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蹑手蹑脚猫一样轻捷地溜至床前。近近地端详睡熟的他，此时此刻，这个骄横孤傲、盛气凌人的男人，这个敏感自尊、随时提防被身前身后射来的子弹当了活靶的男人，包裹着软软的被子，睡得多么恬静安详！只是眉心微皱，像仍有许多心事未了结，许多的无奈和不甘深深浅浅郁结在心头……仔细端详这个熟睡的男人，凌子心里无端涌起一阵怜爱、温存，于是伸出手臂去环住他（如母亲在抚爱一个历尽沧桑饱经磨难远方归来的游子），依旧熟睡的他，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凌子轻轻地吻一下
终于凌子的爱抚弄醒了他，他警觉地仰起脸，身子直往后躲，好像一个被追击的猎物，有超乎寻常的惊恐。
凌子心一疼，伸手摸摸他的头，_，我，凌子。
他清醒过来，立刻摆手，咕哝了一句“别人听到不好”。
凌子心凉了半截（难怪人家说他，受过刺激后神经不是太好），心一凉，便立即回房拉灭了台灯，黑暗中长叹一口气。
清晨，他悄悄来到凌子卧室，不经意地问，昨晚你几点过来的？王总他们怕是没睡吧？凌子说，我听见鼾声正浓。他不语。又说，大庭广众怎么只穿短裤就出来？凌子辩解：我以为客厅就你一人，没想到唐小姐也在。他又不语，脸上有层阴影。
我不该一开始忽略了唐小姐的存在。凌子自忖。
唐小姐生性怪怪的，若问她话，她闪烁其辞从不正面回答，像还在思索什么，一副茫然不解的表情。初次印象认为唐小姐是一副憨憨的、不事修饰带有没褪尽绒毛的学生气。再加上几次会餐均不见她人影，白天也不知唐小姐外出干什么，只知道她是“搞设计的”，没引起注意。一件小事给凌子一点小小刺激。被搅和进什么关系里隐隐的不舒服，但凌子一向大度，觉得还不至于吃醋吧。
梁栋脸上的阴影和口气中的不快，使她开始检点自己昨夜一次疏忽所犯下的错。
刚冲完澡，浑身湿湿的，实在不愿再套进那个长裤里，打开卫生间门，她瞅着客厅一片黑暗，王总夫妇早已进卧室做鸳鸯梦了，静悄悄的只听见有电视机微微的响声——想必梁栋独自在看电视呢，凌子索性就衬衫短裤地，迈着一双玉腿匆匆穿过幽暗的走道，仅仅是几秒钟的功夫就穿回卧室了。
但凌子听见背后梁栋说“你的电话”。她只好又套上长裤，衣冠整齐从卧室出来接电话，不料却发现黑暗的客厅中还有一个人陪着，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轻声交谈几句。
唐小姐！凌子当即心里闪了一下。不祥与不快之感，仅仅一瞬。
然而唐小姐幽灵一般，横在他俩之间，始终不走开，最后成一剂苦药、一把锐利的匕首，将凌子毫无防备的心刺得血淋淋？…"
多时被几份项目报告折腾得头昏脑涨，忙了一天刚消停下来，凌子对着镜试衣享受片刻的惬意。
今晚喝啤酒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梁栋说，有兴趣吗？
凌子本没胃口，但瞟了一眼整装待发的唐小姐，就说好吧。
前来邀请他们的东道主小刘，是酒吧歌厅的常客，兴致勃勃地介绍说，喝六杯赠送四杯，间或有时装表演什么的。
梁栋眼盯着电视屏幕上正播艾滋病患者的追踪报道。明查暗访，提问很直率，回答也不闪烁，只是面部做有特技处理。看了一会儿，就招呼道走吧走吧，喝啤酒去。”
他看见面貌焕然一新的凌子，惊讶起来——“不行不行，这太正规了，太复杂了！我们都不好意思跟你走在一块儿，要不你赶紧换换……”他一向崇尚欧式风味的潇洒，牛仔裤哇，T恤衫哪，还有穿着随意极了、但质地做工都相当考究的名牌服装，唯独不喜欢晚礼服式的庄重或花团锦簇般的华贵。他说凌子这种太礼仪式的打扮不适于进酒吧，凌子说我哪知道你们到什么鬼地方喝啤酒，嘟着嘴索性将黑色外套脱掉仅穿件衬衫。
浪漫诗意毕竟不抵瑟瑟寒意，男人脱掉褐色条绒背心，“喏，穿上试试。”
进了噪声喧哗、烟雾腾腾的酒吧，梁栋安排凌子与小刘坐，“他话多，热闹。”然后又安排其他人各坐其位。唐小姐坐在他旁边，不时地与他交谈，很亲密无间的样子，因为嘈杂，她必须对着梁栋耳朵说才能听清，于是时不时，便见两人头凑一块儿的情景。
这时，浑身银光闪闪，紧身衣裹得像条人鱼的主持小姐，手持话筒与一位自告奋勇上阵的台湾男士对歌“无钱的结局”——歌女故意把“无言”说成“无钱”，惹得台下一阵狼一般狂叫狂笑，气氛马上就热烈起来。男伴连动作带演唱，配合默契，台下与台上都宣泄情绪式地哄成一片。
东道主小刘，果然是个热闹人，痛快地喝，痛快地说，叫来酒吧小姐猜骰子，“3个6”、“4个8”地赌酒喝，又教凌子来玩，一会儿凌子便对这只需简单智力的游戏运用自如’小刘连输两回，美美地喝了两大口酒。他指着身后几排空座位说，从前这里生意好透了。满满当当，来晚了还没位子，如今受经济不景影响，舞厅、酒吧生意清淡了许多。
“像一场梦，什么都完了。”小刘狂灌大杯大杯的啤酒，诉说自己惨遭爱情与经商的双重失败。炒股票，炒房地产，走私汽车……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没贩卖毒品和走私军火什么都干过”。沾了父兄朋友的光，小赚了一些，但正当接到一笔国债生意时，却因计算不周眼睁睁让到手的钱溜走，丧失了一笔几千万的大买卖，紧接着遇到经济滑坡，生意不再好做，便一蹶不振、坐吃山空了。
老干部父亲又因他不肖，也不待见他，从此变得“孤家寡人”。
曾在学院连续读了20年书的他，竟哗哗地买了一大摞文史哲经类书籍来填充自己挽救自己。又变得几分玩世超世，喜欢尖刻地发掘人类的优劣好恶。
梦破了，婚也离了。
一听说他有两次婚史凌子便笑问：“是不是蜜月一过完就离？”
那怎么会？他发窘，说真那样倒好了，不会酿出相互冷漠的结局。他说自己是老小，就不该找个同样老小的女孩。哇，我走了那么多弯路，才明白的道理，被你一下就点穿了，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呵！
说到梁栋，小刘感慨，“他曾经给我许多生意上的帮助，他人很好，很义气，不管在台上台下谁有事相求，能帮的尽量帮。……可惜也命运不济，至今仍在漂泊。”
凌子感叹现今社会经济压力迫使一般人变得狭隘自私。有人衣食有忧，有人醉生梦死，男男女女免谈国事，潇洒走一回。既说“关键是没条件关心”，只能关心钱财、关心爱情、关心妻妾成群了。
小刘非常偏激地说：关心爱情才是对的，不信你看，历史流传下来的诗章——最终爱情至上嘛！你看看李后主的诗，多棒！有那么美的诗留下来，再亡几个国家又有什么关系？
凌子说那你错了，李后主的诗中恰恰不单纯是爱情，是国破家亡与个人情感悲欢的交融，才打动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怀，唤起普遍的共鸣。
瞪大黑而圆的眼，他探究你的人生信念是什么？”
不假思索，凌子说这一生留下的遗憾越少越好！虽然我还没做什么，也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我不想就那么灰。”
小刘当即把头转向梁栋和唐小姐等人，一惊一乍，宣布他发现新大陆，哇——他以夸张的手势来强调他的感觉，“她的思想，比我还……深刻、博大！”惹得大家笑起来。
一段谐谑曲之后是一段狂放的迪斯科。几个长发青年和长腿女孩冲去了，刺眼的荧光中，只见长发长腿满台晃动……歌台舞榭，酒不醉人人自醉。情侣四目相对，共享美妙之夜。凌子，再一次感到了刻骨铭心的伤痛！
小刘喃喃自语，凌子是属于天生就会爱的人，而别人，不过是剽窃而已。
柔曼的舞曲飘起来了，梁栋牵着唐小姐步入舞池，一束束若有若无的追光，流连在他们身上像彩色的精灵……
4
她又重新体会胸口隐隐的疼痛。可是，这一次不同——就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她分明感到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的意志提醒自己，没什么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痛苦和幸福——小刘仍在喋喋不休、兴致颇好地谈东说西，她仍以散淡姿态接应，但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舞池中的那灯火朦胧处的一对男女。形体丰满的少女偎依在成熟男人臂弯的沉醉感，那股亲密和谐状态一下一下地像小刀撕裂旁观者的伤口……她恍然明白，这伤是多么深，它会愈合吗？
柔曼的音乐消失了……梁栋情人般温柔牵着绵羊般唐小姐的手走下舞台，又恢复他惯有的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神态：“你们怎么都不跳？小刘，快请凌子上去跳！”
于是小刘发出邀请，凌子受惊似的：“不！我不会，真的不会。”为了最后的结局，她仍支撑自己看下去。
小刘惶惑又转向梁栋：“她说不会。”
聪明的梁栋过来轻轻拉凌子，且不管凌子怎样推却——“来吧来吧，不会我教你。”磁性的声音散发男性魅力让你无法抗拒，胸口处的疼像是习惯了麻木变钝了，凌子默然被带上圆形舞台。梁栋还不忘叫小刘陪唐小姐跳一曲。
缠绵悱恻的音乐耳边低回，情人的气息混合着伤感的味道将凌子搅得头晕目眩，她像一块遇热即化的冰……
他反复在电话中表示想和她共同拥有美好温馨，她曾撒娇似的撅嘴，“你敢吗？”
曾几何时，年轻浪漫的女孩，为了这召唤哪怕赴汤蹈火！为了无声的诺言，哪怕走遍海角天涯！曾经多少异性向她表示倾慕，甚至其中不乏出色的男人，可是她却固守阵地，她以为自己足可修炼成仙了……直到他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才一溃不可收拾。
来之前，电话中的声音多么焦躁热烈：“我想你。”凌子只说嗯，“我想你，”他再说，凌子又再嗯。“你就不说点什么？”他急。凌子装糊涂，“说什么？”她想绵绵思念快耗尽了，又能说出什么？
他说，写首诗给我吧。似乎在验证一份情。凌子随即恶作剧念出一段文字：
爱是一个长久的诺言。
平淡的故事要用一生讲完，光阴的眼中你我只是一段插曲……”
他疑惑，这是你写的诗？
凌子大笑，影视剧插曲。
而今，在这熟悉的身材、温存的气息前，她只想流泪想化掉，永远地化掉……揽着她腰际的那只手很温柔，耳边声音也很温柔，“刚才跟小刘说什么呢？弄得他对你那么推崇？”
“他问我是不是喜欢爱情小说，我说是，也喜欢政治小说。”
他微笑不语，对她的喜欢不加评判。
她想这辈子遇上这样的男人是个劫难，这个男人说过，你把感情看得太重，其实没必要看那么重。她气恼挑衅反问：“你怎么知道？”感觉。有时生活就这样阴差阳错，你土崩瓦解付出你所有，可能得到的就一句“那不值”。你绵绵无尽的关注对他不过一个哈欠，轻飘而无价值。
太投入……你怎么知道？
感觉到的。他答，表情凝重。
凌子后来疑惑不解地问：“你是不想把任何事情当回事？”
“不不，我随便说说，我的想法常常变换。”他随口答道。在这个想法经常变化的人肩上，你无法放下你身心。凌子深感无助。
音乐弥漫在四周，感伤的舞曲已渐近尾声，她实在忍不住了——“爱上你是一种痛苦，从开始到结束！”
他不语，无言以对，他知道她的感受！但无法改变什么。
“我爱你！”一次排山倒海似的忘情拥抱中，凌子说出这三个字，他知道这情感的分量，说，“别发疯。”要发疯，一醉到底，一醉方休，剧烈颤抖泄露真情，她不想掩饰。
而他，害怕由此而来的责任，他是属于海的性格的人。
爱似乎永远不能回应，总有缺憾。曾经有人对她说爱，她不回；现在，人家不回她。
我的话别太认真往心里过，他说，拍拍她的肩。若即若离。保持雾里看花的朦胧魅力。
小刘对凌子与众不同的格调欣赏极了，虽然也曾说她“怪胎”什么的，但临上车前留下一句热切话语：“明晚我还请你喝啤酒！”
花都之秋夜，虽有小风，但并不见凉，鳞次栉比的楼厦、纵横交错的立交桥隐喻着都市音乐特有的节拍及音符，在一段背景下混响起伏。一手揽着凌子肩一手拉着唐小姐，散步回公寓，感觉这秋夜少有的静谧和温馨。
路过一家咖啡厅，霓虹灯诱人地闪烁，唐小姐小声提议，喝点什么，延续巴黎的夜生活习惯。“我要睡觉了，你们要去你们去。”他说。
唐小姐一扭身子，酸酸流露出撒娇状，凌子装着没看见，什么话也没说。她今夜心情很复杂。她看到一出戏已上演，她不过是匆匆过客，只巴不得成为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什么表情没有、什么反应没有的橡皮人！莫管它秋夜如水，秋风如醉。
5
耳边音乐如梦如幻，眼前情景似刺似针。听完凌子的倾诉，你心情也变得复杂。
在西部风情的凉篷下，凌子痛饮啤酒，她说比那天喝得少多了。她越喝越凶。你不忍看她如此摧残自己，拼命劝她，但劝告是失效的，数年前，是你处在那种癫狂状态，而她作为旁观者。如今身份调换让她来尝尝滋味——
“恋爱中的男女会互相给予对方生命，这也就是爱情让人无法抵抗的原因——不管煞风景的人说些什么。谁能抵抗得了使你精神充沛的人呢？”爱就是生命的赠与。人们为爱受苦，付出代价，但仍愿意。像那些冒死吃河豚的人一样，傻得可爱，痴得可恨。
当一个痛苦而无法忍受的秘密恋情使你整个陷入绝境，无以解脱，你向凌子隐隐约约叙述了故事的开头，凌子当即以一种愤怒又冷漠的神情盯住你：千万别，你并不了解他。那又怎样？你说会了解的，只要给我机会。
凌子害怕你失去平衡失去控制，悄悄打听一番后传递话来：“听说那人不怎样。”
你斩钉截铁说，他就是个五毒俱全的人，又怎样？我爱。
在凌子这里寻求安慰和办法，遭到冷水倾盆。
你不甘心，又来到被称作“都市女性最好的对话者”的一位老兄家，东扯西拉了一中午却始终在心思之外游离。委实缺乏向人敞开内心的勇气。
怏怏地告辞。
街上行人如蚁，你步履飘忽，四月春阳隐藏厚厚的云层后，仿佛也害怕袒露自己。街面上一切都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隔着阴间阳间——“我就是这会儿突然死了也不感到遗憾，因为我曾经拥有。”老兄的话刹那如闪电，刺穿你内心重重迷障：假如我这会儿发生意外譬如说车祸，不省人事告别人寰我心里该有多么懊悔！我的延宕，我的优柔，叫我失去一次真诚相待的机会……哪怕仅仅是相互吐露隐衷呢。
期待每个夜晚都有梦，每个梦都与你相逢。
你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同时也是一个虚构的幻影。举止风格如牛仔一样的汉子，神貌冷峻又高贵迷人。不经意中咧嘴一笑风情无限，大有西部硬汉之魅力。
恍恍惚惚，意识到这次再不讲就很难再有勇气讲了，这种无处诉说、无法排解的苦闷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差不多仅剩一口气……你猛地踅回身，再次叩响文兄的门。
门开了’他神情有点意外，又像什么都明白似的点点头：“进来吧。”
你不再迟疑，哗哗地倾倒出一切。
“你可以先冷静一段，看看这份情究竟是新鲜感还是爱，如果实在受不了可以先写封平常的信给他。”文兄平静地说，把你从感伤又亢奋的情绪中拯救了出来。
他送她出来，搂着她的肩，走到白昼的大街上。苍白无力的太阳在厚云层中时隐时现，恍如梦境。
魂不舍守，迷迷瞪瞪，她差不多依靠着他的肩，毫无意识地移动脚步，模糊中，她变成了一个傻傻的小女孩，身边是她高大无比、智慧无比的哥哥。车辆如梭，行人如蚁。他引导她穿行马路，躲避各种迎面飞驰而来的车辆（人说恋爱中的人智商指数为零）。灵魂出窍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好几次她觉得自己都快被倏忽出现的车辆撞倒，卷入车轮下成芳魂一缕，无声无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