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衣之礼使心伤,步步难料更恐慌。
平静湖面起涟漪,才见事端露锋芒。
绿珠觉得这方家和别人富贵家总有些不同,至少和过去自己家里大不一样,虽说自己家里富贵时的家境也比不上如今的方家,可多少也是见识过一些富贵之家和大的场面的。
而这一家人生活方式平平淡淡不说,这几日,对于婚礼恭贺之事也并未过多提及,又没那么热情,似乎全都置之度外似的,包括方家二老,况且又有那么多奇怪的礼节习惯,结婚还要行缝衣之礼,真是琐碎之极。
不过又想:平淡又如何?总归不是挨饿受冻,何况平淡的是他们,自己日后的生活还不知怎样呢。
还有,一家人虽说对于婚后的二人不够热情,但也都简简单单,看上去较为朴实,反而让人觉得踏实,日后也能少生事端。至于这缝衣之礼,就更非什么大事,只是着实有些奇怪罢了。
据欣儿说:这缝衣之礼也是方家几代人传下来的礼节,也不知是从哪代开始,方家老爷子便定下规矩,凡方家新婚夫妇,次日必行缝衣之礼,所谓缝衣则是在新人夜间入房之前,将新人的扣子衣襟全部缝上,再次日则会有丫鬟婆子准备新衣,并确认所缝衣物已经拆开,以示二人已行**之好。
据说是因当年灾荒,方家家中粮少,老爷子为避免家中生儿育女带来的人口死亡,故需将子孙成婚者紧紧缝衣,次日由他人拆开,没成想却只行了一月之久,灾荒渐缓,然而缝衣之礼延续下来,当然目的却恰恰相反,成为了如今的样子,而大家也都将其看做是平常事,每逢新人入门,次日便要行此礼。
不过说来当年这老爷子也怪,用什么法子不好,偏用这法子,据说连夜晚方便之时都要请示,回来还要再缝上,倘若真吃坏了东西,便不知又该如何了。
况且这法子不足之处颇多,一来缝衣只在夜间,他时却不防;二来自己偷偷拆开,再缝上又有谁知。而如今就更不必行此礼,一来成婚之人难道还要他人监视,况且谁会和绿珠与少江一般成婚当日就莫名地琴瑟难调呢;二来拆衣又能说明什么,只是夜间脱下衣服而已,只单单拆开又有谁知呢。
真想不通方家怎么会怪到如此程度,竟没有人提出异议。当然,这些就并非欣儿所说了,而是绿珠所想。
绿珠虽这么想,却又得意:看看这个二少爷今晚还能如何。然而得意片刻,转念又想:看来这回当真要成为二少爷的人了,只是也罢,还不是早晚都会。
少江和绿珠饭后回自己房中的路上,许久无话。
及至走到红鱼池桥头,竟不知一会儿工夫从德为何从桥对面而来,正撞在了低头不语的少江身上:“哎?二哥?素日你虽常与我玩耍,可也未见你如此莽撞,今日怎又闷闷的、话语寡淡起来?”
少江看到从德便不觉又笑了出来,这种笑是哥哥对妹妹发自内心的疼爱的笑,这次的笑比上次绿珠见到的似乎更加强烈,令绿珠倒吃起醋来,不过想到二人兄妹情深,又为少江感到欣慰起来。
少江笑说:“常日里多是你莽撞,今日你倒怪起我来,怎么,你这慌慌张张的,又要跑到哪里去玩啊?”
“二哥,你说我好不容易出门一趟,竟还有那么多丫鬟婆子跟着,街上的人们都如看妖怪一样地看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甩开那些下人,偏又想吃冰糖葫芦,身上没银两,只好回来取了。”
“你呀,整日毛毛躁躁的,算了,你也不必回去取了,我这儿倒有些,你快拿去吧。”绿珠想不到少江竟会这样关心人。
“我就知道二哥最好最疼我了,那我走了。”从德说道。
“哎,慢着些。还需小心着些。”少江说道。
“行了,知道了,可别忘了行你的缝衣之礼啊。”从德笑着,拿了少江的碎银子并几个铜板,便跑了去。
其实那些碎银子买下全部的冰糖葫芦都绰绰有余了,绿珠也忘不了从德跑走时笑得如同花儿绽放一般。
虽从德不曾与绿珠有过多言语,然而绿珠看着从德的背影,倒觉得,这位方家小姐虽说顽皮,却颇有几分可爱之处,也难怪惹得大家疼爱。心下只能这般想着,便更没了醋意。
及至夜晚,绿珠才真正见识了缝衣之礼后的不可思议,入秋的天气,床上却只有一床被子,想必是“在劫难逃”了。
绿珠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今晚究竟会发生什么,正在她不知所措时,少江来到了屋中,就在少江掀开鸳鸯戏水绣花帘的刹那,绿珠身上竟有一些发抖,她在等待着少江对她的“宣判”。
少江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又如绝情一般,将身上的衣服撕开后,竟独自盖着衣服躺下了,二人良久不语,绿珠的身子抖动得更厉害了,直到少江说了句:“记得一会儿你也需将衣服撕开,睡下便是了,被子给你,别冻着。”
绿珠的身子不抖了,因为她对身边的少江,方家的二少爷绝望了,彻底地绝望了,尽管当她听到那句“别冻着”时内心还有些许的感动,可这种感动就连别人嘘寒问暖时的一句无心之话带来的感动都不如,更永远不会上升为爱情。
那晚,绿珠彻夜未眠,她的眼镜睁得老大,借着明朗的月光,似乎要将屋顶看穿一般。
绿珠一边伤心,一边又想:莫非这位方家二少爷看上去仪表堂堂,却偏偏那里不好,力不从心?抑或这位纨绔子弟从小顽皮,哪次伤了利害之处还是……绿珠边想边极力反对着自己,不愿意去揣度并相信。
她也就这样欲哭无泪地胡乱想了一夜,终也没想出个眉目来。
次日一早,绿珠刚随少江去过方家二老房中问安独自回来不久,便见从德匆匆忙忙地跑来,要找二哥,偏不巧,少江刚被二老独自留下要嘱咐几句话,也不知何事,便一直没回来。
“你先别急,来,坐下,有什么事先跟二嫂说,回头我再代你转告给你二哥也不迟啊。”绿珠试着像少江对从德一般地去关心从德。
从德也不喊“二嫂”,也不坐,只是说:“啊,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我刚得了一件玩物,倒有趣的很,想拿来与二哥看看,二哥既不在,那便算了。”
从德正欲走时,被绿珠叫住了:“也不急着走啊,你得了什么好玩意儿,倒也可否拿出来让二嫂见识一下,回头我也好跟你二哥说。”
绿珠一来想试着像少江一般关心从德,再者也实在闲得无趣,只好寄希望于从德倒真有些好玩的,看一会子,打发时光罢了。
从德犹豫着,从身上拿出了一个艳丽而脱俗、又极为精致的十字挑花来。绿珠心想:这挑花倒是精致,然而也不过是个挑花而已,不足为奇,没想到这从德竟会这般稀罕,便又不好多说什么。
正当绿珠对挑花失去兴趣,然又想哄着从德玩儿或聊聊家常时,从德便将这十字挑花全部展开了,这时绿珠才眼前一亮。
没想到,这挑花叠起来放在手上薄薄的一层,展开来竟有被面一般大小,说来,这般大还不算稀奇,然竟能如此轻薄当真是罕见。再待到细看时,绿珠便见,上绣有鸳鸯戏水并莲年有鱼两个场景又合作一幅图内,图案活灵活现,做工精巧,针脚也是天衣无缝一般,让人仿佛真的游离于画面当中。
绿珠看得出神。
“怎么样,二嫂,当真是宝贝不是?听说这种挑花在南方也都是数一数二的好东西呢,二哥看了一定会喜欢的。”从德得意洋洋。
绿珠本来就望得出神,加之从德第一次真正地喊上她一声“二嫂”,竟不知如何回话,只笑说:“是宝贝,真真的是宝贝呢。”
“好是好,只不过我那里还有一些针线,倒也都是上好的,虽说再做不到做工如此之精细,这线确是真真的柔软、艳丽,自己再绣一个拿来把玩也不为过。只是二嫂你也是知道的,我这性子实在绣不了这么大工夫的挑花,交给下人我又不放心,怕伤了针线。我这才来找二哥,一来欣赏一下这花纹图案,二来也希望看他能否想想办法,帮我绣了这又柔又薄的挑花。谁知却只有二嫂你在……”
绿珠被这一声声的“二嫂”叫得心中倒减了不少几日的忧愁,又觉得有了个解闷说话的人,便舒服了许多,便说:“这种针线活儿,你找你二哥有什么用,他一个男人家,怎又会懂得这些,且不说针线活儿,就是这花纹图案,或许他看了也并无兴趣啊。不如这样,我来帮你绣,你看如何?一来,我家过去开布店,也就略多懂些针线刺绣的技巧,自会比常人做得精细一些;二来也好打发眼下让人慵懒的时日,况且你我也都不是外人。”
“那……那我就交给二嫂了,过去二哥最疼我,如今又来了个疼我的二嫂,我便是日后没人要,跟着你们,也算值了。”从德犹豫了一下,说道。
绿珠急忙捂住从德的嘴:“快别胡说,怎么好好的会没人要呢?这一高兴,净说一些有的没的,快,‘呸’几口,消消晦气。”
从德便依绿珠所说,随意“呸”了几口,随后,二人相视而笑,后又聊了起来,这屋中便有了几许少有的热闹。
几日过后,绿珠依然和少江保持着过去的关系,空有夫妻之名,绿珠试图和少江找话说并多给予一些关心,也都是于事无补。绿珠也便尽可能地不再想那些让人烦心却又解不断的忧愁之事,只是一心绣着十字挑花。
又过了数日,这挑花的花纹图案也便基本成型,这图案却正合绿珠的心意,不是鲤鱼送子、“枣生桂”子或百年好合,而是极为传统而又大气的图案:凤穿牡丹。
其实绿珠之所以绣这个图案,不是看着这凤凰大气或吉祥,而是觉得一只凤凰单身影只,独自穿梭于牡丹花群之中,看似华丽,却好不寂寞,正应了自己当下的心境。况且这图案送给从德也是合适的,既显吉利又意欲希望从德早日成材,敢做人中之凤。当然,这种人中之凤的话也只能双方意会即可,不便说明,便谁也不会因此而议论什么,大家都图吉利罢了。
常言“慢工出细活”,然而绿珠是做惯了针线活的,竟不出一月便将挑花绣好,说来绿珠也当真是累了些,且做工又十分精细,与从德的那个莲鱼鸳鸯戏水绣也相差无几了,便拿来与从德看。
绿珠本想从德必会欣喜若狂地接过去的,却未曾想从德看了一眼便淡淡地说了一句:“哦,绣得还好。谢谢二嫂了。”
绿珠忙问:“怎么了,并不喜欢?”
“还算不错,可我素来不喜欢这种你们大人说的什么大气的图案,今日你却拿了它来……”
绿珠见此,希望能够化解尴尬,于是便开玩笑说:“大气一点有什么不好,大气的图案送大气的人嘛。好了,下次咱们商量好绣什么再绣不就好了。”
从德却说:“那么好的线哪里还会有?什么‘大气的图案送大气的人’啊,我看哪,是大气的人绣得大气吧。”
绿珠见从德这般说自己大气,以为没事了,忙说:“是啊是啊,你我都大气。”
可谁知,从德却白着眼说了一句:“怪不得你和二哥那样。”便再不吭声地出了门去,留下绿珠一人好不尴尬,不知应该如何,心中委屈、怨气久久难平。
绿珠过了好一阵子才带着欣儿离开。虽说欣儿劝了绿珠数次,让她不要难过,可绿珠就是觉得心里委屈,竟然连一个自己的小姑子都敢这样对她、看不起她。
后听丫鬟婆子说,这位方家小姐被家里骄纵得脾气怪了许多,自己看的顺眼的便很好,不顺眼便谁的感受都不顾。爱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又有时装作不屑一顾,时而若阴天,时而若晴天。可又有人说,她虽任性些,又不大想太多事,然而心却不坏。更有许多人说,从德也不是个一点心思没有的,对谁怎样也是分人的。
绿珠想起从德说得那句“怪不得你和二哥那样。”暗自心伤。
后绿珠又听说家中下人们对自己和二少爷的关系议论纷纷,种种言论,不堪入耳,而大多又都是冲着绿珠而来。只是又全然是谣言,竟还无一句话能让绿珠找到少江冷漠的个中原故。
其实他事无论怎样,这也便算了,方少江,一个纨绔子弟,竟对自己每天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感情,自己的人生简直索然无味、生不如死,倒不如一死了之。
她想家了,想父母、想妹妹蓝莹、甚至也又想起了那些下人们,她便转念又想,为了家人也要活下去,而且更要好好活,在这个家里活出个人样来让人看看,也好让家里放心、自己满意。
于是,绿珠终于下定决心、不顾面子、拿出了勇气来,决定将她和少江的实情告诉方家二老,以求原因和解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