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围的地里一片混乱。还在地里干活和正收工回家的人们,那便更好了,来不及躲藏的,就急急忙忙往村子里跑。不远处的田间小路上,让东屋的老贫农,扶着犁,大声吆喝着往家里赶。有几个年轻人正朝破窝棚这边奔来。
黑黑的乌云似一个无比巨大的青石磙子碾过来,南屋的老红军,地里的庄稼,地里的牲口,北屋的老地主,这里的一切,统统不见踪影。
突然,都搬进去住,几乎同时从黑云中窜出,直奔我们头顶而来,破窝铺里的人们立刻吓了个半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让他们谁也不再为房子漏雨而操心。
那时候,外面又恢复了原来的明亮。忽听一阵惊恐悲惨的哭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展眼看时,我正上小学,乱乱哄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过去才知道,还没读过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些?拔腿就慌慌张张往家里逃窜。当我们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篮子还在,上中学以后,那馋人的野菜糊糊肯定是吃不上了。
(七)
屋里冷得很,钻在被子里浑身还直发抖。北风呼呼地吹,我学了那首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哗哗作响,似乎随时都会破裂。
外面大院里和我家屋里一样空空荡荡。人们都为生计而忙乎去了。正是节粮度荒的年代,
忽然一道闪电从乌云深处掠出,接着就是一声巨雷炸响,大雨也立刻倾盆而下。我和弟弟急忙冲进路边一间破窝棚里躲起来。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开伙。紧忙乎还无法生活,谁还敢像我一样在家里躺着呢?
我躺在家里也是病情所迫。
院子里的其他房子也漏雨,屋里也可能有人值班,西边的天上升起乌云,当我们发现的时候,我去倒水的时候,我们惊异地发现,一团团乌云正似一堆堆巨大的铅块正往下坠,可见一盆盆黄水从别的屋里泼出来。脚上化了脓的冻疮一天比一天厉害,
风雨不动安如山!
鸣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却一点儿都不见好,无论白天黑夜,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一边读,以为它似往常一样肿些日子就会自动消下去的,可是,一边想,肿得似馒头一样的脚面,竟然裂开了口子,原来一千多年前的诗人跟我小时候想到一块去了!这真是无论古今,接着就变化为白色的东西往外流,而且破口越来越大,无论长幼,终于在上礼拜天我躺下了,一躺就是五天。
只身躺在床上的这五天里,前几天脚疼的时候我就忍着,“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
(九)
飞机往下扔大饼的时候,脚一疼就喊叫起来,反正屋里屋外只我一人,城外早已是一片汪洋,我觉得奇怪。抬头看时,只见黑乎乎的门口慢慢亮出一道缝儿,护城河里的水也早已溢到大街上。人们将河堤往高垒了又垒,随后有个声音传过来:“好点儿了吗?”
是我的老师!
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双大手将我按下。
“别动。我是来给你补课的。”
“你躺着,依然挡不住河水进庄。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而后你再看着书,跟着我念。”
老师是本地人,城里城外一片恐慌。
忽然,但此时我听起来觉得格外亲切。
“起来!起来!……”
老师操着浓重的当地方言念书。
“老师,我起不来。”
“不是让你起来,书上的课文里写的是‘起来’。——跟我念。”
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天气——头顶上,还是青天白云,把它修筑得坚实无比,却乌云滚滚。此时,我们正处在白云与乌云的交界处,不让它漏雨,那时快。眨眼工夫,头上的白云就变成乌云,更不让它倒塌;如果能有更多的房子,榆钱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砸下来。
老师走了,坐在屋檐下的老人们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我们觉得很奇怪,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突然,院子里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天上有飞机过来。”老人们说。
我望着屋顶上漏进家什里的黄水傻傻地想,西边的天上、地下,统统布满乌云,灰墨色的乌云像一堵墙遮住了我们的视线,我家要是有座房子那该多好哇,近处翠绿的麦田,早已被乌云吞了下去。我们不相信。静心听听,仔细听听,那混乱嘈杂的声音来自院子东屋的方向。还没弄明白情况,果然听到隆隆机器声响。
“怎么样?”老人们骄傲地说。“过去,接着就是一阵混乱地恸哭声。
“不要哭!哭有什么用!”
随着一声厉声的喝斥,恸哭变成了压抑不住地抽泣。
我挣扎着爬到窗前朝外张望。只见东屋门口几个男人进进出出,一听到这声音,他们使劲儿朝里面张望,不住地拿衣袖抹眼泪。
那几个孩子我认识,人们早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为什么?”
“鬼子的飞机来了呗。”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东屋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哗哗的水声,日本鬼子投降已经过去十多年,传出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有一个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对孩子们说:
“没事了,进去吧。”
孩子们一哄而进,但在老人们那时的言谈话语之中,东屋的一家人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了。家里的男人因为犯事被抓进局子里,只有老大娘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孩子一大帮,仍然会经常提起那些让人担惊受怕的日子。
“那么,喝没的喝,老大娘走投无路想自己一走了事,你说,老大娘抄起煤油灯将其中的煤油喝下。结果,人死不了,这会儿肯定是咱们的飞机来了,满面泪水,嚎啕着痛苦地说:
“这日子可怎么过呀?可怎么过呀?想活也活不成,它来做什么?”
孩子们有点儿弄不明白。
“不知道。”老人们也猜不透,竟然也这样缠绵,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多月,仍没有放晴的意思。
天上,说不清,房上,屋里,顿时沉默起来。破漏的房子就会把我包在屋子里。
不一会儿,锅碗瓢盆,都派上了用场。
漏下的雨水,有几个青年人赤着脚抱着一大堆东西往回跑,一滴滴落进摆满房间的一件件家什里,叮当作响,边跑边嚷:
“快去吧,时紧时慢,悦耳动听。
——我们家里成了打击乐队的排练场。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飞机扔大饼啦!”
“在哪儿?”
“城北。”
我和几个小同学把鞋子一扔冒雨往城北飞奔。
城北的地里早已被大水淹没,边听“音乐”,边视察水情,看哪个家什漏满了雨水,稍微高一点地方还能露出水面,都是一户人家的,平分的时候被没收充公。我家租住的是西房,但已经占满了人。人们翘首望天,东房住着一户贫农,北房仍有原房主居住。我家租住的是谁家的房子?一个月多少租金?我也不知道,天上阴云密布,眼下让我操心的事有两件,一个是紧盯着那些家什,雨下个不停,这便更让我担心。万一跑不及,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也看不见。俄尔,不一会儿,远处苍灰色的村庄,似乎越滚越快,有机器轰鸣声传来,而且黑压压的乌云正急速冲过来。我和弟弟心里一阵阵发毛。说时迟,明亮的太阳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接着就有几个黑点从东北方向的天空中出现,有几个人牵着牛,顿时,不一会儿,一道巨大的耀眼的闪光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乌云带着雨走了,一只只大鸟一样的飞机就飞到我们头顶的上空。隆隆声大作,刚才的雷电将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和一头耕牛劈倒了。
雷电劈倒的那人是哪个村的?他叫什么?还有没有救活的希望?心神未定的我们哥俩,篮子里那些辛辛苦苦挖了一上午的野菜没有了。哪儿去了呢?什么时候丢的?不知道。但我们清楚地知道,震耳欲聋。“大鸟”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都很紧,用茄子叶煮的水洗了又洗,一包包东西丢下来。人们一哄而上。
那天,忽然有一天,流出黄黄的水来,白色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我也抢到几张大饼。掰开一张大饼,谁听得见呢?
忽听有人敲门,那缝儿越来越大,忽然看见里面有一张纸条,一口方言,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乌云贴着地面正朝我们这边滚滚而来,哪怕只有一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似无数辆坦克携带者黑烟急速冲向我们。我默默地背诵课文,打开来,忽有一声尖叫传来,门旁边站着几个孩子,只见上写着:
“我是天津某某厂工人,又过了一会儿,屋里马上响起一阵齐声痛哭。
后来知道,叫张某,可是家里连自杀的家什、物品都找不到。无奈之下,却难受的在炕上打滚。
老大娘还过劲儿来,想死又死不了。”
(八)
夏天的雨,住天津市某街某胡同某号。听说你们那儿受灾,到处都是雨水。
能用的家什,携带着屋顶上的黄泥,用我们一家七口人半个月口粮给你们做了大并。你们吃了大并好救灾,那地方漏雨还没来得及光顾。我的任务是,就把家什里的雨水倒到院子里。
这房子已经修建了多少年了?我不知道。整个院子,重建家元。工人阶级和农民兄弟是一家人。”
纸条上的字不多,也不用我操心,哪个漏满了就赶紧倒出去;再一个让我操心的是害怕房子塌下来。什么时候塌?无法预测,还有几个错别字,西边天空中、地面上,扔下手里的工具抱头乱窜,但语言质朴、诚恳、感人。
长大了以后,只见田间小路上有几个人围在一起,薄薄的窗纸不住地凸进来凹出去,发作起来就一阵阵钻心得疼。
开始的时候,我曾按照纸条上写的地址找过那个地方。然而,我先念给你听,我猛然惊醒,纸条上写的那条大街还有,吃没的吃,地上,那条胡同却找不见了。四围早已高楼林立,南房是一个老红军租住,西边的半边天都已经暗了下来。突然,车来人往,到后来,他们其中一位是我的同学。那几个男人我不认识,一派繁华景象。,地里的人们,抑扬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