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是在冬季进行的。
苏延躺在被窝里,一大早,母亲就跑来叫他。看看表,才七点多一点。苏延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又蒙头睡去。仅仅十分钟,母亲再一次进入苏延的寝室,见他还没起来,说,瞧这孩子,要结婚了还不懂事。说着推了推苏延。苏延不耐烦地转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你今天结婚呢,还想睡懒觉。
我想睡,我还得睡,这时候没什么比睡觉更重要的事。苏延在被子里说。
母亲宽容而大度地笑了笑,说,我让你睡。说着,将苏延的被子抱开了。苏延只好坐起来,想起小时候每天早晨,母亲都是这样让自己起床的,现在自己二十八岁了,母亲还这样,心里就有了些温暖,看看母亲,见她气色很好,整个人容光焕发,就对她说,你今天气色很好嘛。
父亲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苏延,苏延看见父亲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那套深蓝色毛料的中山装,这衣服是父亲的保留服,一般不轻易穿,有了喜事或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一穿。不过现在父亲穿上这一套衣服很像国产战争片里的历史人物,苏延笑着说,爸,你怎么还穿中山服,我不是给你买了一套西服吗?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衣服中看不中用,哪有那时候的衣服好,你瞧我这衣服纯毛的,都穿了十多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现在都没人穿中山装了。
没人穿我就不能穿?说不定我穿出去,别人见了,这衣服就又流行起来。
苏延还想劝父亲穿上那套西服,母亲等不及了,说,你俩爷子为一件衣服都扯个没完,他想穿就等他穿嘛。
一家人走出家门,母亲将门锁好,回过头来,却忽然掉出两颗眼泪。父亲见了说,儿子大喜的日子,你流什么眼泪。
母亲说,他从今天起就不在家里住了,唉,我又激动又辛酸。
苏延说,看你说的,我又不是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话刚说完,父母亲同时焦急地对他说,大喜的日子你别乱说。
到了陈茹家里,陈茹父母正焦急地等着他们,一见他们就说,亲家,我以为这婚你们不结了,等了半天没个来的。
苏延母亲说,问苏延,你问他怎么回事。
苏延看了看正坐在那里发待的陈茹说,还早嘛。
婚礼订于下午五点半才开始,这时候的确早了些,老人们坐在一起,无非是再商量商量早已商量了一万遍的具体事宜。苏延和陈茹都插不上嘴,待待坐在一边。坐了半小时,苏延就觉得困了,心想自己结婚都没什么激动,他们倒激动个没完。一直坐到九点多,估计美容厅的门开了,苏延母亲和陈茹母亲陪着他们去美容厅里,两家父亲则还在屋里待坐着。
苏延看见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似乎比平时更强烈,让人炫目。他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母亲和丈母娘有些佝偻的背影,小声对陈茹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再睡一个小时的觉。
陈茹说,今天天气真好。
苏延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自在,他想陈茹今天是怎么回事,整个人怪怪的,好像有意要和他捣乱,就说,你今天怎么了?
陈茹说,我怎么了?你觉得我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想结婚?这句话一说出来,苏延隐隐觉得其实是自己不想结婚,他对日后未知的生活忽然有些恐惧,像一个小孩第一次见到森林,见到茂密而莽苍的原野。
陈茹说,我觉得今天是因为我们结婚才有这样好的天气的,这预示着我们未来的生活晴空万里。
苏延又好气又想笑,说,我们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这样迷信,好天气多了,怎见得我们往后的生活就好?
这么说你是不希望以后的日子好了?结婚第一天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有点后悔,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结婚证早就办好了。
听了这话,苏延一肚子的火升起来,却不说话。
美容厅还没开,两个老太太焦急地敲着门。一个鬈发女人来开了门,说,一大早敲什么敲?
陈茹母亲说,要理发呢。
那女人: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理个发敲那样厉害,又不是死了人。
一句话惹恼了陈茹的母亲,她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茹对她母亲说:妈,算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呢,不能吵架的。
鬈发女人听陈茹一说,知道这是个大生意,就不再说话,将他们让进屋里,又带陈茹进了里间。
苏延坐下来,任一个小女子给他做头,听见陈茹的母亲还再数落那女人,说她说话不吉利,真倒霉。苏延在陈茹母亲的唠叨中,在女孩子手指的抚弄中,在美容厅说不出是香是臭的气味中,又一次感到睡意袭来,他看了看镜中自己蒙眬的双眼,想自己今天太缺乏睡眠了,就闭上眼睛。这一觉真香,苏延梦见自己躺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坪中,草很深,很柔软,苏延躺在草上,看见太阳真好,照亮无边的蓝色,苏延就想这是否真预示着日后的好日子,但婚姻总让自己畏惧着向往,向往着畏惧。想着想着苏延在梦中觉得自己真的很困,他闭上眼睛,他梦见自己睡得很香,但他随即又梦见陈茹来了,陈茹不断推着他,苏延说你推什么推,我要睡觉。他听见陈茹笑起来,陈茹一个人站在那里笑,却发出了五六个人的笑声。苏延说,笑什么笑,傻×。说着苏延想撩起被子蒙住头,却听见陈茹笑得更厉害了。笑声使苏延彻底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将理发用的白围裙当被子蒙在头上,他拉下围裙,首先看见的是镜中一个崭新的自己,头发理得很好,使他有了几分帅气,但双眼却充满血丝,像一个久未得到睡眠的人一样惺忪和待滞,这样苏延整个人看上去就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他回过头看见陈茹和两个母亲以及几个美容店的小女人都捧着肚皮笑,心里就有些气恼,却不好意思发作。
婚礼在下午六点才得以举行,也没什么隆重的仪式,不过是聚了亲朋好友在一家有些规模的餐馆里吃喝一顿。那时候苏延和陈茹已穿戴完毕,待宾客基本到齐,他们才走向餐馆。
苏延穿了一套灰色的西服,他看见太阳已接近西山巅了,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苏延觉得这套西服让他很不自在,他挺了挺腰,在即将进入餐馆时,苏延忽然觉得脖子某处一阵瘙痒,他伸手去挠,却找不到具体的痒处,似乎连着一条手臂都在痒,他就伸了手到处乱挠。
陈茹在一边小声说,你干什么?
苏延说,痒,到处都在痒。
陈茹说,别挠了,也不看时间场合。
苏延抬头一看,看见一餐馆的人都看着他,脸上呈现出某种笑意。苏延不再好意思挠痒了,他没想到有这样多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苏延的脸红起来,并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幸好这时候充当主持的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对众人说,新娘新郎到。接下来的程序就简单了,陈茹的一好友端一托盘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就挨座敬酒,听着宾客各种类型的祝福,一杯杯喝下宾客反敬的酒。后背的痒似乎自动消失了,但苏延的肚里却又咕咕叫起来,他看见一桌桌的鸡鸭鱼肉,肚里就忍不住要叫。他很想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他想再不吃些东西,自己会饿昏倒了。酒敬完后,苏延已无法看清桌上有些什么菜,一肚子的酒和饮料让他头昏脑涨,整个餐馆都在他眼里旋转,他想坐下来歇口气,又听见有人要他和陈茹唱首歌。陈茹这时候倒是大方,一手挽了苏延,就唱起来。苏延张开嘴,就有人照相,闪光灯让苏延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又一次感受到隆重的睡意袭来,他将一只手扶在陈茹肩上,嘴还机械地张合着。
新房是苏延单位的两间房子,苏延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新房的,大部分人都走了,还有一些人跟着来到新房,说是要闹新房。一进屋有人就嚷着出了些节目,却不见新郎。那时候苏延被他的好友扶着,正在厕所里呕吐。吐完,好友让他洗了冷水脸,苏延有些清醒了,听见好友说,撑着,无论如何都得撑着。他点点头,脑里不断重复着好友的话。
夜越来越深,人越来越少。苏延和陈茹的一些好友是最后离去的,双方父母也都顶不住回去睡了。送走客人,苏延大喘一口气,心想瞌睡了一天,现在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忙洗了脸脚,见陈茹还保持着兴奋,待待坐在那里回味刚刚逝去的婚礼,就让她快点儿。陈茹误解了苏延的意思,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慌什么慌。”看苏延仍慌慌忙忙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就笑了笑,前去洗漱。苏延一躺上床就闭上眼睛,头脑里还回响着婚礼的喧闹。不一会儿,陈茹也躺上床,本以为苏延会迫不及待,却看见苏延一直将眼睛闭着,陈茹有意动了动他,仍不见睁开眼睛,心里就有了气,转过身去也闭上眼睛。苏延其实正在努力入睡,他发现真正躺上床后,睡意一点点消失,满耳都是喧闹,越努力越清醒,最后苏延不得不点上一支烟,半躺在床上抽。他想这就是新婚之夜,这就是数年之前,自己无数次独自在夜里憧憬和假设过的新婚之夜,想着想着有了些感慨,回头去看陈茹,见她背对着自己睡,用手去推了推。陈茹想苏延终于忍不住了,就装着睡熟了被推醒,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推我干什么?
苏延:“新婚之夜你就拿冷背对着我?”
陈茹一听这话,脸上漾起笑意,转过身来说,你现在知道是新婚之夜了?先叫你,你为什么不理我!
先才我很困,想睡觉。
这时候正是睡觉的时候你又不睡了?
真正闭上眼睛我就清醒了。
你清醒就不让我睡?新婚第一夜就这样自私。
苏延一听这话就有些恼,说:那你现在想睡觉?
被你摇醒了还睡什么。
苏延不再说话了,两人都静了一会儿,还是陈茹忍不住,说:你在想什么?
我现在有点儿后悔。
一听这话陈茹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新婚第一夜你就后悔了?
我不是后悔我们结婚。
不容苏延说完,陈茹又急急地问,那你后悔什么?
苏延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灭掉,想了想说,我是后悔我们过早地有了性生活,真到新婚之夜,一切都没了新鲜感,完全不是曾经向往过的那种。
说真的,我也后悔,不过都怪你,那时候你急得像猴子一样,我不让你来你就用力掰开我的手,我一个女人怎么犟得过你。
苏延短暂地回忆了一下和陈茹第一次做那事,他发现陈茹有着极强的虚构和幻想能力,忍不住说,你那时候不是半推半就的吗,我一脱你的衬衣,你配合着把手拿出来,我解不开胸罩扣,最后还不是你自己解的。
陈茹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不高兴,愤愤说,自己干的事情想赖账?幸亏我们现在是结了婚,要是我们分了手,不知你会怎样赖。
苏延心想谈着谈着怎么谈到这上面去了,还和一个女人挺认真地争论,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不由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又岔开话题说,古时候的人结婚之前彼此都不认识,也不知对方长什么样,直到新婚之夜,花轿抬来送进洞房,头上都还蒙个布,还有个悬念,直到男方扯开红布,才知道自己的妻子长什么样,那样倒是挺有意思的,也顾不上对方是美是丑了,猴急着要熄掉体内的火,火熄掉了,才有时间去细细体味妻子是哪类型的女人。
陈茹随着苏延的讲话想象了那种场景,也觉得有趣,只是心里还生着气,就说,你说了这样多,意思不过是厌烦我了,新婚第一夜就烦我了,觉得没味了,早知是这样,当初真不该让你得了便宜。
苏延一听便宜这样的词就反感,心想是谁得了谁的便宜还不知道呢,又想看来是无法和陈茹沟通了,想着,也不再说话,拉了灯躺下,这一次苏延很快进入到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婚礼的喧闹渐次从脑里沉寂下去,在即将睡熟的一刹那,苏延模模糊糊地想,我结婚了,我终于结婚了,心里同时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