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使我“受宠若惊”了!我这十四年来差不多没有发表什么新诗;有时候,偶然写了一两首,或者寄给朋友看看,或者送给办杂志的朋友去填空白,从来没有收集过。我总觉得新诗的运动已有许多新诗人在那儿努力了,用不着我这“缠过脚的女人”去参加了。所以这十四年来,我自己只作自己的诗,好和歹我自己知道,我从不希望别人学我的诗,正如我不希望我自己学别人的诗一样。我万想不到陈子展先生会提出“胡适之体”来讨论,使我又无端挨了不少的骂。
挨骂是小事,子展先生的好意是我应该感谢的。他说:
胡先生呵,你不要说“提倡有心,创造无力”。我很希望你仍旧拿出先驱者的精神,在新诗上创造一种“胡适之体”。这在你的前途上打算似乎不失为一条路,在新诗运动上也不妨做一条路,许多路中的一条路。便是失败,也可以告诉无数的来者“此路不通”!(《申报文艺周刊》第六期)
使我感觉兴趣的,是陈子展先生举的“胡适之体”的例子。他举的是我去年在空中写的《飞行小赞》,各报引此诗颇有脱误,我把它抄在下面:
看尽柳州山,
看遍桂林山水,
天上不须半日,
地上五千里。
古人辛苦学神仙,
要守百千戒。
看我不修不炼,
也腾云无碍。
子展先生说:
像《飞行小赞》那样的诗,似乎可说是一条新路。老路没有脱去模仿旧诗词的痕迹,真是好像包细过的脚放大的。新路是只接受了旧诗词的影响,或者说从诗词蜕化出来,好像蚕子已经变成了蛾。即如《飞行小赞》一诗,它的音节好像辛稼轩的一阕小令,却又不像是有意模仿出来的。
其实《飞行小赞》也是用《好事近》词调写的,不过词的规矩是上下两半同韵,我却换了韵脚。我近年爱用这个调子写小诗,因为这个调子最不整齐,颇近于说话的自然;又因为这个调子很简短,必须要最简炼的句子,不许有一点杂凑堆砌,所以是作诗的最好训练。我向来喜欢这个调子,偶然用它的格局做我的小诗组织的架子,平仄也不拘,韵脚也可换可不换,句子长短也有时不拘,所以我觉得自由的很。至少我觉得这比勉强凑成一首十四行的“桑籁体”要自由的多了!
以上说的只是要指出,子展先生说的“胡适之体的新路”,虽然是“胡适之体”,而不是“新路”,只是我试走了的一条“老路”。我自己走我的路,不管别人叫它新旧,更不敢冒充“创造”。我曾屡次说过:“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练的细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会‘熟能生巧’:这一点工夫到时的奇巧新花样,就叫做创造。”现在有许多人,语言文字的工具还不会用,就要高谈创造,我从来没有这种大胆子。
我借这个机会,要说明所谓“胡适之体”,如果真有这个东西,当然不仅仅是他采用的什么形式,因为他作的诗并不限于《飞行小赞》这一类用词调做架子的小诗。“胡适之体”只是我自己尝试了二十年的一点点小玩意儿。在民国十三年,我作我的侄儿胡思永的遗诗序,曾说:
他的诗,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注重意境,第三是能剪裁,第四是有组织,有格式。如果新诗中真有胡适之派,这是胡适之的嫡派。
我在十多年之后,还觉得这几句话大致是不错的。至少我自己作了二十年的诗,时时总想用这几条规律来戒约我自己。平常所谓某人的诗体,依我看来,总是那个诗人自己长期戒约自己,训练自己的结果。所谓“胡适之体”,也只是我自己戒约自己的结果。我作诗的戒约至少有这几条:
第一,说话要明白清楚。古人有“言近而旨远”的话,旨远是意境的问题,言近是语言文字的技术问题。一首诗尽可以有寄托,但除了寄托之外,还需要成一首明白清楚的诗。意旨不嫌深远,而言语必须明白清楚。古人讥李义山的诗“苦恨无人作郑笺”,其实看不懂而必须注解的诗,都不是好诗,只是笨谜而已。我们今日用活的语言作诗,若还叫人看不懂,岂不应该责备我们自己的技术太笨吗?我并不说,明白清楚就是好诗;我只要说,凡是好诗没有不是明白清楚的。至少“胡适之体”的第一条戒律是要人看得懂。
第二,用材料要有剪裁。消极的说,这就是要删除一切浮词凑句;积极的说,这就是要抓住最扼要最精采的材料,用最简炼的字句表现出来。十几年前,我曾写一首诗,初稿是三段十二行,后来改削成两段八行,后来又删成一段四行:
放也放不下,
忘也忘不了:
刚忘了昨儿的梦,
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
最后我把前两行删了,只留最后两行。我并不是说,人人都该作小诗。长诗自有长诗的用处。但长诗只是不得不长,并不是把浮词凑句硬堆上去叫它拉长。古人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才是剪裁的真意义。
第三,意境要平实。意境只是作者对于某种题材的看法。有什么看法,才有什么风格。古人所谓“诗品”,如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大概都是指诗的风格。其实风格都是从意境出来;见解是因,风格是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一种意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一种意境。“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又是一种意境。“人散庙门灯火尽,却寻残梦立多时“,又是一种意境。往往一个人在不同的时代可以有不同的意境:年龄、学问、经验,都可以影响他对于事物的看法。杜甫中年的诗和晚年的诗风格不同,只是因为他的见解变了,意境变了,所以风格也变了。在诗的各种意境之中,我自己总觉得“平实”、“含蓄”、“淡远”的境界是最禁得起咀嚼欣赏的。“平实”只是说平平常常的老实话,“含蓄”只是说话留一点余味,“淡远”只是不说过火的话,不说“浓的化不开”的话,只疏疏淡淡的画几笔。这几种境界都不是多数少年人能赏识的。但我早说过,我只作我自己的诗,不会迎合别人的脾胃。这几种境界都不是容易做到的,我决不敢说我近十多年来的诗都做到了这种境界。不过我颇希望我的诗不至于过分的违反我最喜欢的意境。例如徐志摩死后,我只写了这样一首诗:
狮子
(志摩住在我家中时最喜欢的猫)
狮子蜷伏在我的背后,
软绵绵地他总不肯走。
我正要推他下去,
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
一只手拍着打呼的猫,
两滴眼泪湿了衣袖:
“狮子,你好好的睡罢。
你也失掉了一个好朋友!”
就在一种强烈的悲哀情感之中,我终觉得这种平淡的说法还是最适宜的。又如我写的《第五十九军抗日战死将士公墓碑铭》:
这里长眠的是二百零三个中国好男子!
他们把他们的生命献给了他们的祖国。
我们和我们的子孙来这里凭吊敬礼的,
要想想我们应该用什么报答他们的血!
这里固然谈不到“含蓄”,至少还是“平实”的说话。又如我上文引的小诗:
刚忘了昨儿的梦,
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
这样的写情诗,少年的新诗人当然感觉“不过瘾”。但我自己承认我受的训练只许我说这样平淡的话。
我举这几首诗做例子,并不是说他们都是好诗,只是用他们表示我自己努力的方向。这个方向在《尝试集》的后期已大致决定了。《尝试集》的诗,我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是许多选新诗的人不肯选的。那一首的题目是《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这诗的意境颇近于我自己欣羡的平实淡远的意境。十五年来,这种境界似乎还不曾得着一般文艺批评家的赏识。但我自己并不因此放弃我在这一个方向的尝试。我在十五年前曾说过:
醉过方知酒浓,
爱过方知情重:
你不能作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梦与诗:《尝试集》九二页)
所以我近年只作我自己的诗,从不想劝别人作我的诗,也不妄想别人喜欢我的诗。今天我一时高兴,谈谈“胡适之体”是什么,并不是宣传什么教义,只是要报告胡适之至今还在尝试什么小玩意儿而已。
二十五.二.五
(原载1936年2月21日《自由评论》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