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安到西安,必经由共产党陕甘宁边区控制的延安县地界和由国民党控制的宜川和甘泉地界。在国共交接的一个地方,高振麟上缴了路条之后,徒步进入国民党统治区。
这是一条通往西安的路,是高振麟走在国共之间的路。
从国民党统治区到西安,仍有三百多里地,这个地段,时常有国民党围剿延安的部队出没,还有当地的土匪和装扮成平民的“汉训班”特务现身,道路并不好走。高振麟外表轻松,内心却警觉异常,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提高了警惕,每走一步都怕露出破绽。
走在崎岖、蜿蜒的土路上,放眼望去,视线之内一片荒寂,阒无人烟。
陌路孤独,过了许久偶有经过的行旅,匆匆打量他一眼后,也不会再多注意,人们都在径自赶着自己的路。中午时分,肚子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窝头,咬了一口,很难咽下去。想喝水,又没有水可喝,只能一边干啃着一边赶路。
吃饱了,步行不到半个小时他进入了国统区。只见有一个人朝着他横走过来,那人和他并排走了几分钟,边走边偷瞥他。高振麟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故意视而不见,步伐还是先前的节奏。相反,那人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在他后面大概跟了一里地就不见了。他想回头看,又强忍自己不再回头,继续往前走。
裹着一身的黄土,在黄昏的岑寂中到达一个小镇,他找了一个小旅店。解开身上的包裹,他从里面掏出钱,说是住一宿。掌柜拿着银圆,要给他旅店上房,他摇头拒绝。掌柜的刚想开口劝他,他又点头答应了。因为太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让他第一天就感到了体力不支,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晚。他选了一间靠里的房子,就跟着伙计去了后面的院子,房间在东边一排房子的最里面的拐角处,刚好在L形的下角。
进到房间,伙计给他送来一壶暖水,他先是洗了把脸,然后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喝。很烫,但喝进去之后,热乎的肠胃立马加快了蠕动,饥饿感随之而来。走到屋外,把伙计叫来要他送晚饭。伙计问他想吃什么,因为有一些钱,他想点些好菜,美美地吃一顿,但又怕引起伙计的怀疑,就只要了一碗胡辣汤,说是自己带着干粮。伙计应声出去后,他关上房门,四下打量起房间:左右是用厚重的木板间隔的,隐约听见右边房间有个女人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然后是一个男人闷声闷气的回应。他蹑手蹑脚走到房间的左边,耳朵贴住木板,那边没有一丁点儿动静,看样子是还没人住,这才稍微安心。轻轻转身,借着油灯看清自己晚上要睡的床铺,灰蓝色粗布床单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床色彩艳丽的大花被,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把鞋子脱掉,脱袜子时,看见脚上已经有了血泡。他准备倒一盆热水,烫烫脚,舒缓一下,以备明天赶路。刚要起身,就听到有人敲门,身体一颤,他嘴里发涩地问:“是谁”,外面的回答声音是伙计的,他这才想起刚刚叫了伙计送饭,忙跳过去开门,伙计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胡辣汤,还有一碗酱羊肉和几个白面锅盔。他咽着口水,问伙计是不是送错了。伙计说没送错,是一位先生要他送来的。
饭菜放到屋里的桌子上后,伙计谦恭地退出去,顺手把房门关上。看着托盘里热腾腾串着香味的食物,他纳闷儿地坐下,琢磨着这是怎么回事儿。把自己从进旅店到现在的所有行为回想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疏忽的地方后,才慢慢从包袱里拿出窝头,狠劲咬了一口,伸出手端起胡辣汤“呼噜、呼噜”就着窝头咽下去,没有碰那碗酱羊肉和锅盔。刚吃了几口,就听到有人敲他的房门。他把碗放到桌子上,把窝头也放进碗里,轻轻起身走到房门口,定定神才打开房门。影影绰绰的夜光下,他看不太清来人的模样,随后就迅速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嘴角往上一翘,不以为然地笑笑,把他让进屋。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那人开口问,地道的东北话。问他的时候,眼里尽是不确定的怀疑。
“西安。”高振麟说出目的地,“哎,我说王家春,刚进入你的地界怎么就有人跟踪我?”高振麟脸部肌肉紧绷,冷冷地上下扫视着王家春。王家春比高振麟稍矮但是很健壮,肩膀宽厚,说话的口吻非常冷静,这种冷静看上去就比高振麟要显得成熟和老练。两年多不见,王家春并没什么变化,高振麟打量着他说:“你没怎么变啊,看来过得不错嘛。”
“没变?吃不好、睡不好的,还没变?上头三天五日下令追查‘古城’呢。”这是高振麟第二次听说“古城”这个人。第一次是听冯劲松说:“你在西安,由‘古城’领导,他也会给你情报。”他想问王家春了解“古城”多少,又怕引起他的怀疑,就没问。王家春回到先前的问题,“是谁派你去西安?”
“还有谁?组织啊,延安方面。我说,你们怎么把高振麒给整死了啊?”
“要‘高振麒’不断给延安提供情报,追查‘古城’又没有进展,烦心啊!而且你也已经在延安站稳了脚跟,所以用不到‘他’了。”
“站稳脚跟?”高振麟咬了咬后牙槽,冷笑道:“把他除掉,你们没有想到延安把我派回来吧?”
王家春无奈地点点头,不说话,和高振麟之间暗含着对峙。他们同是“汉训班”出来的,可眼下两人的关系有些微妙。王家春的缄默应验了高振麟最开始的担忧,他低头看着地面,等待王家春开口。
“你身上有钱吗?”王家春问他。
高振麟点点头:“有一点儿钱。”
王家春从身上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给高振麟,说:“拿着吧,五十块大洋。到了西安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见老曹。”又问:“那我们在延安的人知道你走了吗?”高振麟摇头。两人又滑话了。屋里静寂,只隐约听见隔壁女人埋怨的嘀咕声,反显得他们这个房间更加岑寂了。王家春有些按捺不住,“我是在这儿附近执行任务,碰巧遇见你了。”
“你的任务就是把要去延安的学生拦截下来,然后对他们进行培训,再让他们进入延安?”
“这个你也知道?”
“知道一些。可你们不知道,这些学生到了延安就会主动自首,你们这样做根本没用。”
王家春无奈地笑笑,暗光里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早说过这样不行,可是戴老板压着毛人凤执行,毛人凤又逼着老曹……唉,上峰急于想让我们的人潜伏延安,我们有啥法子?”
高振麟铁青着脸问:“有个重要的事情,有个叫甘南山的人你记得吗?就是我们二期的。”
“记得啊。他怎么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抓了,被抓之后还来指认我。很多人因为他而被抓了。”高振麟没说是在大年初一自己的新婚之夜被甘南山指认的。
王家春惊讶地张大嘴,随后又恍然大悟道:“原来问题出在他这里。上头一直在追问此事呢!原来是甘南山这小子啊!”
高振麟严肃地说:“你得让人查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的甄别和指认,很多人已经被抓了。我是侥幸才过关的。”
听高振麟说他是侥幸过关,王家春对他的怀疑又加深了,“你能侥幸过关,为什么其他人过不了关?你真的是因为高振麒的死才被派回来的?”
“你不相信?”高振麟直直看他一眼,讥诮地一笑,端起胡辣汤碗,窝头已经泡散,好像味道更鲜美。直到把整碗的胡辣汤吞了下去,高振麟才抹着嘴巴说:“真好吃啊。两年多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馋死我了。”然后他用冷淡又不屑的眼光打量王家春,像是用自己的脑电波扫描了王家春的大脑一遍,“你怀疑是我出卖了甘南山和其他人保住了我自己?”
王家春确实是这样看待高振麟的,但他还是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他,“你赶紧吃吧,酱羊肉和锅盔是我买给你的。看你像个叫花子一样,估计没钱吃好的吧?”
一碗胡辣汤、一个窝头吃下去高振麟觉得真是没吃饱。王家春笑笑,意思让他赶紧吃。拿起羊肉撕着放进嘴里,高振麟脑子里突然想到晓光。每次晓光看见别人有点心和糖吃的时候,回家总是缠着他要。看见别人吃好吃的,就嚷嚷要吃肉。晓光!他默念了他的名字,又想到晓光长大后知道是国民党杀害了他亲生父母的真相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赶紧摇头,甩开这个想法,至少在王家春跟前不能流露出来。
“你走了,那孩子怎么办?”王家春问。
他说那孩子,当然是指的晓光。高振麟说:“交给农校的政委抚养。”
“看来他们是准备长期要你在西安了。”王家春若有所思地说:“你这样回来,是没有完成任务。你想,当初让你进入延安,一是留下晓光做你的掩护。二是让你加入共产党和那姓杨的套近乎,不是因为这个,那姓杨的母女早被北平站抓了。三是要高振麒不断提供情报给延安。有了这三道保险,最后你还是被派回来了,等于又重新回到了零点,上头肯定放不过你。”
“啪”的一声,高振麟把羊骨头摔在桌上,王家春注意到高振麟的手指变得比以前粗糙了许多。高振麟怒气冲冲地说:“我他妈的还想问,是谁把高振麒给弄死的?让共产党派我回来续上这条情报线的呢?”
王家春愠怒道:“你去问上头去。跟我嚷嚷什么?”
他还想接着教训高振麟,此时外面有人敲门,王家春说“进来。”高振麟看着进来的人,来人睃了一眼高振麟,王家春知道有话跟他说,起身出了屋。
来到屋外,那人轻声说:“有个人好像是延安的,跟着他。”眼睛看着屋里的高振麟,“要不要干掉那个人?”
王家春警觉地问:“那个人看见我和他在一起了吗?”
“应该没有。他就一直在旅店外面转悠,可能是想进来。”
“进来?”王家春想了想,“不会。应该是护送他的人,也可能是跟踪他的人,好回去汇报。去吧,有情况及时报告。”
重新回到屋子,王家春见高振麟专心吃着桌上的那碗酱羊肉和几个锅盔。“你吃,我跟你说事。”王家春说,“有人跟踪你,我手下的人确认是延安的。”高振麟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继续吃。看见高振麟的吃相,王家春不忍再责怪,就说:“还说请你喝酒,现在有人跟踪你,那就等到了西安我们再补上吧。”
嘴里嚼着食物,高振麟含混地说:“你去吧,到西安我们再聚。别让他们发现你和我接触。”
王家春悄悄退出屋子。
人一吃饱了马上就犯食困,何况今天高振麟走了几十里地,倦意、睡意控制了他。他把托盘放到门外,插上门闩,脱掉外衣,打开被子盖在身上,眼帘就像刷过胶水一样,瞬间就上下粘在一起,呼呼大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油灯已经熄灭,他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到怀表,又伸出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包,从包里拿出手电筒打开,看怀表上的时针,已经四点过了。关上电筒,在黑夜里眼前浮现出杨红叶哄晓光睡觉时的情形,他眼睛有些湿润,再回想起昨晚王家春的出现和他说的每一句话,知道国民党军统西安站对自己已经有了不信任。
重新合上眼睛,高振麟又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放亮。一个激灵,高振麟拿起怀表看了下时间,已经六点过了,于是像触电一样跳下床,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从包里拿出毛巾奔出去洗漱。
几分钟之后他已经走出旅店,迎着朝阳往前赶路。
七点半的时候王家春来到旅店,掌柜告诉他高振麟已经走了。王家春惊诧地瞅着掌柜,没明白高振麟干吗要悄悄走掉。看见王家春走出旅店,一直远远地暗地里护送高振麟的情报处的同志松了一口气,他对王家春的出现颇有怀疑,急急跑到汽车站坐车去撵高振麟。
回到住所,王家春立马要自己的手下开车回西安,汇报高振麟的事情,他把自己的怀疑写成书面报告向站长汇报,又立刻派手下装扮成商人去延安除掉甘南山,这是他眼下的首要任务——不除掉甘南山,打入延安的军统人员随时都可能被认出而被抓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