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满城桃李正春风”的初夏,我陪张中行先生应河南省政协袁鹏先生之邀,到中州一游。上午九点抵达郑州下榻的宾馆,稍事休息,便接待来访客人。下午由袁鹏先生、青年诗人段海峰、编辑李莉一起陪同去参观久负盛名的大河村遗址。不巧的是,当晚我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烧。按计划,第二天去开封,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的中行先生兴致很高,我怕扫大家的兴,抱病勉力前往。
开封是北宋故都,史称西京、汴京。诗曰“西京千古帝王宫,无限名园山水中”。名园山水、文物古迹暂且不说,单单那句“包龙图打坐开封府”的京戏唱词,如惊堂般震慑,就倾倒了多少来过和没有来过古都的炎黄子孙?遗憾的是,刚刚参观完山陕甘会馆,我就热度攀升,体力不支,只好留在宾馆输液,包龙图的神威也就自然无缘领略。段海峰、李莉一致声讨我的“煞风景”,我自知理亏,不敢争辩。幸好中行先生宽厚,赦我休息一日,但是,脚力虽逃,笔力难免,因已答应某报社写两篇观感随笔,于是中行先生分派我写一篇,题目为《郑州半日》;他自己写洛阳,题目为《伊滨访古》。
大河村遗址是一处含有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在内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位于郑州市北郊大河村西南约一公里处,距市区十二公里。遗址总面积三十万平方米,自1964年被发现以来,国家文物考古部门先后组织了十一次发掘,发现大量的墓葬、灰坑、房基、器物等遗迹遗存。
大河村遗址中最有价值的当数居住房基的遗存。到目前为止,已出土房基二十八座,时代各异,结构亦不相同,据考证测定,房基中最早的距今已有五千年,为目前国内同期房基中所仅存。
房基1~4号最有代表性。它是东西并列、毗邻相连、大小不同的一组地面住宅建筑。其中,两间较大房屋各有十四平方米,东西走向,内外相套,有地坪、火墙、烧台、窖穴,后面还有耳房,好像是后来加筑的,大概是居中觉窘,便按需扩建用以保存火种。整个建筑形成一个多功能的居住单元。如此的结构布局,井然有序,合理而实用。真想不到,我们现代的起居模式,早在五千年前就已基本定型,人类社会的发展进化,从某种角度看,是多么的缓慢。
我怀着朝圣般的虔诚,在祖先曾繁衍居住的房基边久久驻足。半壁苍苔,一片褐土,令人骤然间涌起一种强烈的探究和回归意识,我的大脑屏幕上,不停地叠化出五千年前古人饮食起居、劳作狩猎的生活画面,想从中找寻那神秘的古老与现实的异同。
房基中,几个彩绘陶罐或完整或破碎地四处散落,应该是房主人日用的饮食器具。当时,正值母系氏族向父系社会转化的过渡阶段,生产力还比较低下,物质生活谈不上丰裕,能基本果腹就算不错,猜想断无钟鸣鼎食之盛。但是,其使用器具的精致、色彩的艳丽、花纹的华美,却足以证明祖先在原始状态下,就已具备了很强的美学意识和艺术创造力。其中,一个双耳连壶,红陶黑彩,轻巧秀雅;还有一个白衣彩陶,图案奇特。在为数可观的破碎陶片上,绘有各种天文图像,如太阳纹、月亮纹、星座图等,花样各异,风格独特。片片碎陶,无声地昭示了远古文化的昔日辉煌,也保留了悠长岁月的脉脉沉香。
遗址中最令我怦然心动的,是大量的墓葬,特别是儿童墓葬。墓葬四周,根根白骨,随处散落;两个细长的陶罐合闭成为一个“陶棺”,每个陶棺里有一具小小的遗骨。这让我联想起古埃及的石棺,也联想到英国作家狄更斯笔下的一个个“匹普墓”。泰晤士河南岸,有一个延伸到海中的霍半岛,半岛上一个村子叫库铃村。小小的库铃村以其完整地保存了一座14世纪的教堂而颇具知名度。教堂门前,一块莫名其妙的墓碑,墓碑四周散列着十三块约二尺高的半圆形石柱,人称“体石”。每一方体石代表一个不足十七个月便夭折的婴儿。我不知道眼前这些“陶棺”里的遗骨在他们告别人世的时候,究竟是三岁、五岁,还是十岁、八岁?总之,他们很弱小、很不幸的不知何故早早夭折了。但是,他们与埃及“石棺”,还有英国“匹普墓”中的孩子一样又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被文明而人道地安葬了。而在距今七千年前的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中,考古学家在陶釜里发现了煮食婴儿的证据,这已经被著名古人类学家贾兰坡教授鉴定属实。此外,河姆渡遗址中还有许多无头骨架,证明那里曾盛行过被称之为“猎首”的杀人祭祀仪式。据权威人士推测,这一切,绝不仅仅限于长江流域的余姚。那么,我悚然而惊地顺着这个思路联想,黄河岸边的大河村的这些孩子,若再前移两千年,也没有理由能够幸免被生吞活祭的命运。
我们多么不希望在发掘出灿烂的古代文明的同时,也连带曝光那些勤劳勇敢的祖先曾经是怎样的愚昧、野蛮和凶残。
其实,无须为祖先讳,历史本来就是这样的。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曾说过:“蒙昧——野蛮——文明,这三个段落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普遍阶梯。”既然,文明的产生是以蒙昧和野蛮为基石的,那么,抽去了这些基石,历史岂不架空?人类进化的链条,岂不要断裂?人类本身以及人类文明,又从何而来?
我无序的思绪在瞬间与亘古先人交汇在历史和未来的内在通道上,似乎也共同感应了一种双向的默契:野蛮与文明一起构成了一部厚重的人类发展史。今天,我们站在20世纪的历史平台上,嘲笑五千年前古人的野蛮,那么,再一个五千年,后人又将对我们——未来的祖先,作何感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生与死,过去与未来,是人生的玄机,是永远难以破译的图谱。感谢祖先为我们留下如此宝贵的遗存,它们,为今天的我们去解读过去、创建未来,提供了丰富的感性背景和无边的想象空间,让我们触摸到了生与死的神秘,感受到了那种超重的文化分量。
张中行先生的洛阳之游,写了《伊滨访古》,还特意买了一尊唐三彩马送给我,并调侃我未能亲睹洛阳风采,曰“洛阳多少欣慰事,说与伊人总不知”。我歉然,也遗憾。如今,中行先生已驾鹤西行,潇洒作古,而《伊滨访古》和《郑州半日》,还有我案头那昂首独立的三彩马,成为这漫漫人生里珍贵的雪泥鸿爪。
写下题目,觉得有必要加一点说明,就是这篇文章本来是张中行先生生前给我的命题作文,我也早已交卷应差。但是,此文发表后,我忘记是在哪家报纸、何时发表了,样报见过,却找不到了。于是,只好根据日记,再补写一篇,以资纪念。
我敢说,任你怎样的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狂放不羁,但是,到了耶鲁大学,都会不自觉地“整顿衣裳起敛容”,凝神于它的端庄肃穆,它的大气雍容,它的质朴稳重,一种震撼之感、景仰之情随之油然而生。
这所与哈佛、普林斯顿齐名的古老大学,建于1701年,在长达三百多年的历史中,不断地刷新人们关于它的辉煌记忆,无可争辩地将自己定格在一流学府、文化麦加的世界屋脊之上。当然,这包括它是总统的摇篮,它是学院之母,它是诺贝尔奖获得者的培养基地,它的一千一百万册的藏书,它的三十五种语言的教学辐射力,它的文理并重的丰厚的文化资本,等等。
我到耶鲁,正是晚秋初冬,却没有丝毫瑟瑟之感,阳光明媚而亲切,树冠上的黄叶,黄得纯粹、通透,是成熟的极致,是积淀了四季的热情在静静燃烧;红叶丹枫,流光溢彩;仍然葱绿的草坪,远远延伸;哥特式的建筑体现着乔治王朝的堂皇典雅;裸露基石原色的尖顶楼房,不掩沧桑,稳固平和;全美最大的图书馆,拱门厚重,空间广大;耶鲁的象征——哈克尼斯塔钟楼,在落日的余晖里,晚钟悠扬,教堂里管风琴的和鸣,在灿若云霞的丹枫映衬下,余音袅袅。整个校园显得沉静、幽雅。
此刻,耶鲁的所有辉煌、所有骄傲、所有的宏声厚响,都沉默为一种独特的文化气质,泛化存在于校园的一砖一石、角角落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