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慢慢减速了,是一个小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站台上有几个人,零零落落的,匆匆上车。这个小城还在梦中,沉滞,恍惚。有一两点灯光,在夜的深渊里亮着。郁春把窗纱放下来,重新躺好。车停下来,包厢里更加寂静。对面的男人已经拽过那条薄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夜里的空调,是凉了一些。也不知为什么,男人一旦躺下来,都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子,高大还是高大的,却显得没有来由的软弱,还有无助。郁春看着对面铺上那一个庞然的孩子,心里忽然就涌上一阵潮水,又温柔,又湿润。当年,尹剑初就是这个死样子。尹剑初喜欢侧着身子,微微蜷起来,抱着一个枕头,睫毛微微颤动着,呼吸匀净,那样子真是天真极了。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怀里不是枕头,是郁春。他们像扣子一样,亲密地扣在一起。风敲着窗子。橘黄的灯影,一漾一漾。被子温暖洁净。闹钟在床头克丁克丁地响。屋子里还有粥的甜香,是暖老温贫的味道。多年以后,郁春躺在周一洲的别墅里,难以入睡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当年那一个男孩子天真的睡相。铁艺雕花的大床,典型的欧式,繁复奢华,大得惊人。周一洲仰面躺着,一只胳膊绕在她的身后,硌得生疼。她却不肯把那一只胳膊抽出来。她是成心想让自己疼。她自私,残忍,无情,虚荣。她最知道,在尹剑初面前,也只有在尹剑初面前,她可以为所欲为。那一天,尹剑初是怎样离开的?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尹剑初擎着二十四枝玫瑰,另一只手里,提着一袋蔬菜,他刚从菜场回来。深秋的阳光落下来,柔软而清澈。远远地,街道拐角处,泊着一辆黑色宝马,笃定,从容,气定神闲。尹剑初不看那车,只是看着郁春,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郁春垂下眼帘,轻轻别过头去。有音乐从宝马里传出来,隐隐的,有柔情千种。郁春慢慢向宝马走去。车窗徐徐落下。一车子的玫瑰。热烈,恣肆,像火。深秋的风吹过来,她静静地打了一个寒噤。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窗外,旷野寥廓。忽然就有一条河,拦腰把道路截断,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几乎来不及惊呼,郁春就在河水里沉陷了。河水冰凉,浑沌,黑暗,让人窒息。她感觉自己在深渊里迅速沉沦。难不成就这样死了。她这一趟旅行,实在是蓄谋已久的。有一个浪头压过来。她大叫一声。
窗子透出微微的曙色。郁春躺在那里,大汗淋漓。她摸索着拿出手机,找一个号码。却找不到。她想起来了,尹剑初的号码,她是早已经删掉了。都过去了。不是吗?可是,她当时不知道,怎么能够删得掉呢,那个号码,她打了五年,早已经长在她的心里了。
号码拨出去的瞬间,她慌忙挂断了。凌晨四点半。她不能这么任性。或者,短信?无论如何,短信要迂回一些,更少了短兵相接的尴尬和无措。
不知什么时候,对面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或许是去了卫生间。也或许,只是到走廊里抽烟。这一条短信,郁春写得辛苦。写了删。删了写。左右斟酌不定。她把这最后一稿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忽然就哗啦一下删掉了。她咬着嘴唇,按下了通话键。
竟然通了。依旧是致爱丽丝的调子。曲子回环往复。无人接听。郁春的手抖得厉害。重拨。还是无人接听。郁春忽然发现,对面的枕头一直在颤动,一耸一耸,仿佛一个人哭泣的双肩。
郁春把脸埋进被子里。她感到浑身无力。
火车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