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五年冬十月庚辰
亲爱的观音老师:
感谢您从死的虚空里把我捞了回来,又可以这样跟您谈心。我以为我已经死了,轻飘飘地飞向那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光,没有丝毫的声响,只有自己微弱的呼吸,也许还有银白色的花吧,可能只是幻觉。有时候感觉手心中触摸到了什么,冰凉得就像眼泪。生命已不再有任何重量,如一粒微尘,不知要飘向哪里。是您重新给了我生命的重量,就像整个宇宙在自己的呼吸中膨胀。我又看见了光,听见了风吹过山岚、雨打落遍野的花。死其实并不可怕,活着也挺好。因为当我睁开眼睛,梦想又回到我的身边,使我获得了某种快乐和力量。
一切都将继续,而不是重新开始。您在信中批评我不该对生命那么消极。也许您说得对,我是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我还不够坚强,内心随时准备逃跑、准备投降。死亡应该是最佳的逃跑与投降方式。您说无论我们对生命看得如何透彻,也得努力地活着,活着本身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何况我们还有许多的事要做。尽管在短暂的生命旅途中,每个人都是匆匆飞逝的过客,总会留下太多的遗憾,但我们努力地生活可以让遗憾尽量少一些。洋人说,他们的圣人耶稣复活后到了天上,但这不是最好的选择,真正的复活就是回到你死去的地方,接着走自己选定的路。其实每天我们都在死去,每天我们都在复活,唯一的区别是有的人回去继续前行,有的人选择了彻底放弃。
我又回到我死去的地方,走上西天取经的茫茫旅途,只是我的生命将比以往更加坚硬。
我必须向八戒和悟空表示歉意,他们的愿望因为我复活而落空。悟空虽然心里很沮丧,但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失望。他对我说:既然唐老师没死成,那大家说过的都算是放屁了,继续干我们的活,到了天竺再说。八戒这几日伤心得要死,听小沙说,他经常去河边一个人发呆。晚上也睡不好,老做噩梦,或爬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是得了神经病。显然,我没死成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我能理解八戒的心情,毕竟他等这一张牌好长时间了,没想到兴冲冲地打下去,却让别人赢了。
我害怕八戒想不开,弄出什么事来,就找他谈心:八戒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都是唐老师不好,唐老师说好了要死的,却没有死成,实在是对不住你啊。其实唐老师并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唐老师真的觉着自己要死了,我也不是故意活过来的,这是观音老师的安排,我们的事还没办完,死也死不成啊。你要实在看我活着心里难受,就给我一下子吧。其实你也别那么难为自己,你要走就走吧,唐老师不怪罪你。我手边还有点银子,你拿着当盘缠,回去好好过日子。八戒的确很委屈,抹着眼泪对我说:唐老师,我没有咒你死,不过你活过来我是有点难过,对取什么鸟经我一点也没兴趣,就想回去抱着老婆过日子。既然你又活来了,那我就自认倒霉吧。我也是堂堂的国家干部,怎么能当逃兵呢?还是大家继续一起混,等取回了这鸟经,大家再散伙吧。最后我对八戒保证,等取经的项目做完了,要是还有人挡着不让他回家抱老婆,我第一个死给他看。
死了一回,身体也虚弱得厉害。小沙说大家休息几天再走。我说抓紧时间吧,悟空和八戒都有别的事,赶紧办完了让他们回去。大家觉着我说得对,就让我趴在马上,用草绳捆起来,匆匆地赶路。没想到在宝林寺,又惹了不少的事。最可恨的是,我们的同事也是狗眼看人低,给我们脸色看。
看着“敕造宝林寺”我就知道麻烦来了。因为一旦拿了朝廷的银子、当了朝廷的官,就没多少出家人的样子了,大多是另一副嘴脸。这种人我大唐太多了,他们比暴发户还暴发户,比政客还政客,比奴才还奴才。人家掏钱养活你,不就是让你这样吗(可以把历史上那些国师拎出来研究一下,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辛注)?既然是出家人,出家时在佛祖前宣过誓,说是已经看破红尘,六根清净,却又要去做政客。既然要当政客,又何必做出家人的秀。这不是被窝里放屁,自己哄(轰)自己吗?!至于那些混迹于商场的大师们,就更加不堪了,既然那么想发财,想当员外,出家不是糟践别人糟践自己吗?要是大唐的经济等着出家人来推动,我看大唐也差不多了。
在长安时有位号称一代宗师的大明星(这种明星现在太多了,只有他们的外形还有点出家人的样子。辛注)曾经对我得意洋洋地说:玄奘啊,你落伍了,你要向我学习,发财才是硬道理。光知道烧香拜佛、普度众生是不行的,要把这些东西转化为生产力,要产业化,要懂政治、懂经济,要知道怎么去搞人际关系,人际关系也是生产力嘛!要有国际化的眼光,你看我的行头就明白了,帽子是高丽虎皮做的,裤子是法兰西羊绒的,外衣是在罗马定做的,不瞒你说,我的内衣也是扶桑货啊,都是世界顶级名牌,国产的东西我从来不用,丢不起人嘛。最近我到全世界跑了跑,见的全部都是大人物,跟他们谈生意,天天PARTY,鸡尾酒喝得我胃疼啊。做事要讲效益,传统弄法不行,我们做心灵产业的也要创新。有人骂我,骂吧,没什么了不起,大人物哪个没人骂?骂完了还不得立个牌位供着?我也听说他那个寺庙经营得不错,单就卖佛学博士的假文凭,也赚了不少钱。据说他准备到处并购一些寺庙,搞连锁经营,他的想法还很得一些朝廷大员的欣赏。他还雇人写了不少佛学专著,总主编了规模浩大的《皇家佛学全典》,俨然是佛学界泰斗级的人物。我觉得出家人这样,迟早要出问题的。
我们到宝林寺,本来只是想讨点饭吃睡一宿而已。按照佛界的规矩,无论是哪里的和尚,在任何一个寺庙里都可以白吃白喝。可那位方丈却给我们吃闭门羹。既然是“敕造宝林寺”,方丈自然也是朝廷大员,至少也是从三品的长官,一见我们是讨饭的穷和尚,不但让手下轰我们出去,还讲了一堆屁话:我这是国家级寺院,只接待朝廷长官、社会名流、大老板,起码也应该是个九品或兜里有个万八千的。想住一宿,你说出来不害臊吗?我这里的床哪一个没有睡过州长、大老板、大明星?看你们臭烘烘的样子,睡在上边自己不难受吗?剩饭我也没有,那些剩下来的山珍海味还要喂一堆罗马纯种巴儿狗,你们有它值钱吗?
我说我是自东土大唐而来的和尚,我这里有大唐天子的介绍信。我把介绍信递给他,他看也不看,扔在地上:什么大唐王朝,岛国吧?岛上都是鸟粪吧?是不是现在全身还长着毛吃生鱼啊?我国也跟你那大唐没有外交关系啊,该不是偷渡过来的吧?赶紧走,小心我报警!起码大家都是出家人,按照我佛的规矩……我实在有点忍不住,想驳斥他几句却被粗暴地打断了:少给我来这一套,别跟我攀亲戚,我佛的规矩怎么了?想给我上课是吧?觉着自己的理论水平高是不是?级别不够没钱,我佛的规矩在这里屁用不顶。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国际难民收容所。帅哥,你到底是装傻还是脑子有病?现在是什么年代啊,哪有白吃白住的好事?!
悟空气得全身发抖,因为上次白骨精的事,所以一直咬着牙没有发作。见方丈一味地羞辱我,也就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拎起他,扔到房梁上。接着冲进来一百多个和尚,扑向了悟空。他们自然不是悟空的对手,很快跟他们的师父一样,到处找牙去了。
方丈从房梁上滚下如丧家犬一样趴在地上,一边乞求饶恕他的罪过,一边背诵外交礼仪、佛界原则,说什么大唐是乌鸡国(据说是一名贞女与乌鸡交配生下他们的先祖,故名乌鸡国,为了避讳,他们做清炖乌鸡时叫清炖凤凰。辛注)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我们是亲如手足的兄弟云云。我还以为他不知道!他吩咐手下:把帝王套间收拾一下,挑几个漂亮的服务生伺候大唐的大师傅休息,那几间天皇巨星玻璃小丝小姐、周扒皮先生住过的豪华客房给师父的弟子们准备好!小沙问我:怎么这里还有很多道士?我告诉他按理说和尚道士各有所宗,可大家一旦做了官,就不会有什么区别了,因为他们拜的是同一尊神,那就是掌权的老爷,也基本上算是同门了。
睡这么豪华的地方真有点不舒服,大概我们这种人天生就是吃苦的贱命。里边一应俱全,看得出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听小和尚说,就那个马桶的花费,也相当于一个中等寺院一年的香火钱。有几件东西是从大唐进口的。我纳闷的是,这些东西有的是大唐宫中的禁物,有的是国宝级的文物,老百姓动一下都要杀头的,怎么就跑到乌鸡国来了呢?小和尚上说他也不是太清楚,听师兄们说,只要你有钱,大唐的官员把什么都可以弄出来给你。前一段时间乌鸡国来了一堆大唐的小姑娘,就是边防部队偷运出来的。
我不想问太多,知道越多心里就越烦,毕竟大唐是我的母国啊。
晚上发生了一件很奇巧的事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高大英武的男人来找我,说他是乌鸡国的国王。国王的精神状态很差,说自己遭了恶人暗算,恶人是个道士。那几年乌鸡国接连大旱,民不聊生,根据民意测验,国王的支持率直线下滑。他很着急,使了很多招都不管用。正好有个道士来,说自己有人工降雨的办法。他赶紧就吩咐手下张罗法会,让道人祈雨。那道人果然厉害,人工降雨取得圆满成功。他觉着道人确实是个高精尖的人才,就留在宫里,两人还结成了把兄弟。没想到他的把兄弟起了歹心,把他推进了井里,自己摇身一变,当起了乌鸡国的国王,已经好多年了。
国王说:大师啊,大家都是男人,谁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啊,我的国家成了他的,我的几千个大小老婆整天陪着他,我的存款由他挥霍,连儿子也把他叫爹(国王可能忘了,他糟蹋了多少别人的老婆,他的存款从哪里来的,有多少别人的儿子把他叫爹),我好冤枉,大师您大恩大德,得帮我一把啊。我把传国玉佩放在大师床前,大师知道我说的不是妄语。我醒来后果然发现床上有传国玉佩,就相信刚才的梦不假。
本来我不想管这件事,我听人说,这乌鸡国的国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天灾,其实根本就是人祸,恨不得把天下的鸡毛都扒光了弄到自己家去,天下能太平吗?可我最恨那种杀人掠货、冒名顶替的强盗,我给您说过,我的少年生活就是被这些强盗整得残破不全。第二天我找悟空他们商量,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八戒坚决反对,不愿意管这种闲事。可悟空是见了闲事就非管不可,而且要八戒做助手。八戒开始还骂娘,被悟空收拾了一下就老实从命了。
按照计划,第二天乌鸡国的太子来宝林寺上香,得先把他争取过来。仿照当年赵氏孤儿的经典案例,悟空向乌鸡国太子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太子他是认贼作父。太子开始不相信,还向悟空发火:你这是挑拨我跟父王的关系啊,既然我不是我父王的种,难道你是我父王的种不成?还准备让他的手下把悟空拿下。
悟空告诉他:你的确是你父王的种,但下种的父王不是现在你看见的父王。通俗一点说,你是以前的乌鸡国国王射出的精子,不是现在的乌鸡国国王射出的精子,一个人只能被射一次,也不存在两个人射出的精子造成一个人。以前的乌鸡国的国王射出的精子跟你现在的母后的卵子结合后变成了你,然后你在你母后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爬出来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太子还是不信:什么精子银子,你他妈的才是精子呢!悟空只好拿出玉佩,对太子说:信不信由你,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这是你亲爹的传世玉佩,你拿回去给你母后看,你母后看后要是流了眼泪,就是真的;你问你母后这几年跟你父王的夫妻生活如何,要是不和谐,那也证明我说得没错。太子问夫妻生活是什么,悟空告诉他:你现在是未成年人,各方面还发育不成熟,等你长大了,你猪八戒叔叔会免费教你的,他在这方面是个专家。太子半信半疑地走了,临走还没忘警告悟空:要是我妈没哭,回来找你算账,把你变成精子射出去。小沙说原来悟空做思想工作也不赖,实在应该调到宣教部门工作。
太子回去后拿玉佩给母后看,母后果然哭了。然后太子问母后这几年跟父王的夫妻生活如何。母后闻言神情悲凄,把太子抱怀里叹息道:我儿真是长大了,理解娘的苦心了,娘这几年过得生不如死啊,以前你爹像个天神,让娘喜欢得不成,虽说后宫三千,可你爹天天都到娘的被窝,娘觉着像神仙一样的人儿。为了让娘高兴,你爹三年都不出宫,不上朝,像这样的好男人到哪里找啊。可后来就突然变了,冷冰冰地当娘是石头,娘是在守活寡啊。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娘的心里好苦好苦。说着便伤心地大哭起来。太子一见这情形,就把所有的事讲给母后听,她这才恍然大悟。便急忙差太子来找我们商议对策。经过周密计划,决定先把真国王从井里捞出来,然后在伪国王临朝的时候,当场拿下,揭露整个事件的真相。接着拥立太子为乌鸡国新国王。太子有点担心:要是我爹活过来怎么办?八戒说:那时候你大权在握,号令天下,把他偷偷收拾了不就行了?不就是一点老鼠药,花不了几个钱。太子说行。
于是大家展开行动,先把真国王捞了出来。八戒在井下捞真国王的时候碰见了井龙王。我以前说过,玉帝治下,官吏实在是太多了,井里边也有龙王,厕所里有厕神,妓院里有妓神,厨房里有灶神,等等。按照渊源,八戒以前是天蓬大元帅,井龙王只是他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马仔。井龙王对老上级表面上还算客气,八戒就开始拿自己当一回事了。吩咐人家帮他把真国王的尸体帮着搬上去。井龙王立马给了八戒一鼻子灰:大哥,你以前是天蓬大元帅没错,可你现在姓猪,叫猪八戒,人走茶凉的道理你不懂吗?退休了的宰相也不过是个老百姓,何况你这被开除了的!八戒没办法,只好自己扛了上来。
没想到乌鸡国的真国王脉搏还没有断,可能是井下的地气比较特殊吧。关于要不要救活乌鸡国的国王产生了严重的交锋。太子和八戒坚决反对,尤其是太子,他说:“吾爱吾爹,吾更爱权力”(仿柏拉图所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辛注),救活了他我怎么办,我他妈的不是白辛苦了吗?悟空、小沙跟我主张救活国王,悟空对太子说:怎么说他也是你爹啊,你是他做出来的啊。太子火了,振振有词道:孙悟空,别给我玩这个,就算我承认是他做出来的,我也不欠他什么啊,我没有要求他把我做出来啊,那是他高兴,他愿意做啊,管我屁事!我说太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他把你养大不容易。太子说:他什么时候养过我?我吃的是保姆的奶,陪我玩的是太监,要你这样说,我是不是要认太监当爹啊?这次悟空火了:你这兔崽子来劲了是吧?只要他把你做出来就是你爹,提起裤子不认账的多的事,至少他还认你,太监要是你爹,他用什么做?混账东西!
大家讨论了一夜,彼此都引经据典,最后经过民主表决决定救活国王。至于方法,是悟空去太上老君处借他的灵丹。老君不给,他宁愿让自己手下的奴子拿着到处为非作歹,送给王母娘娘拍马屁,也不愿救人一命。悟空来了个以毒攻毒,就偷了过来。反正交上悟空这种朋友,老君也只能自认倒霉。
救活国王后我们赶赴乌鸡国国都。把那道士拿下,真的国王复了位。国王也盛情款待了我等。国王希望我们能多待几日,我说工作忙,就匆匆上路了。太子虽然心情不佳,也送了我们老远才依依惜别。分手时八戒安慰他:别再伤心了,看你那点出息,听猪叔叔的话,有点耐心,你爹老了,活不了几年了,平时多给他整点女人,很快就交差了,他一完蛋,位子不就是你的吗?我看你也是块料,只是别心急,小子!唉,八戒给人家出这种主意干什么?!不过我身体虚弱,也懒得说他了。
至于那道士,听悟空说原来是文殊菩萨座下的狮子。这事也是文殊菩萨故意安排的。因为当年菩萨到乌鸡国来,被国王绑起来泡在水里好些日子。菩萨回去后为了报复国王,就安排了这出戏。至于皇后那几年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听悟空说,那狮子原本就是个太监一样的家伙。
希望一切都如文殊菩萨说得那么简单,不会有别的深意!可冤冤相报何时了,连文殊菩萨这样的长官也不能超脱。还是不说了,不说的好。愿您过得开心!
玄奘夜于砬州龙门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