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司马光 等
【导读】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三八、卷一三九、卷一四〇。
自拓跋珪立国后,北魏经过几代经营,国势日盛。至皇帝拓跋焘时,北魏向北击破草原部族,其后消灭前秦灭亡后兴起的诸割据势力, 向南又夺取中原部分地区。自此北魏大致囊括了前秦的疆域,北方分崩离析的局面从此告一段落。至孝文帝拓跋宏出生时,北魏的疆域和统治尚可谓稳定。宫廷密谋和地方反叛时有发生,却都不足以撼动拓跋鲜卑部的事业。此时,北魏依然是一个位于中原文明边缘的部落国家。其都城位于偏远的平城,中原地区反而是北魏的边疆。北魏迅速进入中原政治史,尚有待于孝文帝汉化的激进理想来实现。
拓跋宏的汉化理想很大程度上得自于他幼年时接受的汉式教育。拓跋宏出生前不久,一名汉族女子在宫廷政治中脱颖而出,这就是后来的北魏文明太后冯氏。冯氏是北燕王室后裔。汉人冯弘建立的北燕亡于北魏后,其后裔入仕北魏。冯氏的父亲后来因故被诛,冯氏被没入宫中, 后来被立为文成帝的皇后。在北魏早期“子贵母死”的宫廷中,这位没有子嗣的皇后注定要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物。文成帝去世后,年幼的献文帝即位。冯氏乘机诛杀政敌,临朝听政,后来又毒死了年长后逐渐掣肘的献文帝,并以年幼的孝文帝的名义执政。对于孝文帝拓跋宏,冯氏不一定真心爱护,却注意使其接受汉式教育。北魏的汉化,其渊源就在此。
冯氏执政直至去世,拓跋宏事无巨细,皆秉承其意旨行事。冯氏去世后三年,拓跋宏决意借南伐之名迁都洛阳,实施激进的汉化政策。拓跋宏克服重重阻力后,才使迁都洛阳勉强成为定局。迁都之后,拓跋宏又发布一系列强制性命令,迫使鲜卑人放弃鲜卑风俗,改汉姓,从汉俗,与汉族通婚,最后又建立了中原政治制度。
拓跋宏的激进汉化政策不仅传统的鲜卑贵族反对,连汉族官员也感到意外。拓跋宏的决然也许是因为他期望追随汉、晋的事业,以中原王朝为政治蓝本建立新王朝。就政治策略而言,拓跋宏的汉化略显草率、不免矫枉过正,其中依稀可见青年君主的激切和任性。以致在北魏末期,鲜卑化的倾向一度强烈复苏,这证明拓跋宏的政策要比他最初的估计更激进。可是在这些不免令人沮丧的反复之后,方可理解一次自宫廷发端的变革的全部蕴涵。
既还宫,召澄入见[此文之前提到,魏孝文帝拓跋宏意欲迁都洛阳,以为将来经略中原张本,可是鲜卑贵族大多习于北方生活,不愿南迁。公元493年, 拓跋宏想借征伐齐国之名迁都。对南伐的占卜结果是“革”,拓跋宏借此鼓动朝臣,但是尚书任城王拓跋澄提出异议。拓跋宏假装发怒,以防朝臣应和,使借南伐迁都的计划夭折,事后,拓跋宏单独召见拓跋澄,向其交代自己的真实意图。],逆谓之曰:“向者‘革卦[革卦:六十四卦之一,离下兑上。《易》曰:“泽中有火,革。” ]’,今当更与卿论之。明堂之忿,恐人人竞言,沮我大计,故以声色怖文武耳。想识朕意。”因屏人谓澄曰:“今日之举,诚为不易。但国家兴自朔土,徙居平城;此乃用武之地,非可文治。今将移风易俗,其道诚难,朕欲因此迁宅中原,卿以为何如?” 澄曰:“陛下欲卜宅中土以经略四海,此周、汉之所以兴隆也。”帝曰:“北人习常恋故,必将惊扰,奈何?”澄曰:“非常之事,故非常人之所及。陛下断自圣心,彼亦何所能为!”帝曰:“任城,吾之子房也!”
六月,丙戌,命作河桥,欲以济师。秘书监卢渊上表,以为:“前世承平之主,未尝亲御六军,决胜行陈之间;岂非胜之不足为武,不胜有亏威望乎!昔魏武以弊卒一万破袁绍,谢玄以步兵三千摧苻秦,胜负之变,决于须臾,不在众寡也。” 诏报曰:“承平之主,所以不亲戎事,或以同轨无敌[同轨:原意是车辙,引申为文化相同的国家],或以懦劣偷安。今谓之同轨则未然,比之懦劣则可耻,必若王者不当亲戎,则先王制革辂,何所施也?魏武之胜,盖由仗顺;苻氏之败,亦由失政;岂寡必能胜众,弱必能制强邪!”丁未, 魏主讲武,命尚书李冲典武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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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主自发平城至洛阳,霖雨不止。丙子,诏诸军前发。丁丑,帝戎服,执鞭乘马而出。群臣稽颡于马前。帝曰:“庙算已定,大军将进,诸公更欲何云?”尚书李冲等曰:“今者之举,天下所不愿,唯陛下欲之;臣不知陛下独行,竟何之也! 臣等有其意而无其辞,敢以死请!”帝大怒曰:“吾方经营天下,期于混壹,而卿等儒生,屡疑大计;斧钺有常,卿勿复言!”策马将出,于是安定王休等并殷勤泣谏。帝乃谕群臣曰: “今者兴发不小,动而无成,何以示后!朕世居幽朔,欲南迁中土;苟不南伐,当迁都于此,王公以为何如?欲迁者左,不欲者右。”安定王休等相帅如右。南安王桢进曰:“‘成大功者不谋于众。’今陛下苟辍南伐之谋,迁都洛邑,此臣等之愿, 苍生之幸也。”群臣皆呼万岁。时旧人虽不愿内徙,而惮于南伐,无敢言者;遂定迁都之计。
李冲言于上曰:“陛下将定鼎洛邑,宗庙宫室,非可马上行游以待之。愿陛下暂还代都,俟群臣经营毕功,然后备文物、鸣和鸾而临之。”帝曰:“朕将巡省州郡,至邺小停,春首即还,未宜归北。”乃遣任城王澄还平城,谕留司百官以迁都之事,曰:“今日真所谓革也。王其勉之!”
帝以群臣意多异同,谓卫尉卿、镇南将军于烈曰:“卿意如何?”烈曰:“陛下圣略渊远,非愚浅所测。若隐心而言,乐迁之与恋旧,适中半耳。”帝曰:“卿既不唱异,即是肯同,深感不言之益。”使还镇平城,曰:“留台庶政,一以相委。”烈, 栗之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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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戊寅朔,魏主如金墉城,征穆亮[穆亮:鲜卑族,孝文帝南征,为录上书事,留镇洛阳],使与尚书李冲、将作大匠董尔经营洛都。己卯,如河南城;乙酉,如豫州;癸巳,舍于石济。乙未,魏解严,设坛于滑台城东,告行庙以迁都之意。大赦。起滑台宫。任城王澄至平城,众始闻迁都,莫不惊骇。澄援引古今,徐以晓之,众乃开伏。澄还报于滑台,魏主喜曰:“非任城,朕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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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魏主如邺城。王肃见魏主于邺[王肃:琅邪人,初仕于齐,后投北魏。得孝文帝器重,受命改革旧俗],陈伐齐之策。魏主与之言,不觉促席移晷。自是器遇日隆,亲旧贵臣莫能间也。魏主或屏左右与肃语,至夜分不罢,自谓君臣相得之晚。寻除辅国将军、大将军长史。时魏主方议兴礼乐,变华风,凡威仪文物,多肃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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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壬寅:时在公元494年],魏主北巡;癸卯,济河;三月壬申,至平城。使群臣更论迁都利害,各言其志。燕州刺史穆罴曰:“今四方未定,未宜迁都。且征伐无马,将何以克?”帝曰:“厩牧在代,何患无马!今代在恒山之北,九州之外,非帝王之都也。” 尚书于果曰:“臣非以代地为胜伊、洛之美也。但自先帝以来, 久居于此,百姓安之;一旦南迁,众情不乐。”平阳公丕曰: “迁都大事,当讯之卜筮。”帝曰:“昔周、召圣贤,乃能卜宅。今无其人,卜之何益!且‘卜以决疑,不疑何卜!’黄帝卜而龟焦,天老曰‘吉’,黄帝从之。然则至人之知未然,审于龟矣。王者以四海为家,或南或北,何常之有!朕之远祖,世居北荒。平文皇帝始都东木根山。昭成皇帝更营盛乐,道武皇帝迁于平城。朕幸属胜残之运,而独不得迁乎!”群臣不敢复言。罴,寿之孙;果,烈之弟也。癸酉,魏主临朝堂,部分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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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又谓陆睿曰:“北人每言‘北俗质鲁,何由知书!’朕闻之,深用怃然!今知书者甚众,岂皆圣人!顾学与不学耳。朕修百官,兴礼乐,其志固欲移风易俗。朕为天子,何必居中原!正欲卿等子孙渐染美俗,闻见广博;若永居恒北,复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墙耳。”对曰:“诚如圣言。金日不入仕汉朝,何能七世知名!”帝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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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甲午:时在公元495年],魏太子冠于庙。魏主欲变北俗,引见群臣,谓曰:“卿等欲朕远追商、周,为欲不及汉、晋邪?”咸阳王禧对曰:“群臣愿陛下度越前王耳。”帝曰:“然则当变风易俗,当因循守故邪?”对曰:“愿圣政日新。”帝曰:“为止于一身,为欲传之子孙邪?”对曰:“愿传之百世!”帝曰:“然则必当改作,卿等不得违也。”对曰:“上令下从,其谁敢违!”帝曰: “夫‘名不正,言不顺,则礼乐不可兴。’今欲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其年三十已上,习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加降黜。各宜深戒!王公卿士以为然不?”对曰:“实如圣旨。”帝曰: “朕尝与李冲论此,冲曰: ‘四方之语,竟知谁是;帝者言之,即为正矣。’冲之此言,其罪当死!”因顾冲曰:“卿负社稷,当令御史牵下!”冲免冠顿首谢。又责留守之官曰: “昨望见妇女犹服夹领小袖,卿等何为不遵前诏!”皆谢罪。帝曰:“朕言非是,卿等当庭争。如何入则顺旨,退则不从乎!”六月,己亥,下诏:“不得为北俗之语于朝廷。违者免所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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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主下诏[魏主下诏:时在公元496年],以为:“北人谓土为拓,后为跋。魏之先出于黄帝,以土德王,故为拓跋氏。夫土者,黄中之色,万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诸功臣旧族自代来者,姓或重复,皆改之。”于是始改拔拔氏为长孙氏,达奚氏为奚氏,乙旃氏为叔孙氏,丘穆陵氏为穆氏,步六孤氏为陆氏,贺赖氏为贺氏,独孤氏为刘氏,贺楼氏为楼氏,勿忸于氏为于氏,尉迟氏为尉氏;其余所改,不可胜纪。魏主雅重门族,以范阳卢敏、清河崔宗伯、荥阳郑羲、太原王琼四姓,衣冠所推,咸纳其女以充后宫。陇西李冲以才识见任,当朝贵重,所结姻,莫非清望;帝亦以其女为夫人。诏黄门郎、司徒左长史宋弁定诸州士族,多所升降。又诏以: “代人先无姓族,虽功贤之胤,无异寒贱;故宦达者位极公卿, 其功、衰之亲仍居猥任[功、衰:原意为丧服,分大功、小功,此指五服之内的亲属。猥任:官职卑下。]。其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自太祖已降,勋著当世,位尽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自此以外,应班士流者,寻续别敕[应班士流者,寻续别敕:意谓还有其他应该位列士族的,再下敕令说明。]。其旧为部落大人,而皇始已来三世官在给事已上及品登王公者为姓;若本非大人,而皇始已来三世官在尚书已上及品登王公者亦为姓。其大人之后而官不显亦为族; 若本非大人而官显者说为族。凡此姓族,皆应审核,勿容伪冒。令司空穆亮、尚书陆琇等详定,务令平允。”琇,馛之子也。魏旧制:王国舍人皆应娶八族及清修之门。威阳王禧娶隶户为之,帝深责之;因下诏为六弟聘室:“前者所纳,可为妾媵。咸阳王禧,可聘故颍川太守陇西李辅女;河南王幹,可聘故中散大夫代郡穆明乐女;广陵王羽,可聘骠骑谘议参军荥阳郑平城女;颍川王雍,可聘故中书博士范阳卢神宝女;始平王勰,可聘廷尉卿陇西李冲女;北海王详,可聘吏部郎中荥阳郑懿女。”懿,羲之子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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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魏与萧梁争“正朔”
北魏边镇之乱后,国势动荡。梁朝武帝萧衍见有机可乘,欲乘机统一北方。他奉降梁的魏宗室元颢为魏王,以大将陈庆之率众七千,卫护元颢北伐。元颢和陈庆之先克洛阳,又连下三十二城,声势大震。但元颢入洛后,与陈庆之不洽,欲脱离梁朝自立。萧衍遂不再增派援军,尔朱荣乘机反攻洛阳。元颢被杀,陈庆之全军覆没,孤身逃回江南。陈庆之在洛阳期间,曾经与北魏大臣争论“正统”问题。以下是《洛阳伽蓝记》卷二所记的一段掌故,可以从一个侧面印证魏孝文帝汉化的功绩:
孝义里东即是洛阳小寺。北有车骑将军张景仁宅。景仁,会稽山阴人也。正光年初从萧宝夤归化,拜羽林监,赐宅城南归正里, 民间号为吴人坊,南来投化者多居其内。近伊洛二水,任其习御。里三千余家,自立巷市,所卖口味,多是水族,时人谓为鱼鳖寺也。景仁住此以为耻,遂徙居孝义里焉。时朝廷方欲招怀荒服,待吴儿甚厚,褰裳渡于江者,皆居不次之位。景仁无汗马之劳,高官通显。
永安二年萧衍遣主书陈庆之送北海入洛阳,僭帝位。庆之为侍中。景仁在南之日,与庆之有旧,遂设酒引邀庆之过宅。司农卿萧彪、尚书右丞张嵩并在其座。彪亦是南人,唯有中大夫杨元慎、给事中大夫王是中原士族。庆之因醉谓萧、张等曰:“魏朝甚盛, 犹曰五胡。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皇玉玺,今在梁朝。”元慎正色曰:“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湿蛰,攒育虫蚁,壃土瘴疠, 蛙黾共穴,人鸟同群。短发之君,无杼首之貌;文身之民,禀丛陋之质。浮于三江,棹于五湖,礼乐所不沾,宪章弗能革。虽复秦余汉罪,杂以华音,复闽、楚难言,不可改变。虽立君臣,上慢下暴。是以刘劭杀父于前,休龙淫母于后,见逆人伦,禽兽不异。加以山阴请婿卖夫,朋淫于家,不顾讥笑。卿沐其遗风,未沾礼化, 所谓阳翟之民不知瘿之为丑。我魏膺箓受图,定鼎嵩洛,五山为镇,四海为家。移风易俗之典,与五帝而并迹;礼乐宪章之盛,凌百王而独高。岂卿鱼鳖之徒,慕义来朝,饮我池水,啄我稻粱;何为不逊,以至于此?”庆之等见元慎清词雅句,纵横奔发,杜口流汗,合声不言。
……北海寻伏诛,其庆之还奔萧衍,用为司州刺史,钦重北人,特异于常。朱异怪复问之。曰:“自晋、宋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所谓帝京翼翼,四方之则。始登泰山者卑培,涉江海者小湘、沅,北人安可不重?”庆之因此羽仪服式,悉如魏法,江表士庶,竞相模楷,褒衣博带,被及秣陵。
“伽蓝”是梵语音译,意即佛寺。《洛阳伽蓝记》作者曾为北魏官吏,熟知洛阳掌故。北魏末年边镇之乱后,洛阳残破不堪。作者偶因公务途经洛阳,不禁有故国之悲。故以记洛阳故时佛寺为经纬,旁及历史、风俗、掌故,其中不乏发史家之心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