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长孙殿。
寝宫里静谧无声,间或听见几缕粗重的呼吸,在局促与不安之间定定的搁浅。
“绿碧,去宣俞太医。”莫逸紧紧搂着怀中的女子,纵使再怎样收敛,也掩饰不了揪心的担忧,“还不快去!”
“是,奴婢这就去请。”绿碧颤着双腿,赶紧奔了出去。
目深如潭,似夜意阑珊。莫逸静静凝视着昏厥在床的陶夭夭,定定的,久久无法撤眸……
她的样子似熟睡状,平日里也是这么的沉,仿佛谁都唤不醒。
只不过以前,她总是唇角微扬,然而此刻,却是柳眉颦蹙。
“你身体一向很好,怎么突然就撑不住了呢?”剑目噙着几股懊恼,莫逸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试图将她眉间的山峰轻轻熨平,“你是装的吧?你担心会被砍头,所以故意演给大家看的吧?”
仿佛被他的碰触所惊醒,陶夭夭竟缓缓拉回了意识,渐渐睁开眼来。就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淡定却倔强的说了句:“我没有错,我不道歉。”
莫逸轻轻拢眉:“冲撞皇爷爷,冒犯皇奶奶。还敢说没有错?”
“怕什么,以前又不是没做过。”身体恢复了点儿力气,陶夭夭勉力撑起自己,水漾的清眸透着些委屈,语气却是异常坚定,“拼死维护承诺也算有错么?若真如此,我愿意将错就错,甚至错上加错!”
“承诺?”莫逸紧紧盯着她看。
“你说过的,此生非我不可!”话,几乎毫不犹豫就道出了口。陶夭夭只是想不明白,“你先前为何要对我吼,难不成你想要反悔么?”
怔忪的看着她,莫逸花了些力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从未想过要反悔,但却不得不承认情况有变。过去和现在,已经不同了……”
皇爷爷的手段越来越锋利,就连皇奶奶也站在了他那边。往后,会有更多料想不到的阻挠和障碍。前路漫漫,荆棘无处不在。
“究竟什么不同了?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陶夭夭怒红了双眸,目不转睛的盯住他不放,语气像是质问又像是痛斥。
“陶夭夭!”心口骤的被人勒紧,钝痛一阵高过一阵。莫逸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声调苍凉的令人汗毛惊颤,“我担心你信不过我,更担心你会受不了……”
“凭什么认为,我不会信你?”陶夭夭打断他的话,坚定的眼神在他脸上顾盼,“你若让我去相信,我就会努力的相信!”
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排山倒海似的席卷而来,险些将沉着冷静的他吞没其中。莫逸缓缓探出手,就在触到她的前一秒钟……
“殿下,俞太医到了。”绿碧紧索的脚步尽在咫尺,就这样生生切断了两人未完结的谈话。
这之后,谁也不曾料想,竟然自此,月老的红线就在彼此之间,打了个大大的死结。
“我不要看大夫,让他给我滚!”陶夭夭愤愤的瞪了过去,慑得绿碧和俞太医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莫逸不想强求于她,只是轻轻拂了拂长袖:“既然娘娘不喜欢,你们就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微臣告退。”
屋子里恢复了沉寂,仿佛午夜梦回时,心灵深处无底洞般的虚空。彼此的沉默,像极了对时间的控斥,因为不敢呼吸,所以几欲窒息。
“你好好养身子,稍后……”莫逸顿了顿,叹气似的道,“得空的话,我会抽时间来看你的。”
得空。那是什么意思?陶夭夭没再说话,只是单纯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沉的陷入沼泽潭里,思忖着该不该继续挣扎。
一切似乎变化的太快,究竟发生了何事?难不成与那位叫做薛璧妤的女人有关?她感觉思绪一片混乱,看来得找个人问问清楚才行。
菊花宴结束之后,在蓝羽的陪同下,俪贵妃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方才屏退下人,欲想肆意狂欢一番,谁知屋里竟蹿出来一抹黑影,惊得她二人三魂似丢了七魄。
“劝你们最好别出声,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一柄长剑横在二人的颈项上,黑衣人冷冷的警告着说。
“大胆,你可知自己挟持的是何人?”蓝羽喑着嗓子怒目以对。
“少跟我罗嗦,否则只会死的更快。”黑衣人目光阴沉,森然的说道,“放心,我并不稀罕你们这两条贱命,只要你们乖乖把解药交出来。”
“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与本宫过不去?”俪贵妃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服软。同时好奇的问她道,“你是从何得知,本宫对人用了毒的?”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剑刃逼近雪肌,划出一道刺目的血色丝绦。黑衣人眸色愈加阴狠,仿佛下一刻就会送她们归西,“我再问最后一次,你交是不交?”
虽不情愿,但保命要紧。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俪贵妃朝蓝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取解药。
黑衣人心想,有俪贵妃作人质,谅她蓝羽也不敢乱来,于是收了剑将她放行。
“给你!”蓝羽将解药递了过去。
“你该不会还保留了些许吧?”黑衣人凝眉问道。
“我从不拿性命开玩笑,信不信由你。”
“很好!”说话的瞬间,已将一粒药丸塞入对方口中,用内力逼她吞了进去,“但愿你没说谎,否则……我要你陪葬!”
“咳~咳~”蓝羽惊慌未定,急急的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礼尚往来罢了。只要你肯乖乖合作,自然能够长命百岁。”黑衣人冷笑几声,纵身跳出了窗外,转眼便没了踪影。
“来人哪,抓刺客!”俪贵妃立时大喊出声。
“姑姑救我!”死死的拽住俪贵妃,蓝羽声嘶力竭的叫道:“她所中的毒,根本无药可解。我还年轻,我不想为她殉葬!”
“慌什么!”俪贵妃漠然的扫了她几眼,唇角勾起讽刺的笑,“自作孽,不可活。连累本宫,罪加一等。如此惩罚,算是给你的教训!”
说完,冷冷拂袖而去。蓝羽瘫倒在地,顿时泣不成声。
……
数日后,将军府外,石狮子旁。
“令狐睿!”陶夭夭突然闪身出来,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嫂嫂?”令狐睿又惊又喜,他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她,“你是怎么出宫的,流枫他知道么?”
“只要我愿意,自然会有办法的,你不要多问。”陶夭夭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她是绑了皇后娘娘,偷了她的腰牌才得以平安出宫的,“我说小将军,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当然当然。嫂嫂请。”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魂不附体,令狐睿就连反应都迟钝了许多,最后干脆咧开嘴使劲的傻笑。
进了屋,赶紧让人奉茶。令狐睿这才记得问起:“不知嫂嫂今日到访,是否有何赐教?”
“赐教不敢当,我是来请你指点迷津的。”陶夭夭眯眼笑笑,自那日昏倒之后,似乎就憔悴了不少,而且偶有腹痛如绞的症状。
“请我指点?你说笑呢吧。”令狐睿瞧着她神色不对,却又不好当面拆穿,于是拐弯抹角的问道,“嫂嫂近日胃口不好么,好像清瘦了很多……”
“过阵子自然能养好的。”陶夭夭不以为意,开始切入正题,“你可认识薛璧妤这个人?”
俊眉轻耸,令狐睿颔首道:“不算认识,但听说过。她乃当朝宰相薛溱之女,今年芳龄十七,尚待字闺中。这两年上门求亲的人,不计其数,是全京城公子哥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喉口紧了紧,陶夭夭探寻的问:“此女如何?”
令狐睿没想太多,于是据实以言:“听闻可与月里嫦娥媲美,端丽冠绝、仙姿玉色,皎若秋月,气若幽兰……”
愤愤的握拳,某人蠢蠢欲动起来:“听你形容可谓是神乎其神了,照说比我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喽?”
“怎么会呢!嫂嫂误会了。”见她口气不善,令狐睿不敢再胡乱吹捧,讪讪的笑了几声。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他可不想跟她干上一架,伤了和气那多不好。
“不要停,继续说。”陶夭夭霸道的命令着。
“啊?还要我说!”嘴巴张得老开,令狐睿甚为纠结。想了想,才小心的道,“其实她也有很多缺点,譬如……譬如……”
譬如没有缺点,算不算是缺点呀?
“接着说。”这回音调有些森森然。
“又说?”为难的挤皱了眉,令狐睿痛苦的想着,若是再又说错话,我怕你不止是拿眼睛瞪我了。猛地想起一件事,不经大脑过滤就全数兜售了出来,“我记得三年前的仲夏,流枫曾亲自登门拜访薛小姐,数日后甚至携带聘礼向……”
突见陶夭夭素眉劲拢,秋水墨瞳盈满愤怒,令狐睿方知说漏了嘴,于是赶紧打住不再多言。尔后,又伺机转移话题:“嫂嫂,敝府新添了一些上好的绸缎,若是你喜欢可以挑几匹回去。哦,还有,最近府上新换了批厨子,手艺甭提多棒了,不如……”
“莫逸向薛璧妤提过亲。是这个意思吗?”陶夭夭果决的打断他,嘴角残酷的勾起,笑容未达眼底就已消逝。
“这……”令狐睿被问的结巴了,埋下眼睑悄悄凝视于她,“他……没向你提起过?”
“这不重要!”心口凉凉的,似寒风料峭,刺骨的难受。陶夭夭依旧保持微笑,只是笑容背后灌满楚楚伤感:“莫逸以前,很喜欢她?”
令狐睿怔忪的望着她,眼神闪烁的道:“还是先喝口茶水吧,都快凉了呢。”
“是喜欢的,对吧?”陶夭夭笑的愈加深沉,一直紧紧盯着他看,连眼皮都不曾眨过一回。
“你很……在意?”她越是灿烂的绽笑,他越是涩涩的悲楚。心口紧紧的,似绷到极限的弓弦,已经没有收手的可能了。
“他是我相公!”陶夭夭向来敢爱敢恨,丝毫没想过遮掩或是逃避,“过去的事,我本不想追究,可现在……我想知道实情。”
尴尬的抽起嘴角,令狐睿笑的有些不知所措。敛去眸底的情感,他幽幽的说来:“流枫确实去相府提过亲,但却遭到薛丞相的力拒。当时,薛溱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是认为他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
陶夭夭撕唇讽笑:“哦?姓薛的老家伙,是瞧不起有钱无势的凌流枫,所以才不肯答应这门婚事?”
“恩,八九不离十。”令狐睿顿了顿,又道,“薛溱性贪,一门心思想要将女儿嫁入皇宫为妃为嫔,妄图假借她的势力飞黄腾达、谋权夺势。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怪不得呢。月前集英殿上,薛溱始终埋首沉默,一言不发的喝着闷酒,看都不敢看莫逸一眼。”绛红色的罗裙被风吹起,陶夭夭莹眸灵动,似水润的璧珠,清凌中透着抹狡黠,“哼,看来这老家伙悔的不轻呢!须不知,是不是每日啖而不知其味,寝而不能成寐。”
“你在替莫逸打抱不平吗?”笑容僵在唇边,令狐睿拼命想要将其绽放,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来,“亦或者,你在为了谁……吃醋。”
“谁说的!”迎上他略带受伤的星眸,陶夭夭这才发现,他有一对黑亮且又澄澈的瞳仁,仿似一面铜镜,那里面静静的装着一个人,而那个人……
心脏蹬跳了两下,她急急的别开脸去。闷沉了片刻,待情绪恢复镇定,才又接着方才的话题侃侃谈起:“莫逸和薛璧妤,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盯着她的侧脸,俊眸微微泛起酸意。令狐睿勉强的扬唇,简练的回答她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们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了。而且,流枫曾无意中透露,说薛小姐曾救过他一命!”
陶夭夭紧声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令狐睿无奈的耸肩:“或许,云兄知道些隐情。你可以去问问他。”
“……”些许的静默,陶夭夭木然的点了点头,淡淡的说了句,“今日的事,暂且保密吧。别让……他知道……”
“为何突然打听起这些往事?”令狐睿似乎疑虑重重,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既然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
“阿嚏,阿嚏!”两个喷嚏连着放,估计是被某人给诅咒了。陶夭夭恶劣的撇了撇鼻梁,似笑非笑的解释道,“宫里还有个糟老太婆在等着我去救赎呢,再不然又得天翻地覆了咯。令狐公子,我先回去了,后会有期。”
糟老太婆?救赎?令狐睿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英俊的面容上堆满疑惑,眸光微沉的啐道:“顾左右而言其他,必定是有什么心事。反正我得空的很,不妨跟我说说如何?兴许,我还能帮上点什么忙。”
陶夭夭摆摆手,戏笑道:“将军府的茶,苦而后甘、余味无穷,果然是上等货色,一定值不少银子吧。有机会的话还得过来饮上几盏,你可不能嫌我太过叨扰,否则定会拳头伺候!”
令狐睿被她逗笑了:“哪有讨茶喝,还这么威胁人的。”
某人奸笑的抿唇:“怎么没有,我陶夭夭就是这种人。”
所以你才与众不同。别树一帜的……让人不得不为你,凝神驻足!令狐睿在心里重复的默念:“如果早些认识你,那该多好。”
遗憾的是,人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如果的如果,从来不曾有过结果!
陶夭夭出了将军府,已经是热汗涔涔,整个人呈虚脱状。腹腔内如有万支锋刃,时不时搅割着脆嫩的肌肤,疼的她喘不过气来。
这几日究竟是怎么了,她的身子不该如此虚弱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