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染染就出院了,钱宁镇全程监护,让林染染有些惊讶。送林染染回家之后钱宁镇就先离开了,林染染回了家却无事可做,一个人看着镜子里自己黑色的长发发呆,过了半响,最终从大衣柜中拿了一个包出来,附上钱宁镇给的卡和一点现金,一个人出了门。
钱宁镇有帮林染染配置司机,可林染染几本不出门,所以后来钱宁镇干脆就让他们公司原本负责接送客户的老王也一起负责林染染了。收到林染染电话之后没多久老王就来了,林染染上了后座,却半天报不出一个地名。
老王也不急,说:“林小姐,您想去做什么呢?逛街还是什么?”
林染染说:“剪头发。”
老王虽然不是很了解林染染,但也是知道她喜静的性格,于是说:“那可以跟钱先生说一下,可以让……”
林染染打断他:“不用了,就去附近的理发店吧。”
老王于是不再说什么,载着林染染往市中心开了一段时间,结果半路真的发现了一家规模极小装潢极差的理发店,理发店的牌子歪歪斜斜的挂在门上,看起来很不好。
但林染染却下了车,进去看了一下,发现店主是位女性,于是让老王先去做自己的事,晚点她回打电话给老王。
女店主正在百无聊赖的看杂志,见有人来了,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染还是烫还是洗头?”
林染染说:“剪头。”
女店主点头:“到哪里?”
林染染想了想,说:“学生头吧。”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要齐刘海的。”
齐刘海太麻烦了,稍微长点就要修。
女店主放下杂志,有些吃惊的说:“学生头?那很短诶。”
“嗯,就是学生头。”
店主耸耸肩,拿了剪刀站起来,让林染染坐在已经有点塌陷了的椅子上,用手在林染染的脖颈比划:“到这里吗?”
“再上面一点吧。”
店主点点头,专心致志的工作起来,林染染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一点点一束束变短,地上红色的瓷砖上黑发一点点增多,没多久便觉得有点困,昏昏沉沉的半睡过去。
等醒过来的时候,店主正拿着一块有点脏的海绵在帮她把脸上的细碎头发给弄掉,林染染一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又觉得头上轻了很多,舒服了不少。
再看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是自己的头发。
这种时候,心里居然生出一点不舍。
店主一边帮林染染擦脖颈后的头发,一边说:“还可以吧?”
“嗯。”林染染一边打电话给老王,一边付了钱,然后就坐在店里等老王,店主也自顾自的拿起杂志重新开始看。
过了一会儿,店主忽然说:“感情不顺啊?”
林染染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跟她说话,摇头道:“没有。”
“哦……我看现在的女生,感情不顺就会在头发上做文章呢,”店主笑着说,“我昨天还碰到一个女生,说和男友分手了,要剃光头,我真是快笑死。”
林染染并不觉得很好笑,但也扯了扯嘴角,没多久老王来了,林染染打开后座车门,却发现里面还有个人,一看……吓了一跳——居然是周景皓。
他坐在后座上,穿着剪裁考究而合身的西装,脸上神色淡然,听见开门声后微微侧过头看着自己,明明已经是很陌生的人了,可从车窗外射入的阳光让林染染产生了奇妙的错觉,好似这一刻周景皓的脸忽然和十多年前那个在夕阳下笑的张扬的男生重叠在了一起,旁边是影影绰绰的光圈。
周景皓看见林染染,先是一愣,然后挑了挑眉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却并没有说话。前面老王回头对林染染解释:“林小姐,周先生正好要去我们公司呢,他汽车半路坏了,我刚刚去接他,结果正好你打电话来,我本来想另外让人来接你,但周先生说没关系。”
“啊……”林染染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缓慢的上了车,尽量靠周景皓的另一边坐着。
“这里离公司近一点,先送周先生去公司可以吗?”老王一边扭头询问着林染染,一边用眼神暗示她“这位是很重要的客户,麻烦你啦”。
林染染于是表示没关系,老王便松了口气开起车来,汽车性能良好,架势平稳没有颠簸感,像是在平地上滑行一般,正如林染染和周景皓之间此刻的气氛,平平稳稳,毫无波澜。
然而周景皓却开口打破这平稳:“怎么忽然想到剪头发?”
林染染原本正专心致志的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人流和车辆以及建筑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周景皓是在和自己说话。他声调平和,态度自然,好像只是两个很熟识的人自然而然的开口交谈——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可以几乎用“惨烈”来形容的状况啊,就算是之前,也只是陌路而已。
但林染染还是有些不自然的伸出右手拨了拨自己耳根下方的头发:“长发太麻烦。”
周景皓了然的点头:“那也是。”
说罢又忽然露出怀念的神色,“以前你也都只留短发,最长也就是到肩膀,然后用个皮筋松松垮垮的扎起来。”
林染染感觉自己像是忽然被“从前”这个刺眼狠狠的刺了一下,从心底生出痛来却也不敢露在脸上,只是含糊的应着“嗯”。
从前,那是多早的从前啊。
林染染一副不愿多说话的样子,周景皓也一样可以继续谈起那些个“从前”:“上次和你大电话,有些事还没说完。你父母的事情我大致知道……”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林染染正看着窗外,一副无谓的模样,但双手其实已经微微攒紧,有些长的指甲深深陷入掌中。
周景皓继续道:“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林染染终于又回头看他一眼:“嗯?”
意思是说,那你要说什么呢?
“我离开的那天,你没有来送,后来写信给你,你也没有回,原本高一暑假我想回来,却因为要融入周家需要大量的时间,所以只好一直耽搁到了高三暑假才去了一趟,结果你已经不在了,之后我被送去国外念书,最近才回来,又去了一趟邮镇,你还是不在……谁知道那天在餐厅里却听见了你的名字。”
自从林染染和周景皓重逢以来,两个人都改变许多,比如两个人话都变少,表情也变少,但此刻周景皓却仿佛忽然回到了小时候,用几乎带着埋怨的口气滔滔不绝着这些事情,最终化为一句总结:“其实我一直有写信给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回?”
林染染没有看他,神色淡然的说:“没钱。”
周景皓大概怎么也没料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会,反而没追问了,只是点头:“这样就好。”
林染染有些好笑,什么叫这样就好?
周景皓接下去的话则给出解答:“我本以为你是懒得回信。”
林染染没有说什么,其实也有吧,自己那时候累死累活的,哪来的时间回信呢?其实如果真的想回信,买信纸信封和邮票的钱怎么说也是可以凑的出来的,可林染染偏偏就是要这么说,她从前最害怕会暴露在周景皓面前的贫穷,现在却恨不得死命抠出来给他看,好叫他明白,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多么的不同。
其实也还是有想过要回信的吧。
周景皓那时候在班上人缘很好,所以他要离开的消息让很多人都很难过和失落,大家还特意帮周景皓弄了个小型的送别会,也算其乐融融,还一人写了一句话送给周景皓,轮到林染染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随手写了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和很多人一样的句式,绝对谈不上用心。
结果周景皓却不甚满意,全班那么多人,他偏偏找她的麻烦,让她重写一个。
林染染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最终忽然想到前几天自己忽然看到的一句话,于是大笔一挥写了下来——冠盖满京华。
周景皓和林染染当时都不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又是冠盖又是满京华的,一看就像是那种得志的感觉,而且B市也算得上是京华了,所以的确很符合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两个人都甚为满意,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冠盖满京华,说的是京中官员的冠盖接连,却是有感叹的意思的。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句话,重点是在之后的“斯人独憔悴”。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林染染知道了意思之后,总觉得好笑,她这不是咒周景皓吗?
但周景皓显然并没有受“诅咒”的影响,生龙活虎的,等到他离开的那天,恰好是周末,大家约好一起去送他离开,但林染染的母亲忽然晕倒,林染染一通忙乱,总算将母亲安置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景皓的火车早就离开很久了。
那时候林染染从医院回家,正好经过火车站,天阴阴的,没什么人,她算了算时间,想,这时候周景皓所在的火车是在哪里呢?
他离B市越来越近了,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再后来一点,林染染看见一首诗,觉得真是适合无比,但她已经没办法写给周景皓了。那首诗是位土耳其诗人塔朗基写的: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