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札记
听一位老同志说:为文之道无它,唯新一点与深一点而已。的确不失为经验之谈。
说起“新一点”,有的同志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去搜罗耸人听闻的东西,以为只要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就“新”了。抱着这种态度去找材料,做文章,十个有九个会碰壁。因为“破天荒”的事毕竟不多,即使出现一些反常的事,也有一个选择问题,不可能有闻必录,事事入文。所以,旮旯角落,东找西寻,老是不满意。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新一点,实在难。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两条可能带些共同性:一种是知识贫乏,判断力差,对“新”的认识有着主观的框框,不是不会发现、捕捉,就是“视而不见”,失之交臂;另一种是猎奇思想作祟,脑子凝固,手脚不灵,虽然在采访、生活,却对什么都是麻木的。据一些大家介绍,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是“三多一统一”,即多体验,多读书,多联想;把“亲知”(直接知识)、“闻知”(间接知识)和“切知”(由联想和推理而得来的知识)统一起来。
小时候学造句,做作文,听老师讲过“推敲”的故事。那时候心情真激动,对贾岛很羡慕。想到他在长安街头,骑在驴背上,口中念念有词,还用手比画着,虽然撞了京兆尹的轿子,却因祸得福,与誉满天下的韩愈“引为布衣交”。因为这故事是头一回听说,我觉得很“新”。以后多听了几次,就慢慢地感到“旧”了,甚至厌了。为什么呢?不是故事本身起了变化,而是自己的知识由少到多,在认识上起了变化。
随着岁月的流逝,多读了几本书,发现了这个贾岛在“推敲”佳话之外,还有一桩很扫兴的事。一次,他又吟出“落叶满长安”,但老是想不出下一句,于是像上一次一样,又吟又比,正好撞到京兆尹刘栖楚的马。这位刘大人火冒三丈,一声令下衙役就把诗人抓去,“被系一夕”。同样一个故事,一次当了座上客,一次做了阶下囚,结果多么不同呵。把前后两次一联系起来,我不仅窥见了贾岛的全貌,也想到了封建王朝的社会历史,对诗人也由羡慕而哀怜,终于知道了他的不幸。
书,帮助我了解到,古时候推敲文字的人是很多的,而且很精辟,朝野间出了不少的“一字师”。这里不妨摘举一例:
大文豪、大学士苏东坡,与苏小妹、黄山谷讨论诗。
小妹云:“‘轻风细柳,澹月梅花,中要加一字作‘腰’,成五言联句。”
东坡云:“轻风摇细柳,澹月映梅花。”
小妹云:“佳矣,未也。”
山谷云:“轻风舞细柳,澹月隐梅花。”
小妹云:“佳矣,犹未也。”
东坡云:“然则妹将何说?”
小妹云:“轻风扶细柳,澹月失梅花。”
二人抚掌称善。
这段记载通俗生动,三个人各加的二字都很贴切优美,而且一个比一个新鲜、深刻,最后是苏小妹独占鳌头。
由此观之,读书使人长知识。多读一点,了解的事情就多一点,对事物的认识也就深一点了。
在十年“浩劫”中,因为久系“牛棚”,不免心情烦躁,常常关着门发脾气,打东西。
为了克服这个毛病,曾自书《王蓝田性急》一文以自儆: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筋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旋转未止,乃下地以履齿碾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入口中,嚼破即吐之。
简单地翻译一下,它的意思是:有个叫王蓝田的人,性情很急躁。一次吃鸡蛋,用筷子去夹没有夹住,就大冒其火,把鸡蛋扔到地上。哪知鸡蛋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又用脚去踩。还是没有踩着。气极了,他把鸡蛋从地上抓起来,放在嘴里使劲咬,咬烂了又吐出去。
这个故事十分生动,只六十多个字,就把王蓝田的急躁、盛怒,以及出洋相的举动,作了绘声绘色的描画。由于感人,我大受其影响,每想起王蓝田那副令人啼笑皆非的怪模样,就觉得自惭、内疚。从此,在我的脑子里,王蓝田成了动辄发火,一触即跳的公鸡。
可是过了两年,当我读到另一篇故事《王蓝田自制》时,先是大吃一惊,不敢相信,继而冷静一想,就纠正了自己过去的偏见。原来,王蓝田的性格除了“性急”的一面,还有“自制”的一面。好在文字不长,这里抄录如下:
谢无奕性粗强。以事不相得,自往数王蓝田,肆言极骂。王正色面壁,不敢动。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吏曰:“去未?”答云:“已去。”袂后复坐。
也简单地翻译一个大意:谢无奕是一个性情粗暴而又要强的人。因为一件事闹翻了,就责怪王蓝田,大骂一通。王蓝田脸向着墙壁,不露声色,一动也不动。谢无奕已经走了许久,他才转过头来问他的部属:“走了没有?”……
这段文字很精彩,写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前后对照起来,性急的王蓝田,却有着出人意料的涵养功夫,完全是一个粗中有细,冷热结合得很好的历史人物。细想起来,我自己两次认识王蓝田,前后的看法判若两人,这又说明寡闻与博见大不一样。第一次,王蓝田暴跳如雷的形象,对我来说是崭新的;第二次,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王蓝田“正色面壁”,大气不出,处之泰然的形象,又一下子闯进我的心里,留下的印象是多么深啊。
这一个“新”和一个“深”,揭示了一个很普通,但却未被人们注意的道理:正如上面讲到的,“新”是我们的要求,“深”除了是我们的要求外,还是我们获得“新”的基础和途径。而且,“深”又不能完全代替“新”,如果不知道王蓝田“性急”,又哪能深刻理解王蓝田“自制”的难能可贵呢?这说明,在写作上“深”同“新”是相联系的,不然“深”到牛角尖里,那就走入了死胡同。
从大凉山来到蓉城闹市,总要抽空去逛逛杜甫草堂、武侯祠和新都宝光寺。在那优美、恬静的庭园里,看到不少青年一笔一画地抄录楹联。有的抄一字望一眼,有的全抄了还是念不通,不懂是啥意思,于是又怀疑抄错。如杜工部祠何绍基写的对联:
锦水春风公占却
草堂人日我归来
武侯祠赵藩写的对联:
能攻心,则反则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宝光寺里的一副对联: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有的不知道“人日”是哪一天,有的不会断句,念不下去。而一旦知道“人日”是指农历正月初七,弄清楚了另两联的句式和念法以后,又十分兴奋,逢人便宣传。很明显,这些历史上的东西,使今天的青年觉得新鲜,因为他们是头一次见到。而对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就不是那回事了。我曾亲眼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胡须长者,对着几位抄录楹联的青年说:“光是抄一抄,念一念,还不解其中味哩。要学点历史知识,练点对仗的基本功,掌握“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鸥对去燕,宿鸟对鸣虫……”长者的话一下子就把人吸引住,很快围了圈,把路也阻塞了。这又说明不知者为“新”,已知者就不以为然了,不知的人获得这个“新”,就不能满足,已知的人如果不能深入一步获得新的知识就会兴味索然。
假若我们将上面讲的青年作为甲,胡须长者作为乙,同时派到杜甫草堂等几个地方去采访或生活几天,不但他们在那里追求的“新”会不一样,而且写出的文章也将各不相同。因为甲是初次接触,是感觉阶段的“新”,而乙却是多次接触,已进入理性阶段的“新”了。两者一比较,前者自然肤浅,后者必定深沉。
通过上面的分析看出,从现象上寻寻觅觅,获得的“新”是没有分量的,而且会出现“你说新他言旧”的问题,而在深一点分析的基础上获得的“新”,就兼有现象和本质的特征,见过和没见过的都会觉得“新”,老老少少都会承认它。——这就回答了本文一开始就提出的问题:新一点,就是深一点;深一点,也就会新一点;要做到新一点与深一点,非下一番苦工夫不可。
(1982年《凉山文艺》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