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从北京到俄国去,陆路交通有两条:一条是西北向,经恰克图—伊尔库茨克;一条是东北向,经满洲里—赤塔—伊尔库茨克。走恰克图须乘张家口到库伦的汽车,穿越外蒙古的腹地。直皖战争后,徐树铮办的汽车已经分赃分掉了。其余商办的也没有开。至于满洲里方面,白匪谢苗诺夫与苏俄远东红军大战方酣,可瞿秋白等却不知道。优林的秘书告诉他们,如果能与即将“启节”赴任的中华民国北京政府驻莫斯科总领事同行,专车可以由哈尔滨直达赤塔。瞿秋白等听信了优林秘书的话,与总领事结伴同行。
总领事陈广平,偕副领事刘雯、随习领事郑炎,一行三人。瞿秋白、李宗武、俞颂华等,同他们一道于10月18日午夜登上京奉列车离开天津,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19日清晨,火车驶近山海关。远望一角海峰,白沙青浪映着朝日,云烟缭绕,景色奇异。当晚列车抵达奉天(今沈阳市),换乘南满列车,车上的职员全是日本人,车站上甚至连一个中国的搬运工人也看不到。瞿秋白感到这里“已经另一个世界似的,好像自己已经到了日本国境以内呢?帝国主义的况味,原来是这样!”俞颂华懂得一点日本话,由他来办理交涉,免去了很多麻烦。
20日早上火车到长春车站,换乘中东铁路客车。瞿秋白步出车站,一看,天地已经萧然变色,车站前一片大旷场,四面寒林萧瑟,西北风吹着落叶扫地作响,似乎在告诉人们:“已经到了北国寒乡了。”长春以北是中东铁路,形式上已收归中国管理,但车上一切职员还大多由俄国人担任。车站外停着的是俄国马车,驾车的也是俄国人,而担任中东路护路的又是日本警察,他们同驻在路旁的中国警察不时起些小冲突。
火车到哈尔滨站,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天黑了。瞿秋白一行乘上马车,在块石嶙嶙的路上走了一阵,来到福顺客栈。住下之后,又返回车站取行李。哈尔滨车站纯为俄国式,但管理之糟使人骇怪:头等、二等候车室里供着希腊教的神像,三等候车室满地泥水,到处是横七竖八的行李。福顺客栈的单间客房,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四张板铺,三人同住,每天要付房资二元。
从天津到哈尔滨,一路上的种种景象对瞿秋白的刺激是深刻的:虽然这是同关内地域相连、山水相接的“中华民国”的版图,但却是“走过三国的铁路,似乎经过了三国的边界:奉天是中日相混,长春、哈尔滨又是中、俄、日三国的复版彩画。”“从天津到奉天,北京天津的中交票不能用了,要换日本朝鲜银行钞票,从长春到哈尔滨,中东路未收归中国管理之前,还不得不换俄国卢布买车票,现在虽可用中国银元,然而天津钞票已不大行,非得哈尔滨钞票或日本钞票不可。”他透过亲身的经历和观察所得,清醒地觉察并体验了帝国主义奴役下的殖民地经济生活的痛苦。
到哈尔滨后,瞿秋白才听说谢苗诺夫的白匪部队横亘在满洲里和赤塔之间,战事激烈进行,无法前进。总领事陈广平一行也没有马上离哈北进的打算。起初,他们曾经想退回北京去等待时机。商量之后,决定百折不回,静候时局稳定,继续前进。这样,瞿秋白一行在哈尔滨竟停留了五十多天。
哈尔滨这个号称“东方莫斯科”的国际城市,真好像是中国社会走向殖民地化的一个缩影。这里,原来是俄国人的势力范围,道里和南岗俨然是俄国人的禁脔,建筑是俄式的,商店是俄国人开的,即使是在俄国店铺里任职的华人,也说得一口流利的俄语。十月革命后,苏俄政府宣称放弃不平等条约(实际没有兑现,只是诱人的宣传),把中东铁路交还给中国,旧俄势力在哈尔滨逐渐减弱,而对哈尔滨垂涎已久的日本人的势力乘机发展起来。道里的市面有一半归了日本人,以前哈尔滨商场向以俄国卢布为单位,现在卢布价值跌落,日本金票几有取而代之之势。日本人野心勃勃,企图取得中东铁路的特权。日本人锐意经营哈尔滨,扩大它在满蒙的权利,是与它出兵西伯利亚,侵略东亚,进而侵略全世界的战略计划密切相连的。
哈尔滨市面上居然也有日本警察。瞿秋白有时走在街上,常常听人说中国人与俄国士兵、警察起冲突时,日本警察就来干涉。日本人对于哈尔滨的市政,调查得比中国人、俄国人都清楚。日本的商品,充斥市场,中国货难以与之竞争。正如瞿秋白所说:“俄国势力倒了—— 旧俄帝国已死—— 日本却又来了。”
俄国人聚集在哈尔滨为数很多。瞿秋白同各个阶层的俄国人进行接触后所得到的印象是:俄国人是以阶级划分的。俄国革命后亡命的白俄资本家、将军,虽然是亡命之徒,却还是高楼大厦的住着,肚皮吃得饱饱的,和日本人鬼鬼祟祟勾串些新鲜把戏。各派俄国社会党在哈尔滨组织了一个中东路工党联合会,以它和哈尔滨城市工人联合会为实力后盾。哈尔滨的俄国和中国的工人运动者,以这一联合会为中心,举办一些教育卫生活动,团结俄国工人、青年和中国工人。经俄国布尔什维克党员的介绍,瞿秋白和友人廖连柯同去中东路工会联合会拜晤了该会会长,并到隶属于这个联合会的哈尔滨劳工大学听邬芝栗洛夫先生讲授《俄国社会发展史》。通过这些活动,瞿秋白看到了“中俄两国民族的接近,确比日本人及其他欧洲人鞭辟入里得多。中国苦力心目中的俄国人决不是上海黄包车夫心目中的‘洋鬼子’。下级人民互相间的融洽大家本不懂得‘文化’这样抽象的名词,然而却有中俄文化融会的实效。”瞿秋白的这个论断,只是一时的观察所得,并非历史地考察了中俄关系之后所作出的,因而不免失之片面。
哈尔滨的冬天越来越冷,枯树,疏林,积雪,冷月,一派荒寒萧瑟。下层居民的经济生活寒俭得很,文化生活也就更加可怜。瞿秋白所得到的印象是“满洲三省的文化程度几等于零”。马路上到处是粪尿垃圾。中国住宅区的穷苦人家,“几间土屋,围着洋铁皮木板乱七八糟钉成的短墙,养着几只泥猪。”这样低下的生活水平,哪里还谈得到文化呢?!文化不是天赋的,中国民族应当如何努力?东方文化古国的文化何时才能重新振兴?这一系列的问号在瞿秋白的脑中萦迴不已。没有文化便不能直接接受新的学说,就不能有阶级的觉悟,就无法再造文明。这里急需“往民间去”的先锋队,可惜这里的知识界又不中用。怎么办?回答是:到俄国去!“宁死亦当一行”!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1920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三周年。瞿秋白应邀参加了在哈俄国人的纪念会。会场设在哈尔滨工党联合会预备开办劳工大学的新屋。场中人满,挤不进去。于是他坐到演说坛上。宣布开会时,全场高呼“万岁”,起立齐声唱《国际歌》。这是瞿秋白第一次听到《国际歌》,“声调雄壮得很”。会后,他应邀到一位布尔什维克党员的家中去参加晚宴。屋里摆着盛筵,红绿色电灯,满屋红光灿灿,墙上挂着马克思和列宁的肖像。席间,大家痛饮欢呼。一些热情的俄国女郎香气浓郁,凑近来问中国、北京、上海的风俗人情,絮絮不已。一位来自莫斯科的俄共党员,立起演说:“我们在此地固然还有今夕一乐,莫斯科人民都吃黑面包,还不够呢。共产党担负国家的重任,竭力设法大家须想一想俄国的劳动人民呵。”瞿秋白同他攀谈,他问瞿秋白是不是共产党,中国政党有多少?瞿秋白答道:“中国社会党(按指共产党——引者)还没有正式成立的,只有像你们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时的许多研究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会。”这是瞿秋白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执政党党员的一次颇有兴味的谈话,他更加急切地向往苏俄了。
从满洲到赤塔
12月初,得到确实消息,谢苗诺夫匪帮已经溃退,满洲里方面总算肃清了。瞿秋白等去看陈广平,知道他的专车已经办妥,定于12月7日离哈北行。可是,这位领事大人又横生枝节,以收取车费为名,从瞿秋白三人那里要去一千元,又答应与三人在行车中共同飡饮,后来算账,却索取了三人三百斤面粉作为车中一个半月的伙食费。12月8日,他们进入专车住宿,然后交旅费、买粮食。透过这些琐屑的事,瞿秋白“这才尝着现实社会生活的滋味。原来是不懂得世故人情,没有经验,就该受骗。懂世故人情,有经验的人都受过‘骗的教育’。后悔不曾多受几年东方古文化国的社会教育,再到‘泰西’去。”
12月10日,专车离开哈尔滨往西北方向,穿行黑龙江全省向中俄边境的满洲里进发。车窗外边一片云色,往往几十里内绝无人烟。13日,抵达满洲里。这里算是中俄交界第一商埠,几经战争,凋敝不堪。旅途中,三个记者与三个外交官无事闲聊。瞿秋白深感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两个社会的人聚在一块,双方各自隐匿了真面目,委蛇周旋也付出了不少精力。另一方面,闲聊中,也会多少了解中俄外交的鳞爪。十月革命一起,各国驻俄公使团退出彼得堡,别国公使多少总料理自己侨民归国,或是自己带着走。中国公使刘镜人自己得了一辆专车,赶紧偷着就跑,唯恐侨民和他纠缠。有些留学生挤上专车同走,公使竟要索取车费。贫困的侨工十多万人,至今流落异域,饥寒冻馁,无人照料。总领事陈广平的赴任,第一件事就是照料侨商,遣送华侨返国。陈广平先后在刘镜人公使馆任职七年,但瞿秋白同他交谈中,发现他对俄国文化一无所知,外交政治上的大势也茫然,连几句普通的俄国话都说不完全。中国北京政府边防处派驻俄国军事代表张斯麐中将,这时恰从莫斯科回国途中抵达满洲里。瞿秋白见到张斯麐,听张说:中俄外交本来是很有希望恢复和发展的,可惜北京政府没有诚意,畏葸犹豫,没有确定的计划和方针。张斯麐赴俄本由北京政府同意,但后来出尔反尔,人为地制造困难,使张无法任事。他惋惜地说:“俄莫斯科政府,很愿意放弃一切帝国时代所侵略的权利,和中国开始友谊的谈判,恢复通商。政府不给我全权,我的事情也是办得有头无尾。俄政府招待外国代表向来是非常之优待的,——我亦在优待之列。不意‘段督办’一倒,中央政府特电伦敦,说我不是正式代表。劳农政府几乎当我是间谍一切开始的交涉都成泡影”随张斯麐一道回国的,还有一位刘绍周,即刘泽荣,旅俄华工联合总会会员,是留俄学生中最出色的人才。瞿秋白与刘绍周交谈,知道了俄国经过四年内战后的社会经济状况。
张斯麐的专车南下,陈广平的专车却欲进不能。张斯麐在莫斯科奉北京政府撤回命令时就报告苏俄政府,另有总领事赴莫。中国政府的电文却由驻伦敦使馆转致,苏俄政府得不到正式通告,远东共和国更不知道陈广平赴莫任总领事。陈广平的专车只好等候远东共和国首都赤塔方面的通知,才能前进。适逢远东共和国交通总长沙都夫到满洲里办事,因病回赤塔,陈广平的专车就挂在沙都夫的专车后面,于16日启行穿越中俄境线,进入俄国。18日抵达赤塔。专车又须等待手续齐备才能前进。瞿秋白一行在这里一直等待到1921年1月4日,共十七天。
赤塔经过战乱,经济萧条,民生困窘。瞿秋白受哈尔滨一俄人之托,带着信和礼物,到一家俄国居民家中拜访。女主人略懂法文,见瞿秋白的俄国话说得不太熟练,就夹着法文问长问短。吃饭间,主人的一位亲戚从伊尔库茨克来,这是一个旧俄知识分子,谈话间不断地咒骂布尔什维克。瞿秋白斥之为“智识阶级式的武断的头脑”。中国驻赤塔副领事葆毅,是瞿秋白在俄文专修馆的同学。他谈起俄国革命后的情形颇不满意,劝瞿不要到莫斯科去。葆毅的女友是一位俄国富人小姐,带着恐惧的神色连说:“可怕得很!可怕得很!莫斯科去么?”她说家里的一幢房子大半已被充公,赤塔如此,莫斯科更不必说了。瞿秋白一笑置之,他心里沉思:“资产阶级的心理,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