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城的城区并不算大。城区里有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名叫玉龙河。玉龙河蜿蜒曲折,如一条碧翠的玉带,给这座江南小城带来许多灵气。玉龙河两岸无一例外地栽种着硕壮的柳树,纤细的柳条一齐垂向河水,仿佛在聆听着河水的低诉。无论春夏秋冬,剑城的人都喜欢沿着河岸款款漫步,走得累了,便坐在河岸的木椅上将息片刻,也如垂柳般倾听着河水的低诉。白天,玉龙河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淹没了河水的温柔,而到了晚上,河岸上或绿或蓝的灯光轻柔地漫射着,将玉龙河照射得温柔迷人,宛如一个端庄贤淑的少妇,看上去既古典又优雅。
每天早上,小艾都喜欢沿着河岸行走大约一刻钟,然后弯过得胜桥,进入繁忙的剑城大道,再往东走五百米,便到了学校。那座得胜桥据说是三国时东吴大都督周瑜所建,相传是有一回他大败了曹操的军队后,路经此处,剑城守军见大都督无法过河,于是连忙调来一些战船,横摆在河道上,又在船上铺上木板,这才让大周大都督过了河。周瑜因刚获大胜,心情极好,对守军将领大是褒奖,因说道:“本都督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谅一小河怎么能阻我得胜之军?”遂命守军将领连夜修建一座新座,并亲自题了“得胜”二字。至今桥头仍保存着遒劲有力的隶书“得胜”二字,至于是否周瑜所题,却是无法考证的了。
小艾的家就在玉龙河畔。她的家是那种传统的江南水乡建筑,白墙黛瓦,雕窗镂板,门前还有一个小院,里面养着各种各样的小花木。市政府出于对水乡文化的保护,尽管有许多开发商相中了玉龙河两旁的地段,却始终不能开发成商住小区。小艾很喜欢自己的家,更喜欢生生不息流经门前的这条小河。
小艾是剑城中心小学的老师。这天中午放学后,刚走出校门,小艾便接到一条信息。她打开手机一看,是一条彩信,正是自己刚刚走出大楼时的照片,照片里的自己长发飘逸,裙裾轻摆。她会心地笑了笑,然后抬起头,往马路对面望去,男友武奇正朝她招手。
小艾飞快地跑过马路,高兴地问:“虫子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艾喜欢称呼武奇为“虫子”,因为有一次两人外出时,武奇捉了一条小虫吓她,她便把他当作了讨厌的“虫子”了。
武奇并不答话,只一味地望着她,啧啧赞赏。
小艾嗔道:“怎么总看着人家啊,这么多人,也不怕人笑话!”
武奇从身后拿出一束玫瑰,递到她面前,说:“给你。”
小艾欣喜地接过玫瑰,娇羞地低下头,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武奇说:“10点钟下的飞机,一直开车到这里来接你。”
小艾这才抬起头,望着武奇英武的面孔,心疼地说:“你看你,刚回来也不知道休息一下。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干吗要这么急着跑来?”
武奇笑着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看到你!如果不是生意忙,我宁愿每天都守在这里等着你。”
小艾啐道:“谁要你守着?还怕我跑了啊?”武奇说:“是啊,万一你被人拐跑了,我可怎么办?”小艾举起小拳头想要捶他,却又马上放下,低声说:“臭虫子,真讨厌!”
武奇呵呵一笑,说:“上车吧。”小艾问:“去哪里?”武奇说:“去吃饭啊!”
小艾说:“可是,我跟爸爸说好了,中午会回去吃饭。”武奇说:“你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叫他别等你嘛。”小艾说:“不行,爸爸一个人在家吃饭,太冷清了。”
武奇嬉笑道:“那我也去你家蹭顿饭吧,陪老爷子喝几盅老酒。”
小艾脸上一红,低声说:“你……真讨厌!我爸一向反对我跟你交往,说有钱的男孩子靠不住。”她抬起头,眼睛红润着,又说,“虫子哥,不是我不想陪你吃饭,也不是我不让你去我家。我不忍心让爸爸一个人在家吃饭,也不想突然把你带回家去惹他老人家生气。”
武奇沉吟片刻,认真地说:“小艾,那你找个时间认真跟老爷子谈谈,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再说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哪里就靠不住了?他还没见过我,你怎么就相信他不能接受我呢?”
小艾为难地看着武奇。武奇大度地笑笑,说:“那今天就算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总有一天,老爷子会喜欢上我的。”小艾这才笑道:“虫子哥,你放心,爸爸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只是对你还不了解。等我慢慢做通了他的工作,他肯定会喜欢你的。”
武奇说:“那我送你一程吧。”
小艾说:“不用啦。就这么一点路,我自己走着去。”她俯头闻了闻手里的玫瑰,深吸了一口,说:“好香,好美!”又含羞说:“虫子哥,这花……”
“怎么了?”
“还是放在你车上吧。你看我拿着这一束玫瑰,多难为情。”
武奇笑道:“好吧,那就放在车上,我替你保管着。”小艾这才面露微笑,开心地说:“虫子哥,那我走了。”武奇向她挥挥手,看着她轻盈的身影穿过马路,脸上写满了笑意。
正午的阳光虽然清朗,可走在浓密的树荫下,还是十分的清凉。
小艾愉快地往回走着。走到距桥头还有百多米时,见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手里还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着什么。她好奇地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原来他们是在围观一个流浪汉。只见他身着一件不合时宜的风衣,腰间扎着一条黑麻麻的布巾,身上背着一只破书包,满脸乱蓬蓬的胡须,看上去十分肮脏。
小艾皱了皱眉,心想,在剑城这样的小城,真不知有多少这种令人生厌的流浪者。她不愿意多看,生怕影响了自己的心情,便快速走了几步,耳边却传出个人戏谑的笑谈声:
“快拍快拍,别错过了好角度。”
“你们看,那发型,那神情,倒有点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的派头!”
“他走路真有派,是不是很像个模特?”
“我觉得这人很酷,网上有一个流浪汉叫做‘犀利哥’,咱们把这人的照片发到网上,肯定要比‘犀利哥’更‘犀利哥’!哈哈!”
……
小艾听着那些人一边议论不休,一边不住地按快门,心里却也不是滋味。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还有拿流浪汉去戏谑炒作的,真是的!她本想置之不理,可听那些人说得起劲,不免起了好奇,脚步便慢了下来,回头朝流浪汉看去,这次由于有了那些人的提示,乍看之下,那人却还真是酷得可以。她停下脚步,认真看了几眼,猛然发现流浪汉也立住了,眼睛直直地朝她射过来。小艾心头一颤,有些害怕,赶忙收回目光,低着头往回走。
小艾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快上桥时,回过头去,见那个流浪汉仍被一群人围观着,眼睛却还在朝她这边眺望。她快步过了得胜桥,弯进河岸的柳荫小道,终于不见了那些人,心里稍觉平静了一些,心想,这人干吗老看着我呢?又想,他的身形到是有点像武奇,虽然没有武奇的儒雅和自信,却比武奇多了几分野性和不羁。他是什么样的人呢?怎么会沦落为流浪汉呢?如果他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将胡须都刮净了,是不是也跟武奇一样的潇洒倜傥呢?
玉龙河的河道里正缓缓驶过一只小木船,一位头带蓝布方巾、身穿蓝底白花上衣、下穿水白色牛仔裤的女子正东张西望,双手慢悠悠地摇着桨。那女子见小艾独自走来,便将木船摇过来,脸上堆笑,问道:“小妹,新鲜的莲蓬,今天早上刚摘下来的,你要啵?”
小艾正想着心事,听有人问话,忙抬头看去,却原来是卖莲蓬的,她心里一喜。剑城地处长江中游,原是富庶的江南水乡,水面极多,每逢盛夏,各处都生长着如绿伞般的青翠翠的荷叶,荷田里荷花绽放,红的粉的白的,十分诱人。她小时候曾在乡下外婆家住过几年,每逢夏日,最是少不了的一件事,便是随着舅舅小姨一起荡桨在荷田里。立秋以后,荷花才谢,莲蓬初长,她便迫不及待地要去采摘莲蓬来吃。那涩涩的味道里却满含清香,让她至今齿有余香。
当下,小艾见木船已近,便站在河岸的一处石阶上,问道:“是莲蓬啊?怎么卖的?”
女子手里拿着一只硕大的莲蓬说:“妹子,我也不会多要你的钱,一块钱一只,要多少?”
小艾知道价钱不贵,说:“你给我十只吧,多了我也拿不下。”
女子拣了十只,用一只袋子装了,说:“这是十只,你给八块钱吧。”
小艾问:“你不是说一块钱一只吗?”
女子笑道:“你买得多,我就卖得便宜了。再说我也不是以卖莲蓬为生。”
小艾觉得这女子很诚实,见她纤眉大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十分灵动,只脸上毫不修饰,黝黑的脸上有几处雀斑,显得颇为憔悴。她的右脸颊下端有一颗黑痣,十分醒目。小艾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一想,却记不起这人是谁,只觉得她似乎比自己大了四五岁,便随口问道:“大姐,你不是本地人吧?”
女子本来笑盈盈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忧色。但这只是转瞬即逝,她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说:“小妹真是好眼力。我本是云溪人,是来剑城找……来看亲戚的。”
小艾“哦”了一声,云溪距剑城二百多里,难怪口音有异,自己在云溪也没什么亲戚。当下也不便多问,便起身谢道:“大姐,谢谢你的莲蓬,希望你在剑城玩的开心。”
“谢谢你!”那女子正要调棹而去,突然叫道:“妹子!”
“什么事?”小艾以为想再要去两块钱,正好两元硬币还在手里,便笑道,“我本来也觉得你卖得便宜了,这两块钱拿去吧。”
女子听了,涨红着脸,说:“不……不是问你要钱。我觉得你的心眼儿好,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小艾情知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倒是觉得心下不安,便歉然说:“对不起,我你以为是……大姐,你想打听什么人?
女子嗫嚅着,半晌才说:“我……唉,算了,不麻烦你了。”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右桨在石阶上一使力,将木船推离了岸,然后双手摇桨,向前缓缓划去。
小艾怔在那里,见她神情大是惆怅,似有极重的心事,却不知她何以欲言又止。这人真是奇怪,她想。又想起先前遇到的那个流浪汉,也觉得他的目光甚是奇异。那些围观的人说叫他“犀利哥”,言辞虽然有些调侃,倒也颇为形象呢。她抿嘴一笑,抬头一看,卖莲蓬的女子已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