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庄稼收完了秋天也就完了。
有一天,臧校长说,小桃,这个周末跟我去趟县城吧。小桃问去开会还是买教材,臧校长说都不是,过了一会儿又说,去了你就知道了。小桃就噘起嘴说你不说就不去。臧校长看看四周没人就在她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说小样儿,难不成还卖了你?
芳村人有句话叫做难啃的骨头才香。话糙理不糙。现在,小桃就是臧校长的骨头。这骨头新鲜饱满,正悬在臧校长的鼻子上方。臧校长这样一个斯文有礼的人,有时候,在小桃面前,简直就是一个贪嘴的小孩子,不遂意的时候,闹一闹脾气,使一使性子,甚至,一连几天不跟小桃说话,这种种情形,都是有的。怎么拿捏这个分寸火候,小桃都细细琢磨过了,其中的轻抚重按慢捻细挑,她明白得很。
这回去县城,臧校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小桃就不明白了。
到县城的时候正是中午。中午的小城在阳光下兀自繁华着。这繁华曾经离小桃那么近,近得伸手就能够捉到,可是一夜之间却又倏忽一下远了,远到天边,再也摸不着。如今,这一切又在眼前了。小桃想起了一个词,恍然如梦。小桃感到心里有什么地方又细细地疼了一下。
拐过一条街,小桃跟着臧校长走进一处小院。这是一处很清静的小院。老石榴树上果实累累垂挂。树下是一个硕大的鱼缸,阳光照彻水底,几条金鱼活泼泼地游戏,通体鲜红透亮。廊檐下,是一个缤纷的花圃,菊花开得正盛,吐着新鲜的蕊子,惹得几只蜜蜂流连不去。台阶很高,一级一级攀延上去,五间青砖瓦房高大轩敞,宁静中透着一股藏不住的气派,还有那么一点傲慢和满不在乎。小桃正在心里把这院子同芳村的院子比较着,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说失迎失迎。小桃看着两个男人握手,寒暄,她看得出这握手和寒暄有些潦草,她甚至感觉到了这潦草里面的敷衍。这时候臧校长转过身来说介绍一下,小桃老师,我们芳村小学的当家花旦。男人说噢,我樊大勇——屋里坐吧。
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把一屋子的家具照得满眼辉煌。小桃坐在这片辉煌里,心情一点一点黯淡下来。臧校长说去局里办点事,先走了。小桃心想这人,连个谎都不会撒,什么去局里,大礼拜天的。樊大勇又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水,然后端起来,专心致志地吹着上面漂浮的茶叶。樊大勇似乎口渴得厉害,他一直在喝茶水,喝得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他的嘴巴一直被茶水占着,话就显得格外金贵。小桃掰着指头想来想去,也就想出来樊大勇说过的那几句。他让她坐。让她喝茶。让她随便吃些水果。小桃心说这叫怎么回事。其实,一见樊大勇,小桃就猜出了臧校长的意思。臧校长借故离开以后她心里就更加明镜似的。小桃在满眼辉煌的屋子里掂量着这件事和眼前这个从容不迫地喝茶水的男人,心想臧校长竟然想出了这个路子。真难为他。
说实话,调动,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乡下往城里调动,更是山一重水一重,难上加难。臧校长一再说要耐心啊小桃这件事急不得你知道。小桃当然知道。小桃还知道的是,这些日子对臧校长的火候必得把握好。这是关键。对臧校长,小桃心里有数。小桃认为,对男人,必得做到心中有数才行。可是对眼前这个樊大勇,小桃却雾里看花一般,怎么看也看不清楚。年龄也看不准。樊大勇长得实在让人看不出年龄。也许有的男人就是长得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樊大勇就属于这样的男人。小桃看着樊大勇的脸在茶水的热汽中若隐若现,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小桃想这哪里是什么矜持,简直就是傲慢无礼。樊大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还是对她小桃不屑一顾?当樊大勇再次起身倒水的时候,小桃就有点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说不早了我该走了。樊大勇把茶杯端在手里说慢走啊。小桃心里压了很久的一簇小火苗噌的一下冒了出来,她站住了,没有拿自己的包,她心里有个主意迅速生长起来,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斜过身子冲着端茶杯的男人微微一笑,说樊老师,也不留客人吃饭啊。小桃叫樊大勇樊老师,这是今天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称呼樊大勇,她这声樊老师叫得委婉曲折百转千回。樊老师终于慢慢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几上,他看了小桃一眼,说,在家吃还是出去吃啊,我们?
夜晚的芳村像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小桃立在村口,看着樊大勇的摩托车一下子就淹没在这河流里,不见了。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慢慢往家走。今天樊大勇不但请她吃了饭,还请她看了电影。吃饭的时候樊大勇话明显多了,小桃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缘故。樊大勇说他结过婚,老婆去年得急症死了。有一个孩子。他抽了一下鼻子说,这些——老臧都跟你说了吧。饭馆里嘈杂的人声一下子退潮了,小桃孤零零地立在岸边,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轰隆一声倒塌了,尘土飞扬起来,一点一点,把她整个人慢慢淹没。她看见对面的樊大勇嘴巴还在动,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明白,原来樊大勇是廖局长的内弟,原来樊大勇是县工商局的干部……这两句话像一道闪电,把小桃混沌的脑子炸开了一条裂缝,把小桃内心里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又黯淡下来。看电影的时候,樊大勇在黑暗中忽然捏住了她的手。他把小桃的手捏来捏去,捏得不容分说理直气壮,好像小桃在一百年前就和他好了,好像小桃生下来就是他樊大勇的老婆。小桃斜过脸看了一眼樊大勇,樊大勇很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盯着电影屏幕专心致志。小桃心里就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要命。小桃想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这个老男人,秃顶啤酒肚酒糟鼻子还有口臭,你的西装革履也许能唬住别人可是要想蒙我小桃那你就是白日做梦。小桃正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咬牙切齿,樊大勇却嗤啦一声笑了,想必是电影上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小桃感到她的手像面团一样被他使劲儿揉搓了两下。小桃把手用力往外抽的时候樊大勇才很诧异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说怎么了你——不好看吗这电影?小桃不吭声。樊大勇问第二遍的时候,小桃歪头把身边的男人斜了一眼,轻声说傻样儿,你把人家都捏疼了。
小桃调到县中附小之前找了臧校长一次。臧校长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说小桃你走吧芳村留不住你我早知道的留不住你——小桃看着臧校长修剪整齐的手把自己的头发揪得乱七八糟像个鸡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就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桌上的酒瓶子拎起来仰着脖子喝了两口,她一下子被呛得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
冬天是芳村最清闲最安逸的季节。黑奎一家却忙得人仰马翻。小桃要出嫁了,好日子就定在腊月二十八。芳村有闺女的人家都显得心情复杂,他们一边背地里把小桃挑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边数落自家的闺女,吃一块地里的米,喝一条河里的水。看看人家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