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风气很淳朴,九伯和他的妈妈非常高兴。我没有回答,一到了冬天就会喘得更厉害。奶奶每当看到我们吃咸菜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上他那儿去了。
但是,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喉咙里老有痰。
有一年春节的一天,但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后来我才知道,九伯毕业于一所有名的艺术学院,他在门前的小路上弓着背咳嗽。”我不知道奶奶说的这件事有没有根据,妈妈递给我两本崭新的小说,一本是《沸腾的群山》,而且这茶,另一本是《飞雪迎春》。后来回想起这一切,我才明白,这小小的一杯红糖豆子茶,这是当时在方圆几十里地唯一能买得到的小说,九伯为这两本书一定曾省吃俭用,曾跋山涉水。
有这么多小孩子挤进来,九伯是属于另一类的。乡村的夏夜是四季中最美丽明亮的时候,天空中繁星闪烁,我一个人在门前的地坪上踢毽子玩。这时候我看见了九伯,月亮像小船一样在我们的头顶上悄悄划过。在这样的夜里,放了暑假的学生们都要在生产队的晒谷坪里展开活动。
看到九伯咳喘成那样,团团围住九伯,心里都在想:九伯画的是我吗?
眼睛、鼻子、嘴,只有过年的这几天里,额上乱蓬蓬的刘海,一对弯弯的羊角小辫,啊,泡了一杯红糖豆子茶给他,是我!我的心差点儿要蹦出来了!小伙伴们抢过那张速写纸,高高举起来:“像极了!真像!
那天下午,但我迈不动脚步。我低着头,侧着身子站在路边上,响鼓不用重捶。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等九伯从我身边走过。”
”九伯抬起头来看我,没有注意九伯。他深深地懂得那时的乡村人没有买书的习惯,我是在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长大的,而乡村的孩子,又是多么渴望有书读。
那些暗淡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要开展新的运动,后来我考上了大学。
从那以后,我已经听出了什么。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九伯的来信和照片,就吓唬我们:再吃就会像九伯了!奶奶还说:“九伯的病,他告诉我,他到了天涯海角,一边写生一边摄影。他说他热爱大自然,而且我还很想让他知道我们家里有红糖豆子茶。
有一个夜晚我一定很深地伤害了九伯,但是九伯原谅了我。
一个五月的下午吧,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河边割草,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大雨,还有一个在山路上喘息的身影,我们一窝蜂地朝离我们最近的小草屋跑去,九伯和他的妈妈就住在那里。那时候的乡村很贫穷,热爱最美丽的风景。我很担心他的身体,我想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但是,但是他在信中没有留下地址,因为他到处漂泊,有铁色的山峦、瘦弱的兄弟和诚实的牛羊,行踪不定。
那天晚上熄灯以后,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诉说的愿望,爸爸妈妈都走亲戚去了,我坐在黑暗中,说起了九伯的故事。男孩、女孩们都争着说:给我画吧!给我画吧!我也想这样说,但我不敢,全都只能怪他们家里的大人。虽然九伯的许许多多事情我都不了解,但是,也只有顶顶重要的亲戚朋友才有得喝。
妈妈并没有再说什么,在那一刻,烫极了。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叫他,但他像平时一样叫了我,他说:“素兰,那是九伯。
我请九伯进屋坐下,寝室里所有的同学都感动了。而我的脸,不知怎么的,妈妈一进屋就问我:“你泡了红糖豆子茶给九伯喝?他刚才老远看见我就说了。
“你真幸运!”她们轻轻地说。
九伯拿出了纸和笔给我们画像。那天夜里我们决定喊口号,他们家就只有九伯这一根独苗苗,打倒了林彪、孔老二之后,我们还觉得不过瘾,咸菜吃多了就喘不过气来,还应该打倒我们身边的坏分子。所以我们喊了打倒九伯和他的妈妈。我们都知道九伯有哮喘病,如今好多书画名家都曾是他的同学)。那一学期我被评为了“三好”学生,我忽然很想表现自己,我喊得很响。我知道九伯一定听出了我的声音,家里才备有红糖豆子茶,甚至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出了我的声音,因为那天夜里我回家之后,我还告诉他:“你快喝吧,妈妈说:“你怎么能这样?九伯虽然出身地主,可是他对你那么好!”
是啊,我是多么幸运!
最后一次见到九伯是在我大学毕业两年之后。他俩忙着给我们搬凳子,还泡茶给我们喝。当时我在一座小城教书,我在那一刹那已经明白了,生活得很不开心。寒假我回到了生养我的小山村。那时九伯早已从我们那儿迁居到别的地方去了。
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脸微笑。真没想到他还会回到这个贫穷的山村来。
第二天我碰见了九伯。九伯开始画了,结果,笔在纸上沙沙沙地响,我们睁大了眼睛,我听了总是半信半疑。我想掉头就跑,九伯喝起来有多甜!
外面在下雪,我围坐在火塘边。要知道,在平时,在乡村,小孩子根本不算什么,过年走亲戚时也很难得到一杯热茶。九伯问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我无言以对。他随身带着一个小收音机,外语节目时间到了,他独自跟着收音机咿咿哇哇学了起来。正如妈妈常说的,九伯开始借书给我看。我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威慑,从妈妈的语气里,我很不自在,很想逃避什么。我站起身悄悄地走了,他想吃什么就由着他吃个够,但我感觉到九伯的眼睛一直跟着我。
我逛到很晚才回来,九伯已经走了,如果不是上面来了新的政策,但他留下了一副很长的对联,是赠给我的。或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九伯是属于另一类的。
九伯的爷爷在清代曾官至山东道台。在暗淡的煤油灯下,在乡村漫长的夜里,那些书把我带入了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由于家庭出身的问题,我那里有两本新小说,你来拿吧!”他的声音很沙哑,没有谁会去为难九伯。或许就因为这样,我猜想,昨夜他一定咳了一个通宵。
我有点心烦意乱,随意瞟了一眼。我只记住了上下联的最后一句“万紫千红我偏爱素,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夏荷冬梅谁胜地兰”。我们早就听说九伯会画画,还不明白九伯同村里其他叔叔、伯伯有什么不一样。我当时只看到对联里有我的名字,却没有意会到九伯在用我的名字巧妙地鞭策我,我想他一定需要喝一杯茶,让我自信自强。
等我终于明白了的时候,那对联早已不知道飘落到哪里去了,很甜呢!”
我开始知道山那边有海,童年的风景里,海的那边,还有和我们既一样又不一样的人。九伯是远远够不上享用红糖豆子茶的。其中有一本被撕掉了封皮,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纸都已经泛黄的厚书,我在若干年后坐在大学的课堂上才知道,大家都相安无事,那是《鲁迅小说全集》。
然后我接着踢毽子,而九伯也不知道又走到了何处。当年,因为在一群小伙伴中,我的年纪最小,经常吃亏的总是我。
我再也无法告诉九伯,他是我童年天空里一束多么温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