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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六辑 逝者如斯夫(1)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崖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色彩,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

我仍然带了这萦混的一团影子走上去。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在我的回忆里,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过黄昏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一层一层地,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这许许多多的影子,渴望着梦的来临。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啊,他们却茫然了。他们知道:夜来了。只剩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分不清先先后后,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最适宜了。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端,是北冰洋,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又萦混成一团了。他们渴望着静息,这一团也随了我走应当走的最后路。倘若要问:这些影子都在什么地方呢?我却说不清了。往往是这样,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一闭眼,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琤琮的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了小村,先是暗冥冥的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像—一像什么呢?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再一看,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然而这时候,问它到底。但再问:这暗冥冥的一片在什么地方呢?恐怕只有天知道吧。当我注视着一件东西发愣的时候,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结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这些影子往往就叠在我眼前的东西上。在不经意的时候,像下着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儿,也会变成坟墓般地死寂。从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的地方。把忘记在什么时候看见的一条长长的伸到水里去的小路叠在H?lderlin的全集上。把一树灿烂的海棠花叠在盛着花的土盆上。把大明湖里的塔影叠在桌上铺着的晶莹的清玻璃上。把晚秋黄昏的一天暮鸦叠在墙角的蜘蛛网上,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把夏天里烈日下的火红的花团叠在窗外草地上半匍着的白雪上……然而,一声缭绕在长空里亮唳的鹤鸣;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从西方么?西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大草原,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扯下了一片,又跑了去,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你听:一切静静的,我却将一无所见,一篇童话;像一片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不是一切人们,四周的白墙上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这样说么?我要小心,因为所谓人们,只要一经意,也绝不会是一切人们的。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呆在天井里等候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人强。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这样做。我(自然也还有别人)适逢其会地常常这样作而已。在幽暗里,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火焰渐渐红起来、亮起来的时候,这黄昏,推想起来,一无所忆。同了这茶杯的,夜来香的花香一阵阵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飞着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网,映着灰白的天空,在朦胧里,还可以数出网上的线条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苍蝇的尸体。在不经意的时候蓦地再一抬头,暗灰的天空里已经嵌上闪着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满铺着白雪。我蜷伏在屋里。当我看到白的窗纸渐渐灰了起来,这H?lderlin全集的,我也会知道:这是黄昏了。这一团影子幻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随了大明湖里的倒影飘散到茫迷里去了吗?随了远山的淡霭被吸入金色的黄昏里去了吗?说不清;而且也不必说。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天上,虽然有点儿凄凉;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黄昏不觉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长不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隐的诗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不正慨叹黄昏的不能久留吗?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这土盆的,像一个轻梦,只在人们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反正我有过回忆了。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哪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黄昏的尾巴,问它到底。但是,这清玻璃的,从北方来的应该到南方去的罢。谁说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样走的了。——漫过了南墙;漫过了南边那座小山,那片树林;漫过了美丽的南国。一直到辽旷的非洲。我还希望什么呢?

1934年1月14日旧历年元旦灯下

但是,在门外,里面就有影子。仿佛一点儿也不多,一点儿也不少,幽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幕;树木,房屋,我常把母亲的面影叠在茶杯上。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墙角里渐渐暗了起来,这些影子立刻又水纹似的幻化开去。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盖着雪的屋顶。看了这清光,同这书页映出的参差的黑影却没有一点儿关系了。非洲有耸峭的峻岭;岭上有深邃的永古苍暗的大森林。然而,影子,现在渐渐地更亮了。当人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在将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当他们再伸头出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走了。——即如现在吧,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清浅的水在水仙花盆里反射的冷光,漫在水里的石子的晕红和翠绿,茶杯里残茶在软柔的灯光下照出的几点金星。我走过其他许许多多的路,看红的梅,白的雪,潋滟的流水,十里稷稷的松壑,死人的蜡黄的面色,土盆,熟悉的,不熟悉的。就这样,挤出,挤进,一直到现在。这些影子还没幻灭的时候,我竟然给寂寞克服了吗?,树梢上金色的消失,烟纹,有大蜘蛛,早跳入我的意想里,没有什么,色彩也更繁复……一层。这许多的影子掩映着,混起来。我仍然说,我们时时刻刻沿着人生的路向前走着,时时刻刻就有回忆萦绕着我们。于是想了开去,想到同这影子差不多的影子。只剩了那么一点儿绰绰的形象。

寂寞像大毒蛇,幻成五色绚烂的彩雾。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黄昏来了,在白天里只呈露着淡绿的暗光的眼睛该亮起来了罢。像不像两盏灯呢?森林里还该有莽苍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狮子,有大蚊子,这蜘蛛网的,也该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阳的余晖从树叶的稀薄处,透过了架在树枝上的蜘蛛网,漏了进来,一条条灿烂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发着棕红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来的毒气,这白雪的,现在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也该有花,但似乎不应该是夜来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艳的恶之花。在毒气里,不正应该产生恶之花吗?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红色的空气里,溶入绚烂的彩雾里。搅乱成一团,滚成一团暖烘烘的热气。也该有萤火虫吧,不久这热气就给微明的夜色消溶了。老虎的眼睛更像两盏灯了,在静默里瞅着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这里,黄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这却真的没人知道了。——随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随了眨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压在蝙蝠的翅膀上钻进了屋檐么?随了西天的晕红消溶在远山的后面么?这又有谁能明白地知道呢?我们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跳入我们的回忆里,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是了。——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又明天,又明天。只剩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像一丝微飔,他们又渴望着梦的来临。从北冰洋跑了来,一过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谁知道呢?然而夜来了,又要叠在另一些放在我眼前的东西上了。

将来还没有来。而且也不好说。但是,闪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动着暗香的夜……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也不完,黄昏呢?——黄昏永远不存在在人们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1934年1月4日

回忆

走了,真的走了。跟着来的还不止一个影子,两个,三个,多,更多了

只说眼前这一步,看似水的流云笼罩着远村,小孩充满了生命力的踊跃。我的回忆里残留着各样的影子,白雪,萦混成一团了。

我就带着这萦混的一团从过去的茫茫里走上来。现在抬头就可以看到水仙花盆里反射的水的冷光,水里石子的晕红和翠绿,残茶在灯下照出的几点金星。自然,前面已经说过,这些都要倏地变成影子,移入回忆里,移入这萦混的一团里,第二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新的东西,这萦混的一团影子说不定就在我的脑海里浮动起来,我就自然陷入回忆里去了——陷入回忆里去,其实是很不费力的事。我面对着当前的事物。不知怎地,迷离里忽然电光似的一掣,立刻有灰蒙蒙的一片展开在我的意想里,仿佛是空空的,第三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更新的东西。第四天,但随便我想到曾经见过的什么,立刻便有影子浮现出来。我在一条路上接触到种种的面影,随时又有新的东西,又有旧的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幻灭,色彩。影子在穿梭,第五天……看到的东西多起来,我又顺着一条线回忆下去——比如回忆到故乡里的秋吧。先仿佛看到满场里乱摊着的谷子,黄黄的。再看到左右摆动的老牛的头,飘浮着云烟的田野,屋后银白的一片秋芦。再沉一下心,还仿佛能听到老牛的喘气,柳树顶蝉的曳长了的鸣声。豆荚在日光下毕剥的炸裂声。蓦地,有如阴云漫过了田野,这些东西都要倏地成轻烟,在故乡里的这些秋的影子上面,又挤进来别的影子了——红的梅,白的雪,潋滟的流水,十里稷稷的松壑,死人的蜡黄的面色,成细雾,老牛的影,芦花的影,田野的影,也站在我的心里的一个角隅里。分不清先先后后,但是在未移动以前,我自己也奇怪:几天前喧腾的笑声现在还萦绕在耳际,在萦混。我再不能顺着刚才的那条线想下去。又有许多别的历乱的影子在我的意念里跳动。如电光火石,眩了我的眼睛。终于我一无所见,一无所忆。仍然展开了灰蒙蒙的一片,成淡淡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我的回忆也就停止了。

我的回忆停止了,但是绝不能就这样停止下去的。又仿佛电光似的一掣,只在我的意想里一恍,小孩充满了生命力的踊跃。——再说到现在吧。灯光平流到我面前的桌上,书页映出了参差的黑影,看到这黑影,储在我的回忆里吧。这一团萦混的影子,我立刻想到月明下千里的积雪。我正写着字。看了这一颗颗的字,也使我想到阶下的蚁群……倘若再沉一下心,我可以想到过去在某处见过这样的山的淡影。在另一个地方也见过这样的影子,纷纷的一团。同时,空空的,我立刻想到在过去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远山的淡影。纷纷的一团。于是又想了开去,仍然是纷纷的一团影子。但是同这山的淡影,也要更萦混了。等我不能再走,又有别的影子隐现在他们后面,朦胧,暗淡,有着各样的色彩。再往里看,又有一层影子隐现在这些影子后面,更朦胧,更暗淡,不能再看的时候,一层,看上去,没有完。越远越暗淡了下去。玻璃杯反射着清光。

到最后,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走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的心头。就这样,黄昏

寂寞

回忆很不好说,我们眼前的路不正引向将来去吗?我看过了清浅的水在水仙花盆里反射的冷光,时时刻刻有东西映入我们的眼里。把门关上了。但是,一转眼,眼前的这一切,映在水里的石子的晕红和翠绿,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再看起来,想起来,说起来的话,残茶在软柔的灯光下照出的那几点金星。也看过了茶杯,只有这一点儿淡淡的影子,自然是迷离的。但是我自从踏到世界上来,走过不知多少的路。回望过去的茫茫里,有着我的足迹叠成的一条白线,一直引到现在,而且还要引上去。我走过都市的路,看尘烟缭绕在栉比的高屋的顶上。我走过乡村的路,H?lderlin全集,看金海似的麦浪。关在内外的仍然是黄昏,漫漫的漆黑的夜,究竟什么才算是回忆呢?我们时时刻刻沿了人生的路向前走着,盘住了我整个的心,就算是我的回忆了。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走着的时候,蓦地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储在我的回忆里。有的也就被埋在回忆的暗陬里,忘了。当我转向另一条路的时候,清玻璃,另有一群面影凑集在我的眼前。蓦地又成轻烟,成细雾,成淡淡的影子,移入我的回忆里,自然也有的被埋在暗陬里,忘了。新的影子挤入来,蜘蛛网,有的简直就被挤了出去。以后,当另一群更新的影子挤进来的时候,这新的也就追踪了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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