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皮掏出一支烟,点燃,并不急于吸,只是夹在两指间,任它慢慢烧着,冒出淡淡的青烟。陈皮是一个很自制的人,在很多方面,对自己,他近乎苛刻。平日里,他几乎烟酒不沾。偶尔,在场面上,不得已也敷衍一下。当然,他也没有多少场面需要应付。一个办公室的小职员,天塌下来,有上面层层叠叠的头们顶着。这么多年了,陈皮早年的壮志都灰飞烟灭了。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所谓的野心也好,梦想也罢,如今想来,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注脚。那时候,多年轻。刚刚从学校毕业,放眼望去,眼前尽是青山绿水,踏不遍,看不足。他们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满眼的阳光,满耳的风声,车辆,行人,两旁的树木和楼房,迅速向后退去。路在脚下蔓延,他们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身后传来姑娘们的尖叫,他们越发得了意,忽然直起身,来一个大撒把,任车子向前方呼啸而去,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陈皮喜欢那种飞翔的感觉。有时候,在梦里,他还会飞,那一种致命的快感,眩晕,轻盈,羽化一般,令人颤栗。然而,忽然就跌下来,直向无底的深渊坠下去,坠下去。声嘶力竭地叫着,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却发现是在自己的床上。微明的晨光透过窗帘漏进来,屋子里的家具一点一点显出了轮廓。空气不太新鲜,黏滞,暧昧,有一种微微的甜酸,那是睡眠的气息。陈皮在这气息里怔忡了半晌,方才渐渐省过来。艾叶在枕畔打着小呼噜,很有节奏,间或还往外吹气,带着模糊的哨音。吹气的时候,她额前的几根头发就飘一下,再飘一下。陈皮重又闭上眼睛。如今,陈皮是再也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骑着单车在大街上发疯了。每天,他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漱,坐到桌前的时候,艾叶刚好把早点端上来。通常,儿子都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抓过一根油条,急匆匆地往外赶。艾叶在后面喊,鸡蛋,拿个鸡蛋——早一分钟都不肯起。这后半句早被砰的关门声截住了。两个人埋头吃饭,一时都无话。吃罢饭,陈皮出门,推车,把黑色公文包往车筐里一扔,想了想,又把包的带子在车把上绕一下,抬脚跨上去。这条路,他走了多少年了?他生活的这个小城,这些年,也有一些变化。可是,从家到单位,这一条路,却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要说不同,也是有的。比方说,临街的理发店换了主人,听说是温州人,名号也改了,叫做亮魅轩。比方说,原来的春花小卖部,如今建成了好邻居便利店。比方说,两旁的树木,当年都是碗口粗的洋槐,如今,更老了。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差不多把整条街都覆盖了。每天,陈皮骑车从这里经过,对于街上的景致,他不用看,闭着眼,就能够数出来。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在这条轨道上,来来回回,这么多年,陈皮都习惯了。
也有时候,下了班,陈皮一只脚在车上跨着,另一只脚点地,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发一会呆。也不知怎么,就一发力,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慢慢地骑着车,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周围。行人,车辆,两旁的店铺,一切都不熟悉,甚至还有点陌生。他喜欢这种陌生。想来也真有意思,这座古老的小城,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娶妻,生子,这是他的家乡。他以为,他对家乡是很熟悉了。可是,他竟然错了。现在,他慢慢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是一条街的两个方向,他却感到了一种奇怪的陌生,一种——怎么说呢——异乡感。这是真的。他被这种陌生激励着,心里有些隐隐的兴奋。忽然间,他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把自己射出去。夕阳迎面照过来,他微微眯起眼,千万根金线在眼前密密地织起来,把他团团困住,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他要冲决这金线织就的罗网。他一路摇着铃铛,风在耳边呼呼掠过,他觉得自己简直要飞起来了。在一个街口,他停下来。夕阳正从远处的楼房后面慢慢掉下去。他感觉背上出汗了,像小虫子,正细细地蠕动着。他大口喘着气,想起方才风驰电掣的光景,行人们躲避不及的尖叫,咒骂,呼呼的风声,皮肤上的绒毛在风中微微抖动,很痒。他微笑了。真是疯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熟识的人看见他,看见他这个疯样子。他们一定会吃惊吧。他这样一个腼腆的人,安静,内向,近于木讷,竟然也有疯狂的时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飙车,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们一定会以为认错人了。陈皮想。暮色慢慢笼罩下来,陈皮感觉身上的汗水慢慢地干了,一阵风吹过,皮肤在空气里一点一点收缩,紧绷绷的。他把周围打量了一下,心里盘算着,怎么绕过一条街,往回走。还有,回到家,怎么跟艾叶解释——平日里,这个点,他早该到家了。
一对夫妇从身旁走过。陈皮把烟送到嘴边,吸上一口,闭了嘴,让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出来。这种吸法,他还是年轻时候,刻意模仿过,结果自然是呛了,咳起来,流了一脸的泪。可是如今,他竟然也变得很从容了。他冷眼打量着这对夫妇,想必是出来遛早了,顺便去早市上买了菜。两个人肩并着肩,穿着情侣装,不过二十几岁吧,一定是新婚。女人的身材不错,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男人一只手拎着袋子,一只手揽着女人的腰,两个人的身体一碰一碰,两棵青菜从袋子里探出头来,一颤一颤,欣欣然的样子。女人间或抬起眼,斜斜地瞟一下丈夫,有点撒娇的意思了。陈皮看了一会,心里忽然就恨恨的。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他们懂得什么?未来,谁知道呢。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终究是恩爱着的。他们那么年轻,且让他们做些好梦吧。当年,他和艾叶新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天天黏在一处。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分时间和地点。每一分钟都流淌着蜜,浓得化不开了。陈皮看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这个女人,有点像小芍呢。尤其是,她走路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小芍了。
小芍是他的同事,一个办公室。陈皮的位置,正好在小芍的左后侧。只要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小芍的背影。公正地讲,小芍人长得并不是十分的漂亮。可是,小芍的姿态好看。是谁说的,形态之美,胜过容颜之美。这话说的是女子。陈皮以为,说得真是对极。小芍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在里面。小芍的背影,尤其好看。夏天的时候,小芍略一抬手,白皙的胳膊窝里,淡淡的腋毛隐隐可见,陈皮的身上呼啦一下就热了。真是要命。有谁知道呢,陈皮眼睛盯着电脑,手里的鼠标咔哒咔哒响着,心思呢,却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还有一点,小芍活泼,笑起来,脆生生的,像有一只小手拿了羽毛,在人心头轻轻拂过,痒酥酥的,让人按捺不住了。有时候,陈皮就禁不住想,这个小芍,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必会是活色生香的光景吧。他把手握住自己的嘴,装作哈欠的样子,在发烫的脸颊上狠狠捏了一把。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辈子中规中矩,战战兢兢地活着,到如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却平白地生了这么多枝枝杈杈的心思。他都替自己脸红了。然而,人这东西,就是奇怪。有时候,晚上,和艾叶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总是要想起小芍。怎么说呢,艾叶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热烈过。总是逆来顺受的样子,一脸的平静,淡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悲壮。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和索然。而今,年纪渐长,在这方面,她是早就淡下来了。有时候,白天,或者晚上,儿子不在家,艾叶坐在厅里剥豌豆,一地的绿壳子。陈皮在沙发上看报纸,看一会,就凑过去,逗她说话。她照例是淡淡的。陈皮觉得无趣,就同她敷衍两句,讪讪地走开去。逢这个时候,陈皮心里就委屈得不行。他承认,艾叶算得上好女人,典型的贤妻良母,对老人也孝敬,在街坊邻里,口碑不坏。可是,陈皮顶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到底都是外人,他们,知道什么?
也有时候,陈皮会耐着性子,跟艾叶纠缠一时。就像昨天。昨天是周末,晚上,吃过饭,看了一会电视,陈皮就洗了澡,准备睡觉。他是有些乏了。单位是个清水衙门,办公室里,总共才有五个人,却也是整日里勾心斗角。头儿是老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一副油头粉面的样子。喜欢同女孩子开玩笑,尤其喜欢站在小芍的桌前,两手捧个大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前不久小芍刚刚度蜜月回来,一脸的喜气,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笑声。陈皮冷眼看着他们,心里恨恨的,却又不知该恨谁。陈皮歪在床头,闭着眼,想象着小芍的样子。结了婚的小芍,倒仿佛越发平添了动人的味道。长发挽起来,露出美好的颈子。有拖鞋在地板上走过来,托托的,然后,是悉悉索索的衣物声,他听出是艾叶过来了,就一把把她抱住,嘴里乱七八糟地呢喃着,身上简直像着了火。艾叶先是沉默着,后来,不知怎么,啪地一下,她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在寂静的夜里,那个耳光格外清脆。两个人一时都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陈皮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卧室里,传来艾叶的饮泣,像蚂蚁,细细的,一点一点啮咬着他的心。黑暗包围着他,压迫着他,让他艰于呼吸。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异常的萎顿和迷茫。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生活的全部?这一生,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稍有逾矩。他在自己的轨道上,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试探着,每一步都不敢马虎。走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一个小职员,快五十岁了,仕途无望,一生都看人脸色。他当年的雄心呢?至于家庭,看上去还算平静,却被一记耳光打破了。这记耳光,在他们之间,藏匿了多少年了?至于小芍,怎么可能。如今的女孩子,他清楚得很。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天地良心,在女人方面,他一向是中规中矩的。就连同艾叶,自己的妻子,也没有那么——怎么说呢——那么放荡过。还有儿子。从小,都是艾叶一手把他带大。而今,嘴唇上已经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声音也变了,像一只小公鸭。有时候,看着高大的儿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就有些恍惚了。这才几年。儿子都陌生得令他不敢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