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瑜剪发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小学快毕业,要升初中。宋瑜剪发和安全无关。她拿着一本《大众电影》,翻开其中的一页,问我那个女演员像不像她。那是一个穿着大红毛衣的女人,一头齐耳的短发烫成了大波浪,圆脸翘鼻,一张不大不小的嘴,真有点儿像姐姐宋瑜,唯一的区别在眼睛,那女人的眼睛即或在画报上也透出灵动和机敏的光泽,像饱噙着秋水,宁静而迷人,一眼就见到了心底。
“像你。”我说,听了我的话,宋瑜非常高兴,她拿着画报左看右看,说:“真的像我?”我点着头,她再一次对比后说:“可惜头发不像,她的头发多漂亮啊。”我没敢说眼睛也不像。
宋瑜决定去做头。她在星期天上午来到了国营理发店,她手里拿着《大众电影》,跨进理发店后发现人特别多,他们分坐在两排长椅上等待着。宋瑜找到一个靠里边的空位坐下来,她环顾四周,看见理发店里分两侧排列着理发椅,一边五个,十个理发师站在椅侧操刀操剪地忙碌。等到一个客人刚刚离开理发椅,她忙站起来,但理发师回过头并没招她过去,指着等待的一个老头坐上理发椅,宋瑜有点儿尴尬地坐下来。等到一个理发师好不容易向她招手,她坐上理发椅,理发师把蓝色的围布给她围上说:“是把头发剪短?”宋瑜点了点头,她指着《大众电影》那一页说:“我要做这样的头发。”理发师拿着书看了看,自言自语说:“吹是吹不到这样卷的,咋弄的呢?”他自己摇着头对宋瑜说:“这头发我弄不了。”宋瑜站了起来,她没想到等了这样久,却是这结果,她瞪大了眼睛说:“你是理发师呢,你弄不了谁能弄?”理发师白了白眼仁,摊开手说:“我没这样的手艺,你找别人吧。”宋瑜就摊着书问另一个理发师:“你会做吗?”那个理发师像躲病一样躲开她的眼神说:“不会,我不会。”宋瑜大声嚷起来:“谁会做这头啊?”她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理发店,理发师们纷纷凑上前,摇着头说不会,宋瑜失去了耐心,挑衅地骂道:“十个理发师都是吃干饭的啊,连这个都没法做。”她和这个理发店生气,也和自己生气。有个年老的理发师凑上前悄声说:“你找张师傅问问,他年轻,年轻人办法多。”宋瑜注意到整个理发店里只有那个姓张的年轻理发师没凑上来看,他若无其事地理头发,像没事发生一样。宋瑜本打算在店门前把那本杂志撕碎了狠狠摔到地上的,这时候她把希望都寄托在姓张的师傅身上,她托着杂志向他走去,如果他也不行,她就把杂志撕了扔到他脸上。宋瑜站在忙碌的张师傅身边,还是大声嚷着:“十个理发师都是吃干饭的,谁也不会做这头发。”她看见张师傅终于回过头来,他把食指竖在嘴上嘘了一声说:“安静点儿,去椅子上等着。”张师傅有一张消瘦的脸,架一副宽大的近视眼镜,满脑袋头发横七竖八地立着,背微微驼着,倒不像是理发的,十足像电影里落魄的书生,他这模样再把食指竖到嘴上,表情非常滑稽。宋瑜扑哧一声笑出来,就在椅上坐下了。她意识到这个年轻的理发师根本没看她的《大众电影》,甚至也没看她的脸,他是对空气说话呢,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在这里等吧,看你怎么做出这头。看年轻的理发师用一把毛刷清理顾客的残发,他很仔细,把毛刷都伸进顾客的脖子里了,清理完毕,顾客站起来,宋瑜也站起来,该看这理发师的笑话了,宋瑜随时准备着把这本心爱的杂志撕碎,越心爱越要撕,她说不出那股拧着的筋,感觉就是过瘾,解恨。年轻的理发师拿过杂志,拿眼神问她,宋瑜指着有一头大波浪的女演员说:“就这个,怎么样?做不出来吧。”年轻的理发师把杂志还给了她,扭头就去提火炉,宋瑜紧跟着他,见他夹了炭,提着去门外生火,她说:“你这人咋不吭声?做不做得出都说一声嘛,生火干啥?这是六月天呢,你害冷瘟了?”宋瑜说着说着又生气了。理发师还是沉默不语,扭头又进到店里,打一盆冷水放在座前。火已经腾腾地燃起来,他把火炉提进店里,把两把火钳伸到了炉里。宋瑜随他跑来跑去,跟屁虫一样,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大声说:“你这算个啥?死人一个?”这时候理发师才微微笑了笑,让她坐下来。
这个星期天宋瑜重温了她的精彩生活,她成为整个理发店关注的焦点,她非常骄傲,九个理发师,包括正理发的和等候的人都围住了她,他们好奇地看理发师把烧红的火钳伸进水里,再捞出来去卷她的湿发,她整个脑袋都冒着热气。头发做好的时候宋瑜从镜里仔细端详自己,她把头扭来扭去,头发像水波一样卷起了,一浪浪包裹着她的头,衬托着她圆圆的脸。她发现自己太像《大众电影》里的那个演员了,她感动得快要掉下眼泪,她在众人的注视中来到街上,全街的人都在看她,有的摇头有的点头。她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开着屏,管谁摇头点头,所有人看着就行。她特意在街上招摇着走了几圈,遇上熟人问她新款的头发是哪里做的,很漂亮。她得意地说:“国营理发店年轻的张师傅。”她想这一天的所有骄傲都是那个姓张的年轻人给她的,除了密集的头发中那些烫焦的部分,几乎就和那个女演员的发型一模一样了。但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想她以后的头发都找他做,她得清楚他的名字。宋瑜再次回到理发店,她来到年轻的理发师身边说:“喂!你叫啥名字?”理发师仍然专心专意地理着头发,小声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叫张玉琢。”他说。“张玉琢?咋叫个这名字,多拗口啊。”宋瑜说,边上的人听她这样说,都笑出了声,她自己也笑了笑说:“管他叫啥呢,以后我的头都找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