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激烈、残酷的阶级斗争中,不容许革命作家舒缓从容地把思想融入作品,而往往采用锐利便捷的杂文,投入战斗。30年代初期,是瞿秋白杂文写作成就大,数量集中的时期,成为鲁迅以外杰出的杂文作家。瞿秋白从20年代初开始撰写杂文。他在俄国所写的《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两部散文集中,已有些文章带着随感录的色彩。它们多半论从事出,寓哲理思辨于其中。除去两书中这些杂文化的散文,还有《涴漫的狱中日记》、《猪八戒——东西文化与梁漱溟及吴稚晖》那样的小说化的杂文。1923年1月发表在《晨报副刊》上的《最低问题——狗彘食人的中国》一文,可以说是他所写的“正宗”杂文的开篇。随后,他又以巨缘笔名发表杂文十二篇于1923年《前锋》“寸铁”栏。这十二篇杂文,涉及面广,诸如《二十世纪的绝妙好辞》、《康有为与许斯,梁启超与芳泽》,《中国的花车与美国的公使》,《小小一个罪恶》等等,大多以雄健的笔力,各逞变化之妙,冷嘲热讽,淋漓尽致。从这时到1926年,他大约写了四十余篇政论性杂文,发表于《向导》、《热血日报》上。1927年到1930年,瞿秋白从事党的领导工作,事务缠身,杂文写作中断。从1931年起,被迫离开党的领导岗位,才重新拿起笔,写起杂文。同前期一样,后期杂文仍是政治性的。无论社会批评或文艺杂感,都反映他作为共产党人和政治活动家的敏感。他把杂文作为一种扫射旧世界的火力,一种向敌人进行战斗的武器,因而笔力豪骋,运思敏捷,旗帜鲜明,通俗易懂,直言不讳,言必尽意。在体裁和方法上,多姿多彩,不拘一格,或为政论性杂文,或为短评式杂文,或为抒情诗似的杂文,或为叙事记述的杂文;随感、随笔、书评、寓言、经传、戏曲、平话、诗话、打油诗,在瞿秋白的笔下,都运用自如,挥洒成趣,融入了他的杂文创作中。瞿秋白大量的杂文,是匕首和投枪;也有不少的杂文,是鼓舞群众前进的战鼓和号角。如《一种云》、《暴风雨之前》、《〈铁流〉在巴黎》,就是这样歌颂性杂文。这在当时一般杂文中,是少有的新的主题。瞿秋白的杂文多深入浅出,明白晓畅,热情奔放,较少含蓄,富于鼓动性和号召力;好作理论分析而较少解剖具体事实,带有他过去大量写过的政治论文的格调。但是,也应指出:并不是他所有的杂文都明白晓畅,较少含蓄。他也有隐晦曲折的文章,如《菲洲鬼话》、《人才易得》等篇就是。对于杂文家的瞿秋白的成就,杂文研究者指出:由鲁迅在五四时期开创的杂文,30年代达到一个高峰;峰顶是鲁迅,次高峰是瞿秋白和茅盾。也有的论者进一步指出:就杂文而论,鲁迅和瞿秋白无疑是双峰插云的一代文宗。这两种相近的评价,反映了瞿秋白杂文创作在中国现代杂文史上的地位。
大众化文艺倡导者和语言学家
30年代初期的中国文艺运动,是在帝国主义侵略日益猖狂,国民党统治愈加腐朽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人民群众被旧的文艺包围,其内容大多不脱武侠、剑仙之类的荒诞迷幻,因果报应、安贫乐道、逆来顺受、委曲求全之类的说教劝戒。这种“大众文艺”、“通俗文学”,经常被统治阶级利用来腐蚀劳动人民,麻痹他们的斗志,消弭他们的反抗。新的革命文学家,与广大群众隔离;新的文艺作品,日趋倾向于欧化,因而不能为群众所接受。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既然承认文学的阶级性或革命倾向性,那么,它必然要求文学大众化,必须让文学为大众所懂得,所接受,所爱好。否则就无法实现革命文学成为阶级斗争的利器的根本任务。
革命文学家,历来重视文学大众化的问题。早在1928年的“革命文学”的讨论中,就提出了这个问题。1930年左联成立前后,左翼文学界又开展了一次关于大众文艺的讨论。这次讨论主要是探讨大众文艺的形式问题,引起比较普遍的注意,但许多问题还没有接触或深入。1931年以后,瞿秋白重返文艺战线,以更多的注意力,深入地研究文艺大众化问题。1931年5~6月间,他写《鬼门关以外的战争》、《学阀万岁!》,提出文学革命的问题。9月,写《乱弹》,由中国文学史的演变发展,揭示出文学艺术早先来自平民,逐步为少数统治者所霸占,而最终仍将重新属于人民的规律。“九一八”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和“一·二八”上海战争期间,瞿秋白写《大众文艺和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上海战争和战争文学》两文,指出:“革命文艺的大众化,尤其是革命的大众文艺的创造,更加是最迫切的任务了。”“革命的文艺,必须‘向着大众’去!”
在瞿秋白的积极推动下,到1932年夏又有第二次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讨论。4月25日,瞿秋白在左联理论性的机关刊物《文学》半月刊创刊号发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1931年10月写),6月10日又在《文学月报》创刊号(《文学》半月刊被禁后创办的左联机关刊物)发表《论文学的大众化》,对上文作了补充和发挥。《文学月报》的编者,可能认为瞿秋白提出的问题很重要而又很复杂,就约请许多人来参加讨论。茅盾应邀用止敬笔名写了《问题中的大众文艺》一文,以后周起应(周扬)、何大白(郑伯奇)、田汉等人都发表文章参加讨论。在一年多时间里,《北斗》、《文学》半月刊、《文学月报》等刊物发表不少文章,连续不断地讨论文艺大众化。左翼作家在这时所写的分析革命文学其他问题的文章,也常涉及大众化问题。文艺大众化问题,一时形成热潮,成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注意的中心。瞿秋白后来又写了《“我们”是谁?》、《欧化文艺》、《再论大众文艺答止敬》、《论翻译》等文,以及一些书信手稿。
瞿秋白在文艺大众化的研究和讨论中,付出的精力,撰写的文章,比之其他文学问题都要多。比之其他左翼作家,他的论述,也更有条理,更为深刻,更富有创造性。“在现代文学史上,正是瞿秋白,第一次明确提出:为工农大众服务,与工农大众相结合,是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中心问题。他还初步阐明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作家向工农大众学习,转变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他承前启后,既坚持和深化了早期共产党人关于革命文学的主张,又为后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工农兵方向的提出,提供了有益的思想材料。”
30年代初,中国文艺运动的状况如何?瞿秋白尖锐地指出:“普洛文艺一般都应当是大众的,难道有‘非大众的普洛文艺’?然而不然!居然有!”瞿秋白认为,在题材和内容上,新文学的题材狭小,内容贫乏,始终脱不开知识分子的小圈子。新文学的作家们所写的作品,“只是限于知识分子的自我描写”,诸如失恋,家庭冲突,三角恋爱,稿费太少,上海的亭子间生活,北京的小公寓生活,等等。而对“乡下佬‘上城’的问题,穷人想赖债的问题,丘八想回家的问题”则很少涉及。革命文学运动也沿袭老路,与大众隔离着。一些革命作家眼中的“民众文学”,不过是“洋车夫文学和老妈子文学”,只用“浅薄的人道主义”,“来可怜洋车夫老妈子,以至工人,农民”。在语言方面,瞿秋白认为,虽然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一开始就提倡白话,反对文言,使白话成了文学语言的正宗,比之文言接近了人民大众的口语,但并不是大众化的。早在1923年由苏俄回国后瞿秋白写《荒漠里》一文就指出:“中国的现代文还没有成就”,“‘文学的白话,白话的文学’都还没有着落”,使群众的精神生活陷在荒凉的沙漠里。他叹息地问道:“唉,中国的新文学,我的好妹妹,你什么时候才能从云端下落,脚踏实地呢?”这个看法,瞿秋白在八年之后,即1931年他写《鬼门关以外的战争》和《学阀万岁!》等文时,依然没有变化。他承认五四文学革命后,文学作品的语言较之文学改良运动的“旧式白话”有所进步,是“新式白话”;少数优秀作家已在运用真正白话进行写作。但他认为,大多数作品使用的仍不是真正的白话。这时,瞿秋白从“左”的观念出发,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功是资产阶级领导的,而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很有可能成为“反革命力量”。他不满意五四时期形成的白话,对文言、白话优劣判断较为绝对,把语言文字问题与阶级、等级制度相联系,又急于实现汉字拼音化,因而对五四文学革命评价过低,呼吁进行又一次文学革命,要有一个所谓无产阶级的五四。他说:“记得当初五四运动的时候,胡适之有两个口号,叫做‘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现在检查一下十二年来文学革命的成绩,可以说这两个口号离着实现的程度还很远呢!现在的新文学,还说不上是‘国语’的文学,现在的‘国语’,也还说不上是文学的‘国语’。现在没有国语的文学!而只有种种式式半人话半鬼话的文学,——既不是人话又不是鬼话的文学。亦没有文学的国语!而只有种种式式文言白话混合的不成话的文腔。”瞿秋白挖苦地指责用这种文腔所作的文学,是“骡子文学”。他说,“因为他是‘非驴非马’:——既然不是对于旧文学宣战,又已经不敢对于旧文学讲和;既然不是完全讲‘人话’,又已经不会真正讲‘鬼话’;既然创造不出现代普通话的‘新中国文’,又已经不能够运用汉字的‘旧中国文’。这叫做‘不战不和,不人不鬼,不今不古——非驴非马’的骡子文学。”这段话,实在是过激了,有一次,茅盾和瞿秋白相遇,茅盾问他:“难道你真认为‘五四’以后十二年间的新文学一无可取么?他回答说:不用猛烈的泻药,大众化这口号就喊不响呀!那么,他自己未尝不觉得‘五四’以后十二年间新文学不应估计太低,不过为了要给大众化这口号打出一条路来,就不惜矫枉过正。但隔了一年,在论‘大众文艺问题’时,他的主张就平稳得多了。”
大众化问题的深入讨论,自然会有不同的意见。郑伯奇用何大白的笔名发表了《大众化的核心》一文,把知识分子出身的作家与工农大众对立起来。何大白写道:“我们的方法错误了么?不是。我们的口号太高了么?不是。我们的文字太难了么?不是。”何大白认为文艺大众化迟迟不能实现,困难很多,而“第一重困难在大众自己,就是大众对于我们的理解有没有相当的准备。”这种看法,在当时小资产阶级革命作家中具有代表性,“充分的表现着知识分子脱离群众的态度,蔑视群众的态度”,因此,应当加以批评。瞿秋白立即写《“我们”是谁?》一文,指出新文学之所以不能实现大众化的主要原因,在于小资产阶级作家蔑视大众,好为人师。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