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细想,方才出去的人已经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来了。药碗刚进门,我就闻到了那种令人恶心的气味,越来越浓,充溢了整个房间……
殷祁偏了偏头,眼角掠过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腾腾的药味散发开了。或许是因为这药的气味过于浓重,他的眉头稍稍一紧,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决定。
他接过了药碗,垂眸看了眼满满的药汁,复而朝我一步步地走来。
到了床前,我与他彼此相视。他的瞳仁一缩,眼眸许是被蒸腾的药气所薰,竟有些迷蒙。
我望着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始终没有说话,紧紧端着药碗,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手上,手指的关节都清晰地凸现出来了。
我望着那只碧玉碗,通透的玉质,使得所盛的药汁更显邪惑。
他的手,往我面前一递——
一碗药,已然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不曾料到,他会是这样的绝情!他可知道,即使他不动手,我腹中的胎儿亦活不过三个月!
三个月,他竟然连三个月都等不了了么?!
我冷笑一声,眼眸上移到他的脸庞,四目相对,他的眼中亦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我慢慢地垂下眸子,注视着他手中端的药。
我笑了,笑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冷酷!
我喊了一声:“青雅!”
青雅冷不丁地一颤,忙俯首应道:“奴婢在。”
我睨了眼殷祁,眼角同时也瞟过那碗药汁,道:“去拿些果脯来。”我再次抬头望着殷祁,嘴角弯弯,道:“你做事怎么不做全呢?连下药的零嘴都不准备?”
殷祁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轻声唤了出来:“霜……”
我忙从他手中接过药来,道:“别洒了!不过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你就端不住了吗?”
才说了两三句话,青雅已经回来了,将盛了几片杏脯的小碟子呈在我的面前,道:“小姐!”
我最后一次望了眼黑乎乎的药汁,缓缓地凑向唇边,眼角却不由自主地偷偷望着身边的人……
最后的一刻,他仍旧没有阻止我,没有阻止那苦涩的药淌进我的喉中。
他,终是站在了一旁,旁观着我将整碗药喝了下去……
我皱着眉头,一股喝下,一滴都没有剩下!
青雅见状,忙呈上杏脯。
我喉中留有的味道,是苦涩,是甜腻,亦或是其他什么味道,我已失去了分辨的能力。
殷祁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没有眨眼。直到我的碗中空了,他才将手伸了过来,想要取回那只空碗。
我绕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凝视着他,手腕一松,只听‘咣当’一声,碧玉碗从我指尖滑落,碎了满地,刺耳的碎声仿佛还有萦萦不断的回音。
“烦劳你亲自监督我用药,你应该没有疑虑了吧,一切如你所愿,”我冷讽他,道:“我说过了,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吗?”
他怔怔地站着,岿然不动!
青雅和丫丫见到满地的碎片,正欲弯身收拾。
“你们两个也都出去吧,”我看了眼满地的狼藉,道:“反正,它再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了,既是无用的东西,你们就别忙着收拾了,由它去吧。”
青雅和丫丫面面相觑,微微颔首,先后出了我的房间。
我躺在床上,拉过锦被,顺道斜睨床边的殷祁,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躺了下来,道:“我要睡一会儿,至于药效应该还没有这么快,如果你想等着药效发作,那请你自便吧!”
我独自侧身躺着,把冰冷的背脊对着他。我不想见到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就站在我身后,从没有离开过。
不知道这药要经过几个时辰才会发作,但一想到我那不会出世的孩子,心里顿时一阵抽痛。
上天竟然这样作弄这个孩子,让他的父亲亲自端着毒药,而他的母亲却毫不反抗地喝了下去。若他有思想,大概要怨愤我们这样的父母了。
想着想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肠不是一般的冷!
混沌中,逐渐地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只有一瞬,又好像过了几个时辰,我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我的醒来,是被一阵剧痛的腹绞惊醒。
我侧躺着,感受着一种巨大疼痛,仿佛要将我拉扯入地狱中去。我受不了这种痛,浑身不由地缩在了一起,连脚趾都蜷缩在一起,想着能减轻一点点的疼痛。
然而,不管我怎么做,这种比撕心裂肺更甚的痛仍然漫无边际地侵蚀着我。此刻,我知道,殷祁并没有走,他依然还在我的房中。
因而,我不敢叫出声来,或许是不想让他看到我疼痛难忍的模样,或许是不想在他面前展现出此刻的无助,我只有咬紧牙关。
忽然,我感觉身下有些濡湿,忙伸手一摸。不出所料,我的手染上了满满的鲜血,红得令人生惧。
随之而来的,更是一阵比一阵强烈的痛楚。我难以隐忍,终于闷哼了一声,但立刻就将锦被的一角塞进了口中,掩住了所有想要喊出来的痛苦。
“霜儿!”
我的一声闷哼,终究没有逃过殷祁的耳朵。他快速地将我的床帐撩起,见我蜷缩的身子,他低叹一声,将我的上身抱在了怀中。
我又痛又恼,到了这个份上,谁要他来献殷情?!
他的眼往我身下一看,满目的红色触动了他,他亦紧紧地抱着,颤抖的声音说道:“别怕,一会儿就好了!”
我此刻一定是双目猩红,愤怒地想把他活吃了!他怎么能这样从容,这样毫无畏惧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地流逝!
我紧紧地咬着被褥,双手亦紧紧地将被褥拽在手心。
殷祁尝试着想把我口中的被褥扯去,但我却狠狠地瞪着他,丝毫不松口。他俯下头,轻声地说道:“你别这样,要是痛,你就喊出来,你喊出来好不好?”
我坚决地摇头,不想被轻视,更不想软弱。
他一面扯着我的被褥,一面说道:“不要憋着,想哭就哭吧,求你别压抑着,行不行?”
我愤恨地盯着他,这个人一定是跟我前世有仇,为什么还要来管我?
我拗不过他,终究还是他的力气大。
他将那条染了血水的被褥扔到了地上,而我整个身体,也都被他牢牢地拥着。
我强颜欢笑,岂不知我的笑容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忍着剧痛说道:“你的目的达到了,还不走吗?……”
他不说话,上身一倾,在我身下一探,似乎没有再出血了,只是床单上全是蔓延一片的红色。
我无力地躺在他身上,望着他满手的鲜血,笑道:“你知道吗?你手上的……全是你儿子的血!”
他身子一僵,少时,他才说道:“霜儿,我也是……”
我蓦地将他推开,亦打断了他的话,凝视着他闪烁不定的眸子,我说:“记得你说过的话,请你把休书准备好吧!”
“青雅!青雅!”我再也不去看他的神情,也没有这个必要再看他了,我趴在床上,大声地叫喊着。
他没有再为自己说些什么,只是轻声地说了一句,“你躺好,我去叫她们进来。”说完,他转身离开。
青雅和丫丫在殷祁走后就进来了,见了零乱而触目的鲜红,她们两个显然是吓坏了,杵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我竟然还有心情安慰她们不必害怕,又让她们将床单换了。丫丫抱着一大堆的血污出了房间,但房中还有明显的血腥气息。
这种气息一直萦绕着,就连青雅点燃了薰香也难以遮盖住!
自那日之后,我安心地在房中调养身体。没有人知道我为何会流失胎儿,只有惋惜这个匆匆消失的生命。
殷祁再也没有进过我的房间,但我却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被人在窥视。
为什么是窥视呢?
因为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现有一个身影晃过,有时,我不过是惊鸿一瞥,但始终不曾看清是何人!
不知不觉,我已静养了些时日。毕竟是年轻人,身体恢复起来比较快,没用多久,我就与以前一样活动自如了。
至于进补的膳食,殷祁倒是没有亏待我,反而是极尽丰盛。丫丫还每一顿都监督着我吃完,一点点都不让我剩下,这个丫头越来越奇怪了,以前怎么没见她这么尽心?!
这几日,我已经能在太子宫里活动了,信步庭间,既是有助于身心恢复,又是一种享受,免得在房里憋出病来。
不知怎的,自我出了房间,总是与殷祁不期而遇,但每一次,我都只是遥遥地望见他,他亦站在那里看着我,只是不再与我靠近,彼此相视。而每一次,我都是第一个将视线挪开的,而他怎么样,我也就不知道了!
有时候,我竟怀疑,最近感觉到的窥视者说不定就是殷祁呢!但是转念一想,他几时会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何况,他不是也想与我保持着距离吗?听丫头们说,他可是与蓝迎雪如胶似漆呢!
不过,他的任何事情,我不想去管了,也不想再知道!
我的身体逐渐康复,也是时候离开了。但是殷祁是躲着我吧,总是远远地走开,连一个招呼都不打。
我是不相信什么情人分手了还可以做朋友之类的蠢话,瞧一瞧我跟殷祁就知道了,往日那么好的情分,真到了这一步,他躲着我,我避着他,真是可笑啊!
“小姐,奴婢打听到了,今晚殿下没有出去,这会儿在书房里呢!”青雅向我报告。我派她去打听,她还真探到了殷祁的行踪。
“我去去就回,你不用跟着我了。”我说道,这段时间里,青雅也有些怪,简直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一个人走向书房,太子宫的结构我自是熟悉,遥远就看见了殷祁书房亮着灯,他的影子投射在窗棱上。
在太子宫这么久了,我就只有他的书房没有来过,如今,我忽然站住了,望着一窗之隔的他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的感触,我想挽留些什么……
忽然,我的眼前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两个身影映在了窗上,彼此间挨得很近。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发髻和发簪,那是一个女子,如果没有猜错,除了蓝迎雪,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我打定了主意,慢慢地走近书房。
房门是关着的,我站了几秒钟,里面有些细微的声响,不知是谁人发出的。我也不去计较,叩响了房门。
“进来!”这是女子的声音。
我一听这个声音,心里更加肯定了,我所料不差。
我推门而入,双眸寻找着他们的身影……殷祁正坐在书桌前,手中还握着狼毫小楷笔,见到是我,不由地怔住了,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
而他的身边,蓝迎雪娉婷而立,纤纤的玉指正在帮他研墨,见到我的出现,亦是愣了愣,半晌,她才摆出一副笑脸,道:“是夫人呐!”
我走过去,望着殷祁,心里什么也去想,只是淡淡地说道:“方便吗?我有话跟你说!”
殷祁望了眼蓝迎雪。
蓝迎雪朝我笑了笑,说:“夫人慢慢说,我先出去了。”
“不用了,”我忙叫住了她,道:“你不用回避,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蓝迎雪有些尴尬,这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殷祁将目光投去,淡然地说:“你出去吧!”
蓝迎雪颔首,这才退出了房间,顺道还把门关上了。
殷祁起身,走到我身边,面对面地站着,道:“什么话?”
我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气息,荡漾在我的面前,然而,却已少了一丝悸动。我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说:“我是来讨要休书的!”
“休书?”他皱起了眉。
“你该不会忘了吧?”我一脸平静地望着他,说:“要是忘了,现在写还来得及,正好笔墨都是现成的。”还是蓝迎雪亲自研的墨呢!
殷祁的两道眉凝聚在了一起,双瞳幽深,如此相望,倒让我有些错觉,仿佛是两个深恋着的人在相望。
倏然,他将双手放在了我的肩上,轻唤了一声:“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