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夕跟着云秀匆匆下楼时,见下面的人已经围到了另一边,不时还能听见有人呕吐的声音。众人见她下楼纷纷让开路,文夕这才看见那七八个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的人,其中宋弘满额冷汗,面色苍白的坐在桌子边。能看的出来,用尽全力才没有滑坐下去。
常乐和常杰,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搀扶着这几个人,偏就正阳咬着嘴唇站在一边,一侧脸颊上还留着三道红红的指印。也不上前帮忙,见文夕看过去,目光闪了闪,哼了一声撇开了头。常乐将搀扶的人交给另一个下人,过来低声道:“怕是中毒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厨房大师傅说他身边儿的人都是懂规矩的,说是外人动的手,常杰方才说看见正阳那孩子去了一趟厨房。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主子看这……”
“扶到后院儿去,这边赶紧清理了吧。”
常乐点点头,找了几个人帮忙搀扶着将人扶到了后院。待去扶宋弘时宋弘摇摇手,擦了把冷汗白着脸道:“无碍,让诸位受惊了。”
文夕抿抿唇,瞪着他不说话,宋弘无法,跟着常杰去了后面歇着了。文夕等他离开对一侧的林知州道:“麻烦林大人帮着看一下场子,查一下有没有可疑的人。”转而又对其他人笑着道:“让各位受惊了,百忙之中来寻仙楼竟然还遇见这种事情实在是对不住。改日若是能赏光来寻仙楼,第一顿饭一定免费。今日之事林大人会帮忙查清楚,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其他不舒服的几位就先在寻仙楼诊治,诸位就先回,我就不一一相送了。”
有几位客人又有些不适,让人上楼唤了自家夫人,匆匆的离开了。只片刻,本热闹的寻仙楼就称得上人去楼空,除去几个追到后院的妇人。文夕看看一直僵立着的正阳,走过去一步道:“脸怎么了?谁打的?”
常杰嗫嚅,“我说石头哥去了厨房,然后一位爷就甩了他一巴掌。我也,不是那意思。”
正阳脸上方才还是三道指印,这么片刻就已经肿了起来,文夕抬手还没碰到他的脸颊就被他一巴掌甩了开来。
文夕轻嗤,转头对几个外人道:“你们先出去吧。”
陈俊摇摇扇子没动,倒是另外几个不敢多待,虚应了几句就离开了。
文夕皱眉瞟一眼陈俊,对正阳道:“我倒还真有话问你,最近神经兮兮,对谁都爱理不理,谁怎么得罪你了?”
正阳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瞪着文夕道:“就是你!”
文夕撇撇嘴转到一边去看桌子上的饭菜,拿筷子扒拉了几下汤锅。下面的炭还在燃着,汤锅噗噗的冒着泡,散发出浓浓的肉香。文夕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云秀上前要夺,被文夕瞪了回去。文夕看着正阳,见他还那般盯着自己,咬着嘴唇下巴都有些抖,喝了一口汤道:“这次锅底熬了两天呢,真是可惜了。”
文夕看了下桌子上的炒菜和凉菜,点了点那盘下去一半的菜皱眉对云秀道:“干煸芸豆?小菜不就只有简单的几个凉菜吗?”
“这是其中一位客人提的。”
文夕扒拉了两下那盘芸豆,咕喏道:“这菜二楼没有上呀。”
“还没来得急,中间大师傅忙着拌凉菜,因为这个提前没说定,大师傅说就先上这几桌。”
文夕心下叹口气,看了眼依旧气哼哼的正阳道:“说吧,到底怎么了?”
“你们……就是我下毒了。”正阳攥着拳头道:“把我交给官府吧。”
林知州从后面进来,看一眼正阳又看向文夕,文夕笑笑道:“不用查了,应该是……”
“我就知道!”石正阳喘着气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们杀人杀惯了,根本就不会真心对别人好。”
这般一喊他眼泪倒是先下来了,可偏就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哭了,狠狠的抹一把脸抽着气道:“我对自己说你是好人,可你和那个皇上是一家人。我爹说过,男人要能输得起。他输了,所以死了,连我和我娘都不要了。魏恒能赢,还是为了狗皇帝赢的,不照样让他灭了老婆孩子?他就是一孬种,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给我爹**指头都不配!”
文夕惊道:“你说什么跟什么呀!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说的,要不是你们,我爹也不会死,我娘也不会死。要不是管家带我跑得快,我就也死了。你们打仗打仗,就为了抢一把破椅子,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杀我全家,又来装好人。我才不要人可怜,就是我下的毒,怎么没毒死他们都。你也杀了我呀,杀了我就算是灭门了,干干净净!”
正阳大瞪着眼睛,似乎又看见小时候满院子乱跑的下人。仆人抢着东西要逃,就连带着他的奶娘也去收拾细软去了,没人照看他。他吓得不敢哭也不敢叫,捣着短腿去娘的房间找她,推开门却看见挂在房梁上的母亲。白布条中间打了个结,一直拖到地面上。他什么都不懂,抱着娘亲的一双脚还不敢放声大哭,惊惶的看着门外被几个兵擒住拴住双手的下人偷偷将脸埋在母亲冰凉的双脚间。后来管家偷偷溜进屋子,硬是掰开他的手,抱着他从府里侧墙掏了一个洞跑了出去。
记忆有些乱,再后来,他也回忆不起来那个管家去了哪里。自己被倒了几次手卖到了桐城,最后成功跑出来,跟着一个老乞丐一路走到了平城。他记忆里爹娘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却记得管家离开时的那句话,若是好皇帝,怎么会忍心让天下生灵涂炭,这一战,要死多少人呐。
如今平稳下来,平城似乎也是一片祥和,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过的一点也不好。平城表面再繁华,还是有他们这一群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叫花子,还是会被那些富贵人嫌弃的踢来踢去。他本该有爹娘疼有人宠的,可他只是跟着奶娘多睡了一会儿,醒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爹娘和家都没有了,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留下。好几次冰天雪地里和几个小乞丐挤在一起他都在想,他是怎么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乞丐的呢?身上的衣服好臭,若是在从前,他一定会吵着洗澡,再美美的窝在有炭火的房间里听娘讲爹爹战场上的故事听。肚子好饿,似乎很久没吃过干净的热腾腾的馒头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死了他却还活着。如果他也死了,会不会还是那个走路都要人抱着的宝贝疙瘩,还是那个被爹爹抛起来又接住,手把手教他舞剑的宝贝儿子。
有时候他恨爹,恨他能打仗能灭大个头满脸胡子的蛮人却连家都护不了。有时候他又恨娘,恨她自己一个人走了,连他都不带上。更有的时候,他恨他自己,连跟着爹娘离开的勇气都没有,还为了一块干馒头像狗一样和别人抢食。遇见赵文夕的时候他才明白,他最该恨的是这一家人,高高在上,做什么事情只要一句话就够了,比如逼死他家人,再比如收留他。
正阳目光有些涣散,林知州看看文夕,见她没什么表示,示意身后的两个衙役将人拿了。文夕猛地回神,一把拉开正阳对林知州道:“是厨子手艺不过关,炒菜没做熟。剩下的我自己解决,有劳林知州。”
林知州看看满脸泪的正阳,迟疑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常乐两句带着人离开了。
文夕看着正阳,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脱线的来了一句,“那个,你小孩子家家的,别听别人乱说,我皇兄他……”
正阳猛地甩开她的手,狠狠道:“你也一样!自私自利,偏又装得很良善,老子才不需要你怜悯,好让你觉得自己是观世音菩萨,老子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老子一块干馒头就能活五天!”
云秀恼道:“你别不知好歹,若不是主子……”
“云秀!”
正阳抿着唇转身跑去后院,文夕站了良久才问一旁的常乐,“后面的人怎么样了?”
“呕吐、腹泻,有一位爷肚子疼的厉害。还有,奴才看宋公子这会儿子也难受的厉害了。”
文夕抿抿唇往后面走,刚迈了两步就见正阳又黑着脸冲了过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最先时的那身粗布衣,肩头还多了一个小包袱。文夕一把拉住,急道:“你去哪儿?”
“放开!”
“你是我店里的人,没签文书也是寻仙楼的人,谁允你说走就走!”文夕脸色也很不好。
“你有本事让林大人把老子捉监,就是砍了老子都不说一个不字!下不了手就别管老子!”
“你怎么不讲理!”
“老子就是不讲理!”正阳掰开文夕的手狠狠道:“老子叫石头,才不叫屁石正阳!”说着两三步就跑出了店。
文夕气得眼中浮了一层泪,一旁一直坐着看热闹的陈俊无趣的敲敲手心,起身出去了。
“主子别气,那小子赌气呢,过不了晚上就又回来了。”常乐低声劝。
文夕深吸了口气道:“明月母子的死,和我,和皇上有关系?”
常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头贴着地道:“主子多想了,明月那身份那样欺凌主子,别说皇上,就是上天也不容。是她命中该绝,和皇上有什么关系?魏将军前些日子不是来过了吗?主子又不是不知晓。”
文夕看着常乐,半天哭笑了一声,满是苦涩的道:“你怕什么?我什么都没问!不过是死了一个人。正阳……石头说的也对,我就是假慈悲,什么都不懂,还装的圣母一样。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