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霞宫。
清冷如昔。她在与不在,都是无碍。
可是。
她终于回来了,回来了。
站在凤霞宫的宫门口,林清婉笑得越发地柔软。
二日后。
亭心湖中,荷花亭亭玉立,花骨未开,含苞待放的样子更有一番风情,氤氲水雾中,有清幽的荷香弥漫空中。
此时,十五将至,明月当空。
长夜未央。
林清婉临水而立,闭上双眼,贪婪得深吸一口气,唇边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四周寂静,即使林清婉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个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那步子很沉,像是有滔天的怒火隐藏在心底,得不到宣泄。
“皇上这么想臣妾?”林清婉款款转身,秋水般的剪瞳里笑意涟涟,水色一般清澈宁静,却全部消散在讥屑的眼神里。
四目相对。算是林清婉从咸园回来后,第一次见到慕容云澈,竟是如此地不愉快。
慕容云澈猛然扣住林清婉的皓腕,手掌异常灼热,眼中的怒火愤然而至:“告诉我,冰蝉玉放在哪里?”
林清婉淡笑依旧。
手腕上已然是一圈淤青色,但她仿佛未曾觉得痛,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
无人理解,林清婉到底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她竟然敢对慕容云澈出尔反尔。数日前她回宫以后,故意对拿冰蝉玉救霍芷言一事只字不提,仍旧我行我素,任性而为。任谁都猜不透她的心思。
慕容云澈终是等不住了,怒火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他不问她怎样,开口的全是对霍芷言的焦虑和担心。
可林清婉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只是,目光落在慕容云澈的手臂上,久久没有移开。
她不愠不火,直言不讳:“冰蝉玉,我放在咸园里,没带回来。”
慕容云澈瞪大了眼睛,幽冷的眸底,光华清冷如霜,他的表情诧异到了极点,更是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像是要把林清婉的手腕生生捏断。
“清婉,你最好不要和我耍阴谋。”慕容云澈眸光一闪,手一推,把林清婉甩至湖边,冷冷地看着她,似是在警告,“这盘棋怎么下,现在不是你说了算。”
清凉夜空,气氛陡然凝重了几分。
林清婉稳住身形,双目明亮而沉静,无声冷笑:“皇上若不想输的太难看,就请你不要小看臣妾。”
林清婉有所图谋,她答应慕容云澈的事情一定不会食言。但是,同样,她也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她有本事救霍芷言,却不是心甘情愿。霍芷言对她做的那些事情,桩桩件件,记在心里刻骨难忘。如今,霍芷言指望与她,只能说她造化不好,明眼人都知道,只要多拖一天,毒就深一分,就需要多用冰蝉玉一些时日。但很多人不知道,冰蝉玉虽能解百毒,却能令人落下一个病根,且终生难治,尤其是对女子而言。
所以,林清婉从来不随身佩戴冰蝉玉,也因为冰蝉玉,林清婉始终无法真心接纳慕容云澈。那个隐秘,林清婉知道,慕容云澈更是清楚,当初慕容云澈以冰蝉玉作为聘礼赠送与她,林清婉就知个中玄机。这次,无论如何,她不会轻易让慕容云澈称心如意,她就是故意不拿出冰蝉玉,她要慕容云澈自食恶果后悔莫及。
慕容云澈双眸微眯,怒声沉沉:“清婉,你真的是没有感情的一个人吗?所以,你做任何事情都可以狠心无情,不留寸缕余地。但你应该知道,你也有求别人的一天,你不可能永远都那么幸运。”
“就算哪一天我的下场很悲惨,那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林清婉散淡地轻笑一声,一直未染丁点笑意的目光寸寸清冷,冷眼相看,“有感情又能如何,不过是多一段断肠往事罢了。”
林清婉和慕容云澈的身上都流着高贵的血统,她们生来就目空一切,每一次的惨败,都是一次次难言的耻辱,埂在心里,是块隐痛,岂容甘心被对方算计?
慕容云澈不禁怔然,他的眼里,林清婉浅浅地笑望着他,有一种轻蔑的嘲弄,分外清晰。
慕容云澈不悦,眉目微拧,眼神突然转冷:“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掌控一切?你以为朕有求与你,你就可以肆无忌惮?”
林清婉仿若未闻,她抬头看着夜空,一弯冷月孤悬,氤氲着明黄的浅晕。静谧夜色下,林清婉突然敛下所有的浅笑,遥指那弯孤月,少有的认真:“皇上觉得今晚的月亮像不像一把利刀,一如句句伤人的狠话,刀刀剮在心头上,不见伤口,不会流血,却疼痛不已。”
林清婉手一抬,衣袖滑了下来,她那淤青得有些发紫的手腕暴露在慕容云澈的眼前。他心一颤,眼中的心疼和歉意一闪而逝,却未置只言片语。
清冷月色里,林清婉完美的侧脸如此的伤感,她一贯清冷的水眸早已不见冷冽,取而代之是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她微微的低叹声,像锦帕上的阵脚,搁进心底,扎得人坐立难安。
此刻,不知是否因为夜色突然变得迷离,慕容云澈对林清婉生出一种遥远之感,很不真实。
他刻意忽略林清婉手腕上的那圈淤青,顺着她莹白如玉的皓腕,看向夜空,漆黑的夜幕,孤星点点,幽暗而清冷。
慕容云澈的心里倏忽一窒,冷峻的目光渐渐缓和了许多,他握住林清婉的肩膀,动作极轻极柔,眼中的亏欠之色已撤,似是规劝:“清婉,若不是你聪颖黠慧,朕断不会为你倾心。自古红颜误国,朕可以宠你怜你,甚至可以爱上你,但不能泥足深陷。你若知我情意,能不能念在你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让我省省心。”
这算是慕容云澈说过的最直白最真心的一段话。
可是,林清婉的心钝钝地疼。
再喜欢她,还是抛却不下江山社稷。是否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令慕容云澈不顾一切地去怜惜,不计后果,也不问值得与否?
“皇上想试探臣妾有多大方贤慧吗?想看看臣妾是不是和其他女人一样善妒?想看清楚臣妾到底适不适合做上皇后的位置?”林清婉双眼微眨,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轻易地拨掉慕容云澈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掀唇微笑,“皇上想证明什么?爱还是不爱,臣妾的命运都不在皇上的手心里,臣妾是个随性的人,但不代表臣妾可以容忍所有不能容忍的事情,皇上若想省心,就先让臣妾顺心,这样臣妾自然不会为难皇上。”
林清婉脸上的嘲笑那般触目惊心,像地狱里邪魅妖艳的彼岸花。
慕容云澈面冷如霜,重声:“清婉,你当真如此倔强?”
林清婉静静地看着慕容云澈,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她朱唇微启:“等月圆之夜,臣妾自然会交出冰蝉玉,霍芷言虽然身中剧毒,但一时半刻不会要了她的性命。皇上还记得臣妾和顾雪然在西岭山一带失踪的事情,为什么连大内密探都护不了我们?为什么刺客偏偏是江湖中人?想必皇上已经查清楚了。”
林清婉没有拐弯抹角地旁敲侧击,而是十分地肯定。
慕容云澈微怔,林清婉到底还是知道了。可是他不想再在那件事情多做纠缠,眉目一沉,冷声:“此案已经结案了,皇后何必旧事重提?”
林清婉嘴角轻扬,并无一点笑意:“皇上当然希望臣妾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臣妾想知道的事情,就一定会知道。”
“清婉,你迟迟不愿交出冰蝉玉,就为了求一个已经过去了的真相?你要什么?公允?”慕容云澈幽怨地开口,似嗔似笑,“真还你一个公道,过去的一切就可以重来吗?朕知道你在凌国所经历的一切,所认识的人,都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朕自知愧疚与你,日后,朕定会补偿你。但如今尘埃已落定,你为什么一定要掀翻那些事情,那样做,除了顺你一口气外,还能有何意义?”
慕容云澈果然偏心,他为了保护霍芷言,竟然可以纵容她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林清婉在心底暗自冷笑,何其心痛。
林清婉的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冷笑荡在唇边:“皇上口上说可以宠着臣妾怜着臣妾,可是,为什么,还未转过身去,皇上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任由霍芷言取臣妾的性命,却不闻不问?”
被林清婉一语道中,慕容云澈默然无言。
他垂下眼眸,避开林清婉灼灼的目光,于是,便没有看见林清婉眼中闪过的那丝哀凉。
“大概皇上也想借她的手了结了臣妾。”林清婉语珠缓慢,波澜不惊地款款道出,刻意隐下了那其间的悲凉。
不知为何,此刻月色清朗,原先晦暗难明的光晕突然清辉闪耀,像林清婉无可搁置的哀伤,铺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慕容云澈陡然一惊,诧异万分,后背渐渐湿透。林清婉眼中冷冽的寒光,夹着怨恨,失望,不解,痛楚,一股脑得全砸在他的心上,让他无力反击。他在林清婉紧迫的逼视中,慢慢地低下头去。
事隔多时,他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她故意不说,就是想看清楚他到底会怎样做,终究,和她揣测中的并无二致。
但,为何,还会觉得失望?
林清婉狠狠吸口气,蓦然发现心那么地难受,像有什么东西勒住了一般,紧得无法喘息。
“可是,顾雪然呢?他是无辜的,不是吗?难道因为他钟意于臣妾,皇上连他也可以牺牲,全然忘记了今日之祸全是皇上一手酿成。”回忆如旧时光,一一在林清婉脑海里闪现,慕容云澈叫顾雪然做什么,他从来不会拒绝,林清婉感叹他怎么会如此愚忠。她悄然叹息,无比凄凉地问,“一个霍芷言,值得你放弃我和顾雪然吗?”
慕容云澈缓缓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林清婉,一向阴鸷的冷眸难得温和宁静,神色颓然:“清婉,那你告诉朕应该怎么做,说出去让天下人耻笑吗?嘲笑朕连妃嫔间小小的宫闱之争都摆不平,嘲笑朕识人不清?清婉,朕何尝不知道芷言有今日全是她罪有应得,可是朕无法漠视,眼下,朕能为她争取一线生机,你要朕置之不顾,朕做不到。”
林清婉目光凝在慕容云澈的眉心,薄唇一扬:“那臣妾呢?臣妾就活该被那般对待吗?”
林清婉能够理解慕容云澈,但是无法原谅他知晓一切后仍可以那么的漠然。他到底有没有当她是他的结发妻子,林清婉很想知道。
但她不敢问,她没有问。
“你身陷险境的时候,朕远在千里,无力帮你,但并不代表朕任你自生自灭。你明白吗?”
慕容云澈撤下了眼中所有的凌厉,他无助的样子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他伸手想拥林清婉入怀,却被她冷冷挡开。
她说:“慕容云澈,你口口声声说的夫妻情分,原来只是这样,只是一句无可奈何,一句无可奈何。”
林清婉不断地重复着,不可抑制地大笑,忿然指着凤霞宫宫门口的方向,愤怒地瞪着他,目光猩红:“你走。”
慕容云澈面容僵硬,显然被林清婉吓到了,他深望她片刻,终是无言离开。
林清婉颓败地跌坐在湖边,纱裙落入湖中,狼狈的样子分外地凄惨。她眼窝深陷,目光空洞,迷惘和悲伤在心底汇聚成狂风暴雨,轻易地,将她淹没。
许久。
月隐星稀,天边,曦光浅淡,丝丝白光似要穿破暗夜的笼罩。林清婉坐在亭心湖旁,竟是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