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后来才慢慢知道了大家的秘密。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秘密是别人不知道,只在自己肚子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像那个窗帘上的女人。
而大家的秘密是公开的秘密。
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胡同,胡同里有一家美发店,门脸极小,乍一看还以为就是一户人家呢,可是里面却别有洞天。老板娘是一个中年女人,看不出年龄,脸被厚厚的脂粉遮住了,只有满眼的风情在小小的房间里流荡开来,人就好像喝醉似地晕晕乎乎的了。据说那天破碗子他们原本是想去剃个头的,大店不敢进,挑了个不起眼的小店。老板娘很热情,把他们服侍得舒舒服服的,临出门的时候,老板娘掸着白大褂上的碎头发,一边甜甜地说,再来啊。
后来他们果然去了。当然不仅仅是剃头、刮胡子。听说老板娘十七岁从老家那个山沟沟里出来,在南方的花花世界闯荡多年,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从此夜里大家都有了谈资,话题总是离不开老板娘。说老板娘主席台坐得好,气势大得很;说炒菜也炒得来劲,不用菜铲搅,炒锅颠得有板有眼;说手推车最过瘾,跟工地上的手推车比起来,一点也不省力气,可要的就是这份痛快……黑黢黢的工棚里弥散着浓浓的荷尔蒙气息和嗡嗡乱窜的蚊子,大家的情绪万分高涨。其实有发言权的只有彪三。彪三当然不跟他们一起住,他们的想象和语言就可以天马行空。
一次一百块,简直是拿刀子割咱的肉哩。
大家这才想起自家黄脸婆的种种好处。味道是寡淡,可总归是自家的,想用捡起来便用。彪三这驴日的,自己快活了还要到处臭显摆,成心撮大家的火。一百块啊,差不多能把村南老虾米的杂货摊子买下来,却被彪三一泡尿似地撒出去了。说出去,谁信?彪三这驴日的。
每当大家谈兴正浓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溜出来,假装撒尿,眼睛却紧紧盯着对面。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那面窗子是黑的,他愣愣地看一会儿,就没精打采地回去睡觉。也有奇迹出现的时候。那面窗子亮着灯,女人的影子很清晰地印在上面,长头发垂下来,女人一下一下地梳着,梳得很慢,很用心。他想这女人怕不是下凡的仙女吧,虽然只不过是窗帘上的影子,可他能从这影子推断出女人的脸蛋。该凹的地方凹,该鼓的地方鼓,这样撩人的身子肯定配着一张俊气的脸蛋,要不老天爷就是瞎了眼。
几只蚊子很放肆地叮了他几口,胳膊上、大腿上迅速起了几个包。娘的。他狠狠地拿指甲掐了几下,很焦躁地看了一眼那面窗子。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似乎凝固了。只偶尔微微地、不易觉察地偏一偏头,很快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腿上的包奇痒。这臭蚊子,专叮人的脚趾豆,痒得难耐,又不方便挠。弯下身子去挠吧,他又生怕错过了窗帘上好看的风景。他扭了扭有点酸痛的脖子,心里起了薄薄的怨气。
背后传来哗哗的水声,有人在砖垛后面撒尿。夜深了,大家都陆续回来了。咳嗽声,吐痰声,手拍在肉上啪啪的打蚊子声,大家讲着七荤八素的笑话,笑得嘎嘎响。
他有些烦躁。他担心这么嘈杂的吵闹声会惊动对面窗帘后的女人。她是那么喜欢安静。她肯定不会再放心大胆地伸懒腰打哈欠了,更没有心情在窗前仔细梳理她那头长发了,说不定她还会躲到别的房间里,只给他留下一面黑黢黢的窗户。这时候他盼着这帮吵吵闹闹、浑身汗臭的家伙赶快统统滚回那间又闷又热的工棚里去,要么出去找那个风骚的老娘们儿也行,总之,他想让他们赶快消失。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
他看见窗帘上那个女人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她开始慢慢地脱去内衣,先是胸罩,然后是裤衩。女人要去洗澡!不对,也许是要睡觉!他身上的血一下子燃烧起来。
良子!——有人叫他。
他听不见。
他的血管里仿佛有拖着十几节车厢的列车轰隆隆地开过,而且,是D字头的那一种。它顺着血管在他周身乱蹿,将他身体里最细微的血管都撑得像隧道一样宽。于是,他觉得自己也变得巨大了,顶天立地了……
良子!
他还是听不见。
蚊子们落在他的后脖梗上,胳膊上,脸颊上。有一只居然落在他的左眼皮上。每一只的肚子都鼓鼓的。
他却浑然不觉。
窗帘上,那女人的影子朝后仰去。她双手按在椅背上;她的腰很柔软,差不多朝后仰到了九十度;她的头发下垂着,仿佛很沉,将她的上身坠成了圆满的弧度;而她的胸脯高挺,乳房的轮廓美妙无穷……
他咽喉里在着火。
良子,你小子在搞啥名堂?
眼前的风景忽然消失了,破碗子像半截黑塔似地挡在他面前。他向左移动一步,破碗子也向左移动一步;他又向右移动,破碗子半截黑塔似的身子,又挡在他面前……
小子,你抽的那股疯啊!
破碗子嬉皮笑脸。
他咽喉里的火,几乎从他眼里喷出来了……
滚你妈的!
他挥起拳头朝黑塔打去。
黑塔没防备,猛地向后面倒了。
窗帘上,那个女人正把长长的头发挽起来,盘在头上。女人的脖子真长,好看得很。
良子我操你娘。
他感觉有人在他的脸上猛地击了一拳,后脑勺上一阵锐利的疼痛,一股咸咸的东西从嗓子眼里慢慢地涌上来。他的头轰隆隆响着,眼前金灯银灯飞快地乱窜。他忽然看见对面的窗帘慢慢拉开了,女人从里面飞出来,仙女一般,一直飞到他的怀里。他想摸摸女人的脸,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看见女人冲他笑了,笑得真好看,笑得他的魂都一下子飞走了。
良子你个狠心贼,把我们娘俩儿丢下自己去享福啦……
他仿佛听见媳妇在哭着骂他,想争辩,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人们都说,良子命不济,一块带棱的石头就要了他的命。破碗子也倒霉,出来干活不成,倒惹上一身官司。
彪三这些天在工地上转得明显地勤了。他倒背着手,眼睛藏在黑洞洞的墨镜后面,时不时地吆喝两嗓子:大伙儿没事儿把地上的砖头瓦块的捡捡啊,捡捡!闲着也是闲着。再出了人命,我可受不了啊,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