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怀疑,朗格多克飞蝗泥蜂在麻醉它的猎物时,跟捕猎者在捕获蟋蟀时所用的办法一样,即将蜇针刺入距螽的胸部好几次,以保证刺中它的胸部神经节。也许它早就掌握了刺伤猎物神经中枢的方法,而我也早就承认它的手术做得十分高明,动作既熟练又敏捷。所有的膜翅目强盗都对这种技法了然于胸,它们的毒针可不是毫无用处的摆设。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没看见过它的这种谋杀壮举,而这种遗憾完全是因为朗格多克飞蝗泥蜂的习性太孤僻了。
在黄翅飞蝗泥蜂窝的聚集地,它们总是先挖好窝,然后再放上食物,您只要在那儿等一会儿,就能看到带着猎物纷纷归来的捕猎者们。
这时,您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活猎物代替它们运来的准备储存起来的猎物,并且只要您愿意,重复多少次这样的试验都可以。因为您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能遇到您的观察对象,所以完全可以事先把一切都准备就绪。可是要观察朗格多克飞蝗泥蜂,情况就不同了,那些成功的条件都不具备。您如果事先准备好器材然后专门去寻找它,那几乎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习性孤独的昆虫总是一个个地消失在广袤的大地上;而且就算您有幸遇到它,也通常是在它无所事事的时候,所以您从它那儿还是什么也得不到。我们再说一遍,朗格多克飞蝗泥蜂几乎总是在我们不经意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拖着它的距螽出现的。
当那个有利时机到来时,我们可以用替换猎物的方法从捕猎者那里探知它使用蜇针的秘密。这个唯一有利的时机来了,那就让我们迅速准备好一只活距螽当替代品吧!赶快,时间紧迫,如果再拖延几分钟,食物就要被送进窝里了,就要与天赐良机失之交臂了。这时还有必要描述我是如何埋怨自己运气不好,如何埋怨自己没有事先准备一只小小饵物吗?当我日思夜想的观察材料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我却眼看着它溜走!我没有可以用来代替飞蝗泥蜂猎物的东西,无法从它那儿换取秘密!那么,请您想一想,您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却要四处寻找节腹泥蜂猎物的替代品距螽,而我们要找到距螽至少需要三天的时间!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可我却尝试了两次。啊!如果乡警看到我这时正在葡萄树下疯也似的跑着,那么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终于可以抓到一个偷农作物的人了,并且终于可以记录下他的口供了!我急得四处奔走,被树藤绊住了,可我才没空理会这些葡萄藤和葡萄串呢!我不惜一切代价只为得到一只距螽,并且要立即得到。我在如此匆忙进行的远征中,曾经得到过一只距螽。我当时喜出望外,可没想到,等待我的竟然是痛苦和失望。
如果我能及时赶回来,如果朗格多克飞蝗泥蜂还在忙着搬运猎物,那我就成功了!谢天谢地!一切都如我所想。膜翅目昆虫还在拖着它的猎物前进,离窝还有一段距离。我用镊子轻轻地从后面夹起它的猎物往后扯。遭到了猎手的抵抗,它乱舞着触须,不肯放弃。我用力一拉,使得猎手倒退了几步,可还是无济于事,飞蝗泥蜂还是不肯松口。还好,我随身带着一个小剪刀,这是我昆虫学小行囊中的必备物品。我用剪刀迅速一剪,剪断了距螽那像绳子一样的长触角。飞蝗泥蜂继续朝前走着,但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它惊奇地发现重物的重量变轻了很多。确实如此,它现在拖着的是已经被我巧妙剪断的触角,真正的重物—那个身宽体胖的猎物还在后面,并且已经被调了包,被那个活虫子替代了。膜翅目昆虫回转身,丢下光溜溜的触须,按原路返回。它来到替代品前,审视着这个猎物,半信半疑地把它翻过来,然后停下来,用唾液沾湿一条腿,擦了擦眼睛。它或许正在思索:“天啊!我是人老眼花了还是睡着了?那东西根本不是我的。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骗了我?”不管怎样,飞蝗泥蜂并没有急着用大颚咬我的猎物,而是站在一旁,好像根本不打算捕捉它。为了刺激它,我用手指把昆虫捏到它跟前,我甚至试让昆虫的触须触碰它的牙齿。我了解它是个勇敢的家伙,我知道它会毫不犹豫地从我的手指上把这个替代品夺走的。
怎么?飞蝗泥蜂对我献上的食物竟然不以为然,非但没有去咬我放在它眼前的东西,还不停地往后退去。我又一次把距螽放在地上,摆在它跟前。距螽这时已经一动不动了,对危险毫无意识。我们成功了?唉!没有,飞蝗泥蜂居然像个懦夫一样,继续后退,直到最后飞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它。这个令我无比兴奋和激动的实验,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后来,在我观察了更多的洞穴之后,我终于慢慢明白了失败的原因,也明白了为什么飞蝗泥蜂会断然拒绝我献上的猎物。我在供应食物时,无一例外地,总是捕捉雌距螽,因为它装着一肚子丰富美味的卵,这大概是幼虫最喜欢的食物了。而我在葡萄树下匆匆忙忙地寻觅时,捉到的却是另一性别的。我放在飞蝗泥蜂眼前的是雄距螽,可是在食物这么重要的问题上,膜翅目昆虫要比我敏锐得多,所以它拒绝了。“这就是给我幼虫的晚餐?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这位精明的美食家的眼光太敏锐了,它能辨别出雌性的肉比较细嫩,而雄性的肉相对比较粗糙!它的眼光多么犀利啊,雌性和雄性昆虫在形状、颜色上是一样的,可它竟能立即识别出来!雌性昆虫的肚尖上带着刀,那是产卵管,专门负责把卵产到地洞里;毋庸置疑,这是从外表上能将它与雄性区分开来的唯一特征。而这个特征是瞒不过飞蝗泥蜂那敏锐的眼睛的;也正因此,当我实验中的那只膜翅目昆虫看到猎物时,揉了揉眼睛,百思不解:当初我抓到的分明是长着刀的,现在刀子没了。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飞蝗泥蜂那个小脑袋里会想些什么呢?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膜翅目昆虫吧。它建造好住所以后,就要把丢在不远处的那只已被它动了麻痹手术的猎物找回来。这时的距螽与被黄翅飞蝗泥蜂麻痹的蟋蟀的状态一样,这有力地说明了它也是胸部被蜇刺。不过猎物还能动,还有一定的活力,只是不能全身协调运动。
昆虫因为无法站立起来而侧躺着或仰躺着。它快速地摆动着长长的触须和触角;它的大颚一张一合,啃咬的力量跟正常时一样大;腹部深深地一起一伏着;产卵管突然缩到了肚子下面,差不多贴到肚子上了;它的腿还在动,但只是懒洋洋地乱踢乱蹬着,腿部中间好像比其他部位麻痹得更严重。如果用针尖来刺激它,它会全身乱抖起来,拼命想站起来却不能。总之,除了不能站立以外,昆虫还是充满生命力的。
因此它的麻醉完全是局部的,只是腿的某些部位不能正常运动了。关于这种并未完全丧失活动能力的原因,是猎物神经系统的某种特殊性决定的,还是膜翅目昆虫只蜇了它一下,而不是像蟋蟀的捕猎者那样刺遍了猎物胸部的每个神经节呢?我不能确定。
虽然猎物在颤动着、抽搐着、毫无章法地乱动着,但以它目前的情况来看,对食用它的幼虫是构不成任何危害的。我曾经从朗格多克飞蝗泥蜂的窝里取出了一只距螽,它十分有力地挣扎着,就像刚刚被局部麻醉似的;而刚刚孵出来几小时的小幼虫,还十分虚弱,却可以安全无忧地啃咬着这只庞然大物,就像一个侏儒在啃噬一个巨人似的。
这一切都得益于幼虫母亲产卵点的选择恰到好处。我前面说过,黄翅飞蝗泥蜂把卵产在蟋蟀胸部靠边的一点上,在第一对腿和第二对腿之间。白边飞蝗泥蜂蜇刺点的选择也大致如此;而朗格多克飞蝗泥蜂选择的产卵点则稍稍靠后一些,在一条后大腿的根部附近。这种一致性说明,这三种飞蝗泥蜂都具有令人敬佩的高超本领,能判断出卵产在哪里才安全。
现在,让我们看一看被囚禁在洞里的距螽吧。它仰面朝天地躺着,根本翻不了身,拼命地挣扎着、扑腾着,腿在空中乱踢着,可是房间太小了,这些腿无法用墙壁作为支撑点。猎物的抽搐对于小幼虫来说根本没有危险可言;幼虫所处的位置无论猎物的跗节、大颚、产卵管还是触须都碰不到,可以说是一个完全一动不动的、连皮肤都丝毫不会颤动的部位。只要距螽不能移动、不能翻身、不能站立,这里就是永远安全的,而这些条件是已经具备了的。
但是假如同时有好几个猎物,而麻醉的程度又不能更深一些,那么幼虫就有危险了。当然,对于幼虫来说,它第一个要进攻的昆虫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它所处的位置是不会受到这只猎物攻击的;但它要格外小心旁边的其他猎物,这些猎物偶尔伸伸腿就有可能将腿上的刺戳到它的肚子里。黄翅飞蝗泥蜂把三四只蟋蟀堆在同一间蜂巢里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吧,因为这样一来,它的那些猎物都几乎一动不能动了。至于朗格多克飞蝗泥蜂,它在每个洞里只放一只猎物,所以它允许距螽身体的大部分可以动,只是不允许它们移动位置或站立起来,这可以使它节省很多毒液,但是对于这一点我还无法证实。
如果说,处于半麻醉状态下的距螽对于放置在它身上能力不能及部位的幼虫毫无危险,那么对于朗格多克飞蝗泥蜂这个将要把它搬运到住所的猎手来说,就不是没有危险了。首先,猎物几乎还有使用跗节的能力,它在被拖运的时候,会突然抓住路上的某个草茎,从而极大地阻碍搬运的顺利进行。庞大的重物已经把飞蝗泥蜂压得气喘吁吁了,在草茎多的地方就会更加疲惫不堪,结果因为猎物牢牢地抓住了什么东西而只好无奈地放弃。但这个麻烦简直不足挂齿。距螽的大颚完全正常,咬起来跟平常一样有力。当掠夺者处于搬运的姿势时,面对猎物那可怕的大钳子的正是纤弱的身体。飞蝗泥蜂抓在了靠近猎物触须根部的位置上,而此时,肚子朝上的猎物正用大嘴巴对着飞蝗泥蜂的胸部或腹部。飞蝗泥蜂挺直它那长长的腿,昂首向前,我坚信它对身下那半张着的大颚一定会格外小心;但是它一旦稍有疏忽,一步失足,或者一点小小的意外,就会被那两把强劲有力的钳子碰到,到那时,这钳子是不会失去这个报复的好机会的。所以,即使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但至少在遇到某些困难的情况下,应当消除这些钳子带来的危险隐患,消除猎物腿部的钩子可能给运输增加阻力隐患。
飞蝗泥蜂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在这个问题上,即使是人类的专家也会无计可施,会因为试验毫无结果而茫然无措,甚至会觉得根本无法做到。向飞蝗泥蜂学习吧。它没有人教,也从没见别人做过,就完全掌握了手术的技巧。它知道或者说它好像知道神经生理学最深奥的秘密。它知道猎物的头颅下有一环好像高级动物的大脑那样的神经核。它知道嘴部的活动是受这个神经分布的源头支配的,还知道这是神经中枢,只有这里发出指令,肌肉才会活动。最后它还知道,通过破坏这类神经就能制止猎物的一切反抗;因为那昆虫已经不再有抵抗的愿望了。至于手术的方式,对于飞蝗泥蜂来说就更容易了,只要我们向它学习,也完全可以试试它的方法。但在这里,飞蝗泥蜂使用的不再是蜇针,它做出了一个聪明的决定,用按压的方式代替毒刺。
我们要向它的英明决定致敬,因为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在昆虫的智慧面前人类是多么的无知,而承认自己的无知又是多么的明智。我观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并当场用铅笔做了记录,我怕另做描绘反而无法把这位手术大师超群绝伦的技法表现出来,所以就把这篇笔记原原本本地抄了下来。
当飞蝗泥蜂感觉到猎物抓住草茎拼命抵抗时,停了下来,开始进行奇怪的手术,就像是要给它狠狠一击彻底结束它的痛苦似的。膜翅目昆虫跨在猎物身上,用力把猎物颈背处脖子的关节扳得很大,然后用大颚咬住它的脖子,并尽可能往前在它的头颅下搜索,而在外部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就这样,它抓住了脑神经节,不停地压迫。做完这个手术后,猎物就一动不动,也不再有任何反抗了。而在此之前,它的腿虽然不能做出像走路时那样的协调运动,却还是会为了不被拉走而狠狠地拖拽住路边的什么东西。
很明显,飞蝗泥蜂用颚尖在猎物的头颅里搜寻并压迫它的大脑,但是却不会损伤它纤细柔软的颈膜。没有伤口也没有流血,它只是在猎物体外压一压。当然,我把那个手术后一动不动的距螽收藏了起来,以便有空时查看它的手术结果。同样要说明的是,我立即用飞蝗泥蜂刚刚教我的办法在活距螽身上进行了反复实验。在此,我要把我的实验结果和膜翅目昆虫手术的结果作一下比较。
我用镊子夹着两只距螽,按压它们的脑神经节,它们果然很快就与飞蝗泥蜂的猎物一样了。只是当我用针尖刺激时,它们会发出刺耳的声音,腿还会懒懒地动一动。毋庸置疑,这种区别是因为我的手术对象的胸部神经节在此前没有受过伤害,而飞蝗泥蜂的距螽的胸部却在之前就被刺过。除了这个重要的区别外,我还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学生,能够很好地效仿我的老师—飞蝗泥蜂在生理学方面的本领。
我得承认,我为自己能做得几乎跟昆虫一样好而沾沾自喜。
一样好?我怎么能这么说?还是不要急着说这样的话吧,我要向飞蝗泥蜂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呢。事实上,我动过手术的那两只昆虫很快就死了,并且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四五天后,出现在我眼前的已经是两具臭气熏天的尸体了。而飞蝗泥蜂的距螽呢?还用说吗?它甚至在手术 10 天后还保持着新鲜,并且完全符合幼虫对猎物的食用要求。不仅如此,飞蝗泥蜂在猎物头颅下的手术才结束几个小时,距螽的腿、触须、触角、产卵管、大颚就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乱动起来。总而言之,昆虫又恢复了被飞蝗泥蜂咬住脑部之前的状态。这乱动会一直保持着,只是会逐渐衰弱下去。飞蝗泥蜂只是暂时麻痹它的猎物而已,它完全可以在这段时间内,在猎物继续反抗前,把猎物拖到窝里;可我,自以为与它不相上下了,其实只不过是个既蠢笨又鲁莽的蹩脚的外科医生而已,因为我杀死了我的猎物。飞蝗泥蜂用它那无可复制的灵巧手法,熟练地压迫着猎物的头脑,使它麻醉了几个小时;而我,因为无知所以动作拙劣,也许我用镊子夹碎了这个纤细的器官,而这可是生命的原动力啊。如果我失败以后还有什么可以不必羞愧满面的理由,那就是,我坚信很少有人(如果有这样的人的话)能像我这样与这些敏捷的生物比敏捷。
现在我来解释为什么飞蝗泥蜂不用蜇针伤害猎物的脑部神经节。
因为在这个生命力的核心点上,只要注入一滴毒液就会使猎物全身静止,那么死亡也会随之而来。可是猎手并不是要猎物死亡;幼虫也根本不需要完全失去生命的猎物,不需要腐烂发臭的尸体;猎手需要的只是一种暂时麻木、暂时陷入昏沉状态的、在搬运途中不会反抗的猎物。它采取了一种只在实验生理学实验室里才惯用的脑部压迫法,并取得了成功。它像弗卢朗那样:把动物的脑袋剥露出来,然后施压,使动物立即丧失智力、意愿、敏感度和活动能力。而当压迫停止后,一切又会恢复正常。距螽就是这样,当它从那巧妙压迫所产生的麻醉感中慢慢苏醒过来时,又恢复了残余的生命活力。猎物的头部神经受到大颚的按压,但并不致命,然后慢慢恢复活力,从完完全全的昏沉状态中苏醒过来。我们必须承认,这真是一种可怕的科学!
在昆虫学研究中,真是世事难料:您拼命追求的,往往得不到;您已经忘记的,它却主动来敲门。为了探寻朗格多克飞蝗泥蜂凶杀距螽的过程,我多少次无功而返,又做了多少白费力气的事儿! 20 年过去了,这些写好的东西已经交到了出版社,这个月初(1878 年 8 月 8日)的一天,我的儿子埃米尔突然冲进我的书房。“快!”他说,“快来!院子门前的梧桐树下有一只飞蝗泥蜂正拖着它的猎物!”埃米尔因为读过我写的东西所以知道这件事,他把我们夜间所进行的准备工作当做一种趣事,尤其是他在我们的田野生活中曾看到过类似的事情。
他看得一点没错。我迅速跑出去,看到了一只朗格多克飞蝗泥蜂正拖着一只麻木的距螽。它向附近的鸡窝走去,好像准备爬上鸡窝的墙壁,把窝筑在屋顶上的瓦片下;我曾在几年前看到过同一场景:同样是一只带着猎物的飞蝗泥蜂,爬上了同一个地方,把窝建在了一块接合得不是很好的瓦片弯曲处。眼前这只膜翅目昆虫,说不定就是我曾见过的那只艰难攀登的飞蝗泥蜂的后代呢。
它可能又要重复前辈的勇敢行为了,只不过,这次它的目击者更多了,刚刚在梧桐树下工作的一家子人都围了上来。我们对飞蝗泥蜂那满不在乎的勇敢劲儿赞叹不已,它丝毫也没因这些好奇的围观者而分心,它昂着头,用大颚咬着猎物的触须,身后拖着那个庞大的重物。
看着它那自信而有力的步伐,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惊呆了。所有围观者中,只有我对眼前这个场景心存遗憾。“唉!如果我有活距螽就好了!”我不禁这样说道,可这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活距螽?”埃米尔回答道,“我在今天早上抓到一个,非常新鲜!”他四步并作一步跑上楼梯,向他的小书房奔去。他在书房里用字典围出一块地方,饲养那些专门用来喂养伯劳的美丽毛虫。当他返回来时,手里拿着三只距螽,两只雌的,一只雄的,都十分令人满意。时隔 20 年,这些昆虫怎么还能在我所希望的时刻来到我手中,让我重新进行那毫无成果的实验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只南方伯劳,在花园小路上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筑了巢。可是几天前的一场暴风—密斯脱拉风①,刮得十分猛烈,把树枝和树干吹得东倒西歪,摇晃的树枝把伯劳的窝掀翻了,窝里的四只小鸟掉了下来。第二天,我发现鸟窝在地上,有三只鸟已经摔死了,只有一只还活着。我把活着的这只鸟交给埃米尔照管,他每天到附近的草地上捉三次蟋蟀喂它。可是蟋蟀个子小,而这个雏鸟的食量很大,更喜欢吃距螽,所以埃米尔就不时到茅草堆和刺芹戳人的叶丛中去寻找距螽。埃米尔给我的这三只距螽虫就是从伯劳的食橱中拿来的。我得到的这个意外收获完全得益于我对掉落下来的小鸟的怜悯。
为了让飞蝗泥蜂有活动场地,围观者往后退了退,把圈子扩大了一些。我用镊子把它的猎物取走,立即换上我的距螽,这些距螽的腹部末端跟被换掉的猎物一样,都带着刀。这个被抢劫了的膜翅目昆虫,只是动了动腿表示它的急切心情。飞蝗泥蜂冲向了新猎物,这个猎物如此肥胖,它怎么会拒绝呢?它用大颚咬住猎物那马鞍状的前胸,横跨在上面,然后拱起腹部,用腹部的末端在昆虫的前胸上乱扫,一定是刺了几下;可是因为难以观察,我无法确定它到底刺了几下。距螽这个性情平和的牺牲品,任人给它动手术而丝毫不抵抗,跟我们屠宰场中那傻乎乎的绵羊一样。飞蝗泥蜂不慌不忙地操作着它的手术刀,以便准确地刺入。到此为止,观察者都看得很清楚;可当猎物的胸部和肚子贴到地上,手术开始转移到下面进行时,就观察不到了。至于插上一手,把距螽抬高一点儿看个清楚,干脆连想也别想;因为如果这样做,凶手会立刻收起武器走开。凶手接下来的行动又容易观察了。
刺完前胸后,飞蝗泥蜂把腹部末端放到脖子底下,手术师压迫猎物的颈背迫使它的脖子大大地张开。很明显,它的蜇针始终在这个部位搜索着,好像刺在这儿比刺在别的地方更有效似的。我们可能以为猎物受伤的神经中枢是在前胸食道下部,但是受神经中枢支配的嘴、上颚、下颚、触须一直在动,这说明情况不是这样的。通过脖子,飞蝗泥蜂只伤害了猎物前胸的神经节,至少是第一个神经节,因为与刺胸部的皮肤相比,刺脖子的嫩皮更容易些。
大功告成了。距螽并没有痛苦得抖动起来,它已经成了一团毫无生气的东西。我第二次把被飞蝗泥蜂动过手术的昆虫拿走,换上我的第二只雌距螽。结果,飞蝗泥蜂的做法与上一次相同,最后结果也完全一样。飞蝗泥蜂那巧妙的手术共进行了三次,并且几乎是连续进行的:先是对它自己的猎物,然后是我献上的两只替代品。飞蝗泥蜂会不会对我剩下的那只雄距螽进行第四次手术呢?这不好确定,不是因为它疲倦了,而是因为猎物根本不合它的胃口。除了雌虫以外,我从没见过它捕猎过别的猎物,因为雌距螽肚子里那些丰富的卵是幼虫最喜欢的食物。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我拿走了它的第三只猎物后,飞蝗泥蜂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我送给它的雄距螽。它步履匆匆,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四处寻找它被抢走的猎物;它一共走到雄距螽身边三四次,可在四周转了一圈后,终于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飞走了。这不是它的幼虫喜欢的食物;20 年后,我的经验又一次证实了这一点。
那三只被刺(其中两只是在我的眼皮底下被刺的)的距螽还在我手中。它的腿全部瘫痪了。不论是趴着、仰卧还是侧躺着,随便您怎么摆放它,它都会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不变,唯一能表明它尚存生命征象的就是偶尔动动触须,肚子每隔一会儿起伏几下,嘴皮不时地动一动。它被损坏的是运动能力而不是身体的敏感性,因为你只要在它那嫩皮上轻轻刺一下,它就会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也许有一天,生理学家会在这种猎物身上得到某种宝贵的材料,从而更加深入地研究神经系统。膜翅目昆虫的蜇针可以无比精准地刺到某一点上,并且只这一点上留下伤口。这蜇针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似乎可以代替实验者那粗笨的手术刀。因为当患者只需要轻轻擦破一点儿皮的时候,手术刀却非要开膛破肚不可。目前当然还做不到,在这之前,先看看下面这三只猎物给我提供的结果吧,不过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
猎 物 那 仅 存 的 腿 部 运 动 也 消 失 了, 而 距 螽 除 了 运 动 的 指 挥 中心—神经中枢受到损坏外,没有别的损伤,所以它应该是虚弱而死的,不是受伤致死。对此我们做了如下实验:从田里捉来两只新鲜的完好无损的距螽,不给它们提供食物,一只放在暗处,一只放在有光处。结果,第二只虫四天后就饿死了,第一只经过五天也饿死了。这一天之差很容易解释。生活在有光处的昆虫,为了恢复自由而拼命活动,而动物身体器官的任何运动都需要消耗养料,活动得越多,肌体的养料储备就消耗得越快。两者都一点食物也没吃,可是在亮处的,动得多,所以活得短;在暗处的,动得少所以活得长。
我把那三只动过手术的距螽中的一只放在暗处,不供给食物。这只距螽除了具备完全没有食物和处在暗处这些条件外,身上有被飞蝗泥蜂留下的重伤。可是我发现它的触须保持摆动了 17 天。只要这个钟摆在动,生命之钟就不会停止。这只昆虫在第 18 天,触须的摆动停止了,它也随之死掉了。在同样条件下,受了重伤的距螽比完好无损的距螽多活了 4 倍的时间。如此看来,原本致命的死亡原因,反而使生命得到了延续。
这 种 结 果 初 看 起 来 有 些 不 符 合 常 理, 但 其 实 道 理 很 简 单。 完好无损的距螽,因为拼命挣扎而大量消耗体力;瘫痪的距螽,机体只有几部分在维持着某些必需的内部运动,并且十分微弱,所以体内的能量反而因为活动的减弱而相应地节省下来了。在第一种情况下,距螽身体机能因运作而被消耗;在第二种情况下,距螽的身体机能因运动较少而得以保存。因为不能进食来弥补身体能量,运动着的距螽在四天中就把体内储存的营养都消耗掉,所以死了;不动的距螽不消耗养分,所以过了 18 天才死去。生理学告诉我们,生命是在破坏中坚韧起来的;飞蝗泥蜂的猎物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有一点必须注意,膜翅目昆虫必须吃新鲜肉。如果猎物完好无损地堆在窝里,那么四五天后它就会成为腐臭的尸体,新生的幼虫就只能以一堆腐烂的东西为食;被蜇针蜇过的猎物则可以存活两三个星期,这个时间足够虫卵孵化和幼虫发育了。因此,麻醉有两个效果:
让食物一动不动,从而不会伤害其虚弱的幼虫;肉长久保存,可以保证幼虫吃到清洁新鲜的食物。人类虽然有科学的启迪,但根据自己的逻辑,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我把另外两只被飞蝗泥蜂蜇过的距螽一直放在暗处,并保持供应食物。这两只距螽,除了长长的触须偶尔摆动几下外,几乎跟死尸毫无区别,一点活力也没有。给它们喂食看似不可能的;但它们那还能自由张合的嘴给了我希望,于是我决定试试。我所取得的成功远远超过了我的期望。当然这并不是像给它们一叶生菜或者一片它们在正常状态可以吃的嫩芽那么简单,而是像给虚弱的人喂奶似的,用汤药来维持它们的生命。我使用的是糖水。
昆虫仰卧着,我用一根麦秸蘸了一滴糖水滴进它嘴里。它的触角立即抖动起来,上颚和下颚也动了起来。很显然,它们很喜欢这滴糖水,尤其是在饿得稍微久一点的时候。我一直让它们喝到不喝了为止。
每天为它们喂食三次,有时两次,数量不固定,因为我不想自己成为这些病人的忠实奴仆。
是的,凭借这种饮食制度,有一只距螽活了 21 天。这跟那些不给喂食物的距螽相比,没长出多少时间。的确,因为我的动作笨拙,它曾两次从实验台上重重地摔到地板上。也许是这个摔伤加速了它的死亡。而另一只距螽则没有遇到类似的事故,所以它活了 40 天。因为糖水不能永无休止地代替它们常规的食物—生菜,所以如果能够给它们施行常规的饮食制度,昆虫可能会活得更久些。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被膜翅目昆虫蜇刺的猎物是死于饥饿而不是死于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