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的咖啡残液顺着萧锐的眉梢滚落，把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划成了许多不规则的形状。他定定地看着叶韶光，仿佛看着陌生人一般。他从未想过泼人茶水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没想到泼他的这个人会是一向温顺乖巧的叶韶光。
叶韶光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咖啡杯，不敢相信刚刚的事情是她做的。还冒着热气的满满一杯咖啡泼了出去，她激动的情绪也瞬间冷却了下来。有多久不曾出现过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了，三年？四年？还是更久？
或许是因为长期居住在欧洲的小镇，受当地居民悠闲的生活节奏影响；或许是因为长期压在肩上的生活重担松了，她有人可以依赖而不必再事事靠自己解决；或许是因为磊磊长大了，身体好了，不需要她费心血照顾了；又或许是因为……
她很少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总是恬淡悠然的，即使后来在绘画界崭露头角被人嫉妒，有人给她难堪，她也不曾愤怒生气过。一笑置之，大家都说她豁达，她也以为自己是如此的，原来所有的平静都是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才能保持，一旦他出现了，一旦他做出了让她会产生不好联想的举动，她的表面的平和就会被打破。是的，表面上的。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她都能一笑置之。因为不在乎，所以可以不理会。但若是在乎的话……
“叶、韶、光，你可真行。”萧锐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语声不大，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有多难看，她却感觉到看向自己的面容有些狰狞，短短的一句话他说的咬牙切齿。窗外霓虹闪烁，艳红的光透窗而入，勾起了她记忆中的一些片段。那些屈辱的、痛苦的、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回忆，仿佛涨潮般一波波向她袭来，巨大的浪潮打得她几乎站不稳。
紧张、无措，甚至还有些害怕。惊慌如兔子般的眼神看向萧锐，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只想脱离这种另她感到不安的境地，摆脱让她恐惧的人。“萧锐，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不好！今天你必须跟我走。”他拽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手腕。“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我还能跟你好好商量的时候，你最好听我的话，我不想强迫你。”
“不想强迫我？”叶韶光冷笑出声，抬起他捏着的那只手腕，唇角挂着一抹嘲讽。“这么说你这是在跟我商量了？你还真是民主啊，一点都没勉强我。”
“叶韶光，你别逼我。”她冷嘲热讽的样子犹如火上浇油，让他强压下的怒火复燃。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从来不会这么咄咄逼人，是什么让她改变这么多？
“到底是谁在逼谁？我惹不起你，我躲开还不行吗？凭什么你想玩，我就得奉上自己让你玩；你想丢弃，我就得像破布一样被人踩踏。萧锐，你不要欺人太甚。”压在心底的怨愤突然喷出，那些事她不说不代表她就忘了，不代表她原谅了。
“你怨我？”面对她的指责，他反而没有那么暴怒了。“既然你觉得委屈，咱们就好好谈谈，仔细算算。”他不由分说地抱起叶韶光，快步往门外走去。
“放我下来，萧锐，你不能这样。”她奋力捶打萧锐，却不能撼动他半分。不安的情绪愈发浓烈，身后的简微然居然没有帮她。以往有人对她出言不逊时，他总是站在她身前。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从不会让人伤害到她，哪怕是对她说一句重话。可是今天他却没有半点行动，他明知她最不想见的就是萧锐，明知她当年离开躲的就是萧锐，他还是放任萧锐把她带走。
叶韶光越过萧锐的肩头，用目光无声地向简微然求救。他原本是看着他们的，她看向他的时候，他别过了头，把脸上的焦急担忧隐在暗影之中。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她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些许情绪。
为什么不出手帮她？为什么明明担心她，依然放任萧锐强行带走她？她不再挣扎，她跟萧锐的力气对比悬殊，挣扎也是徒劳。她静静地看着简微然，直到萧锐抱着她走出房间，他淡出她的视线。
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不再落在他身上，简微然才慢慢转过头，看向半敞开的房门。原本吵闹的房间，因他们的离去而变得寂静。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向楼下看去，不一会一个挺拔坚毅的男人抱着一个娇俏的女人从酒店出来，上了车，车子很快绝尘而去。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吐出口气，胸中的那团浊气依然在那里，没有减少分毫。她是他要保护周全的人，是他最不想伤害到的人。今晚他的“无动于衷”却伤到了她，面对她投过来的依赖的目光，面对她哀哀相求的眼神，他不得不别过脸，努力握紧拳头，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站起身，把她从萧锐怀里夺回来。
不是不知道她最不想见萧锐，不是不知道她害怕什么。五年了，最初他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即使是再痛的创伤，再难堪的过往，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抚平。半年、一年，她的表现也确实让他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慢慢地，他发现事情不对劲，她那些伤口不是随着时间结痂愈合，而是她把伤口隐藏起来，任它在暗处溃败腐烂。
他知道她有心结，找了心理医生帮她走出昔日的阴影。她也配合治疗，却一直没有多大的成效，或许潜意识里那段阴影、那些伤痛，已经深刻在她骨子里，无法磨灭。如果她表现得歇斯底里，恨极了萧锐，反而容易治愈，可是她却把一切埋的那么深，深到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不在乎了，以为过去的都过去了，但事实是什么都没过去。除了五年的时光，所有的事都留在她心底深处，从未过去。
这次借着磊磊回来拜祭的机会，他建议她在国内开画展，就是想让她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开当年的心结。只有这样，她才能重新走出来，重新快乐起来。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很久没有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了。
只有萧锐能打开她的心结，他就算是再不放心，也只能任萧锐带走她。萧锐五年间的表现，他是一清二楚，那个男人是真的爱着她，纵使两人谈不拢，萧锐也不会真的伤害叶韶光。可是他还是担心，望着漆黑的夜空，他俊秀的面孔带上了几分忧虑。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幢公寓，还是那个人。一切好似都没有变，一切都都变了。叶韶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眼前犹如怪兽的巨大建筑。
“下车。”车子熄火停在公寓前，叶韶光一动不动，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也就陪她坐着，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依然安静地坐着，他不得不开口。
“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叶韶光幽幽地开口，神情间带了几分凄凄。
萧锐怔愣了下，许久才想起她说的是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那夜，他载着她从公司回到这里。就是在那次她成为了他的人，两人开始牵扯不断的纠缠。“那时你特别怨我吧。”薄薄的怒气因刚刚的静默淡去，此刻听她再提起当年的事，只觉感慨。
“嗯。”
本就是他逼迫她屈就，她会怨也是正常，更何况那夜他一点也不温柔，只顾着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如果再晚些遇到我，情况就会不同了。”当时年轻气盛，对爱情‘对女人都是嗤之以鼻的，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深陷其中。
“或许吧。”叶韶光不置可否，世界上最美也最悲的词就是如果。如果当初怎样怎样，假设不是现实，再美好终是假的。
“萧锐，虽然我们结婚了，但算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半年多，仔细回想也没有多少快乐的时光，你为什么还那么执着于这段婚姻，这么执着于我呢？放手给彼此自由不好吗？”萧锐不是痴情的人，从她听到他的名字那天起就清楚，之后的相处更是印证了他的冷漠无情。即使当年她是苦衷的，但她也偷了名单，算是背叛了他，他是恨她的。既然如此，又何必紧抓着她不放。
“没有多少快乐时光吗？”萧锐喃喃反问，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在她眼里也许就是那样的，在他却不是，那段温馨的家庭生活是他期待了十几年却不曾有的，和她相爱的那段日子是他难得的快乐时光。不管他下班多晚，总会有一个人为他点亮一盏灯，等待他的归来。会有人为他准备可口的饭菜，会有人关心他的身体，会有人心疼他的劳累。那时的点点滴滴都是快乐，于他弥足珍贵，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
“萧锐，我不是在跟你任性闹脾气，也不是在赌气，我是很认真的。”叶韶光见他不说话，接着说道。“我们离婚吧，不要再回避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