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灯下,年轻的苏纯打完了最后一个结,抬头看表。
麻醉师溜达了过来道:“小纯,一年不见,又是突飞猛进,我看不仅提前考主治没问题,这水平得是高年主治的!”
苏纯抬了下头,却也没谦逊。
廖克难笑道:“老柳!她年轻孩子,问题多的是,别把她夸到天上去。”
另一手术大夫:“廖主任啊,苏大夫的手术,哪儿有问题?您就是替孩子谦虚!我斗胆说,您这个岁数时,都还没有这么利索。”
廖克难只淡淡地笑了笑,苏纯略不安地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更有着不服气。
苏纯麻利地处理了所有后续,清洗关腹腔关腹皮,陈涵语和护士一起将患者推出去,苏纯跟着廖克难到手术休息室,直到坐下来,苏纯看看周围没有别人,才开口:“妈,你不是胡乱客气谦虚的人,说我刚才的漏洞。”
廖克难:“小纯,手术科室的医生,也并不是手术做好了,就是完美。”
苏纯:“我的病历书写,也向来是作为范例。”
廖克难看着她好一会儿,轻轻叹气:“小纯,今天这个病人,低龄孕妇,9厘米的子宫肌瘤,一直有少量出血,导致贫血,却没有病历。怀孕到35周,没有过产检。”
苏纯:“我确信该签字的都签字了。”
廖克难:“不光是责任,你就不想看看患者究竟是什么情况?”
苏纯摇头:“妈,我对于这个产妇,手术前的每一个检查数字,现在都在我脑子里,她之后的每个结果,我也都会烂熟于胸。但是,我治的是病,不是人。”
廖克难:“小纯,病人首先是人。她有没有任何的公费医疗?付得起几天的住院费?孩子早产,以她的情况,怎么能在可担负的范围内给早产儿最好的护理……对于这个病的最佳处理方法,却真未见得是对这个病人的最佳处理方法。”
苏纯皱眉垂着眼皮沉默一会儿,半晌才开口:“妈,现在的医疗环境跟从前真的是不同了,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没有从前那么单纯。如今,作为医生,我觉得我们能管好病的部分,已经不易,人的那部分,管得太多……”
廖克难淡淡地笑了,轻微地叹了口气:“凌远对我说,如今,医生与患者,是提供服务者和购买服务者的关系,我们需要做的,是尽力提高服务质量来争取他们的选择。”
苏纯愣了一愣,略微犹豫,终于还是点头道:“妈妈,我觉得凌院长说得没错。医疗行业只是诸多行业中的一行,要像其它行业一样,我们需要以严谨的工作态度和职业道德来遵循行业规范,但是用太多感情因素来把它神圣化,反而混淆了标准,有时让人无所适从。”
廖克难垂目仔细地折叠方才换下的手术褂,直到折成了四四方方,静静地开口,语气平静却是执拗地说:“我从未觉得医疗行业比其它行业神圣,只是,自有医疗行业始,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年代,做医生的,治病,都是为了让病人的生活质量更好一些。那么,怎么可能不考虑“人”?先看到“人”字,正是医者职业道德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虽然这几年,”廖克难说着皱眉,不自主地拂了下掉在额前的白发,“医患之间,从共同面对“疾病”这个敌人的亲密战友,变得互相提防甚而敌对……这之间的因果,究竟是病人过份地猜忌苛责,还是医生先忽略了病人是人而只管出售医疗服务去治病了呢?”
苏纯不语,眉间却明显地带着不认同,廖克难笑笑,拍女儿肩膀,“好啦好啦,老太太嘴碎。你这台手术做的是真不错的。从技术上毫无漏洞。行了,你妈可能就是观念老。不是今天要去李睿家参加他和那个漂亮姑娘的喜宴,快去吧!替妈妈也祝他们百年好合!”
此时,李睿家十分的热闹。
一张折叠方木桌与长条餐桌拼在一起,上面摆着100余盘各色青菜,蘑菇、粉丝、山芋、鲜虾、鱼片。
桌边,李睿与韦天舒都是一手扶着一大块半冻的羊后腿肉,一手拿着打磨得锋利的薄片、烟囱皮片着羊肉片。
二人各自手边的大盘都已经被一卷卷的羊肉薄片堆满,王东一边给换上新盘子,把装满肉的大盘拿开,一边起哄,扬着脖子喊在厨房洗菜的朱建华:“老猪!快来!上游标卡尺,螺旋测微仪!测肉片厚度,看韦大仙人和领导谁手上功夫更胜一筹!”
朱建华湿着双手跑出来,围裙上粘着片豆苗叶子,他只管朝着在烤炉跟前做着芝麻烧饼面胚的许楠喊:“嫂子!你家工具箱在那儿?”
许楠沾着一手面粉回头,还没说话,一边帮忙的郁宁馨头也不抬地:“甭理他们,猴子跟八戒俩人比着不靠谱儿!”
许楠嫣然一笑,朝着郁宁馨道:“你们科室,大家关系真亲!”
郁宁馨:“他们都是从实习就在这儿的,当然亲,我可是被他们所有人排挤欺压。”
许楠:“怎么会?就你一个女孩子。更该多照顾你一些。”
郁宁馨一撇嘴,突然变了变脸色,学着李睿声调:“……在这里,没有男女之分,你选择穿上白大衣,请收起郁小姐的娇气和脾气,记住你唯一的身份——郁医生。”
许楠先是愣了愣,随即大笑出来:“……太像了太像了!你比我们学校表演系的同学都生动。啊,你又能读医学院,拿手术刀,又有这样的表演天赋,真是太厉害了!”
郁宁馨被夸得三分得意二分尴尬,咳嗽一声,瞧见许楠一脸真诚,而她的笑容,在她眉目如画的脸上那样肆无忌惮地绽开,是这样美丽。郁宁馨竟是看得怔了,直到许楠回身去把烧饼的面胚放进烤炉调温度了,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极低声地自语:“你真好看啊!”
门铃声响,王东第一个冲出去开门,朱建华噗嗤笑了,冲着王东身后:“你激动啥,指不定是查电表的……”
韦天舒:“小纯这次回来,王东这小子对人家的惦记,又死灰复燃了?”
朱建华:“死灰?爱火那是一直都燃得旺旺儿的!只不过,猴子燃烧的都是自己的心!”
他们正说着,王东已经一脸笑容地跟苏纯、凌欢一起从门口进来,李睿回头,朝凌欢、苏纯道:“来得正好。马上就能开吃了。”
凌欢欢呼,苏纯却有些无精打采,旁边王东却兴高采烈地冲她念叨:“苏纯,这几年你在德国,估计都忘了好吃的长什么样了!你猜我今儿买着什么了?”
苏纯却仿佛没有听见王东的念叨,径直朝李睿走过来,抬眼看他:“一会儿跟我杀两盘。”
李睿上下打量她,乐了。:“谁惹你了?”
韦天舒:“遇上不讲理的病人了?”
苏纯出了口长气:“没,我什么时候跟病人置气?工作而已,用得着那么投入么?”
李睿乐了:“有情绪!是……廖主任?”
苏纯扩了扩胸:“老人家又给我上了堂医德课!”
大家都乐了,这会儿,许楠突然插嘴:“廖大夫很好。真的很好,再难有这样的好人了!”
苏纯一愣。
许楠神色无比认真:“廖大夫她救了雨花的命,不只一次。”
苏纯:“不只一次?”
许楠:“如果没有廖大夫那么温柔耐心细心地帮忙劝说雨花爸爸,他当时就要打雨花,后来又发狂地要去找那个男孩子。”
苏纯耸肩:“这也是家长的正常反应。”
许楠忍不住激动:“可是,如果拦不住她爸爸,任她爸爸毁了那个男孩子,雨花会活不下去的。是廖大夫不介意她爸爸态度粗鲁,一点点劝,还跟他聊家常,他才知道了雨花多疼多害怕。是廖大夫说,真的心疼雨花,就是现在什么也不问,不责备,不批评,陪她度过最难过的时候。廖大夫是真的不止给她做成功了手术啊!”
许楠说得脸颊微红,苏纯一时无法回答,旁人也有些愣怔。
李睿拽了拽许楠的的手,许楠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低声地道:“对不起苏医生,我只是……只是觉得,如果医生真的都是廖大夫那样……”她咬了下嘴唇,强笑,“哎,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感谢廖大夫。我……我去看看骨头汤,该好了。”
她说罢快步走向厨房。
李睿想了想,冲苏纯,认真地:“小纯,廖老师是我们心里最好的大夫,不会因为什么病人闹事或者处分有任何改变。这个处分,实在太不公平。”
苏纯叹了口气:“我妈也不是不在乎处分,但是她最难受的还是那个病人一家现在这个样,死的死疯的疯。我就觉得她投入的感情太多,还要让我们一样那么投入……你们觉得,这样对当大夫的公平么?”她说着甩甩头,耸肩,朝韦天舒和李睿笑,“算了,横竖她退休倒计时了,我倒感谢出了这么个事,要不她还是不会退休,还是没时间好好检查身体修养。”
韦天舒:“累一辈子了,正经该回家伺候闺女以后伺候外孙女来得实在。咳,这地球,其实离开谁都一样转的。”
凌欢插嘴:“对了对了,据说新上任的主任刘茂然,学术上很强,两项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基金呢。据说啊,是个超级工作狂,一辈子连婚都没结……”
凌欢话没有说完,只听后面“哗啦啦”一声响,伴随郁宁馨的一声惊呼。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许楠发呆地张着手,装骨头汤底的砂锅已经在她面前的地上砸了粉碎,热汤四窜。
许楠大约是被郁宁馨眼疾手快地往后拉了几步,并没有汤撒在她身上。只是突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过来,许楠一个哆嗦,茫然地就蹲下,身手抓向了碎裂的砂锅。随着李睿一声“楠楠小心!”碎裂的尖棱已经刺进了她的手心,献血瞬间地漫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