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娘家在乡村,有时傅斯年随母亲到外祖母家小住,因而对农村的生活有所体验,对贫困农民的生活有较详细的了解。十几年后,他撰写了《山东底一部分的农民状况大略记》,就是他这个时期的观察和了解之所得,也是他后来积极提倡社会革命、改造国民性、推行农村改革、在农村实施义务教育等思想的基础。他在文中强调:“我虽是山东人,过了儿童时代,即不常在山东住,而且东部各县的情况我是茫然,我只对于济南以西和北的地方曾亲身观察过……所以我现在专记山东一部分的社会的一部分——农民社会——所说是我直接得到的知识”他在文章中对鲁西一带农民的生活进行了详细的记述,如他对农民一天的生活记述说:
一个农夫在农作时的一日生活如下:晨五时起来,整备好用畜和用具,赶紧吃了早饭(或不吃,待人送),赶到地上,工作到午;家里的人把午饭用罐子送去,就地吃了,再工作到四时,忙时乃至六七时;回家,吃晚饭,趁空磨面、碾米;八九时就寝;但夜间以须饲牲畜之故,起来三四次。在收获时,有时须借月光在田中或场上劳动,必在地头上睡觉,所以劳动的时间竟达二十余小时。若当恰恰成熟时,怕被人偷或天气改变,便彻夜不眠。一个农妇的一日生活如下:晨四五时起来,煮饭,饭后洗濯器具。午间又是如此一遍。晚餐时又是一遍。有小儿女的,自然要伺应他;不过除吃好奶时,都是用布束着,放在一旁,有时放在沙土布袋里。到四五岁时,就全不管了;七八岁时,便要帮大人工作了。农妇管田地以外的一切农家事务,除造自己的衣食之外,还有晒菜、磨面、喂猪等等职务。纺线、织粗布、缫丝、编帽辫,都是整日彻夜的工作。
农民除春节能休息几天外,一年到头如此,一生如此,并且永远维持自给自足的生活,“农民的家庭就是他的一切生活品的制造场,如鞋、帽、染衣、弹棉、织、纺、编筐、制咸菜,甚至油酱酒醋都皆不取给于家外。所以农民的生活时常一身兼备农工商行贾,是极不分工的生活”。几千年来,农民的这种自给自足的个体经济养成了农民的愚昧、保守,是造成社会进步缓慢的重要原因。因此,要促进经济发展,社会进步,就要通过教育,提高农民的基本素质。傅斯年幼年时对农民生活的真切了解,成为他日后提倡社会改革,以缩小贫富差距,实行社会主义经济平等的思想渊源。
国学奠基
胡适曾在给别人的信中,议论人思想能力形成的原因。他说:“中国的旧式教育既不能教人做事的能力,更不能教人做人的道德。……做人的本领不全是学校教员能教给学生的,它的来源最广,从母亲、奶妈、仆役……到整个社会——当然也包括学校——都是训练做人的场所。在那个广大的‘做人训练所’里,家庭占的成分最大,因为‘三岁定八十’是不磨的名言。”胡适在这里强调的是人一生的思想、知识和能力是在少年时期奠基,外来的影响除学校外,主要是家庭和社会。考察傅斯年一生所受的教育和人格锻炼,主要分两个时期,即以13岁为界,13岁以前生活在家乡,主要是学习以五经四书为主的传统文化知识,其人格培养与锻炼主要是家庭和传统社会的各个方面。
(一)私塾与学堂
傅斯年幼年是在家庭完全衰败又屡遭变故中度过的。尤其是9岁时父亲去世,一家老弱失去了唯一的壮年亲人,也断绝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其生活更加窘迫。这种变故对傅斯年心理上有影响,但对其日常生活影响并不显著,经济生活方面的重荷都由祖父和母亲苦苦支撑,他本人仍在亲人和塾师的督责下,一天到晚苦读诗书,死背儒家经传典籍。这个时期奠定了他少年时期传统国学的功底,以致他成年从事教育和学术研究,对古代典籍的熟悉几乎使所有学生和同事惊羡不已。
傅斯年的少年时期正是中国社会剧烈的变化时期,这种变化影响了他的生活环境和人生趋向。
1901年,在戊戌变法的热浪中,清光绪帝下诏改科举、废八股。9月,清政府又下令各州府设立中学堂,各县设小学堂,实行新式教育,这在当时无疑是教育制度改革的一项重大举措。然而此举在偏僻落后地区很难立刻发生影响。聊城虽是东昌府治,诏令初下时,城内的府学、私塾中的生徒们,依然在那里读经书,学作八股文,整天“子曰”、“诗云”地背诵儒家经典。傅斯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熟读了十三经,奠定了其传统国学的基础。建立新学堂、废除科举制在当时是时代潮流,如春风总有一天要吹遍大地,东昌府和聊城县势必受其影响。不久,原启文书院便改为府立中学堂,摄西书院改为高等小学堂,原来的考院改为初级师范小学堂。1905年春,傅淦顺应时代风尚,把傅斯年送入东昌府立高等小学堂读书。当时的小学堂虽设算术、地理等新课程,但未完全摆脱传统,照常要读经传、诸子之书。傅斯年曾追忆说:“清未改革教育……当时竟移书院中之科目,即旧新各式八股于学堂。”即便如此,傅淦仍担心傅斯年入“洋学堂”学不到真学问,继续坚持在课余时间督导傅斯年学习儒家经典。对于当时学堂学习的内容,傅斯年后来回忆说:“清末,一面在那里办新学,一面在那里读经,更因今文为‘康梁逆党’,不得用,读经乃令与现物隔开。上者剽窃乾嘉,下者死守高头讲章,一如八股时,那时学堂读经的笑话真正成千成万。少年学生上此课时,如做梦一般。”
由是观之,傅斯年虽然读了几年高等小学堂,但所学的内容并没有摆脱传统国学的窠臼,只是接受了很少一点近代科学知识而已。
就目前所得资料来看,傅斯年从5岁入私塾,到他13岁离开聊城,这8年间,不论是在私塾还是在府立高等小学堂,他始终是同学中年龄最小的学生,学习成绩却总是最好。传统的说法总归结为他天生异质,禀赋聪慧,实际并非完全如此,更重要的原因还有两个:
其一,勤奋好学。他能集中精力于学业之中,对其所学,必求正解,自幼养成了良好的学习习惯。平时读书,凡遇到不识的字,不懂的词,难解的句子,总是要问个明白,有时教师不在身边,他便记下来,有机会时请教教师或祖父。遇到问题,若身边无纸,年幼的他便信手写在手上、臂上乃至大腿、肚皮上,久而久之,养成了这种“记笔记”的习惯,因此,他的衣服往往被弄得墨迹斑斑,母亲为他洗衣时,颇费气力。这是其母晚年常向人们说起的趣事,傅斯年学习的刻苦认真从中可略见一斑。
其二,良好的学习环境。傅斯年家庭虽然完全破落,生活困难,但是他的祖父和母亲宁肯自己艰辛操持,也不把生活的重荷让孩子承担,只希望他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所以家虽贫寒,其学却无太大经济压力。在学习上,其祖父督导,严而不苛,诲而不倦。上学之余他可以在深宅大院里安静地读书、习字。这种良好的环境是他学好课业的必要条件。
傅斯年在塾馆与高级小学堂学习时,由于勤奋,每一门功课都名列前茅,深为同学敬佩。他塾馆时的同学朱笠升,在同学中年龄最长,同学们都称他为大学长,他与傅斯年关系亲密,由于功课不如傅斯年,经常向傅斯年讨教。傅斯年与他开玩笑,戏称朱笠升为“大徒弟”。
傅斯年国学功底深厚,知识面宽博,善于属文,其作文为其他同学所不及。每次作文,先生出题之后,傅斯年略作思索,便奋笔疾书,常常一挥而就,却可得到先生的赞许。而其他同学看到题目后往往趴在书桌上苦思冥想,半天写不出几句话来,于是有些富家子弟便想投机“作弊”,他们求傅斯年代其作文,并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买一个烧饼作为报酬。傅斯年自幼仗义,乐于助人,有时又碍于情面不好推却,写篇作文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所以不管给不给烧饼,他一律慨然应诺。有时,他竟能在完成自己的作文之后,再为两位同学写出内容不相重复的作文。这种儿童把戏,自然难逃教师的慧眼。后来,每发现傅斯年代写文章并了解真相后,教师评讲作文前常戏问傅斯年:傅老大,你这次是不是又换了两个烧饼。傅斯年不好意思回答,只好投以幽默的一笑。老师自然只是开导,并不严厉处置。傅斯年在聊城度过了儿童时代,这个时代对傅斯年个人而论,是颇为特殊的,其特殊性可从两个方面分析:
就大环境而论,他童年生活的聊城正处于变革的转折时期。首先,聊城地区的经济发展日趋停滞,原来运河航运发达,促进了商业、手工业的发展,也促进了农村的发展和进步。而此时由于黄河改道,大运河河道堵塞,再加上海运兴盛,其南北交通大动脉的地位消失,于是,聊城的农业又回复到原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占统治地位时期,农民生活更为贫困。但原来经济发展时期所形成的文化传统部分地保留下来,仍然影响着社会。这在当时有明显表现。傅斯年后来对此也有所认识,他说:“山东西部在当年并不是不济的地方。有一条运河和南北大道,所以当地是很富庶的。也就是因为当地富庶,一般工人和农民都不肯迁地求事业,远不如东部的人的精神(当时,山东东部的生计艰苦)。譬如就聊城县一地而论,聊城在当地是山东西部三大埠之一(三埠是济宁、聊城、临清,商务在济南之上),又是山东西部直隶南部的‘八股文化中心点’,于是地方上颇少刚气,而多怠性。……现在经济上状况一落千丈了,只有当时造成的恶根性存在着,妨害生活的发展。八股文化也无用武之地了,但仍用着旧精神妨害新文化的进来”。由于形成八股文化中心点,使这个地区的士人特别重视儒家经典的传授和八股文的写作,希望靠此途径获取功名,混上一官半职。因此上学就是习举子之业。傅斯年就在这种文化气氛中度过了童年时代。这种大的文化环境,使他在童年时期系统地受到儒家文化的濡染,对他的成长产生了复杂影响,其正面影响是得以奠定深厚的国学基础;其负面影响是,使他在儿童时期没有机会接受近代科学知识,这制约了他知识结构的全面发展,特别是心理健康发展。正如他所说:“我小时,有一位先生教我‘正心’,‘诚意’,‘不欺暗室’,虽然《大学》念得滚熟,却与和尚念经一样,毫无知觉。”这说明童年枯燥无味地死记硬背儒经,严重妨害了他的成长。他成年后坚决反对让中小学生读经与此经历颇有关系。又由于童年亲眼目睹了当时农民的生活状况,所以他后来强烈要求改善农民的生活状况,反对贫富不均。
就小环境而论,傅斯年生活在破落的书香世家,这种家庭环境对他一生的社会生活和思想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这集中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他的家庭是个比较典型的书香世家,所谓书香世家一般说来有两层含义:一是重视文化的传承,即世代重视对子弟的文化教育。从傅斯年很小开始,其父祖就教他识字、读书,尤其是他的祖父,以向孙子传授文化为自己最大责任,一刻也没有放松,这对傅斯年文化知识的学习具有重要影响。二是重视品德教育。旧时的书香世家几乎都希望自己的子孙有所成就,建功立业,对自己子弟的教育都具有如何对待社会、人生的内容。傅斯年受的家庭品德教育,可以说是比较正统的儒家教育,要求其忠孝节义、建功立业、忠君爱国等,这对傅斯年思想的形成和一生的节操有着深刻的影响。
其二,傅斯年出生时,他的家庭已经完全破落,尽管其父祖都曾取得功名,还属于士大夫阶层,但经济上已到了求温饱而不可得的窘困境地。这使傅斯年不仅没有染上传统纨绔子弟的作风,反而备尝贫困子弟的辛酸,在幼小心灵里奠定了人生维艰的意识。他曾不止一次叙述自己早年的生活,如:“我出身于士族的贫家,因为极穷,所以知道生活的艰苦。”他一生痛恨贪官污吏,抨击奢侈腐败现象,常怀忧国忧民之心,他的生活态度和思想意识与他早年的生活环境有密切的关系。更为突出的一点,是他一生对贫困家庭出身的学生有着深切的同情心,任教职数十年,一贯提倡教育平等,设立奖学金,千方百计为贫穷的学生争取救济,以使学生不因家庭经济困难而失去学习机会,这种思想观点形成的深层原因,应该追溯到他本人早年贫困生活的境遇。
(二)天津求学
1908年冬天,一个偶然的机遇使傅斯年有机会到天津求学,实现了他人生的一次转折。这次转折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学业与人生发展的方向。
傅斯年的父亲傅旭安,字佰隽,号晓麓,生于1866年。自幼勤学好问,攻举子之业,性仁厚,有文名。光绪甲午(1894)年乡试中举。因家庭经济窘迫,为全家生活计,谋职养家,没有入仕,出任山东东平龙山书院山长,靠其束脩维持家计。傅旭安既为人师,不仅知识渊博,对学生教诲有方,而且尤能极力扶掖生活贫苦的学生,使其不因家贫而辍学,因此得到学生们的普遍尊敬,也得到社会的广泛赞誉。但不幸的是,傅旭安中年病殁,1904年死于任所,是年傅斯年仅9岁,其弟傅斯岩仅出生7个月。可以说傅斯年父亲对其一生影响甚微。可是,傅斯年父亲生前结成的一段特殊的师生因缘,却对傅斯年一生产生了巨大影响。
傅旭安出任龙山书院山长以前,有一次在聊城街上闲逛,步入一家商店,此店顾客不多,冷冷清清,一位青年学徒正在那里专心读书。傅旭安上前一看,此人眉清目秀,谈吐文雅,便与之闲聊了一会,知其姓侯,名延塽,字雪舫,是东平县大羊村人,因家境贫寒,奉后母之命来聊城这家商店当学徒。他酷爱读书,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刻苦自学,学问已有一定功底。交谈之后,傅旭安对侯延塽的遭遇深表同情,对他矢志苦学的精神颇为感佩,从此二人开始来往。1899年,傅旭安出任龙山书院山长时,便让侯延塽辞去商店差使,随自己到龙山书院读书,一切费用自己代为解决。侯延塽意外得到这样一个读书的机会,自然更加刻苦自励。苦读了3年,参加光绪壬寅年乡试,得中举人;次年赴京会试,又中进士;经过朝考,被清廷授予刑部主事。侯延塽本是重情义之人,对恩师的提携诱掖之恩更是铭记在心。他第一次回乡省亲,专去龙山书院拜望恩师,才得知傅旭安先生已经去世,于是他又奔赴聊城看望师母,并亲到恩师墓前祭拜。他在傅旭安墓前自誓,以培养恩师的两位公子为己任,决心把斯年、斯岩兄弟二人培养成才,以报恩师当年知遇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