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小米起得很晚。爹娘叫了几遍,见没有应答,就由她去了。太阳都一房子高的时候,小米才苍白着一张脸出来。嫂子已经吃完了,正在给孩子喂奶。想必又是娘抱孩子,让嫂子先吃。这时候娘正端了一碗粥,一边喝一边逗孩子。见了小米,说这闺女,长懒筋了。小米不说话。她拿起一块馒头,慢慢地咬起来。孩子在嫂子怀里奋力地吃着奶,吭哧吭哧,能清晰地听见吞咽的声音。嫂子的奶水真足。小米想。这声音令小米很难堪。她看了一眼哥哥,哥哥正把头凑过去,轻轻刮着小家伙的鼻子。小米注意到,嫂子的乳房饱满,肥白,奶水充盈,一条条淡蓝色的血管很清晰地现出来。有时候孩子不留神,紫红色的硕大的乳头就会从那张粉嫩的小嘴里滑出来,只一闪,又被孩子敏捷地逮住了。小米看了一眼爹。爹坐在丝瓜架下抽烟,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小米把一片莴苣叶子卷起来,蘸了一下碗里的酱。小米喜欢莴苣,碧绿,水灵,看一眼就想吃。这时候,嫂子忽然惊叫一声,说这坏小子,疼死人了。一边说,一边作势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哥哥嘴里丝丝地吸着冷气,娘却笑了,说这小子。语气分明是自豪的。爹剧烈地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一只白翎子鸡涎着脸凑过来,明目张胆地啄着南瓜叶子。爹嘴里哦秋哦秋地赶着,一时忘了咳嗽。
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漏下来,一点一点地,在地上画出不成样子的图案。小米把手伸出去,让一个亮亮的光斑落进手掌心里,然后,忽然把手掌合拢来,像是怕那个光斑溜走了。拳头上就亮闪闪的,像一只眼睛,眨呀眨。影壁前面传来索拉索拉的声音,娘在簸玉米。如今,玉米是稀罕物,通常是不吃的,只是有时候馋了,白面馒头也吃得不耐烦了,人们会仔细挑了粮食,细细磨了,蒸饼子,或者打白粥,都是新鲜的。娘簸玉米的样子很娴熟,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影子在地上一伸一缩,大黄狗从旁半卧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嫂子抱着孩子串门去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爹去打棉花杈子。哥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哥哥向是这样。用娘的话说,是个媳妇迷。村里的壮劳力们大都出去打工了,哥哥没去。当然,也可能是嫂子不让去。总之,哥哥不去,做爹娘的也不好说什么。小两口整天黏在一处,人们都说,看人家小伏,岁数不大,倒懂得疼媳妇。一阵风吹过来,有一片阳光掉进小米的眼睛里,小米闭了闭眼。娘在簸玉米。这时候她停下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院子里很静,小米很想跟娘说点什么,可是想了想,又不知道说什么。小米看了一眼娘的脸,一绺汗湿的头发掉下来,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
吃完饭,小米睡午觉。小米躺在炕上,电扇嘤嘤嗡嗡地唱着,把身上的单子吹得一张一翕。小米闭上眼睛,酝酿着睡觉的事。
这是一明一暗的房子,爹娘睡外间,小米睡里间。平日里,小米是个头一沾枕头就睡的人,雷打都轰不动。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小米发现,睡觉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有时候,小米会突然惊醒过来,尖起耳朵。周围一片静寂,整个村庄仿佛都睡去了。外间屋传来爹的鼾声,偶尔,娘也磨牙,模模糊糊地说一句梦话。小米躺在黑影里,感到自己的脸慢慢烧了起来。
已经有阵子不见二霞了。其实,有好几回,小米的脚都开始往二霞家的方向走了,心底里忽然就探出一个东西,像缠人的瓜蔓,把脚给绊住了。小米拿自己没办法,想了想,就去地里摘甜瓜。
这地方,人们把甜瓜种在棉田里,叫套种。收花和吃瓜,两不耽误。村外的土路上坑坑洼洼的,深深浅浅的车辙把路面切割得不成样子。机器收割的麦茬齐斩斩的,已经有泼辣的玉米苗在风里摇头晃脑了。路两旁,田地里搭起了各式各样的简易房,它们在乡村的风中站立着,简单,潦草,漫不经心。房前房后抻起了绳子,晾晒着各色衣物。这是村里人家的养鸡场。周围很静,偶尔有母鸡咯咯地叫两声,引得一片鸡鸣,热烈地应和着。小米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太阳正慢慢地向西天坠下去。浅紫色的云彩在树梢上铺展开来,房子,树木,田野,人,都被染上一层深深浅浅的颜色。田边的垄沟上,零星开着几处野花,多是很干净的淡粉色,也有深紫的,吐着嫩黄的蕊子,很热烈,也很寂寞。小米不由得蹲下来,想掐一朵在手里,踌躇了一时,终于没有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