先长叹一声,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光头。

作为枫割寺的主持,他的智慧和悟性的确捉襟见肘,在闲云大师携张百森闯寺时,他处理问题的能力已经左支右绌,方式极不恰当。接着发生了关宝铃失踪、大亨震怒的种种变化,肯定更会让他脑袋发涨、心力交瘁。

“我见过瑞茜卡,她来的时候是由我亲自陪同的,毕竟日本政府对‘世界文明遗产’这个称号看得很重。在经济日益发展壮大的今天,政府方面最希望被全球各国承认的,就是日本的形象问题……”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心里暗想:“形象问题?难道日本政府对自己的面子看得那么重?怪不得总是不肯承认二战时期那段既定的事实呢!”

神壁大师又在摸自己的光头,谷野忍不住大声催促:“快说快说!枫割寺传到你这一代,真是……真是……”听起来,谷野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骂人。

真是奇怪,谷野神秀的年龄比神壁大师要低,何以谷野斥责起对方来,像是长辈在训诫晚辈呢?

“是是,我简短说——就在塔边,瑞茜卡给我拍照之后我有事先离开,而且瑞茜卡说想自己走走。二十分钟后,我还没回到这里,兵见就飞奔着来报告,说宝塔神水又出现了,结果……结果从那以后就再没见到她。”

某些人会在“亡灵之塔”里消失,这已经是枫割寺方面毫无办法的事,他们又不敢正式向日本旅游局方面提交报告,怕被政府方面斥责为怪力乱神、损害国家形象,所以一直都在隐瞒。

“风,那个女孩子好像已经消失了,就像此前失踪过的很多人一样,在我的意识中,失去了能量活动的迹象,基本可以判定为死亡。”谷野很平静地做了结论,仿佛瑞茜卡的死不过是一只昆虫、一只蝴蝶从这个世界消失。

戒指仍在闪光,但她的主人已经不在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自嘲地把戒指放回口袋。在大自然的神秘力量面前,人的生命脆弱如蚁,只能任凭摆布。

“谷野先生,我想……试试能不能参悟进入‘那里’,两位大师一走一亡,我觉得自己的思想突然发生了极大动荡变化,也许到了能为枫割寺做点事的时候了……就算发生意外,枫割寺可以挑选更聪慧的弟子主持大局,请成全我……”神壁大师踏上几步,一直走到藤迦身边。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进入“那里”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会很“危险”,那么关宝铃呢?就算谷野说她仍然活着,会不会像上次藤迦在金字塔里发生的怪事一样,活着——但是以“植物人”的状态存在?

交给大亨一个“植物人”关宝铃,他一定会气得发疯,接着倒霉的将是神枪会跟枫割寺。

我摇了摇一直不停发涨的脑袋,越来越发现找回关宝铃变得无比困难了。

“神壁,你怎么还没领悟我的意思?”谷野的声音露出明显的失望。

在所有的对话过程中,藤迦的双脚始终没有挪动过,仿佛牢牢地在地上生了根。渐渐地,她的全身都被笼罩在雾气中,只有扎着头发的红色丝带还在随风飘动着。

“‘穿越’和‘进入’是一件物理意义上的事,而不是佛教上的‘顿悟’与‘白日飞升’。你在枫割寺超过五十年,只是在‘读死书’,慧根日渐愚钝。算了,你还是安心做自己的主持工作,至于‘海底神墓’的秘密,自然会等待有缘人来发掘,你可以走了!”

谷野又在咳嗽,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神壁大师受了打击,困惑地对着藤迦掌心里的红光,根本不肯离开,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说话时,两边太阳穴已经深深凹陷,像一个竖直摆放的酒碗,这是内家高手内力炉火纯青之后又开始韬光养晦、周而复始的一种奇特现象——“我想试一试,这是最后一次了!公主对枫割寺很重要,如果可以代替她,我宁愿牺牲自己。”

“哼哼,代替?算了吧!你没有慧根,硬要做什么,只会是盲目送死,对整件事丝毫无补。没有人可以帮助公主做决定,你还是走吧!”谷野已经变得不耐烦了。

藤迦既然跟天皇之间有复杂神秘的关系,又是唯一能读懂《碧落黄泉经》的国宝级人物,更是古代高僧灵魂的寄居体,任何一种身份都能让枫割寺上下肃然起敬,谷野等人当然没权力决定她的行动。

神壁大师陡然指向我:“他!他可以代替公主!对不对?他是有慧根的,并且曾经两次救过公主……”

他的手指一动,空气里忽然起了隐隐的风雷激发的动静,并且一股无影无形的劲风直扑到我眉睫上。他的武功真的高不可测,随便举手投足,已经构成了变幻无方的杀招。

“我?”我冷笑,觉得他这一指明显不怀好意。

“那里”似乎是个有去无回的死亡陷阱,救关宝铃固然重要,但“寻找大哥杨天”的事情没有彻底尘埃落定之前,任何事都要为这件事让步。

“对,是你。我知道你在埃及沙漠里做过的一切事,有胆量、武功高强、悟性过人,并且有超强的坚忍不拔的意志。在日本,很多人已经把你比喻成幕府时代的著名忍者柳生射杀丸,这在我们国内都是很少看到的。还有,你曾救过藤迦公主,在国民心中已经披上了一层‘勇者’的光辉。我相信你,在‘亡灵之塔’你必定还能够无往而不利,再次成名……”

神壁大师的话带着无穷无尽的蛊惑人心的力量——幕府时代的“暗派杀手之王”柳生射杀丸,最擅长于沙地荒漠里的伏击杀人,征战江湖十一年的时间里,死在他“柳生剑”下的著名将军、贵胄不计其数。

我不想把自己的形象塑造成只知道一味疯狂屠戮的杀手,并且被日本人尊崇,似乎也不是什么太光荣的事。

“‘那里’,是什么地方?就是我们的脚下吗?深度是多少?难道没有另外的途径进入,非得等待‘神之潮汐’?”

我再次跺着脚,把膝盖以下的冷雾驱散。

神壁大师与藤迦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同时露出困惑的表情。

“如果有其他途径,不必你说,我们也早就着手进入了,何必跟大亨对阵?”藤迦一直没有明说自己跟大亨到底谈了些什么,竟然能够将大亨的满腔杀气转换为春风化雨。

谷野补充着:“或许是在我们脚下,或许是在北海道下面深不可测、遥不可知的某处深海海沟里。从北海道县志上有‘神之潮汐’的记载以来,总共有四百六十人失踪在‘亡灵之塔’里,但没有一个人重新发回消息,说明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希望你是第一个,马上改写‘亡灵之塔’的历史,改写枫割寺的历史……”

我喃喃地重复他的话:“脚下?海底?”同时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抚摸着脚下湿滑冰冷的石板。

北海道之行的两个任务已经完成一个,藤迦苏醒,我在埃及沙漠那段经历的心结已经解开。剩下的时间应该全力以赴探索寻福园的秘密,为追寻大哥杨天的踪迹而努力,那么,我该去接受谷野的邀请冒这个险吗?关宝铃在我心里的地位,是不是已经到了可以为她不顾一切牺牲的地步?

一瞬间,我的思想产生了又一轮混乱,突然感到无法选择。

可惜这样的问题没法求教于苏伦,对于关宝铃,我到底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是大亨的女人……难道我可以为了大亨的女人而冒险,为他人做嫁衣裳,就像尴尬的王江南一样?

继续在关宝铃的妩媚里沉沦下去,王江南必定就是我的前车之鉴。

“风,你在想什么?”藤迦根本无视神壁大师的存在,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脑子里很乱,需要到塔顶上去吹吹风——”我不想把自己跟枫割寺的“私事”混为一谈,他们要振兴发达、要一统天下、要为日本争光,通通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三更半夜站在这里,只是为了找到关宝铃。

我的脚步变得非常沉重,因为按照谷野的说法,就算想救关宝铃也不一定能顺利到达“那里”;到达之后,根本无法保证还能重新回来,之前根本没有顺利进出“那里”的先例。

去救,可能大家都完蛋!不去救,关宝铃自己死,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有重新出现的幸运了吧?

每一层楼梯是十九层,转弯向上再过十九层,才能到达宝塔的第二层。我漫无目的地向上登去,很快便听不到谷野与藤迦的对话声了。

我一直走到了顶层,靠在栏杆边。此时电话已经握在手里,我突然有给苏伦打电话的冲动。进入寻福园之后,因为时空的阻隔,似乎我跟苏伦之间出现了难以琢磨的裂痕,每次在电话里的探讨都是不欢而散。在我心里,苏伦的影子正在逐渐被关宝铃取代。

如果关宝铃不是大亨的女人,我会努力赌一把,看能否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看到王江南在她身边殷切守候时,我心里除了冷笑、鄙视,更多的是嫉妒,无论自己承认不承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夜这么冷,天地昏暗,白雾弥漫,向塔下面望去,所有的房屋建筑都笼罩在雾气里。向南面看,寻福园方向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我扶着栏杆绕了一圈,只见雾气,不见人影,于是坚决地拨了苏伦的号码。

苏伦的声音依旧疲惫:“风哥哥,今晚刚接到小萧的电话,跟大亨对敌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微笑起来,想必萧可冷已经把我的英雄事迹原原本本告诉了苏伦。

“风哥哥,你太鲁莽了些,大亨的势力暴露在外面的只是冰山一角。跟他对敌,没有好处,只有无穷无尽的危险。还有,关宝铃是大亨的女人,王江南已经做了前车之鉴,你千万不要重蹈覆辙。大亨的霹雳雷霆手段,昔日哥哥还在的时候,不止一次讲给我听过,每一件都足够令人惊心动魄。比起中东小国的暴君,那些人的手段简直就显得太仁慈、太幼稚了……”

我心里渐渐发凉,虽然并不预期得到苏伦的表扬,却也不想劈头盖脸遭到一阵训诫。

“你在听吗?风哥哥?”苏伦停住了滔滔不绝的叙述。

“我在听,我懂你的意思!”我只能保持沉默,并且后悔打这个电话给她。遇到关宝铃又不是我的错,全世界男人都知道她是大亨的女人,何必单独重复给我听?

隔阂正在无休止地加强、加宽、加深,苏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换了轻松点的口气:“风哥哥,你猜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我闷闷地“唔”了一声,去川藏边界的路跟一路上的村庄,根本在地图上没有清晰标示,即使是当地驻军的军事地图里,也只是笼统地用近似等高线来表示。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固定的路线,或许一场暴雨、一场山洪就能截断山里所有的通路,然后再开辟出无数条新的羊肠小道来。

“我们在一个叫做‘落凤坡’的小镇,据说是三国时候刘备的军师‘凤雏’庞统被射杀的地方。呵呵,这边的人喜欢胡诌八扯地跟古人攀亲戚,听说再向前去还会遇到一处名为‘八卦阵’的遗址,花一块钱人民币就可以在石阵遗址里骑着毛驴钻半个小时。”

提到这些,她的语气变得轻松而愉快,我很想知道她是跟谁在一起的,是不是那个该死的生物学专家?

藤迦苏醒的消息想必她也知道了,我忽然没有了跟苏伦讨论的心情。

“风哥哥,你听起来不开心?”

她还记得照顾我的情绪吗?我冷笑,伸手在栏杆上拍打着,犹豫要不要把谷野神秀与藤迦的讨论内容说给她听。

话筒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苏伦,这是今天的电脑分析资料,请把修删意见明天日出前拿给我,晚安。”

我的火气勃勃地开始在胸膛里爆发出来,压抑着怒火:“苏伦,我要挂了,关宝铃失踪的事有了最新进展,我必须得参加,详细情况以后再说吧!”

她已经激起了我的醋意,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男人也是很容易吃醋的,只是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风哥哥,千万不要冒险,你得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别忘了去北海道的首要任务是——”

苏伦的声音骤然提高,非常不满,只差要对着话筒咆哮了。

我成功地用“吃醋”回击了她的“吃醋”,但就在此时无意识地向塔下一望,蓦地发现雾气已经全部散尽了,塔外的天井里,所有的地面都像一面巨大无比的水银镜子一样在闪闪发光。

我“咝”的一声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雾气的确散了,地面上之所以会发光,是因为突然有了水,那些都是动荡不安的水光。

“是‘神之潮汐’,是……”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此时的心情,明明在谷野的推算下还有十几个小时才能出现的怪事,提前出现了。

“风哥哥,你说什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苏伦的声音再次提高。

我倚在围栏上,不停地做着深呼吸,虽然电话仍在嘴边,我却已经顾不得再跟苏伦对话。水已经漫延到天井四面,把亡灵之塔无声地包围起来。

“风哥哥——”苏伦还在叫。

我抹了抹额头上突然涌出来的大颗大颗的冷汗,身子骤然弹起来冲向楼梯。“神之潮汐”出现,藤迦进入“那里”的试验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管我想不想参与这件事,都得亲眼看看宝塔一层的神奇变化。

我的轻功已经发挥到极限,几乎每段楼梯都是一跃而下,到拐弯处脚尖一旋,然后继续跃出去。连续纵跃加上精神紧张,我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拼命地汹涌跳动,浑身的血流速度也在不断加强。

六层、五层、四层……我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只有热血鼓动血管,汩汩跳荡着。

藤迦能到“那里”去吗?她是日本的公主,一旦在枫割寺里再出了事,天皇肯定震怒,不把枫割寺翻过来才怪!谷野呢?这个把自己关在古怪房子里的人,难道另有其他隐秘的目的?他要参悟“海底神墓”的秘密——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把所有的武功智慧传给谷野神芝,又是什么道理?

我希望藤迦能成功,无论如何,她进入“那里”与关宝铃在一起,至少给关宝铃做个伴。

在我印象里,关宝铃是个柔弱的女孩子,需要有人时刻关注她、照顾她。当然,不是王江南那样惺惺作态的江湖人,而是从心底里喜欢她、娇宠她的人——大亨是吗?坐拥权柄,富甲天下,这样的男人还有余暇去珍惜一个女孩子?

三层、二层……

我清醒了些,听到塔外的水轻轻拍打着塔基,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风哥哥,回答我,你在做什么?”苏伦的声音变得惶急无比,或许是我急速跳跃中的风声灌进听筒里,她能感觉到我在紧张无比地快速奔跑着。

顾不得回答她,我迅速跳下最后一段台阶,已经到达了一层。

没有人,没有藤迦,也没有神壁大师,一层的空间就这么大,没有任何可供藏匿的地方。视线所及,看不到一个人影。

“藤迦小姐!藤迦小姐!”我叫了两声,猛然发现左手边还有一路向下的楼梯,一下子自嘲地笑起来:“噢,天哪!还没到一楼,当然不会有人!”举步向楼梯走下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脑子还算清醒。

十分钟前,我从一层到了塔顶,现在是从塔顶下来,沿着楼梯前进,肯定能回到一层。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在楼梯上,楼梯的尽头就是藤迦跟神壁大师站着的一层。

第八节 悬浮秘室

听筒里没有声音,可能是苏伦发怒挂断了电话。

我收起电话,以后有时间见了面慢慢解释吧,现在一个在川藏交界的原始森林里,一个在古怪的枫割寺里,再长的通话恐怕都没法顺利沟通。

又下了一层,当我站在空荡荡的地面上,仍旧没有发现藤迦的影子。

怎么?难道是我计算错误,从塔顶下来数错了层数?左手边还有楼梯,我下意识地飞奔而下,因为自己的思想并没有认真地停下来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只以为楼梯的尽头就是“亡灵之塔”的第一层。

在几次绕着“亡灵之塔”观察时,只发现了通向塔顶的楼梯,于是自己已经种下了“楼梯只是从一层通向塔顶”的顽固印象。

连续下了三层,我的脑子里开始混乱起来,仿佛一脚踏进了无边无际的噩梦里。再怎么算,我也该到达一层了,而不是无休止地在楼梯上前进。

我停下来,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希望自己能冷静下来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脚下的楼梯似乎跟原先不尽相同,发出隐隐约约的白光,包括墙壁也是如此。我靠在墙壁上,额头紧贴冰冷的石块,过了大概有五分钟,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些,继续沿楼梯向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

楼梯里没有人,每一层里也没有人,仿佛“亡灵之塔”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此时我心里唯一的信念只剩下一句:“走到底,走出这座塔!”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下塔顶几次,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现在,走在楼梯上犹如进入了一个永远不可预知的迷宫,向下永无尽头。

又转过一个弯,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楼梯上。她的头伏在紧并的膝盖上,头发随意地向下披垂着,一直拖到地面,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坐着,一动不动,根本看不出呼吸的迹象。

一个……死人?我扶着墙壁,非常小心地向下走,一直走到她身后。鼻子里钻进法国香水的味道,并且她苗条的细腰也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她身上穿的是一袭黑色长裙,上身罩着一件又短又轻柔的纯黑狐裘——是关宝铃!是她,肯定是她!我开始变得狂喜,轻轻从她身边走过去,然后转身向上蹲下来。

她仍旧一动不动,像是沉沉地睡着了一样。

我慢慢伸手,握住了她的一绺黑发。她的头发那么柔软顺滑,像是握着一匹质地最优良的绸缎。一瞬间,我忘掉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只想让这一刻永远停住。

没有风、没有水声、没有海腥味——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段隐约发光的楼梯、墙壁,还有两个人。

她赤着脚,十个小巧的脚趾略微有些红肿,鞋子却不知去了哪里。很显然,她曾在某段时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为了走得快些,才扔掉了鞋子。

我的鼻子忽然有些痒痒的,用力捂住嘴,扭过脸去轻轻打了个喷嚏。

她被惊醒了,蓦地抬起头,黑发一甩,全部回到背后去了。

“关小姐,是我,风。”我抱歉地向她笑着,但看到她眼里流露出无限的茫然与困惑。

“你能再次回来,我真高兴!”这是真话,关宝铃再次出现,可以平息大亨所有的责难,神枪会与枫割寺都会平安无事,并且我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放下了。

“又是幻觉吗?”她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额头上,不停地滑动摸索着,动作轻柔得像一个重度梦游症患者。

我静静地蹲着,任她的手在自己头上、脸上、肩上滑动着。她的脸色苍白憔悴,下巴也突兀地尖削着,本来就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不是幻觉吗?真的是你?”她的嘴唇哆嗦着。这副样子,不再是镁光灯下千娇百媚、万众景仰的华人第一女星,而只是寂寞困顿里孤苦无依的可怜的小女孩。

“是我。”也许我该伸开手臂,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因为现在看起来她又累又冷,的确需要有人给她温暖。

关宝铃收回了自己的手,忽然向前一扑撞在我怀里,随即身子一颤,双臂紧紧箍住了我的腰。

我呆呆地抱着她,幸福的感觉潮汐一样袭遍了自己的全身。这一刻,我真真实实地抱着关宝铃,这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大亨的女人”。她的身子很轻、很柔软,让我想起小时候自己抱过的小鸽子和小猫,小心翼翼地抱着,生怕她会受惊扰跑掉。

“谢谢你,我真的很害怕,这个地方又冷又静,或许就是人间地狱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她在我胸口呢喃着,泪水打湿了我胸前的衣服。

我轻拍她的肩膀:“没事没事,已经没事了,你已经回来了,就像上次在寻福园别墅里,你不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吗?”

这只是很平常的安慰的话,但她一下子坐起来,放开我的腰,不停地眨着眼向四周望着。视线所及,都是散发着隐约白光的石阶、石壁,应该没什么特别怪异的地方。

“回来?不,不,我们还是在这里,怎么会‘回来’?你不觉得这些石壁、石阶都很古怪吗?而且、而且……下面有更怪异的东西……”她伸手向下指着,指尖上的火红色蔻丹亮得逼人的眼。

我的思想仍旧没有转过弯来,或许是刚刚那柔情万种的一抱,让我的思想和灵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吧?根本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下面?我知道藤迦跟神壁大师都在一层,我们下去吧!知道你已经脱离危险,他们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我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大亨曾经来过枫割寺的消息,生怕她听到大亨的消息后,立刻把我抛开。

一旦陷入情感漩涡,每个人的思想都会混沌不堪,无论是贫贱如乞丐还是高贵如皇室贵族,统统是一个道理。如果放在平时,我该早想到事情的怪异——无限增长层数的楼梯、怪异的会发光的石阶石壁、关宝铃的惊恐……

“我们走吧?”我扶着她的手臂,慢慢把她搀起来。

“走?向下还是向上?到底哪里才是出口?”她苦笑起来,眼角忽然流出两串晶莹的泪珠,沿着腮边滑下。

“当然是向下,你需要好好休息一晚,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别担心。”我扶着她,沿楼梯向下。她的身子颤得厉害,不住地叹气流泪。

再下了一层楼梯,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从塔顶下来,这已经是第十三层。

下面出现了白色的光,或许是神壁大师带来了某种照明工具?

我兴高采烈地叫起来:“藤迦小姐、神壁大师!你们看看,我找到了谁?”

没有人应声,下面一片死寂安静,连水声都听不到了。

关宝铃苦笑,伸手按在墙上,不肯再向下走:“我好累,不想再向前走了。你先下去,我休息一下再过来。”她的长睫毛痛苦地扑扇着,泪珠一串一串不停地滚落。

我想了想,迟疑地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抱你下去好不好?”因为我不想再次功亏一篑,不想再生出什么变化,一定要亲手把她带出“亡灵之塔”。

“你……你难道不觉得这里很怪异吗?为什么一定要下去?我很怕……”她的话语无伦次。

我弯腰抱起她,大步走下楼梯,心里充满了英雄救美的豪放感。比起王江南,我的运气应该好上几千倍。关宝铃从他身边消失,却是被我亲手找了回来,足以证明王江南的能力只配领着神枪会的人打打杀杀,根本照顾不了她。

至少在精神上,我已经完全战胜了王江南,一分钟后,我将成为枫割寺里的英雄,就像上次在金字塔深井里救回藤迦一样。

“天——”

等我真正站在宝塔的第一层里,思想却陡然变得极度混乱、恐惧、惊骇——地面是透明的,我们犹如站在一个透明的玻璃地面上。这里只有一个塔门,却是黑漆漆一片,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我抱着关宝铃,转动着身子向四面看。这里绝对不是原先的宝塔第一层,当然也就找不到藤迦和神壁大师。

“我们……是在哪里?”我的牙齿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就在地板外面,一条身子柔软颀长的鳗鱼满不在乎地扭动着游了过去,身上的红色斑点散发着幽幽的荧光。鱼是不可能游动在空气里的,我看得出,外面全部是水。

“我不知道。”关宝铃无奈地垂着眼帘,长睫毛颤动着。

又是一条鱼游过来,身子扁平,五颜六色的背鳍像是一排长长的飘带。像刚才的鳗鱼一样,它们都属于海洋鱼类,由此或许可以断定,我们是在海水里。

我看着脚下,隔着透明的地面,我看到了一大群胖乎乎的大马哈鱼,扭动着灰乎乎的身子穿行在大蓬大蓬的海藻之间。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在闪烁,这种情形,跟我以前在欧洲做深海潜水时看到的景物一模一样。

“这是一场梦!”我哈哈大笑,放开关宝铃。她的黑色镶钻高跟鞋就在右面的塔门旁边,我大步走过去弯腰捡起鞋子,突然想从门里跨出去。既然是梦,走到哪里都不会受伤害的,大不了惊惧万状地醒来就好了。

我的脚抬起来,关宝铃蓦地大叫:“不要!不要!外面都是水,你会没命的……”

脚停在半空,我犹豫了一下,慢慢向前伸手,穿过漆黑的塔门。果然,指尖先触到了冰冷的水,接着是手指、手掌、手腕,外面真的是水,并且是立体的水,自己的手是从水的侧面插进去的,犹如进入了一块巨大无比的果冻。

“咝——”我听到自己牙缝里不停地倒吸冷气的声音,一点一点把手缩回来,鼻子里闻到一股浓烈的海腥味。手是湿的,足以证明这只手曾真实地进入过水里。

“外面……水?”我腾地向后跳了一大步,用力甩着手,仿佛上面沾了不祥之物。

明明是沿着楼梯一路下来,怎么可能到达了如此荒谬的地方——一个四周是水的玻璃房子?

关宝铃穿好了鞋子,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你现在明白了吧?我们被困住了,而且是被困在海底。在门外,我曾见过一些深海电鳗游来游去,那些生物只在八百米深度以下才会出现,所以,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至少是八百米的水下。”

我蹲下身子,凝视着透明的地面。墨绿色的海藻像是妖怪的长发般飘摇着,成群结队的不知名的鱼在海藻中间穿来穿去。

八百米深的海水之下,应该是一片漆黑才对,但因为这房子发出的隐约白光,却能照亮近处的景物。这种感觉,犹如坐着海洋游乐园的简易潜艇在水底探险一样。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关小姐,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根本看不到地基?没有地基,我们又是处在哪里的?这座宝塔岂不是要无休止地沉入水里去……”纵然那些古怪的塔门可以挡住海水的进入,那么暴露无遗的塔顶呢?又有什么安全保障?

关宝铃疲惫无比地坐在台阶上:“别问我,我好累了,只想有张柔软的床,好好睡一会儿。”

地下坚硬冰冷,坐在上面的滋味肯定不怎么好受。

我打起精神,如果她累得不能走了,我就抱她走,不过这次是一直向上,看看能不能重新回到塔顶。我的轻功完全可以带一个人飞掠下塔而毫发不伤,总之,不能在这里等死。

“关小姐,我抱你上塔顶,我们一定会没事的。”我走过去,伸手托起她。

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好吧,我要睡一会儿,好累……”

我从透明屋子上升了六层,如果不出现意外,这里应该是宝塔的第一层,但我惊奇地发现,楼梯没有了,这一层的顶上也变成了透明的玻璃。不仅仅是玻璃,还有蠕动着的深海紫蟹,张牙舞爪地盘踞在一丛游动的海葵边,准备捕食猎物。

视线只能看到十米之内,小鱼、海藻、某些荧光螺,还有蜿蜒游动的海沙虫——

十米之外,是一种恐怖的深灰色,也就是深海中的原始颜色。

一小时之内,我跑遍了宝塔的每一层,却始终没敢从塔门里迈出去。每一个门洞都是漆黑一片,外面毫无例外地是冰冷的海水。

关宝铃一直在我怀里,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到处是水,人却并不感到窒息,而且石壁上发出的光,足够照亮四周的空间,不至于让我们处在一团漆黑之中。

我取出了电话,一点通讯信号都没有,根本无法向外联系。

我抱紧关宝铃,慢慢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在塔顶,我看到了“神之潮汐”出现,然后下塔。从塔顶到一层,都非常顺利,本来应该落在第一层上,见到藤迦跟神壁大师,结果却无意中进入了这里。这里,应该就是谷野说过的神秘空间,那么这个空间跟宝塔是相连的吗?否则我怎么能从塔里的楼梯直接冲下来?

我是怎么进来的?我还能出去吗?如果……像从前消失在“亡灵之塔”的人一样,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能跟关宝铃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吧?

关宝铃在我怀里动了一下,更紧地向我怀里贴近了些。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和不停颤动的睫毛,我心里的忧惧被无边的快乐取代,自己不得不承认早就喜欢上她了,从在寻福园别墅见到的第一面开始。

王江南对她一见倾心,我又何尝不是一见钟情?

她是“大亨的女人”——我开始试着揭去她身上的这层标签,她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接受什么人,跟什么人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无论能不能救她出去,我都不会再放开她了,就算跟大亨光明正大地争夺、就算为她死,我都不会再毫无斗志地放弃。

苏伦?苏伦怎么办?手术刀不是要我一辈子照顾她吗?当苏伦的影子再次跳进我的脑子里,我忽然觉得左右为难了。

我们此刻就是坐在最下面一层的屋子里,脚下是透明的海底世界。

当我向脚底凝视着的时候,发现那些飘摇的水藻正在慢慢放大,起初只是像些细长的带子,但现在看来,每一根都有人的手掌那么宽。从脚下游过去的鱼类也起了变化,竟然出现了只有在一千五百米下才有的深海石斑鱼、极光磷虾和半透明的皇帝蟹。

在欧洲的顶级海鲜餐厅里,我曾不止一次地享用过这三种来自深海的美味,配以紫鱼露、芬兰鹅肝酱和墨西哥香草,味道鲜美得让人流连忘返。不过,现在看到这些熟悉的东西,只会让我觉得一步步陷入没顶的恐慌——这个空间正在下沉之中,海藻并没放大,而是距离它们越来越近。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正下方的海藻,它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大,并且我感觉到屋子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我们将会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这个奇怪的结果根本超乎任何人的想象力。我再次看着漆黑一片的塔门,如果从那里游出去,不知道会发现什么?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看看腕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

回想自己从塔顶冲下来时,并没有遇到藤迦,她会不会发现我的失踪?会不会想办法来救我?从最初的震撼惊骇中清醒过来之后,我知道目前这种糟糕的情况下,自救与被救都不可能。这种深度的海底,要想摆脱困境,除非有水下潜艇赶来营救。

唉,等到潜艇到来的时候,我跟关宝铃早就饿死、困死在这里了!我无声地苦笑着,伸出手指在玻璃地面上弹了两下,那边正好有一只深海鲽鱼摇动着满身的彩带翩翩起舞着,不知是在求偶还是在招徕猎物。

按照目前的下落速度,大概一小时后,我们就能跟那些水藻亲密接触。再以后,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或者像此前进入过这个空间的所有人一样,彻底在地球人的世界里消失。

我想到了大亨,权势可以纵横全球,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他能想到办法来救关宝铃吗?在这个无边无际的深海里,任何权力、财力都将毫无意义,产生不了任何作用。

大亨的人马气势汹汹杀到枫割寺前的时候,可以在瞬间消灭神枪会的人,将枫割寺夷为平地,但却无法进入这里,无法把关宝铃救走。所以,人类的权力总是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就算贵为美国总统,在大自然面前也会束手无策。

关宝铃又动了动身子,发出低沉的鼾声。她的手始终紧紧扣在我的腰间,像是怕我趁她睡着时逃走一样。

我是不会走的,就算有从这里逃走的机会,也只能带她一起走,绝不会只顾自己。

怎么才能离开呢?我的视线又一次落在塔门上,从那里游出去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唯一的路径。没有氧气系统,没有脚蹼,没有通讯器材与定向设备,就算侥幸逃出去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死在大海里?

或者可以打碎塔顶的玻璃——我无声地摇着头否定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这样的深海里,最好还是少安毋躁,免得再出意外。而且,我怀里还有个关宝铃需要自己照顾,任何时候,先得考虑她的安危。一旦这个空间爆裂开来,我们被卷入海水里,我或许可以挣扎着自救,她呢?只会死在这里……

一想到死,我情不自禁地抱紧她,仿佛生离死别一样。

我不是轻易动情的人,在到达开罗认识苏伦之前,也曾与几个漂亮的意大利女孩子交往过,但对每个人的感觉都很淡,到现在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

对于苏伦,我们曾在埃及沙漠里共同经历过枪林弹雨,经历过神秘莫测的土裂汗金字塔中的种种变故,在战火中建立起来了深厚的感情——手术刀死了,我是她的、她也是我的唯一亲人,所以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才令我们的关系日益密切。

不知不觉,时针指向凌晨两点钟,关宝铃已经睡熟了,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我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地打了个盹,这种诡异的环境里,根本睡不踏实,而且我在担心深水压力变幻无穷,这块玻璃地面会不会出问题?一旦玻璃破碎,我们就会被海底暗流卷得无影无踪。

死是最容易的,地球人的生命其实无比脆弱,怕火、怕水、怕利器、怕窒息。

我不想死,虽然不怕死,但在没完成找到大哥杨天的心愿之前,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死了。

第九节 沉入海底

在这种空间里,时间已经成了不重要的东西,当我被关宝铃的扭动惊醒时,时针指在清晨六点上。她在我怀里紧贴着,闭着眼睛,但颤动的长睫毛表明她已经醒来了。

“关小姐,或许我们该努力寻找出路,不能等——”紧急闭嘴,把那个“死”字咽在喉咙里。中国人不喜欢讲不吉利的字眼。

海藻就在我们脚下,墨绿色,宽度超过一米,像是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我们仍然在下降中,但速度变得很慢。我明白,这种下降至少要持续到接触海底泥沙为止。在海底暗流的作用下,运动不止的泥沙很快就会拥过来,把这个空间盖住,然后一层一层覆盖,直到让它成为海底荒丘的一部分。

我们是应该找出路自救,但这种希望看起来非常渺茫。

关宝铃慵懒地张开双眼,向四面看了看,又重新闭上眼,蜷缩在我怀里。

当我迷恋于她小猫般乖巧的沉睡表情时,“大亨的女人”这五个字闪电般地从脑海里弹射出来,令我双臂猛地一颤。是富甲天下的大亨用金钱和柔情,把她培养成了万众瞩目的巨星。在她生命里,或许应该出现,也只能出现的是大亨那样独一无二的男人,但却绝不是我。

我是谁?一个籍籍无名的盗墓者,一个未来不知能否成功的小人物——

我配不上她,并且绝对不可以乘人之危,在她最需要帮助与呵护的时候做出什么事来。一念及此,我下意识地立刻放开了手臂,她倏地再次睁开眼,长睫毛闪了闪:“怎么了?”

我无言以答,脑子里有些烦乱。

关宝铃离开了我的怀抱,起身整理衣裙,嘴里哼着一支韵律缓慢的曲子,似乎并不为目前的困境而担心。

“关小姐,咱们最好谈一谈。比如请你说一下,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你拜谒‘亡灵之塔’和‘通灵之井’的目的?你要收购寻福园的想法?这种状况下,只有开诚布公,大家或许才有生还的机会,对不对?”

我始终相信,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去收购寻福园别墅,要知道她根本对于商业运作一窍不通。就算在目前的影坛、歌坛炙手可热,也都是她那个精明能干的经纪人在全权打理,她几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

她在玻璃地面上轻轻滑步,轻盈地旋转着,像是舞池里艳压群芳的天后,让我眼花缭乱。

可惜没有音乐,否则坐在台阶上欣赏她的舞蹈,是最惬意不过的事,而且并不是人人都有荣幸看关宝铃跳舞的,或许大亨——又是大亨!又是大亨!这个名字已经成了我思想的死结,一运转到这里就会被迅速卡住。

“我从东京片场到北海道来,是出于对‘通灵之井’的崇拜。有个人患了很怪异的病,听说枫割寺两大高僧的智慧通天彻地、震古烁今,于是顺路来请教他们。结果,龟鉴川、布门履两位大师根本不接见普通人,再加上寺里来了一个身份神秘的植物人,头几次,我都是无功而返,直到有一次的黄昏,我就要离开枫割寺的时候,听到了上天的神谕——”

她停下来,双脚交叉,做了个“天鹅芭蕾”的动作,大眼睛忽闪着,表情严肃地加重语气重复着:“上天的神谕!”

我笑了笑:“很好,请继续说,上天告诉你什么?”

在神话传说中,很多人都得到过上天的启示,而我有过在埃及沙漠里听到土裂汗大神的召唤的经历,那虽然不是来自上天的,却也是某种类似于“上天的启示”的东西。

“那种巨大而空洞的声音告诉我,参拜‘亡灵之塔’,然后便可以在‘通灵之井’里得到未来的提示。”

她转了个圈,裙摆飘飞起来,像一只了无牵挂的蝴蝶。

我忍不住苦笑:“关小姐,看起来你似乎一点都不为目前的困境担心啊?不如暂时停下来,多保存保存体力为好。”虽然还没感到饥饿,但我们总会有感到饿的时候,这里上上下下干净得像是刚刚洗刷完毕,肯定找不到任何食物。

她惊讶地望着我:“困境?有你在,什么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

我耸耸肩膀,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相信我的能力。

她滑向我身边,做了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旋转动作,伸手捉住了我的胳膊:“你,埃及无敌勇士,智慧天下无双,对不对?我看过你的自传,并且很希望在二〇〇六年的片约里增添一部盗墓电影,就用你自传里的题材,好不好?”

经过一夜的熟睡之后,关宝铃变得精神异常饱满,跟从前的愁肠百结、沉郁满脸绝不相同,话也明显地多了起来。

“我虽然不知道目前是在哪里,但只要跟你在一起,一定会化险为夷、高枕无忧,不是吗?”她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让我不好意思摇头否认。

我是“盗墓之王”杨天的弟弟,但却没有铁娜他们吹嘘的那样无所不能,很多事得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做,而不是单靠动动笔、动动嘴就能完成的。

脚下被无边无际的海藻充斥着,某种不知名的带着磷光的虾被我们惊动,慌慌张张地四处逃窜着。

“对,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而且我很希望把埃及金字塔那段经历搬上银幕,现在请告诉我,‘通灵之井’告诉过你什么?”

寻福园的“九头鸟挣命”的凶险格局人所共知,我希望得到的不仅仅是关宝铃收购别墅的原因,也包括渡边城那边的收购目的。更重要的,以大哥杨天对于五行八卦这一门学科的精深造诣,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建一座“败局已定”的房子出来?

“一箭穿心局”针对的主要目标不是寻福园,但只要有“亡灵之塔”这支冲天长箭存在,随时都会在流年、风水转换牵引下,改变射猎的方向,谁也不能保证寻福园不会被它损害。这种布局,不发则已,一发便是灭门惨剧,人神俱亡,所以才被称为“穿心局”,是风水格局学说上的十大凶局之一。

之所以手术刀会觉得寻福园别墅里埋藏着某种秘密,或许正是基于大哥这样明显的失误,因为在大哥的一生中,做任何决定都是高瞻远瞩、聪明无误的。

“水面上出现的是一段文字,只要把寻福园别墅拆除,那么镇压住‘亡灵之塔’灵脉的障碍便全部去除。接下来,我可以带那位患病的朋友过来,借助枫割寺的灵气,破除他身体里被种下的任何诅咒。”

她的叙述轻描淡写,而“水面文字”这一节稍微有些困惑:“那些文字,是波浪翻滚形成的对不对?你有没有别的感觉,比如想跳下去将这些文字捞上来之类的?”

我曾在水面上看到过被分成两半的星星,并且差点跳入水里。

“不,没有,我为什么要跳进去?我又不喜欢游泳。”她摇头否认。

我无奈地叹气:“好吧,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据王江南说,你只不过想进来参拜最后一次,可是在没有任何人目睹的情况下就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以王江南的愚钝,面临突发事件根本毫无应变能力,最糟糕的是竟然提前通知了大亨,可谓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关宝铃略显困惑地回答:“我不太清楚,那天我离开王江南的车子之后,心情很不好。我讨厌他,但幸好有他陪着,才不至于灰溜溜地离开别墅。我走到塔里,祈祷上天能让我朋友的病迅速痊愈,突然之间,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塔外面汪洋一片,紧接着就来到了这里……”

这种回答,与我的想象基本吻合,只有在“神之潮汐”出现的时候,才可能发生神奇的“穿越”事件。我进入这里,也是因为这阵神秘的潮汐。

我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准备一层一层仔细搜寻,看看还能发现什么。

楼梯与石壁的结构,表面看上去跟“亡灵之塔”相近,都是粗糙的白色石块。每一层的塔门都被神秘的海水封闭着,但是又一滴水也不会涌进来,我们犹如处身于海洋中的一个巨大气泡里,只要气泡不破裂,海水永远没办法淹到我们。

顶层的屋顶与底层的地板都是极厚的玻璃,目测大概有二十厘米开外,可谓坚固之极。

是什么人建造了这个奇怪的东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海底神墓”?我绕着楼梯上上下下了十几次,大脑一点都不闲着。如果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底神墓”,那可真是名不副实了。所谓“墓”必定要有人的尸体残骸,但现在这里一尘不染,像是个随时打扫的展览馆,跟“墓”牵扯不上丝毫关系。

最后一次,我回到最下层,关宝铃精神很好,一直都在哼着曲子,弯腰寻找着海藻间的不同生物,几乎每隔几分钟都会大声欢呼,无论是为了一只虾还是一只蟹或者是某些弯曲羞怯的沙虫。

随着沙虫的出现越来越频繁,我知道这个空间很快就会坠落到海底沙床上。

“我们死了,这个空间叫做‘墓’就有点名副其实了!”我苦笑着自我解嘲。

“怎么?还没找到出口吗?”关宝铃满不在乎地抬头望着我,或许在她心里,我比超人更勇猛无敌、神通广大,随时可以突破空间,让我们俩回到地球人间。

“我想从那里游出去看看,或许能有办法——”我指向塔门。徒手潜泳这门功课我曾努力学过,并且成绩优良,但在如此深的海底进行却从未尝试过。

关宝铃突然变色:“不!不行,你不能游出去,有个人就是从那里出去的,结果再没回来!”

我愣了愣,心脏猛然狂跳起来,大声吼叫:“你说什么?另外一个人?是谁?”

这么重要的事,她此前竟然一直隐瞒,简直太没有道理了。我冲到她面前,气急败坏地抓住她的手腕:“告诉我,是谁?是不是一个美国女孩子?是不是?”

那是我的第一直觉,因为我觉得这个空间里似乎有某种特殊的气味是属于瑞茜卡的。

关宝铃惊慌地连连点头:“是是,她的名字叫瑞茜卡,是《探索》杂志的记者。她比我先到这里,我们谈了很久,而且谈得很投机。她游出去是希望能找到路回枫割寺去,结果一出去就再没回来。”

我用力摇着她的手臂,直到她疼得眼睛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其实,瑞茜卡的存在与否,对我根本不重要。我只是在气恼关宝铃没有向我说明所有的情况,怕她心里有不肯告诉我的秘密。

“我忘记了……我很累,自己真的忘记了,再说,这件事跟我们所处的困境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她没法跟你相比,你肯定有办法让我们离开这里,对不对?”

关宝铃一直在流泪,我又一次被她的眼泪击倒了,无条件地原谅了她。

大亨的女人!我眼前的,只是大亨的女人。她有权利保持自己的一切隐私,包括大亨的病在内……也许,离开这个空间,我们很快就会彼此分开,谁跟谁都没有关系!我凝视着她腮上的泪珠,突然有强吻她的冲动,因为我觉得那些泪珠每一颗都比价值千金的珍珠更宝贵。

“不要哭,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柔声劝她,恨自己大声吵嚷吓到了她。

我望着漆黑的塔门,想象着那个来自美国的女记者如今不知浮尸何处了。没有氧气设备的情况下,在水中存活不可能超过一分钟。现在已经过了整夜时间,就算是神仙都不一定能救得了她。

脚下似乎震动了一次,地板上清晰显现出海底银白色的细沙来。我们已经到底了,没有计量仪表,无法估计具体深度,但从各种莫名其妙的深海小生物身上,能够想象出外面是一片从未有人类踏足的原始海底。

关宝铃擦掉了眼泪,继续说下去:“我跟她谈得很投机,她说自己曾是洛杉矶大学联盟的游泳冠军,所以才会冒险游出去。我的确是忘记告诉你了——自从你出现,我突然觉得心里无比镇定安稳,什么都不再担心……”

无论怎么说,瑞茜卡已经成为过去式,不管她以前做过什么,此时都不重要了。唯一令我感到困惑的——传说中“亡灵之塔”是“海底神墓”的入口,但我们却莫名其妙进入了这样一个空间,这到底算不算是“海底神墓”呢?我至少要证明这个问题,绝不能老老实实地困守在这里。

我要出去,步瑞茜卡的后尘,但我对自己的潜泳技术有信心,既不想做太平洋上的浮尸,也不要做深海鱼类的饵料,而是顺利出去,安全回来,毕竟这里还有个需要我照顾的关宝铃。

关宝铃可怜兮兮地站在我面前,睫毛上垂着晶莹的眼泪。

我实在忍不住她的诱惑,不自觉地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大亨的女人!大亨的女人!”心底里有个酸溜溜的声音一直不停地耿耿于怀地叫着,仿佛要竭尽全力地把我们分开,但我的手臂不断发力,越来越紧地拥着她。

关宝铃的手臂箍住我的腰,脸贴在我胸膛上,头发上的香气填满了我的鼻孔。

这个紧紧的拥抱持续了至少有十分钟之久,我的手臂用力过度,都变得麻木了。

“我很冷,抱着我,别放手……”关宝铃带着伤感的鼻音震动着我的胸膛,让我的勇气一次次空前高涨。

“别担心,我们一定会重返地面,我要做的事,一定能成功!”我在她耳边庄重地发誓。

“我知道,我相信,你是真正的勇士……”

真希望就这样拥抱一辈子,我越来越确信关宝铃才是我今生最中意的女孩子。如果这次能够生还,我会追她,把她从大亨身边抢过来,做我的女朋友。

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抱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并且未来是如此渺茫。想想看,我们正孤单地沉在无限深度的海底沙床上,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所以也就不可能得到有效的救援。

在茫茫的太平洋底,就算是一艘波音飞机或者万吨巨轮的残骸,搜寻起来都万分困难,更不要说是这样一幢莫名其妙的建筑物。我无法想象这个空间的外表是什么样的,或许看起来会像某种古代建筑的烟囱遗址吧?

当我抱着关宝铃时,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我甚至开始不相信腕表上显示的讯息:“四个小时过去了?可我觉得我们只不过是坐了一会儿——不行,我必须得尝试着想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

我轻轻推开关宝铃,让自己被爱情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我要游出去看一看,至少弄清楚这东西的外壁,或许、或许有办法升到海面上去……”这些话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我一直相信,就算《天方夜谭》上的神话故事是人类编造出来的,最起码也会有开始编造的雏形,不至于是凭空捏造的。

人创造了神话,想必在这些神话出现之前,地球上存在着一群像“神”一样的种族存在,才会有了神话的编纂基础。

关宝铃不再阻拦,并且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信任感让我一阵阵感动。她是完全有别于苏伦、铁娜、萧可冷、藤迦的,柔弱但睿智,那么深刻地相信我,仿佛我们的缘分早就注定了一千年,而不是短短几天的认识、倏忽几个小时的相知拥抱。

“我相信你,咱们一定能回去。”她伸出右手的小指,钩住我的左手小指。

她的唇那么苍白,我不敢再次看她的眼睛,怕自己控制不住欲望的诱惑。江湖中人,最最秉持“君子不欺暗室”的古训,如果这时候我对关宝铃做些什么,就算她不反抗,将来我也会永远鄙视自己。

“等我回来——”我走近塔门,深吸了一口气,骤然跨了出去。

我们的确是在海底沙床上,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的深海磷光生物在闪闪发光,视线所及,不可计数的巨大海藻像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矗立着。当它们随海底暗流摇曳时,又像是恐怖的海底女巫的肮脏头发摇荡着,带着恐怖的震撼力量。

我只有一分钟的潜泳时间,还得随时注意不能卷入海底暗流里,所以一踏入水里,身子便尽量靠在塔身上。经过十几秒钟的摸索,我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至少这个空间的外壁仍旧是宝塔的样子,仿佛是“亡灵之塔”的某一截断裂在水中了。

那么,我只不过是从塔顶飞奔而下的时候,进入了隐蔽于地下的塔身,然后随着神秘的力量断裂坠入海底?枫割寺下面直通大海吗?难道一直以来流传的“亡灵之塔是用来镇海眼”的传说是真的,而我们此时就是在海眼里?

储存在肺部的空气已经耗费到极限,我迅速摸到塔门,跃了进去。

这是第一次成功的试验,虽然全身都被海水浸透了,但我的心情却稍微放松了一些。我们仍旧在人类建筑里,而不是一个不知来处的神秘空间。

关宝铃扑过来,不顾我满身湿淋淋的,用力抱住我,又一次红了眼圈。

这个古怪的空间成了我们赖以栖身的家,她像个温顺可爱的小妻子一样等我回来。这一刻,我忽然很想有一个家,不再是一个人坐立行走的孤单浪子,每次回来,都有一个人在灯下等着我。

一个深深的拥抱,驱散了我思想里对深海的无穷恐惧。

“我们只不过是随着断裂的‘亡灵之塔’落入了海底,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我望着空空荡荡的楼梯,想象着顶层那块透明玻璃露出的海底风景。

“是吗?你确信有人能知道咱们在这里?”

我重重地点头:“当然!枫割寺里的神壁大师,还有曾经是植物人的藤迦公主都在塔上。他们知道你失踪了,再加上我——知道吗?藤迦公主跟日本皇室有神秘关系,她能够轻易调动军方采取任何行动,所以咱们不必太着急,很快就能看到救兵。”

其实,藤迦能不能调动军队我不清楚,但大亨肯定能调动驻日美军部队是肯定了,就是不知道藤迦他们会不会再次通知大亨。

关宝铃望着黑漆漆的塔门,忽然打了个寒战:“外面……是不是很冷?海水是不是很凉?”

我浑身都在滴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不过仍然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没事,我曾经是港岛两届冬泳冠军,低温潜泳是我的专长。嗯,我还想再游出去一次,是从塔顶的门口里——”

困境之中我是她的希望和靠山,无论多么绝望,我都不能率先在脸上表现出来。这个时候,大家需要的是信心,一旦信心崩溃,人的求生欲望就荡然无存了。

水的确冰冷刺骨,但我感到困惑的是,一点都没感觉到深海的巨大水压,手臂在水中划动时,犹如在一个巨大的海水游泳池里一般。说得更准确一点,我甚至没觉察出海浪的动荡,更不要说海底的汹涌暗流了。

难道这个范围内的海水具有某种特性?搜遍了脑子里关于深海潜泳的知识,我也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

第十节 玻璃盒子

关宝铃很轻易地相信了我的谎言:“好吧,我就知道你是最出色的,否则也不会在埃及沙漠里大显神通。这次咱们回去之后,我一定向叶先生举荐你……”

一提到大亨,关宝铃脸上立刻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

我的脸立刻滚烫发烧起来,下意识地从她身边退开。在她心目中,能被大亨赏识的人都是不平凡的,而我只配被大亨赏识,而不能跟对方平起平坐。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我再勇猛、再睿智,充其量不过是匍匐在皇帝脚下的文臣武将。

“你说,叶先生会不会来救咱们?”她变得兴致勃勃,撩起长发,在玻璃地面上轻盈地转着圈。

“有可能吧,他那么喜欢你。”我忍着满腔醋意,违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大亨的确很在乎关宝铃,因为她的突然失踪而雷霆震怒,我能把她从大亨身边抢走的机会有多少呢?看着关宝铃飘飞的裙裾,我心里翻滚的醋意一浪高过一浪,逐渐波涛汹涌,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转身走向楼梯。趁着现在还有足够的体力,我希望对这个空间的外壁进行更多的探索。

没有食物与淡水的情况下,即使有道家内功护体,我撑过一周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更何况还有个柔弱的关宝铃?

踩着隐约发光的石阶向上,我的思想渐渐被郁闷和忧惧塞满。进入这个空间的过程无法控制、无法想象,只是在极其偶然的状态下才会发生。那么,我们想脱离这里,也就只能安心等待下次“偶然状况”的出现了。

什么时候呢?三天?五天?一周?

我极力要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随随便便地吹起了口哨,不料竟是关宝铃一直哼着的调子。从没跟另外一个人这么久地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我已经被她同化了。

一直走到顶层,我抬头看着顶上的玻璃,有种紫色的海藻已经自动覆盖过来,看样子有在上面做窝的倾向。海水显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深灰色,望不到边,越看下去越令人心惊胆战。

我知道,地球上最深的海底是马里亚纳海沟,最深点为一万零九百一十一米,位于北太平洋西部马里亚纳群岛以东。不知道潜艇进入那条海沟时向天空仰望会是什么感觉,反正在我看来,幽深的海底世界只会让人一次比一次绝望。

一群泛着银色磷光的小鱼迅速游过来,后面则是两条身长超过三米的黑色大鱼在紧追不舍,大嘴张开露出两排锯齿一样白森森的牙齿。

海底也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知道当我下次跃出塔外之后,还能不能平安回来?

站在塔门前,我不断地做着深呼吸,这一次我希望自己能爬到顶层的玻璃上面去,看看这玻璃是如何嵌入建筑物的,顺便考察一下它是不是足够坚固。

深海水压的破坏力大得惊人,就算万吨巨轮的合成金属甲板也会在它们的破坏下像纸盒一样被无情撕碎。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努力——这是我做事的原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放弃努力。我再次跃进水里,浑身的衣服立刻被海水浸透,寒意刺骨,但我凭借着深厚的内功提气支持,顺利地沿着塔身向上摸索着前进。

粗略估算,大概两分钟内我就能到达塔顶,爬到那块透明玻璃的顶上去,但我的头顶陡然砰的一下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平面上,百会穴猛然受到极大的震动,刹那间真气涣散,海水从鼻孔、嘴巴里猛烈地灌进来。

我迅速捏住鼻子、堵住嘴巴,任自己的身体向下自由坠落。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只能暂时退回塔里去。

下坠的过程中,我一直都在仰面向上看着,却惊讶地发现,上面也有一层平面铺开的海藻群——“难道……我们钻入了沙床里,已经被海藻覆盖起来了?我撞到了什么,是海底礁石吗?”头很痛,并且无意中受了这次巨大的惊吓,信心也被挫掉了许多。

我的身子下坠到顶层塔门之后,轻轻划动了几下手臂再次进入塔里。惊魂稍定后,摸摸头顶,就在百会穴的侧面,已经肿起了一大块,疼得厉害。

最令人困惑的是,我究竟撞到了什么?

仔细想想,如果到礁石不会有“砰”的一声出现,当时的感觉,自己是撞在了类似玻璃之类的平面上。就像困在屋子里的麻雀,拼命碰撞窗子时发出的“砰砰”声。

“会是玻璃吗?会是像头顶上这样的玻璃吗?”我沮丧地坐在台阶上,看着身上滴落下来的海水化成涓涓细流,一直向下面流去。

还有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是我们被卡在海底犬牙交错的礁石群里了。我根本无法钻过礁石缝隙到达玻璃上面去,唯一的办法是绕着塔身转一周,看看能不能突破礁石的包围。如果真的被卡住了,那肯定是死路一条,连军事潜艇也无法贴近过来展开救援行动。

我郁闷地长叹一声,颇有些后悔自己要掺和到枫割寺的内部事务里来。

如果老老实实在寻福园待着,就不会生出这么多复杂变化来了。我来北海道的任务,最重要的是寻找大哥杨天的线索,或许他也正被困在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待别人的援手呢……而我,他唯一的弟弟,却为了些别人的琐事,莫名其妙地坠入了太平洋底。

如果我死在这里,苏伦会痛苦吗?我想起了苏伦,想起在埃及沙漠里,她因为我一味替铁娜死拼而生气。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担心埃及彩虹部队的流弹伤了我。这一次呢?她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对关宝铃念念不忘而生气?

我拧了拧袖子上的水,伸手去掏口袋里的东西,钱夹、手机、钢笔、手帕,当然也包括那枚黑银戒指。所有物品都被海水泡湿了,被一股脑地堆在台阶上。刚刚被关宝铃提起大亨的事分心,竟然糊涂到连入水前掏空口袋的细节都忽视了。

此时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感冒的问题,我需要重振精神,再次游出去看看四周的环境。

大亨?如果大亨在,他会怎么做?我脱去外衣,皱着眉冷笑。

据说大亨对于武功和枪械非常精通,年轻时以“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成名于港岛黑道,曾经在美国海军陆战队里服役,并且获得过总统亲自颁发的黑鹰战斗勋章。

“你老了,现在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我向假想中的他狠狠地挥出一记左勾拳,论武功与智慧,我不会向任何人俯首称臣。如果我下决心要抢走关宝铃,大亨绝对拦阻不住。

第三次,我进入海水中,小心地沿着塔身向上移动。

我觉得此刻的水中攀缘,跟在风平浪静的游泳池里没什么区别,根本感受不到海浪深沉缓慢的冲击和拉扯的力量。

每个有过海水浴场游泳经验的人都清楚,海浪具有非常难以抗拒的牵引力,在救生员的训练课上,这种力量又被称为大海的“向心力”。一个游泳者如果在水中发生抽筋或者脱力的突然情况,结果很可能是被海水拉扯着一直进入深水区,直到溺毙为止。即使没有恐怖的水底漩涡,单单这种“向心力”,已经对游泳新手构成了致命的杀伤力。

如果是处于超过二百米水深的区域里,这种力量已经足够惊人,轻易便能将失去动力的机帆船拉到远离陆地的未知水面,直到所有的船员被活活困死。

我在这片海水中,并没感受到任何来自海洋深处的神秘力量,做任何动作都毫无羁绊,顺畅自如。当我仰面向上望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海藻正挤压拉扯着,在我头顶形成了一个整齐的平面。

这种情形,与我在顶层空间抬头向上看时一模一样。

“感觉好像……又是一层玻璃屋顶一样啊?”我已经攀缘到了塔的外壁最顶端,很小心地向上伸手,果然摸到了一层光滑的平面,的确是一块玻璃。

又是玻璃?哈哈,我们难道是在……一块玻璃板下面?惊骇连带好笑,我忍不住呛咳起来,接连吐出四五串水泡。水泡升上去只有半米距离,便被这层玻璃阻挡住了,一个接一个地破裂。

转头向塔下看看,隐约看见沙床上的闪光螺、荧光沙虫发出的点点微光。这座顶面、地板都被玻璃封闭着的奇特建筑物,外观看起来就是一截巨大的工业烟囱,而不是像“亡灵之塔”那样具备塔门外的周遭围栏。

或者可以这么描述,它是另一个被削掉了围栏的“亡灵之塔”,不知因为什么力量的驱使从枫割寺下面直接坠落到大海中。

我缓慢地翻了个身,背贴在塔身上,睁大眼睛向外看。

一条五米长的露出满嘴白牙的深海虎齿鱼气势汹汹地向这边游过来,这种生性凶猛的食肉鱼类喜欢群居生活,在深海遭遇战里,就连号称“深海霸王”的巨型虎鲨都不是它们的对手。

塔门能挡得住海水,不知道能不能同样挡住虎齿鱼的进入。我悄悄做好了下滑的准备,并且很自然地想到,如果虎齿鱼跌进塔里,正好成为我跟关宝铃这几天的食物。在水里,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但要是在陆地上呢?它的杀伤力不会比一只观赏犬更大吧?

同时,我警觉地向它身后望着,生怕这是一次成群结队的捕猎行动,那样一来,宝塔就要变成虎齿鱼的储存库了。果不其然,就在这条鱼的侧后方大概七米外,又有四条同样体型庞大的同类倏地从深灰色的海水背景里闪了出来,嵌在头骨前方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我。

生物学家解剖虎齿鱼时发现,这种鱼类的两腭咬合穿透力胜过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发射出的子弹,可谓锋锐有力之极,但它们的大脑体积却只有点三八子弹的三分之一,并且只有视觉神经与咀嚼神经足够发达。

对付这种敌人,除了切断它们的脖子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手段能令它们失去攻击性。

我的袖子里仍旧别着一柄战术小刀,用它来跟虎齿鱼搏斗,无异于去用牙签干掉亚马逊河流里的超级锯齿鳄。所以,我已经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四条、八条!竟然同时出现了十七条虎齿鱼,并且在深灰色的动荡背景后面,很可能隐藏着更多它们的同伙!有资料可查的最高纪录,是在同一海域同时出现了多达六百四十条成年虎齿鱼。那次战斗,这群疯狂的家伙群起而攻,干掉了至少十五条成年黑鲨,同时还令四头幼年白鲸成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牺牲品。

我只能选择悄悄逃走,因为自己还不想这么快就被鱼群撕碎。此时我只距离塔门三米远,只要放松身子,下沉四秒钟时间,便能顺利地进入塔里。

鱼群那边的海水陡然一阵发浑,搅动起了几十个无规则的漩涡,那是凶猛鱼类发动攻击前的加速先兆,我开始下沉,袖子里的小刀也弹了出来,随时准备与虎齿鱼搏斗。

水更冷了,令我察觉不到自己是否已经惊骇得汗流浃背。

虎齿鱼向前猛扑的速度像是长焦镜头的突然拉近,尖锐的鱼嘴部位瞬间在我视线里放大了三倍有余,但接下来发生了更奇怪的事——

率先发难的那条鱼狠狠地撞中了什么东西,嘴、头骨猛烈变形,随即丝丝缕缕的鲜血开始在水中漂浮起来。它的身子也在翻滚着下坠,无力地在水里变成了自由落体。

怎么回事?我的手已经抓住了塔门的边缘,扭头看着这一幕奇景,实在困惑到了极点。

“嗵、嗵、嗵、嗵”连续四声,有四条鱼也步同伴的后尘,撞在一层看不见的墙壁上,用力过猛,同时进入了暂时休克的状态,落向海底。

我退回塔里大口喘气,回想着方才这惊险的一幕。

它们撞到了什么?是、是……玻璃,对,是玻璃,同样的玻璃墙……很明显,这群虎齿鱼已经发现了我,并且看得出我会成为它们的美餐,才会不顾一切地冲过来。

在神秘的海底世界里,大型食肉鱼类是一切生死存亡的主宰,它们才不管两条腿的人类有多高的智慧和地位,统统大嘴一张任我食用。虎齿鱼横行霸道惯了,小脑子里除了张嘴吃饭,什么也不会多想。

隔着塔门,我把手伸入冰冷的海水里,倏地想通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四周全部有玻璃墙环绕遮挡着,我们岂不是变成身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里了?”

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与外界的深海水流完全隔开,自成一统地沉没在水底……

能做出这种结论来,得需要一定的勇气与想象力,我苦笑着凝视着头顶那些飘摇浮动的海藻,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深海小鱼在海藻间畅快地游来游去,尽情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水下世界。

“风,风——”关宝铃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慢慢走上来。

我颓然答应了一声,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勇气和力气都在迅速消失着。建造这种玻璃盒子的工艺,以地球人的水平完全可以做到,但是做这种东西出来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是为了深海潜水,大可以用高速潜艇代替,何必又是石塔楼梯、又是玻璃屋顶的费这么多功夫?

关宝铃踮着脚,踩着满地水渍走上来,看见地上放着的黑银戒指,惊讶地叫起来:“咦?黑银戒指?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脸上蓦地显出一片惊惧之色,向后猛退了一大步,后背贴在墙上。

我苦笑着:“别怕,这东西不是我的,而是——”如果她知道这戒指曾经放在自己身上,说不定会更害怕,于是我改口说,“戒指是另一个人的,也就是你曾见过的美国女记者瑞茜卡。”

我的推断没错,世界上不存在两枚完全相同的黑银戒指,啄木鸟黑银戒指的主人绝对是、也只能是瑞茜卡。

我知道自己的样子肯定很狼狈,浑身都在滴水,满头满脸都是咸湿的海水。

关宝铃捏起戒指,仔细地看了几遍,脸上的稚气与闲适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风,这是危地马拉的黑银戒指吧?我朋友就是因为这种邪恶的东西才得了怪病——”她的嘴唇哆嗦着,转动指环,迎着亮光凝视着那颗琥珀石。

她始终不肯说病的就是大亨,一直在我面前替大亨遮掩,可见大亨在她心里的位置非常重要。

“对,是黑银戒指,不过它是戴在别人身上的,如果上面下了黑巫术的咒语,也只对佩戴的人有效,不必担心。”我苦笑,真正该担心的是我们自己的命运,沉在几千米的海底之下,虽然临时还没有生命之虞,七十二小时到一周之内,我们的生死大限就会来临。

关宝铃那么柔弱,我不想把这么沉重的包袱压在她肩上,如果最终结果只是死路一条,何不让她再快乐平静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

“诅咒——都是地球上生存的人类,虽然肤色不同,但大家必定都是‘人’,都是同类,何必同根相煎?”她放下戒指,黯然神伤,转而仰面看着屋顶。

如果刨除了生存的危机,就这么仰面看着复杂美丽的海藻与小鱼们嬉戏,肯定是件无比惬意快乐的事,就像我们在海洋公园里游览水底世界一样。这种真实的海底美景,要比人工合成的虚假世界玄妙得多,就算花再多的钱,都不一定能得到这种观感享受。

海藻的须根正在迅速繁衍密布,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把这个玻璃盒子全部盖住,就算有深海潜艇前来搜救,也根本没办法发现我们了。也许,这一次的遭遇,注定要将我跟关宝铃合葬在一起。

“风,我们要死了是吗?根本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对不对?”她不再用虚假的快乐掩饰心里的不安,明亮的眼神黯淡了许多。

她是聪明人,我肤浅的谎言根本瞒不过她。

“对,除非发生奇迹。”我不再隐瞒,索性大家一起坦然面对残酷的现实。

“奇迹?我知道,奇迹并非天天会发生的,生活并不是可以任意剪辑修改的剧本。”她走向塔门,双手伸进漆黑的水幕之中。

“外面,是个巨大的玻璃盒子,把大海与石塔隔开。我们身处的这个古怪建筑建造得非常令人费解,但却无法突破。我会再次游出去检测一下,看看外壁距离石壁有多远,如果玻璃盒子这段空间里连水藻、鱼类都没有,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糟糕问题,我们——会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活活饿死……”

我做出嚯嚯的磨牙声,希望能逗她开心一笑。

一瞬间,我脑子里跳过一个古怪问题,张嘴要说,关宝铃已经提前叫出来:“不,不可能!如果是个封闭的玻璃盒子,那么瑞茜卡去了哪里?她没再回来,我以为她是迷了路,或者被海底暗流卷走了……假设空间是密闭的,她应该、应该……”

她伸手捂住脸,不忍心再向下说。

我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瑞茜卡的下落!如果她仍在盒子里,那么当我找到她时,或许早就变成了一具浮尸。

这真是个残酷之极的假设,在海底的密闭空间里,我、关宝铃会跟一具尸体共同存在一起。我长吸了一口气,抹去头发上淋漓的水珠,斩钉截铁地说:“我出去找她,或许她还活着……或许她找到了另外的某个藏身之处,别怕别怕……”

关宝铃咬着雪白的牙齿,长睫毛艰涩地颤动着,瑟缩着瘦削的肩膀,低声回答:“我不是怕,只是难过。我死了,他会无比难过,他是那么疼我宠我……”

一股汹涌的火焰直冲我的头顶百会穴,刹那间丹田、膻中两处地方灼热难当,仿佛有几百只蚂蚁同时在经络里疯狂啮咬着。

冷静、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我在心里大声命令自己,这种身体的异常感觉正是内力走火入魔的前兆。

足足有三分钟时间,我才勉强把那股无名之火压制下来,连续吐出十几口郁闷的浊气。大亨对关宝铃的确够好,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在认识我之前她不能接受别人的照顾吗?

我近在咫尺地盯着她的脸,想象着是不是有别的男人在我之前已经摸过这张娇美的脸呢?枫割寺前,大亨从直升机的舷梯上走下来气压全场的那一幕,让我既羡慕又嫉妒。

她会是属于我的女孩子吗?她会属于我吗?从现在起属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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