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明康下棋,玉秀就去看电影。她已开始痴迷电影了,晚饭后,她去影院门前张望。电影票非常难买,一天只一场,爱电影的人一早去排队,排到日上三竿,卖票的小窗口给打开,排队的被年轻力壮的一挤,全乱了秩序,玉秀不指望去窗口能买到票,她只在电影即将开始时守候在影院门前,等待那些有急事不能看电影的人把票卖给她。像她这样等票的人非常多,因此能买上票的机会极少有,许多夜晚,她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
上映新片时,票更难买,她等到电影即将结束,守门的人走开后,立即进去看个片尾。许多电影玉秀看过多次,她还是想看,一如既往去候票。再后来,她总结经验,先在电影院门前碰碰运气,看候票的人多,就捏着纸币走向街口,边走边喊:“买票了,谁有票卖。”玉秀的这一行动给她带来过不少好运,但时间不长,别人也学会了,那一条街都是捏着纸币的人喊票。
回到家里,玉秀抱怨说:“康定人真怪,别人做啥他学啥。”
谭明康幸灾乐祸地说:“又没买到票吧。”
玉秀说:“我去街口,他们也跟着去街口,那么多人,买啥票嘛。”
谭明康笑起来,说:“那街口是你一人的啊?”
玉秀看看谭明康,说:“你那个朋友,那个舒勇,往年他还爱送电影票来,现在怎么了?这些年都没见过他人。”
谭明康说:“我看,你这瘾就是他给惹上的。”
玉秀痴迷上电影,谭明康也延长了下棋的时间。各有所好的日子像不动的水,偶尔也争吵几句,不过这争吵不像过去直抵相互的痛楚,造成彼此的伤害,他们后来的争吵像一种生活的习惯,像吃饭时摆在桌上的菜肴,因此这争吵具备某种温暖的特质。
谭明康下棋不用再躲,隔壁周光福是近水楼台,他去周家,或周光福过来,他们一块儿通宵达旦鏖战不休。谭明康已习惯了用力把棋子摔响,他们下棋的时候啪啪的声音不时响起来。那个早晨,玉秀起床给俩孩子做早饭,看见他们还无休止地走棋,玉秀的愤怒简单明快,她直接掀了棋局,周光福站起身就开溜,将出门的瞬间,玉秀把棋盘再一次扔向他,周光福回头看时,谭明康见他的脸色尴尬而又略带讨好,但并不愠怒,这表情让谭明康笑了起来,玉秀也笑。即或这样的怒火也不能再给家庭造成伤害,连周光福本人都不当回事,谭明康一叫,他还跑来,问一声玉秀不在啊,就昏天黑地下起来。
心境一旦安宁,时日就像上足了发条。那一年耀武十四岁,读到了初三。耀文也进了初中。
只是玉秀越来越瘦,实际上自谭明康去内地学习回来,玉秀就没再胖过。她像和谭明康进行一场比赛,看谁瘦得更厉害。这一年,又新添了胃痛的毛病,吃着饭,或正上着班,胃就痛起来,她压着胃子,等那一阵痛过去,又放开手做事。
谭明康说:“你去医院检查检查吧,老这样痛不是办法。”
玉秀摇头说:“痛不了多厉害,没必要去医院,吃点儿胃药就行。”
屋里都是玉秀的胃药,什么胃舒宁,陈香露白露,170胃药。胃痛起来时,玉秀胡乱抓药就吃。
玉秀对电影的热情并没有因为胃痛而减低。那时候电影票已不像几年前难买,电影院也增加了放映次数,一天有三场,中午十二点半一场,下午两点半一场,晚上七点半一场。玉秀不用天天去碰运气,想看电影了,按时间去,几乎都能买到票。但是《少林寺》在康定上演时除外,大家都在讨论这场电影,电影院售票口又拥挤不堪。那一段时间玉秀的胃痛也极为频繁,但《少林寺》让她对电影的痴迷到达了极致,开演当天,她持着纸币去街口等票,到电影散场才匆匆跑进去看片尾。如此一段时间,没看上电影,她倒能唱片尾那首叫《少林,少林》的歌了。星期天一早,她排到电影院售票窗口,在窗口即将打开售票时,她早被那些年轻人挤到一边。为了等票,她中午没回家吃饭,在小食店里简单对付一顿,下午再排,售票时仍被挤开,直到一天的电影全部放完,她才回到家里。
那段时间,走哪里都能听人谈论《少林寺》,谈论白无瑕和她的大黄狗,谈论小虎和王仁则,这些谈论让玉秀心急火燎,她是个倔犟的人,自己没看电影,别人讲时,她偏不听,忙回避着走开。
回到家里,她给谭明康抱怨,她说:“看不上这电影,到死都不甘心。”
谭明康说:“至于吗,一场电影而已。”
玉秀说:“我非看上这电影不可。”
《少林寺》在康定上映了半月时间,在电影接近尾声时,玉秀才看上,那是个星期六晚上,影院门前的拥挤状况虽然好了许多,玉秀还挤不进去,眼见再有一天,这电影就不会再放,她都急得快哭出来,看见一个年轻人刚买了票挤出来,玉秀逼急了,拉住那青年的手乞求说:“求求你,把票让给我吧。”康定是一小城,人人都面善,那青年看看玉秀,说:“阿姐,你拿去吧,我再去挤。”玉秀接过票,感动得要哭。回到家里,夜色已笼罩了整个砖厂,她特别兴奋,进门就说:“我看上电影了。”但谭明康和周光福在下棋,谭明康嗯了一声,连头也没抬。她坐边上耐心等他们下,一盘完了,玉秀说:“算了吧,别下了。”
谭明康边摆棋子边说:“看上了?”
玉秀说:“看上了。”
周光福说:“一场电影有啥稀奇的,大家都在说,我不相信真有那样大的吸引力。”
玉秀说:“好看呢,那是我这一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电影。”
说这话时,谭明康和周光福已经开下,不再听她说什么。她再一次耐心等待,见他们下完还摆棋,玉秀说:“不下了吧。”
谭明康说:“你都看上电影了,还管我们下棋啊。”
周光福嘿嘿地笑。
看他们把棋摆好,玉秀拿手拂去,把棋盘掀了,周光福慌忙站起来,连声说:“不下了,再不下了。”忙向外走。
玉秀笑了起来,说:“周哥,我有事和明康说,明天你们再下。”
周光福点着头出屋。她给谭明康讲电影的情节,说:“看明天能不能买两张票,我们一块儿去看。”
谭明康说:“我还是在家里下棋,听你讲,没那样精彩嘛。”
玉秀说:“你这人,一点儿没默契。”
谭明康忙说:“行啊,只要你能买到两张票。”
第二天一早,玉秀信心百倍地出门。那个厚着脸皮的办法让她买到了两张晚场的,时间甚早,舍不得回去,还候那里,连着看了两场,看完出来,离晚场已经不久了,忙向家里跑,回到家里,俩孩子和谭明康正吃着饭。
谭明康说:“总算回来了,这一个休息日,全让你在电影院耗完了,快吃饭吧。”
玉秀大口喘着气说:“吃啥饭哦,快走。”
谭明康说:“还去?”
玉秀说:“我好不容易才买两张票回来,快,电影要开始了。”
谭明康披了外衣,一路小跑,边跑边说:“你吃饭没有?”
玉秀说:“今天运气好,我连着看,来不及吃。”
俩人跑进电影院,电影已开演,座位没挨一块儿。玉秀小声说:“你前面去坐吧,我看了几场,我在后面坐。”
谭明康去前面,把位子找定了坐下来,看了一小会儿,眼睛酸胀,忍着再看一段,胃里猛地翻腾开,一时想吐,忙起身去找玉秀,到了后排,见玉秀捧着腹部,谭明康说:“胃又痛了?”
玉秀说:“没事,你咋跑来了?”
谭明康说:“前面坐着想吐。”
玉秀笑起来,说:“太近了,你又不常看电影。”说着,和邻座商量,邻座听说给换前面去,求之不得,谭明康就在玉秀边上坐下,心里还难受,把眼睛闭着,听她说:“你闭眼睛干啥?我好不容易买来的票,你倒来睡觉。”
谭明康摇头说:“没睡,有点儿难受。”
玉秀说:“现在坐得远,没事了。”
谭明康睁了眼看,渐渐好起来。见玉秀还捧着腹部,说:“还痛?”
玉秀说:“今天不知怎么了,老痛不完。”
谭明康说:“要你不吃饭,胃子本来有毛病,现在又没带药,我们还是走吧。”
玉秀说:“你说啥呢,这是最后一场了,不看以后看不了,我忍忍就过了,没事。”
谭明康又抬头看,渐渐入戏,听她轻微地呻吟一声,见她紧蹙眉头,双手捧着腹部,已经直不起腰来。
谭明康说:“怎么痛厉害了?”
玉秀摇着头说:“不知咋的,这一阵痛得特别厉害。”
谭明康说:“我们走。”
玉秀说:“你看吧,没事。”
谭明康没心思再看,站起来说:“这样忍着不是办法,我们得去医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