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终于离婚了。我和弟弟、妹妹分别从上海和北京给远在成都的母亲发去了礼仪电报——妈妈,祝你离婚快乐!
我的父亲文锦华和母亲相爱于四川师范大学,父亲的老家在偏僻的贫困的广元县乡下,兄妹五个,家境非常清苦。我母亲却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是家里的独女,外公外婆都是大学教师,家庭条件自然不错。
母亲和父亲爱得非常辛苦,外公和外婆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他们不知苦口婆心劝说过母亲多少回,母亲却认真而固执地告诉他们:“我非文锦华不嫁!”
那时的父亲一表人材,虽然生活清苦,却品学兼优,尤其吹得一手好笛子。父亲还有一副好身板,一到星期天,他就拉着板车给城里人家里送煤球,挣几毛钱贴补一周的生活。母亲就是被父亲的多才多艺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所折服,不顾一切地爱着父亲。
1970年,父母同时大学毕业,父亲分到了西藏工作,母亲留在城里一所中学教书。临别那天晚上,暴雨如瀑,父亲来向母亲告别,不敢进母亲的家门,只得在楼下左右徘徊。母亲在楼上看见了,不顾外公外婆的阻拦飞奔下楼扑入父亲怀里,两人在黑暗的雨中相拥而泣。这辛酸的一幕终于感动了外公外婆,无奈之下将两个湿淋淋的痴心恋人唤进了屋里。也就是那一夜,父亲跪在外公外婆面前发誓:“我保证一辈子对淑芳好,否则天打雷劈。”
就在父亲进藏前一星期,他和母亲领回了结婚证书。
新婚的父母,一个在西藏,一个在成都,相距两千多公里,父亲每星期给母亲写一封信,诉说思念之情。父亲那时非常顾家,单位发的一斤白糖、一斤猪油总要设法往家带或寄。外公外婆看到我父母如此恩爱,亦很放心和欣慰。
1972年6月,母亲生下了我。父亲迫不及待地请假从西藏赶回。结果超假5天,才在母亲的催促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家回到单位。然后隔些时间就寄些钱和全国通用的粮票、布票回来,并在信中一个劲儿要母亲保重身体。母亲知道他省吃俭用顾着家,每次读信都会泪水涟涟。
1974年,外公外婆相继生病,花去了家里所有积蓄还借了几百元债。这年10月,母亲又临产了,家里却已拿不出上医院的钱,大胆的母亲竟想到给自己接生。
她事先准备好一只新碗,放在沸水中煮后沾上白酒烘烤消毒、敲碎,用碎瓷片的利刃割断脐带。母亲写信告诉父亲她生了女儿,父亲这次没回来,他在信里夹了10斤全国通用粮票,他说工作忙,要妈妈自己照顾自己和孩子。接到信母亲就哭了,哭完了爬起来洗尿片、做饭。
1977年4月,弟弟要出生了,这次母亲又是自己给自己接的生,父亲依然没回来。弟弟还没满月,外婆就去世了,母亲在悲痛欲绝中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忙丧事。她通知了父亲,父亲却因工作忙依然脱不开身。
从那时起,父亲春节回家成了雷打不动的规律,10年一直如此。每年到了腊月初,母亲就会早早准备年货。她甚至学会自己缝衣做鞋,我们兄妹三人过年时总是一身新装。母亲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过了正月十五,母亲就开始忧容满面了,父亲要回西藏,我们一家又要被时间和空间劈成两半,被思念苦苦煎熬一年了。母亲在父亲走的前一夜照例要哭肿眼睛,第二天她会送父亲一程又一程,只有等父亲到了西藏写信回来报个平安,母亲才会安心。
然而,这种情形到了1982年的春节就中断了。
1982年春节,那是个我们娘儿四个难忘的伤心节。从腊月二十八开始,母亲就和我们兄妹一起翘首以待了。父亲往年总是这天到家。然而到二十九、大年夜,父亲依然未归。丰盛的年夜饭从热气腾腾摆到彻底冰凉。母亲几乎魂不守舍。
初一大清早,妈妈跑到邮局发了封加急电报到西藏,问爸爸为何不归。初三下午爸爸单位却发来电报说:文锦华已于腊月二十四返家。已经八九天了,他会到哪里去了呢?母亲更是惊恐万分,怕父亲路遇不测。她当即安顿好弟、妹,带上11岁的我搭车到父亲的老家广元乡下,准备叫我的叔叔姑姑们想办法寻找父亲去。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踏进奶奶家大门,一眼便看到父亲正和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头并头在吃一碗汤圆。
多少年后我才能体会和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一直忧心如焚牵挂着的亲人竟然以这种面目出现在面前,要用多大的毅力忍住愤怒和悲伤?母亲当时牵着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把我的手捏得生疼。
父亲站起来,惶惑地对母亲说:“淑芳,我正准备过两天回去跟你说……”母亲说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是不是要离婚?”父亲不作声了。母亲一把甩掉小姑拉她的手,拽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奶奶家。一路上,母亲泪流不止。她搂着我的头,眼泪顺着我的头发淌下来,像雨点一样。母亲哽咽着嘱咐我,不要把这儿的情形跟任何人说,包括外公。
大年初五,父亲回来了,他是来和母亲“谈判”的。原来,父亲已和那个叫小胡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将近一年。她的丈夫出车祸死了,5岁的女儿有心脏病,她把父亲当成了唯一的依靠,更重要的是她已怀了他的孩子,这次回来就是要和母亲协议离婚的。
我听到母亲冲动地喊起来:“文锦华!你太绝情了,我不同意离婚,至少在三个孩子没长成人前……”
父亲说:“我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以后我再也不回这个家了,也不会寄钱回来……”父亲说罢开门离去,匆匆下楼。房间里,母亲终于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第二天母亲生病了,高烧,腹部剧痛。邻居帮我一起把母亲送到医院,经诊断是急性胆囊炎,需马上开刀。医生要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当我找到父亲住的旅社时,他平静地对我说:“我和你妈已经一刀两断,我已没有权利对她负责,我不能签字。”我满含悲愤,一路狂奔,泪水飞溅。这一刻,我恨透了这个是我父亲的男人。
回到医院,我哭着求医生让我签字。医生终于被打动了,破例让年仅11岁的我在手术单上签下了“同意开刀”。
经过这次经历,我彻底明白,父亲和母亲的恩爱已永不再现了。
母亲生病期间,作为长子的我学会了做饭,照顾弟妹,我用积攒的压岁钱买了只鸡,熬成汤送到母亲面前,母亲搂着我哭起来。这个春节就这么凄凄惨惨地过去了。
母亲是个外柔内刚的知识女性。她很快从悲伤中走出来,白天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晚上回来,忙完家务又要一丝不苟地辅导我们兄妹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我心目中,母亲是那么坚强,母亲的爱是那样天高地厚。失去了父亲这根家庭支柱,我们家过得极其贫苦,母亲每月八十多元的工资既要维持全家基本生活,又要承担三个儿女的读书费用,其艰难可想而知。每年的寒暑假,母亲就去郊区菜农那里批发蔬菜回城里卖。刚开始时母亲不让我们兄妹知道,为我们那点小小的自尊。有个雨天,母亲在路上摔了一跤,一担蕃茄摔烂了大半,结果赔本也没卖掉。母亲一身泥水回到家。看着母亲身上红的蕃茄汁,黑的泥水,凌乱的头发,我们兄妹呆住了,接着抱住母亲大哭。只那一次,调皮的弟弟、虚荣的妹妹收敛多了,母亲用沉默的行动给我们上了最深刻的人生一课。
为减轻母亲的负担,已上高中的我和上初中的弟弟妹妹也积极行动起来。我找到一家园艺场当修剪工;弟弟帮母亲的一个朋友看服装摊;妹妹到一家服装厂钉纽扣。一个假期下来,我们的学费可以攒齐大半。
晚上,一家四口聚在一起谈论各人一天的所见所闻,遇到可笑的,四个人乐成一团。我们仿佛已经忘记生活中还有个父亲。只是每逢春节,淡淡的感伤才会像冬季的寒霜一样覆盖我们的家。
1990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川大中文系。为攒学费,我偷偷地卖血。那天从医院出来,意外地碰到手拿化验单的母亲。我明白了母亲,母亲也明白了我。母子俩相对无言,同时掉下泪水,在八月成都最炎热的夏季里。
为了攒够我的学费,我们从附近的纺织厂领回废布料择成棉纱;去糖果厂领花生、核桃回来剥壳、去皮。娘儿四个常常干到半夜。核桃尖硬的壳把我们的手都剥肿了,吃饭时都拿不住筷子……
1993年,妹妹文娉考上成都电子科技大学;
1995年,弟弟文锋考上了北京清华大学。
含辛茹苦的母亲终于扬眉吐气了。
我大学毕业后来到上海,在一家跨国旅游公司当翻译;妹妹毕业后去了北京航天工业部下属的一个单位工作;弟弟准备毕业后继续读研深造。在度过了人生的秋冬之后,母亲终于迎来了灿烂的春夏季节。
这十多年来,父亲已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在家里,我们谁也不去提“父亲”“爸爸”这两个词。但在心里,我们明白,父亲无论是在血缘上还是名义上都“存在”着,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痛。
1998年春节后的大年初五,就在我们兄妹即将离家奔赴各自岗位的前一夜,母亲神情严肃地将我们召集到她的卧室,郑重地对我们说:“有一件事我要和你们商量,你们知道,我和你们的爸爸一直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当年我不同意离婚就是不想使你们的幼小心灵受到伤害和刺激。何况那年月离婚也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我本来还可以告你父亲重婚罪,但即使那样我也得不到你父亲的感情了……人应该与人为善。以前你们小,我不能和你们多说什么,现在你们都非常懂事了,也能理解妈妈的一片苦心……我想和你们的父亲在今年解除名存实亡的婚姻,你们有意见吗?”
我们谁也不说话,看着不到五十岁却早生华发的母亲,我无语凝噎。母亲看着我,说:“帅帅,你是老大,先表态吧。”
我强压心酸,捧着母亲的手,动情地说:“只要你快乐,我们什么意见都没有。”母亲苦笑了一下,眼中泪光闪闪。
之后不久,终于,我的亲生父母中断了维系整整28年的婚姻关系。我和弟弟妹妹相约在这天为母亲送上一份特殊的祝福。这天我一早来到邮局,给远在成都的母亲发去一封礼仪电报:“妈妈,祝你离婚快乐!”
邮局那个发电报的小姐目瞪口呆,我笑笑说:“没错,就这样写!”
走出邮局,我却止不住泪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