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就被分配到下面区县,并被指派和区委书记结了婚。
听到这个情况,志清默默无语。看大姐给孩子喂水端尿忙个不停。接二连三地生育,腰身圆润饱满有如葫芦。想法也和过去明显不同。
经历一场战事,物是人非。他人是回来了,可是心却漂浮在何方?谁能解释这其中的变故,理清这内心的落差?
忽然间他好像得了失语症,不知道该说什么。怅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就告辞了。隔了半月又来了两次,来了也带些水果糕点,送给老太太吃,跟老太太聊天。大姐自顾忙着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插话。
老太毕竟多吃几十年的饭,待他走后就说,我看这年轻人有心事。
大姐心一跳,手里的稀饭也洒了些,忙擦净了,问老太说,什么心事?
老太太说,你得赶快给他帮个忙了。
一个寻常的周末,他来找大姐,大姐这次倒是一点没含糊,爽利地说:走吧,我们一起到黄浦路陆军医院去找三妹芸看看,说不定她还能帮点忙。她们医院大,没结婚的女同志多。
好容易转了几趟车到了医院,找到宿舍一看,芸妹没在,只有一个女同事小陈正吃着饭。见他们便很热情地说,哦,你是芸的大姐吧,常听她提起,嗨,你们姐妹长得真像。边说边给客人倒了杯开水。说芸正好值班,差不多该回来了。聊了片刻,芸妹进门看见大姐和一位青年军官,便和大姐打了招呼,问你们还没吃饭吧?大姐说不要紧,我们稍坐一会就走。芸妹说真不巧,我下班晚一点,食堂的饭菜也光了。大姐说这你不用忙,吃的问题好解决。要不,我们先去外面谈,免得影响小陈休息。
九
宿舍前不远处有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绿茸茸的好像一块地毯,院里很静,鸟语伴着花香在空气中轻轻飘散。阳光温柔怨地照在芸那张几乎完全没有修饰,连刘海都没有一丝的光洁的、与俏脸上。
大姐说,志清是我的同学,刚参战回来。他还是单身,年龄也不小转眼就快三十了,想看看三妹这里有没合适的,给介绍一个。
芸点了点头,说,大姐交办的事,我一定尽力就是。只是……不知有什么要求或条件?说话间脸就有些红了。
志清说,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人好就行。
在碧草如茵的地上坐谈了半小时,三妹的轻言细语与大姐的干练泼辣形成鲜明的对比。与二妹比,三妹更腼腆内向一些。
志清想。一上午转两趟车又走了半天路,肚子咕咕咕早就在抗议。他掏出钢笔在小本上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撕下来给她,说,这是我的通信地址,希望今后多联系!
芸说,今儿大老远来让你们空坐了半天,连饭都没吃。可是我还要赶着上班,失陪了。
与芸妹告辞后,志清与大姐两人出了陆军医院大门,一边四处寻望吃饭的地方。他说,今天让你陪着跑了一圈还不说,还让你陪着饿肚子,真不好意思,这样吧我来请客。
大姐笑道,谁叫我们是同学呢?你一个月就那么点军饷,还是省着点,等以后办大事时再请我也不迟。
街边小饭馆,志清买了两大碗阳春面,两人吃得呼呼啦啦的。志清边吃边说,你妹妹一看就知道是个本分的姑娘。
大姐说,我就怕她吃亏,好在医院环境不错。别看她话不多,却比谁都要强!
志清笑笑,说,这我已经看出来了。她下班了还在科里忙,连饭都顾不上吃。
大姐说,你没看见她的照片,挂在院部大楼的正门橱窗里。年年如一日的先进、劳模和标兵呢。
从那以后,志清一有机会就来医院探望芸。他生得浓眉大眼仪表相当英俊,只是那英武之气里竟有几分深沉和忧郁在眉宇间蕴含。且身高一米七八,身板儿笔直,肩章闪烁,皮鞋锃亮,走起路来咔咔作响。
同寝室的小陈喜欢开玩笑,故意问芸,嘿,他是谁呀?
芸支吾说,从前我大姐的同学。想让我帮忙关心关心找对象。说着,脸又红了。小陈说,是介绍给你的吧?赶快坦白,你的脸可是给你泄了密哟!
她不好意思就去哈小陈的痒,小陈边躲边乐,两人闹成一团。直到小陈哎哟哟地求饶才作罢。小陈理了理疯乱的头发,哎,说真的,我看他人挺不错的,你真该考虑一下哪!
芸其实有不少高攀的机会,都淡淡地放弃了,连她要好的朋友都替她惋惜。其中一位相貌堂堂,是军区政治部的文化官,有事没事常来找她,检查检查身体、拿点药什么的。他所管辖的一拨文工团员,活泼漂亮的女孩子一抓一把。也不知是吃了迷魂药还是怎么地,白衣天使的纯真善良、柔美细致和文静羞怯的天然本色,偏偏让他迷恋不已。
芸的追求者中既有医术高超的大夫,也有爽朗热情的伤病员。他们总是在已经出院很久后仍不放弃“爱我所爱无怨无悔”。小伙子真是心灵手巧呵,用铁丝制作的小自行车、小手枪什么的,五彩的胶丝缠起,缠得漂漂亮亮托人带给她。她收下这些小礼物,又买了奶粉补品托人转过去。每逢新年,她都会收到一大堆各色各样的贺年卡,有的用羽毛用花丼粘出无比精美的图案,譬如一枝窗外含苞欲放或傲雪怒放的梅花,譬如蓝怨天祥云中一只翱翔的白鹤;空白处是一行或两行小诗佳句。、与芸看到这些,眼睛就涌起一阵潮雾。呆呆地想好久。问自缘己,谁是她可以终身相托的那一个呢?
志清的情书情诗一封封鸿雁似向她飞来,如夜莺在她心里歌唱。唱了整整三年零九个月!
一天,大姐在家给女儿做小衣服,芸妹突然来了。大姐看她手里还拎着一大网兜水果奶粉,问她,你这是干什么?芸说,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志清,他住在167医院。大姐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啦?芸妹说,他刚做了个手术。大姐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说好吧,走,一起看看去。难怪说怎么好久没见他来呢。
哎,你消息倒比我灵通呵。芸说,他给我来了信,告诉我他住在哪科哪病房。大姐哦了一声,就不再多问了,她知道这位三妹妹的脾气,她想说的,你不问她也会倒出来;她不想说的,你怎么问她也不会说。
有个周末,她不声不响把志清带到家里。志清第一次上门,爹爹出来只是点了个头,娘稍陪坐了片刻。后来,芸让小弟老九去餐馆端回了肉丝面和一盘小炒,吃了个便饭。他们约会去看电影《桃花扇》,优美而凄婉的故事深深打动了芸。志清递给她一条手绢,她不好意思悄悄揩去腮边的泪。
志清后来把这次上门情况如实向大姐说了,大姐点点头说这事儿看来十有八九成,我了解三妹,一般她不轻易带男同志回来见爹娘的。
芸还有一桩心事难以启齿。大姐替她转话给志清,说她体弱,医生诊断可能将来影响生育。
志清说这没关系。假如实在想要孩子也可以找你抱一个来养,反正你们家孩子多。
大姐对芸一说,芸很感动。中秋,他们买了些糖果糕点,简简单单就把婚事办了。谁料,芸喜出望外地怀了孕,第二年生了个小子。哪知道孩子竟一个二个三个……接连而来。喜上又添忧。加上神州天灾人祸、运动接踵而至,小两口简直被周遭的各种压力弄得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
那几年全国闹饥荒。人人都感到米的金贵,连种稻米的老农都饥肠辘辘没米吃。小孩子只有喝几口照得见人的清米汤。大姐家人口多,粮食不够,有时还要靠芸妹接济一点。最艰难时,甚至连部队食堂磨下的豆渣麸皮,还有家属开荒种菜剩余的红薯叶等等都一包包背回家。总算让大人孩子过了那个坎。大姐常常感叹:城里人,不管怎么样好赖都有口食物顶着,那农村人可遭孽了,听说有的地方连草根树叶吃尽,就吃观音土,吃下去就发胀。肚子胀还拉不出来,直到胀死。我们虽然患有营养不良,但比起饿死胀死的人,就已经算幸运了。
志清那年月刚从军队转业在机关工作,一年到头要参加运动,常常还要抽调下乡。芸则每隔两三天就是大小夜班,熬得人面色发白无暇他顾。芯出生时一丁点儿大,活像个可怜的小病猫。放在称盘上,连皮带骨还不足五斤。助产士直摇头,说:“小可怜一看就知道严重缺钙,只怕以后长不好的。”芸听了这话,心疼得直落泪。芸自己小时也不讨喜,丑小鸭似的,整天跟着奶妈一块儿受气。她的奶妈是个北方人,人称冀妈冀妈。天生一个大扁脸,有些麻子,眼睛还直眨巴,都说吃了她的奶,就会长得像她一样丑。芸后来出落得标致,反让大家刮目相看。
气息微弱躺在产床上的芸,认定那病猫一样的小东西是花骨朵,竭力呵护。以后,断断续续也为孩子请过保姆。保姆有怨事告假,实在没法,只好将两岁半的芯暂时送到老家奶奶那里。
临上船,志清将孩子抱给所托的人,哄她,“爸爸就会来接缘你的,你乖哟。”小孩一离开父亲怀抱就哇哇大哭,拼命喊着“爸爸……爸爸……”叫性情刚烈的男人泪湿眼窝。时隔很久,他仍然会听到芯哭喊着叫爸爸的声音。半年后才把又黑又瘦的孩子接回,送幼儿园。孩子一口乡下话,小手指着天上的飞虫,叫着“金铃虫!金铃虫!”芸听了,笑得差点岔了气。以后还常常模仿几句弯扭的乡土口音,讲芯的稚言趣事。还说给她吃了好多宝塔糖,打下25条蛔虫。
芯自然不会记得蛔虫,但记得宝塔糖是淡淡的甜,五颜六色的圆锥形,上面有些弯弯曲曲的纹路。模模糊糊她也还记得乡下奶奶晚上点煤油灯,灯火如豆。听说奶奶眼睛是哭坏的,就一心想多给奶奶抓些萤火虫来照明。至于其他,早忘得干干净净。
母亲送孩子去幼儿园,从三岁到六岁全托,周末才能回家和父母相聚。每每出门前母亲都会往芯小手里放一把小零食。芯那次是拿着一颗红色的水果糖、一条透明玻璃纸包的夹心芝麻蛋卷,跟妈妈说了再见。一进门糖果就被阿姨搜走,还笑笑的,说就放在阿姨这里保管,等星期六回家前还给你。
芯晚上有时睡不着,躺在小床上,想着红糖和夹心蛋卷还咽口水,扳指头数,巴望星期六快快到来。这天,终于到了,阿姨忙着把一个个孩子往家长跟前送,闭口不提什么糖果的事,仿佛全然忘记了。芯很失落,小小心灵就有了上当受骗的最初感觉。阿姨呢,从此变成了一个笑面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