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凌远边走边讲着电话:“爸我今天有两份期刊的论文必须得审完,我明天……”
电话另一头,凌景鸿打断他,“吃个饭影响你审论文了?吃完饭在家审你的论文,谁还打扰你?念初又不在,你不是应酬饭就是在外面凑合,胃本来就不好,手术耽误就罢了……”
凌远赶紧点头,“好好,我回去。”他脸上带着的无可奈何中,却又有着那么几分柔和的神色,才把手机丢进口袋,目光落在楼梯转角处,叫了一声“廖老师”同时疾步下楼。
楼梯半中间的地方,妇产科主任廖克难一手抓着楼梯扶手,一手抱着几个装得满满的牛皮纸卷宗袋。
她身子前倾,脸色青白,嘴唇发紫。
凌远从半层楼上几步赶过来,一手接过她手里的卷宗,架着她上了几步,扶着她在楼梯转角处的平地坐下,她靠着喘息了一会儿,摇头苦笑,依旧微微喘息着说:“电梯正赶上呼吸科和心内科都从急诊送病人,我说我就走楼梯吧,爬了7层歇了两回,还憋得,憋得不行。”
廖克难说着已经从怀里摸出药含在舌下,脸色逐渐恢复过来,挺直身子。
凌远:“您肯定没去心内做造影检查?”
廖克难:“唉,正巧,有个以前的病人,2年前卵巢癌Ia期,应病人要求,做了切除肿瘤保留卵巢的手术,也符合目前卵巢癌治疗原则,结果姑娘做完手术恢复,去年怀孕了,孕期肿瘤复发……母女俩人,跨了大半个中国来再找到我。我就想等这个病人,至少先确定治疗方式了再说。”
凌远:“廖老师,不能先交给高主任或者少白?如果在这个病例上,她们确实替不了您,按规定,咱们也是可以尝试在全系统10家医院中请会诊的,不能让您硬撑着——”
廖克难摆手:“别,让院长这么一说显得我这是矫情了。别说我现在未见得比少白她们高明多少,这个病人,唉,也不是谁水平高谁手术强就能治好的事儿。 ”廖克难伸手要从凌远手里把几个卷宗袋接过来,“没事儿,我明儿就再去心内看一看。嗯,不感情用事。”
凌远:“我送您回家。”
廖克难:“别,你每天得有多少事儿。”
凌远:“我爸让我回家吃饭,顺路。您要是不让我送,回头我爸知道,我这饭也别吃了,就挨骂了。”
8点钟的街上,很堵。凌远开车,廖克难坐在副驾驶。
凌远:“廖老师,等您正式退休时,分部就要正式开始营业,那边是民间资本投入,定位在高端患者,基本不接收公费医疗病人,环境舒服一点,病人也少多了,素质也会好些,您退休之后,就单在那边吧。”
廖克难:“哟,这是认定我老了不肯在本部返聘我了?”
凌远:“您这个身体状况,这边患者流量这么大,带学生管进修医,还得操心欠费,您拼不起了。”
廖克难怔怔地叹了口气,望着外面的车流,过了好一会儿,转头看着凌远道:“这么多年,病人来到这儿,把一切都交到我手里,信任过多所以责任也太重,但是这30年就这么过来了,我还真是……习惯了。”
凌远笑笑,点头,微微眯眼,望着前方,路灯仿佛绵延至夜的尽头的路。他慢慢地道:“我明白,我父母比您工作还早10多年,更是如此。从前,医生与患者,是一种帮助与感恩的关系。如今的医患,却是提供服务者和购买服务者的关系,是平等的,他购买谁的服务,购买哪种服务,只能由他自己决定。咱们是拿更优质的,多层次多样化的服务来竞争患者的选择。”
廖克难望着车窗外,不再说话。
这个时分,某小区的小篮球场上,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挥汗如雨地打篮球。李睿在不远处停了车,篮球被个孩子投得过高,越过篮筐,飞过来,滚到李睿脚边。他捡起球,才要扔回去,又停下,走过去,便在场外,对着大概有1.5份三分距离的地方,起投,球以一个漂亮的弧线,空蓝而入,小伙子们欢呼。
李睿才要走,一个小伙子跑过来热情地道:“跟我们打一会儿吧!”
李睿想想,脱下外衣丢在一边,跑进了场。
凌远的车停在了新华小区门口。
廖主任下车,她扶着车门道:“谢谢你。”
凌远:“您跟我客气什么。”
廖克难关车门,在车门合上之前,又打开一点,说:“凌远,我可能是观念转不过来。人和人,确实是平等的,但是在生病这个特殊的时候,医生和患者永远不可能是卖包子和买包子的关系。不管是穷人富人,他病了,在医生面前,就是弱者,需要帮助。”
已近暮色。
打篮球的年轻人意犹未尽地下场,纷纷围着李睿,要求他定个日子再跟他们打球,李睿只摇头,拿了自己衣服,才要往自己家走,一瓶打开盖子的矿泉水递到他面前,他抬头,面前的女孩子笑靥如花。
旁边的人们起哄地笑了:“李睿哥,自从认识小仙女,就再也不肯跟我们打球了!”
他们一哄而散。
李睿只是瞧着面前的人,突然过去,搂着她,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小仙女,我们结婚吧!”
女孩子先是吓了一跳,随机笑道:“求婚越来越草率了。上次啊,还有束花!”
李睿想了想,突然转身,在旁边的草地上拔起一根最长的青草,手指轻动,一会儿便圈了个圈儿,往女孩儿的手指上套过去,居然正正好地套上了。
女孩乐了,“哎呦,这要是明天干了枯了碎了可怎么办……”
李睿一把抓住她手,朝自己车走过去,边走边说:“那就赶紧,去买个不会干了枯了碎了的换上,把这个裱起来,挂在咱俩结婚照的中间……”
他说着已经拉着她走到了车跟前,打开车门。
女孩笑着抽回自己的手,道“好啦小睿,别闹了。”
李睿突然站住,脸却沉了:“闹?为什么你总觉得我是闹?别闹了别闹了?你以为我们在一起只是一场过家家,你就从来没想过,我们有个家,有个孩子?我们也都不年轻了!”
女孩愣愣地瞧着他。
“我求婚都求了不知多少次。是吗许楠,我其实是个特讨厌的人,你根本就没想一辈子跟我在一起的?还是跟我在一起之后,发现我是特讨厌的人?!”李睿提高了声音。
女孩已经呆了,半晌,眼里泛了泪光,竟是冲口而出:“小睿,你知道我有多么地喜欢你啊!”
李睿呆了半晌,脸色柔和下来,却又带了忧伤,他轻轻拉起女孩子的手,低声地道:“对不起。是我今天……心情不好。工作的事情……有一点没想到的意外。”他甩甩头,笑笑,随即又叹气,“把心思全放医院的事儿上时候,好像也没有着急怎样。今天突然就觉得,什么呀,工作就是工作,不能是全部……就特别想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娃娃,来操他的心,真犯不上韦那些别人的事儿,去较真招人讨厌了。”
他说得伤感,女孩居然泪光盈然,忍不住双手握住他的手,“小睿,我本来,我只是,觉得,我们一点不门当户对,而且……”
“什么门当户对?!你活在几世纪啊?”
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望着他道:“那,我也没有父母了,孤儿院的朋友也都没有联系了。大杂院的邻居,就跟我亲人一样。那,我跟王叔周姨他们定个日子,你去见见他们,好吗?”
李睿听了这话,脸上的烦恼忧伤神色一扫而去,突然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大声地道:“见长辈了!媳妇批准见长辈了!”
天已经全黑。机场路上,一辆救护车闪着灯飞驰。
车上躺的患者嘴里涌出鲜血,两个急救人员半跪在患者身边努力止血,插管。
一个急救人员正在对着电话说:“患者59岁,在机场进食后吐血昏迷。家人主诉,曾在3年前因末期肝癌合并肝硬化于a市做肝脏移植手术。三个月前肝功能迅速下降,再度出现肝硬化,门静脉高压……”
第一医院总值班室里,总值班护士一边拿着电话与急救人员讲,一边对另一护士说:“接普通外科值班三线接诊。”
第一医院普外科值班室的门哗地打开,韦天舒大步出来,一边走一边跟总护士台交流:“三年前做的移植?这个得把凌远叫回来。”
韦天舒穿过楼道,值班的住院总大夫和住院医生各自从不同的病房出来,跟在他身后,一个住院医推着监测仪器,往电梯间赶,三人几乎同时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
此时梅园住宅小区中一户人家的厨房里,一个头发已经全白,肩背却还十分挺拔的老人把一盘豆豉排骨端上桌。桌上已经有4菜一汤,老人看着墙上的表。一个老太太坐在桌旁看报纸。
老人看着表:“小远也该到了,我再去把那条盲曹蒸上。”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你就别费劲了,从下午3点忙到现在,他现在出去吃饭不是跟部长局长就是董事长行长,什么珍品没吃过,还非得欠这一口?”
老头心疼地:“外面儿那哪儿是吃饭?又得动脑子又得动心思!这么着胃能好得了?我多做点,这鱼今儿晚上吃新鲜,排骨和酱肉、豆干,分装好让他带家去,晚上熬夜时当夜宵。”
老太太摇头:“你啊,他不在跟前你心疼他。他在跟前你老跟他争这争那,费力不落好!”
老头皱眉:“自己孩子,什么落好不落好的。心疼归心疼,他做的不对我还不能说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他毕竟跟小岳欢欢不同。要是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不是亲生的,就隔了一层……”
老头脸沉下来:“没有不同。都是我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老太太瞥他一眼:“谁说没不同?!那俩加起来,耗你的心思,都没他一个多!”
她说罢不高兴地转身上楼去了。
小区的铁门已经打开,凌远的车已经到了门口,这个时候他的呼机响起来。
他接起电话之后,车子迅速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