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迷上了飞刀,每天吃了晚饭都要去校院东南角里练上半小时。十几天下来,离那树三米,十刀能有两三刀扎上了;但都扎得比较歪,只偶尔有一刀扎得正一点儿。山子心里的成就感就更大了一些。他想,工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苦练,总会练成的。自己虽然达不到那个红衣女孩的水平,也没有她那么高的武艺,但总会有长进的吧。练了一个多月,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有好几次,山子想把这个秘密告诉最要好的朋友大虎,但考虑再三,还是没说。
记得大虎曾教过他一个成语,叫守口如瓶,那自己这次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吧。
山子学那些武林豪杰、英雄好汉,把刀子放在了枕头下边的褥子下边。还有一个成语,叫枕戈待旦,自己这就叫枕戈待旦吧。
但是没过几天,出事了。
这天下午第四节课去歌咏队练完歌回到宿舍,坐在床沿上,山子习惯性伸出右手去摸枕头下边,却是平平的。他一惊,掀开枕头,再掀起褥子一看——刀子不见了!
他不敢问任何人。而且他发现,周围的几个同学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瞅着他,都不说话。
他觉得不大对劲儿:显然,同学们都看到了那把刀子。
过了一会儿,大柱来到了他面前:“山子,来,有点儿事。”
山子跟着大柱出了宿舍,一直来到了屋山墙东边。已有两个男同学站在那里,一个是班干部大贵,一个是矮墩墩的小胖。三个人都是一脸的严肃。
大柱先开了口:“山子,你说,你的刀子从哪儿来的?”
山子一听就知道刀子被他们拿去了。他本想说刀子是从家里拿来的,又一想:不行,如果他们去找爸爸,问你们家为什么有这么一把刀子,那麻烦可就大了。于是,灵机一动,说:“捡的。”
“捡的?”三个人显然不信。
大柱问:“从哪儿捡的?”
山子本想说在路上捡的,可他们肯定不信:当地农民,没人会用这样的刀子。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找到那把日本旧战刀的废铁堆,就说:“我从废铁堆里捡的。”
“哪个废铁堆?”
“东湾公社的。”
“你什么时候捡的?”
“去年十月份,大概是秋天,记不清了。”
三个同学还是不信:从废铁堆里捡的肯定是旧的,而这把刀子,明明很新。
三个同学不问刀子的来历了,又问:“你藏着凶器,准备干什么?”
“这,这怎么是凶器呢?”山子吃惊地说。
“不是凶器,那你说是什么?”大柱问。
“刀子不是凶器,又是什么?”小胖跟上一句。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把山子问懵了。特别是大柱,比山子大三四岁,个子也比山子高出一头还多,是个成年人的身架子了,站在山子面前,本身就有不小的威慑力。
山子猜不出他们想干什么,但他一口咬定,刀子就是自己捡的。
大柱又换了一个问题:“你把刀子放在枕头底下,准备干什么?”
“玩。”
“什么?玩!一把刀子有什么可玩的?你蒙鬼去吧!”
“真是拿来玩的。”
班干部大贵换了很和气的口吻:“山子,你老老实实地说了就没事了。都是同学,我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山子心里一动,一时冲动都想把自己练飞刀的事告诉他们了。可又想,不行,不行,飞刀还没练成,这个秘密,对谁也不能讲。
大柱见山子低着头不说话,以为他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就说:“山子,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又补充上一句,“你说了实话,什么事都没有。”
一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山子顿时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县公安局看守所的墙上才写这八个大黑字呢。
山子有点儿生气地大声说:“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
“嗨!我说山子,你人不大吧,鬼心眼儿还不少呢!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我问你,你拿这把刀子,想捅谁?”大柱双手叉腰,往前迈了一步。
班干部大贵猛地拉了大柱一把,本来想阻止他的,可他已经说出来了。
“我,我怎么会捅人呢?”山子吓得瞪起眼来了。
“你不想捅人,刀子磨得那么快、那么亮干什么?”
“削铅笔。”
“削铅笔?用得着那么大的刀子吗?这叫七首,你知道不?”
山子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个字“不念
,念
。”
“好,算你识字多。快回答我的问题吧!你到底想捅谁?”
“我谁也没想捅!”
“那,你说,你跟谁有仇?”
“是啊,山子,你跟谁有仇?”小胖子随声附和。
“我,我跟谁都没仇!都是同学,都挺好的,我怎么能跟同学有仇呢?”
见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班干部大贵说:“山子,反正我们都跟你谈了,说不说实话,你自己想想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们。早点儿说,对你有好处;说晚了,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山子想起了电影里公安人员审讯美蒋特务时说的话:“早坦白,早宽大;晚坦白,晚宽大;不坦白,不宽大。”
山子不说话了,他又想起了一句话:“言多必失”。
三个人互相使个眼色,想先结束这第一次谈话了。
临走,大柱又扔下一句话:“山子,我实话告诉你吧,刀子,不,匕首,我们已经上交给汪老师了!”
这句话像一个闷雷,在山子头顶上轰地炸响了。
这一天,山子坐立难安,时时刻刻都在想象着汪老师会怎么批评自己。但汪老师并没找山子。
吃过晚饭,上自习之前,小胖又把山子叫到了教室西侧一簇黝黑的柏树丛旁。
大柱和班干部大贵已经等在那里。
大柱开门见山:“山子,刀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你!”大柱怒不可遏,“你装糊涂是不是?下午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一是,你跟谁有仇?第二是,你想拿刀子捅谁?”
山子委屈得泪一下涌了出来:“我跟谁也没仇!我谁也不想捅!”
“你别拿哭吓唬人!别以为你哭了,我们就害怕了!我告诉你吧,我们不怕!还有,你别以为你作文写得好,老师就会偏向你,这事就能蒙过去了,没门儿!”
山子止住哭泣,吸吸鼻子,说:“老师从来没偏向我。”他本来想说,我作文写得好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有本事,你的作文也得80分以上呀!凭什么说老师偏向我!但他不敢说,看大柱那个凶样,要是说了,非得挨揍不可!他现在,已经,已经……山子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成语:恼羞成怒!对了,恼羞成怒!
山子想起来了,那天郭老师讲评作文《我的父亲》时,先表扬了山子和几个同学的作文写得怎么好怎么好,之后,又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同学。
郭老师说:“有一个同学在作文中说自己的父亲,”郭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色厉内荏”四个字,“可能有的同学还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念。”他在“荏”字的上边写了拼音“rěn”,有几个同学就跟着念出来了。“对,念rěn。那么,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呢?”
山子犹豫了一下,见别的同学都没举手,心想,别显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就没有举手。但郭老师朝他微笑了一下,问:“山子同学,你知道吗?”
山子站起来,说:“色厉内荏,是外强中干的意思。”
同学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郭老师点点头:“对了!请坐!”又说,“用这个成语来描述父亲,肯定是不合适的。这位同学可能是想说自己的父亲外表比较严厉,但内心里对孩子还是疼爱的,可用词不当。”
下了课,山子转回身时,发现大柱气得脸色发青,面前的作文本有撕过的痕迹,有一团纸正攥在他的手掌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老师刚才说的那篇作文是大柱写的。
现在想来,是不是自己那天说了个“外强中干”得罪了大柱呢?可话说回来了,我又不知道那篇作文是谁写的,郭老师也没点大柱的名字。就词讲词,很给大柱留面子了。你乱用成语,还怨得了别人么?
这时,上自习的预备铃响了,山子回头看了一下,心里顿时一阵轻松。但大贵却把手一摆,说:“我已经跟班长说了,我们四个不上晚自习了,今天专门解决你的问题。”
第一节晚自习都下了,大贵、大柱、小胖三个人仍然什么也没问出来。三个人累得够呛,轮流去撒了尿,回来继续问。山子晚饭时喝了不少玉米面糊,这会儿憋得难受,说也要去厕所,但他们不让他去。
山子一口咬定自己没有仇人,也不想捅谁。
三个人一时没了办法,却仍不甘心。
大柱说:“那,你总得有个说法吧,你枕头底下放了把刀子,到底想干什么?别想用‘削铅笔’来蒙混过关!”
山子想了想,才说:“我每个星期四早上回校的工夫,天太早、太黑,我怕路上有狼,用它来壮胆的。铺子庄南边的苇子沟里有狼,有好几个人看见过。”
这个理由一下子使三个人愣住了:他们根本没想到山子会讲出这么一个理由来,而且,这个理由似乎挺充分。
三个人还有作业没做完,只好暂时放过了山子。
山子都快尿到裤子里了,急忙去了厕所。那泡尿,尿了足有四五分钟。尿完了,觉得痛快多了,轻松多了。
山子回到教室,往座位上走时,只觉得好多同学看自己的眼神都很异样。
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山子想着想着,泪就不住地流了下来:自打上小学,自己在班上一直都是好学生,老师喜欢,同学们也喜欢。没想到刚上了初一没几天,竟然成了一个被批判被审查的“坏学生”。他想娘,想爸爸,想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扑在娘的怀里大哭一场。又想姐姐,要是姐姐在这个中学当老师,大柱、小胖、大贵,还有小歪,敢这么对待自己吗?
尽管山子只是悄悄地流泪,但还是发出了轻微的抽泣声。一个男同学听见了,没好气地说:“哭什么!哭丧吗?要哭出去哭去!”
吓得山子不敢哭了。
大虎不满意地说:“你的声音比人家大多了!”
那个同学说:“碍你什么事了?狗咬耗子!”
一个男生插嘴道:“狗咬狗,一嘴毛!”
同学们都没睡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班长大旺不得不发话了:“不准再说话了!都老老实实地睡觉!”
星期二下午的三、四节课是自由活动时间。小胖把山子叫到了教室门外,说大贵和大柱找他。
山子跟着小胖往西走,看见大贵和大柱站在教导处楼前的那几棵大杨树下。他们的身后,是长得很旺盛的柏树丛。
“山子,上次我们问你的问题,你想好了没有?”
“我不是回答你们了吗?”
“咦,你这人,吃了蒜还不觉辣呀?你给我装糊涂是吧?”大柱按捺不住,瞪起了眼,攥紧了拳头。
“别别!”大贵制止了他,又对山子说,“这件事情的性质是严重的!刀子是凶器,你一个学生不能带到学校来。”
“这样吧,山子,”大柱换了比较温和的口气,“既然你不愿说,那就写一份检查吧,把事情写清楚。现在回去就写,晚饭之前交给我们。”
什么?写检查?
“行了,我们也不跟你啰唆了,回去抓紧时间写检查。一篇作文都写四五页,写个检查,该没多大困难吧?”
“轰隆隆——”
打雷了,还挺响。大柱、大贵、小胖都吃了一惊,但山子却像没听见。
一串惊雷过后,起了风。风刮得尘土飞扬,地上许多树叶子都被卷上了天空。杨树叶子也哗哗啦啦往下掉。
山子抬头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空中布满了灰黑色的浓云,而且压得低低的,就在树梢上急速地移动着,翻卷着。云中不时地亮起一束束闪电,就像几条银龙在云中翻腾飞舞。
“嘎啦啦——”
这次的雷更响,是霹雳。山区常有这种如炸弹爆炸的雷,而且每年都劈死过人。在树底下站着,尤其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