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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为求人大 舍至宝 谈家事首辅释愁怀

冯府的客堂有五楹之大,就是百十人坐在里面也不显得拥挤。京师显宦或巨富人家,客堂里都装了戏楼,冯保家也不例外。这客堂彩绘梁栋极尽藻饰,一应家具大至金饰木雕六折屏风小至髹漆器皿,无一不精致。就是四壁墙上挂着的那些书画,也全都是宋元精品。每当夜幕降临,大厅里三十二盏宫灯一齐点亮,照耀得如同白昼。

冯保从外花厅里与胡自皋告辞后回到后院,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只见邱得用已在客堂南厢里坐着了。冯保趋身过去,满面春风说道:

“邱公公,什么风儿把你给吹来了。”

邱得用站起身来,干笑了笑,答道:“咱回宅子,想着晚上也没甚急事,索性就绕了一腿,过这边来拜望拜望冯公公。

邱得用想尽量说得自然些,但在冯保听来依然是假话。他知道邱得用肯定是为他外甥章大郎的事情而来。邱得用出任乾清宫主管之后,在紫禁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论级别,乾清宫主管与二十四监局的掌印一样,都是享受五品待遇,但因他是李太后跟前的红人,内外廷想求李太后办事儿的人,都变着法子巴结他,故无形中就显得高人一等。邱得用为人本来还算本分,但因求他的人多了,把他的架子给求大了,看人打发的那一套,不知不觉也就学会了。就像对冯保,表面上他依然恭恭敬敬,但言行举止间,常常不经意地表现出一种优越。冯保看了心里头很不舒服,觉得邱得用的气焰长得太快,一直在瞅机会要杀杀他的火气。

“邱公公不是住在西城么,你这一腿子可就绕得远了。”冯保揶揄地说。

“冯公公这是责怪咱来得迟了。”邱得用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论级别,在冯保面前,他不应称“咱”而应称“小的”,这就是他不经意间表现出的优越。他四下瞅了瞅,惊叹道,“人家都说冯公公府上布置得好,果然名不虚传,看看这客堂,京城里没有几家的。”

冯保今夜里心情好,乐得与邱得用扯野棉花,答道:“也算不得什么好,就是敞亮一点。听说邱公公喜欢听曲儿?”

“还不是跟太后学的。”邱得用的口气不无炫耀,“她老人家喜欢听曲儿解闷,咱在一旁拣耳朵,拣多了自然也就喜欢上了。”

“今儿晚上正好没事,咱老哥儿俩,就选几支曲子听听,如何?”

“听说冯公公家里养了个戏班子,有几个一流的唱手。”

“别听人瞎吹,是好是歹,你自家听听。”

“要不,换个时间?”邱公公今晚委实没有心情。

“为何?”冯保明知故问。

“今儿晚上来得仓促,雅兴一时还提不起来。”

“雅兴还用提么,管弦一响,自然就来了。”冯保说着,一拍巴掌,一位家人应声前来,冯保问他,“戏班子呢?”

“禀老爷,都已开了脸,坐在戏楼后头哪。”

“今晚上,戏段子就不唱了,你去找一个好的下来,就坐这儿,给邱公公唱几支曲子。”

“哎。”

家人答应一声,飞快地上了楼。不一会儿,领了一个浓妆艳抹袅袅婷婷的少女下来,后头还跟了三位乐师。那少女走进来,对冯保蹲了个万福,柔声说道:

“奴婢春月,拜见冯老公公。”

冯保眯着眼,从眼缝儿里透出的目光捉摸不定,他抬抬手指着邱得用说:

“春月儿,这是邱公公,最喜听曲子的,你好好儿唱几支。”

春月儿又朝邱得用敛袵行了一礼,说道:“奴家唱得不好,还望邱公公见谅些个。不知邱公公喜欢听些什么样的曲子。”

邱得用哪里有心来听曲子,自章大郎当街被刑部番役拿走后,他就一直如坐针毡。回到乾清宫,几次想在李太后面前求情,又生生地不敢开口。还是廖均帮他出主意,要他来求冯保,他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之心来到冯府。可是,一点正事都没谈上,冯保硬要他听什么曲子,推又推不掉,他只得逢场作戏,望着春月儿两片小巧的猩红嘴唇,敷衍着答道:

“随便什么曲子都行。”

“可不能随便。”冯保递过来一本大红绢面九折笺纸的曲目单,说,“想听什么,自己点。”

邱公公接过曲单随便翻了翻,心乱如麻也不知该点什么,只得说道:“还是让春月儿看着唱吧。”

“春月儿,最近学了啥新曲子?”冯保问。

“禀老公公,奴婢前几日刚学了一曲《青杏子》,是《大石调》的套曲。”

“啊,要不就听听这个,邱公公?”

“好,好。”

见邱得用点头应允,三位琴师坐下来,一人按笛,一人吹箫,一人弹琵琶。春月儿轻轻击了击手中檀板,顿时弦管悠扬,竹音悦耳。听了过门,春月儿慢启朱唇唱了起来:

[青杏子]游宦又驱驰,意徘徊执手临岐,欲留难恋应无计。昨宵好梦,今朝幽怨,何日归期?

[归塞北]肠断处,取次作别离。五里短亭人上马,一声长叹泪沾衣,回首各东西。

[初问口]万叠云山,千重烟火,音书纵有凭谁寄?恨萦牵,愁堆积,天、天不管人憔悴。

[怨别离]感情风物正凄凄,晋山青、汾水碧。谁返扁舟芦花外?归棹急,惊散鸳鸯相背飞。

[擂鼓体]一鞭行色苦相催,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漂流无定迹,好在阳关图画里。

[催拍子带赚煞]未饮离杯心如醉,须通道:“送君千里”。怨怨哀哀,凄凄苦苦啼啼。唱道分破鸾钗,叮咛嘱咐好将息。不枉了男儿堕志气,消得英雄眼中泪。

春月儿把这五支曲子连成的套曲唱完,大约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听得出来,这首《青杏子》唱的是一对夫妇分别时的无尽幽怨。词中的关捩窍妙,春月儿体会得很深,一颦一笑,一招一式,无不深通关节,曲尽其妙。加之铜磬样的一副好嗓子,可可地把两位公公给唱醉了。待她歇了歌喉,邱得用拍了拍巴掌,评道:

“这姑娘唱得真好,热锅里爆豆子,脆蹦脆蹦的。若是在这笛箫里头,再掺些弦索进去,就更妙了。”

听了他的高论,冯保笑道:“邱公公在宫里头听惯了南调,所以开口便说弦索,方才春月儿唱的是北调。北调用乐就是以箫笛为主。嘉靖未年,吏部订了一个《南九宫谱》,盛行天下,因此南曲广为人知,而北调差不多失传了。其实,北调比之南调,要高亢清丽得多。”

“哦,这里头还有这大的学问。”邱得用逮着机会献媚道,“难怪满京师的人都说,冯公公一肚子学问,赛过十个状元郎。”

“哪里哪里。”冯保略作谦虚,就招春月儿前来,问她,“这曲子跟谁学的?”

春月儿跪在冯保面前,勾头答道:“奴婢是跟师傅学的。”

“还是那个马三娘?”

“是。”

看着春月儿低垂的粉颈,冯保心上像有一条毛毛虫爬过,既惬意又难受。他咽了口唾沫,对邱得用说:

“你知不知道马三娘?”

邱得用茫然地摇摇头。冯保接着说:“这个马三娘,本是北调高手,咱第一次见到她,觉得她不是个货,高高大大像匹马,一张大嘴可以囫囵吞下个窝头,可是她一开口,满场人都被震住了。声音该一缕的时候是一缕,该一雷的时候是一雷,真个儿是绝艺藏身。自从听了马三娘的北调,咱就觉得南调没啥意思了。这个春月儿,原是马三娘的弟子,咱同马三娘打商量买了过来。”

“水灵灵的,真好一个旦角儿。”邱得用一双眼在春月儿身上睃来睃去,啧啧称赞。

“邱公公若喜欢,咱把她送给你。”

“这,这是哪里话。”邱得用哽了一下,脸上泛着红光说,“古人言,君子不掠人之美。”

“这么说,咱哥儿俩就生分了。”

冯保本是做戏,说起来却很认真。邱得用没看出破绽,心里头掂了掂,回道:

“冯公公真要送,就送给李太后。”

冯保一愣,说:“你说让春月儿进宫?”

“是呀,李太后不是最喜欢听曲儿么?”

冯保嗤地一笑,摇摇头说:“你看咱春月儿,市井中长大的丫头,哪里懂得宫中的规矩。”

“这倒也是,所以,还是冯公公留着自己受用。”

邱得用就着冯保的话题打转,心里头却一直在想着自己的急事,因此坐在那里焦灼不安,偏偏这时冯保又道:

“邱公公,春月儿还有拿手的唱腔,索性让她逐个儿给你演唱。春月儿,继续。”

“奴婢遵命。”

春月儿说着,起身回到原处,拣了云板,正欲起腔,邱得用赶紧喊了一声:

“慢!”

“为啥?”冯保问。

邱得用哭丧着脸,嗫嚅着说:“冯公公,实不相瞒,咱登贵府拜望你,还有些急事。”

“有急事,嗨,你怎的不早说。”冯保挥手让春月儿一行退了下去,接着说,“咱还真的以为你邱公公闲着没事,绕这一腿呢!原来不是。”

冯保不显山不显水就把邱得用“刺”了一下。邱得用到这一步上,也顾不得面子,瑟瑟缩缩地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来,双手递给冯保说:

“这个,请冯公公收下。”

“是啥?”

“看过便知。”

冯保遂叫来家人打开,原来是抄在三尺御品净皮上的一幅《心经》,字体娟秀,端庄工整。并且铃了一方“慈圣皇太后之宝”的红印。

冯保顿时肃然起敬:“哟,是李太后的墨宝。”他知道李太后每日抄经,但从不肯送人。就连冯保这样的心腹侍臣,她也手啬。因此人们都说想得到她的墨宝,简直比登天还难。

趁冯保细细欣赏的当儿,邱得用说道:“这幅《心经》,是李太后上个月晋封后,一时高兴赏给咱的。多少人看了都眼热,有人愿出一万两银子来买,咱说,你出十万两,咱也不勒你。”

冯保相信这话,讪讪说道:“这幅《心经》,是宝中之宝,李太后送了你,连咱都不知道。”

“李太后怕张扬,不让咱说。”邱得用看着冯保小心翼翼卷起了字幅,又道,“冯公公收藏好,对外可别透了风,若是让李太后知道了,怪罪下来,咱就担当不起了。”

冯保也不言谢,只是问:“邱公公将如此贵重的礼物相送,究竟是为何?”

“唉!”邱得用长叹一声,说道:“还不是为咱那不争气的外甥章大郎。”

“你外甥怎么了?”

“今儿个上午,储济仓发生械斗的事,想必冯公公早就知道了。”

“听说了,怎么,跟你外甥扯上了?”

“可不,他一失手,把储济仓大使王崧一掌推倒在地,摔碎了后脑骨,死了。”

“啊,这事儿是你外甥干的?”

冯保故意大惊失色,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早从东厂送来的密报中知道得清清楚楚,包括邱得用动用大内专轿把章大郎从北镇抚司抬出来另觅地方藏匿,一切细节也在他掌握之中。但此时他却装马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迎着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问:

“你外甥就是那个北镇抚司的粮秣官?”

“可不是!”

“他人呢?”

“让刑部逮着了,现关在刑部大牢里。”

“这就难办了,这是命案,进去了就难得放出来。”

冯保眉头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这神色,越发慌得空吊吊的,说道:

“正因如此,咱才来找你帮忙。”

“找咱能帮上什么忙,这件事已经惊动朝野,一般人恐怕做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许有救。”

“咱是想过,但一走到李太后跟前,就慌得开不了口。”邱得用为难地说,“李太后的为人,冯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是大非面前,从来不肯徇一点私情。”

“这算什么大是大非,一个破九品官,又不是故意弄死的。”

冯保嘴一撇,一副不屑的神气。邱得用投过感激的一瞥,又道:

“这事儿咱琢磨过,能救章大郎一命的,只有你冯公公了。你是皇上的大伴,可以求皇上恩赦。”

“皇上还不是听李太后的?”

“是呀,李太后把咱当奴才使,对你冯公公就不一样,你是他的文胆哪。”

冯保不置可否,想了一会儿,答道:“这事儿的关键在于一个人。”

“谁?”

“首辅张先生。他不松口,章大郎就放不了。”

“啊,难道皇上的话他也不听?”

“不是不听,而是皇上听他的。今儿上午云台会见,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张先生摄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

“张先生是个铁面人,听说抓人的驾帖,就是他让刑科签发的,咱去找他,有啥用。”

“这倒也是。”冯保仰脸看了一会儿璀璨的宫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扫着邱得用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咱们哥儿俩在大内共事多年,没有友情也有交情,就冲着这一点,这个忙我一定帮。不过,帮不帮得成,咱不能给你邱公公打包票。”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一个孩子欢快的叫声,给一向沉寂的张府后院平添了几分生气。声音是从内眷会见客人的小客堂里传出来的。说是小客堂,却也有两楹之大。斯时八盏宫灯已经点亮,华光四溢,四壁厢那些彩绘梁柱被照耀得金碧辉煌。除了张居正,张府合家十几口人都坐在里面。张居正的夫人李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绣榻椅上,这位李氏是张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岁结婚,两年后第一任夫人顾氏去世,才续娶了李氏。第一任夫人一脉未生,李氏却为张居正生下了六个儿子。他们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简修、静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敬修与嗣修均是乡试过关的举子,现正在加紧温习,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懋修年底就得回到江陵,参加明年的乡试。这么大一家人,虽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难得一聚。六个儿子除每天早晨一块出来给父母请安外,都窝在自己的书房里闭门苦读。今儿个这种其乐融融的相聚,原是为了庆祝张居正夫妇最小的儿子——允修十岁的生日。

此时,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间,兴致勃勃地玩着风葫芦。这是京师孩子们常玩的一种游戏。风葫芦学名叫空钟,在江南叫扯铃。它的轴部是用桦木制作的,这是大的。还有一种小的,中间只有寸把高,径约寸半,中间只有一根长芯,用线缠上,利用离心力,把线一抽甩出去,它便在地上陀螺般旋转,发出嗡嗡嗡的响声,所以叫风葫芦。但往地上摔着旋转,只是这种游戏的低级玩法,若要玩出名堂来,必须往空中抖。空钟有单双之分。初学抖空钟,自然先学比较容易掌握的双钟,即中间一个葫芦腰轴,两头两个空圆盘,形如一个空圆饼,边上有缝,旋转起来空气进去,发出悦耳的鸣声,所以叫空钟。学会抖双之后,再学抖单的,即一头有圆盘,另一头只是木轴。两档绳槽,很滑,一头重,一头轻,抖起来极难平衡。这种单钟玩起来最刺激,但也很难玩好。大凡抖得好的孩子,不但能把这一头重一头轻的空钟抖得飞快,而且还要变幻各种花样。最简单的,就是趁空钟凌空飞转时,突然一松抖绳,让它尖头朝下落地打旋儿,等它速度减慢几欲倾倒时,再让抖绳“滋溜”一下重新缠住木轴,提出来一翻腕,空钟又飞向空中,时而晃悠悠,时而急律律地转动。还有的抖着抖着,突然用绳杆接住,让空钟在绳杆上滚动,哗哗乱响。还有两三个人合玩一个,我抖着一松绳子扔给你,你马上接住,抖一会儿再传给他……这一传一接之中,也各有招数,或翻身或劈叉或用指头或用脚掌,不一而尽。

京师垂髻少年,没有几个不会玩这种风葫芦的杂技。但允修偏是那不会玩的一个。这皆因张居正课子甚严,除了读书,一切游戏皆禁绝。今天早上,张居正离家之后,顾氏把允修叫来,说可以送一个生日礼物给他,问他要什么,允修想了想,瑟缩地问能不能给他买一个空钟。顾氏心疼儿子一天到晚啃书本,全没有一个孩儿家应有的快乐,故爽快地答应了,命游七派人去街上买了一个回来。

家人自作主张,买了两个,一个是双盘的,一个是单盘的。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从空钟买回来,他就乐颠颠玩了个不歇气。游七找了个会玩空钟的家人现场施教,不消一个时辰,他就会玩双盘空钟了。但单盘的那一种,他愣是玩了两三个时辰,仍不得要领。天黑了,一家人都来到后客堂等着张居正回来共进晚膳,趁这空儿,允修又把单盘的风葫芦提到客堂里玩。

由于玩得不顺手,允修的几个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讥笑他。允修心里发急,越是想让风葫芦抖起来,它越是往地上掉。还是三哥懋修看出问题来了,对允修说:“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时候,不要发力,手腕要松,悠着点,你再试试。”允修按懋修指点的试了几次,果然奏效,因此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哥哥们也一齐给他鼓掌。正在这热闹之时,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厉喝:

“你们胡闹个什么?”

正玩得起劲儿的兄弟们,一看是他们的父亲张居正怒气冲冲从外面走了进来,一个个顿时都噤若寒蝉,允修更是吓得手一软,松了绳杆,那只凌空飞转的风葫芦,刹那间跌落在地。

李氏看了看满堂人都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她也缓缓离了座位,笑吟吟对身边的丫环说道:

“芝儿,快服侍老爷更衣去。”

张居正本来还想发作,看到夫人有袒护儿子们的意思,他也只好摇摇头,气咻咻地穿过客堂,来到后面的起居间,卸下官服,换上芝儿递上来的一件酱色府绸道袍。随他进来的李氏又命芝儿给老爷上茶,待张居正啜了一口加参片冲泡的红茶后,她才开口说道:

“你一回到家,就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在孩子们面前,总没个慈祥的时候。”

“允修在玩什么?”张居正问。

“风葫芦。”

张居正又沉下脸,说:“玩物丧志,谁让他玩的?”

“我。”

“你?”张居正狐疑地望着夫人,“庸爱出逆子,夫人,这一点你要切记啊。”

李氏一笑,旋即又不无伤心地问:“叔大,我且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允修十岁的生日,早晨你出门时,还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庆祝。”

“啊呀!”张居正一拍脑门子,抱歉地说,“今天忙昏了头,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荆州老家,人一生重三个生日,一是十岁,这是成人,过了十岁就可以定亲了;二是三十岁,这是而立之年,一生能不能做大事,就看三十岁做没做出样子;三是五十岁,这是天命之年,晚年有没有福禄寿,在这个年上便见分晓。允修今天要做十岁,可是你却忘得一干二净,这……唉!”

这位张夫人与张居正同是荆州城里人,是一位举人的女儿。从小墨香熏染,因此知书达理。与张居正结婚二十多年,两人相濡以沫,从未红过脸。张居正为官,一应家务很少过问,全凭夫人操持。眼下,张夫人提起葫芦根也动,数落一大堆,眼圈儿也红了。张居正自知理亏,也不争辩,只得赔笑问道:

“晚膳用过了?”

“谁用了,都等着你哪。”

“那,现在吃吧。”

说是这样说,张居正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紧张中度过,上午在云台觐见皇上,下午因处理储济仓事件,不停地召见大臣。累且不说,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后遗症。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他都反复想过并琢磨出对策来,真正的累就累在这里。但这种治国的大事也不便与夫人谈及,因此说是去吃饭,人却不挪腿。

张夫人察言观色,问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张居正掩饰地一笑,“今晚上给允修做生日,办了什么好吃的?”

“有你最喜欢的三个菜。”

“啊?”

“皮条鳝鱼,蒸茼蒿,冬瓜炖裙边。”

张夫人说的这三个菜,都是荆州名菜。特别是冬瓜炖裙边。这“裙边”乃是海碗大的老鳖绕背一周的边带,一只鳖的精华全在其上。用其炖冬瓜,味美无比,除秋燥,这是当令食品。张居正虽居京多年,仍喜欢吃家乡菜。家里换过三个厨师,全是从荆州请过来的。前年,张夫人听说荆州城里的凤天酒楼上又出了位名厨,便托人把他聘了过来。一想到“裙边”的美味,张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旧说道:

“现在,京官们胡椒苏木折俸,必定会有风波。家里用度,还望夫人扣紧一些,以免捉襟见肘。”

张夫人答:“几样家常菜,要不了什么钱。”

“人多口杂,还是不要招摇。”

“哟,你好歹是个宰相了,未必吃两个菜也要看人脸色?你不要这个门面,我还要呢?”

张夫人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张居正已经起身走到起居间门口,见夫人这么说,又折了回来,小声说道:

“正因为我现在身为首辅,所以才必须处处小心。”

“这一点我知道。”张夫人说着,进到卧房中拿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张居正,说,“你看看这个。”

张居正接过一看,那纸条的上端用蝇头小楷写了二行:“东关帝庙神签。第五十七支,中吉。”

底下是四句诗:

燕子离巢上下飞,

翩翩求侣勿相违。

破空神剑依天意,

不斫霓衣斫老梅。

张居正看过,问夫人:“这是谁抽的签?”

张夫人答:“我让游七去东关帝庙抽的。一直听说那里的签很灵,京师人家有什么事,都去那里求关帝爷保佑,求支灵签。”

“你为何抽签?”张居正又问。

张夫人一笑,答道:“还不是为的家事,想讨个吉利。”

“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签?”

看着丈夫不屑的态度,张夫人叹一口气,说道:“叔大,今天储济仓那儿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过来告诉游七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为你担心吗?好在,这支签有逢凶化吉之象。”

“哦,你都知道了?”

张夫人默默地点点头,看着丈夫,眼睛里充满关切。

张居正又拿起那张字条认真研究。张夫人在一旁说:“那把神剑指的是你,你神剑出鞘,是顺从皇上的意思。你不伤害百官,却单斫老梅,梅的谐意是倒霉的霉,剑一挥,霉气就一扫而尽,你还担心什么?”

“这是你解的?”

“我哪里懂得这多玄机,是关帝庙的解签人说给游七听的,游七回来说给我听。叔大,千难万难,有皇上支援,这事儿就逢凶化吉。”

“如果皇上不支援呢?”

“那……不会的。”

“国家大事,岂是一支破签解得透的。”张居正说罢,又把那张字条随手丢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说,“凤兰,你要记住,当今皇上,同允修一样大,才十岁。”

“是啊,允修玩一个单盘的风葫芦,花了两三个时辰才飞起来,毕竟是孩子啊!”

“好了,不议论这些事情,我们好好用一顿晚膳。餐后,我来教允修,如何来玩风葫芦。”

说罢,夫妻俩相视一笑,走回到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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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因为看了很多的穿越小说,也很想穿越。谁想我想想就能穿越,穿越就穿越吧,居然穿成怀孕九月的待产产妇,开玩笑嘛!人家在二十一世纪还是黄花一枚呢。这也可以接受,可是明明是丞相之女,堂堂四皇子的正牌王妃怎么会居住在这么一个几十平米得破落小院子里,她怎么混的,亏她还一身绝世武功,再是医毒双绝。哎。没关系,既然让我继承了这么多优越条件,一个王爷算得了什么?生下一对龙凤胎,居然都是穿过来的,神啊,你对我太好了吧?且看我们母子三人在古代风生水起笑料百出的古代生活吧。片段一在我走出大门时,突然转身对着轩辕心安说道:“王爷,若是哪天不幸你爱上了我,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的。”然后魅惑地一笑,潇洒地走了出去。片段二当我对着铜镜里的美人自恋地哼出不着调地歌时。“别哼了,难听死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接着一声尖叫紧跟着另一声尖叫。我用上轻功躲进了被子里.~~~"我和你一样是二十一世纪来的。”“你好,娘亲,哥哥,以后要多多指教。”来自两个婴儿的嘴里,我摸摸额头,没高烧啊。片段三“小鱼儿,我可是你孩子的爹,况且我没有写休书,你还是我的王妃。我会对你好的。”安王爷霸道地说道。“你们认识他吗?他说是你们的爹?”我问着脚边的两个孩子。“不认识,”女孩说道。“我们的爹不是埋在土里了吗?怎么他一点也不脏?”男孩问道。那个男人满头黑线。“对不起,我们不认识你。”说完拉着孩子转身就走。片段四“爹爹,这是我娘,你看漂亮吧?”南宫心乐拉着一个白衣帅哥进来问道。我无语中。“爹爹,你看我娘亲厉害吧?“南宫心馨拉着另外一个妖精似地男人走了进来。我想晕。“这才是我们的爹。”“才不是呢,这个才是”两人开始吵起来了。“我才是你们的爹。”安王爷气急地吼道。“滚一边去。”两个小孩同时说道。屋里顿时混乱之中。转头,回屋睡觉去了。推荐完结文《别哭黛玉》完结文《穿越之无泪潇湘》新文,《极品花痴》
  • 誓要休夫

    誓要休夫

    【已完结】穿成傻子小姐,她被迫赐给丑陋又有隐疾的八王爷。说好的丑又有隐疾呢,那这个帅到人神共愤的男人是谁?
  • 搬个菠萝晒太阳

    搬个菠萝晒太阳

    这是一本关于爱、幸福以及简单生活的书。小龟坨坨从饲养场被卖到宠物店,在这里它遇到了善良并有些忧郁的主人,还遇到了像亲人一样的伙伴——史努比猫和叮当狗。他们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有欢乐也有烦恼,有喜悦也有忧伤,有生存也有死亡。然而坨坨以自己的快乐、温情、爱和单纯打败了所有的不幸,悠然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本书通过一只龟的视角来观察、记录和评论人类的生活,在这里,你能找到关于生活、关于爱、关于温情、关于信任、关于感恩、关于痛苦、关于幸福的真正含义。
  • 读者文摘精粹版9:活着就是幸福

    读者文摘精粹版9:活着就是幸福

    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生命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但是要活得有质有量,因为我们被赋予了生命,这本身就值得感激,在人生的道路,生命与我们一路同行。
  • 天摧地陷:地震的防护与自救

    天摧地陷:地震的防护与自救

    本系列主要内容包括“自然灾害”、“火场危害”、“交通事故”、“水上安全”、“中毒与突发疾病”、“突发环境污染”等,书中主要针对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灾害问题作了详细解答,并全面地介绍了防灾减灾的避险以及自救的知识。居安思危,有备无患。我们衷心希望本书能够帮助青少年迅速掌握各种避险自救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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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娇妻难养之老公太霸道

    昏暗逼仄的车厢里,她仰起头,眼见男人那张颠倒众生的面容噙着笑。“我和你,我们天生就合适。”她和他的关系,仅限于结婚证上的两个名字,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一张结婚证书,绑住她两年。……他出生尊贵,暗藏的野心,注定要为万人追逐。她家境平平,此生与富贵无缘,却阴差阳错卷入这场豪门争夺。暗夜里,她憧憬着未来开口:“傅晋臣,什么样的是好男人?”他笑的邪恶,一字一句信誓旦旦,“好男人就像你老公这样,爱一个女人,爱一辈子!”当她亲眼看到,他将另外的女人拥在怀中诉说绵绵情话,她才知道,彼时他的承诺,不过是个笑话。……名门权贵的傅家,暗潮汹涌。他冷眼旁观,无情的见证她被阴谋吞噬。这场婚姻,她赔尽所有,亦能潇洒走远。而他稳操胜劵,竟在黑暗降临的夜晚,辗转无眠。当爱覆水难收,要拿什么拯救。原来他早已画地为牢,为自己判处了无期徒刑。……【精彩片段一】当她站在豪门权贵的顶尖,光耀满身。那一眼,他便身陷囹圄。面对他的四面楚歌,她淡然处之,道:“傅晋臣哪里需要我来救?他属猫的,有九条命。”众叛亲离中,他输得一败涂地。【精彩片段二】几年后,清晨。沐果果问:“妈妈,爸爸的心和肝生病了吗?”某女皱眉,答:“为什么这样问?”儿子眨了眨眼,疑惑地说:“昨天晚上,爸爸整晚都在喊:唔,我的心肝。”某女:“……”★☆★☆推荐汐奚的完结文:豪门系列:《裸爱成婚》《假爱成婚》完结现代文:《总裁的烙痕》《冷少霸宠妻》推荐挚友好文:圣妖《豪门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