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味书屋读书是枯燥无味的,寿镜吾先生除教授“经书”外,禁止学生看任何略有图画的书,一旦被发现,就要严打手心;学生们所能看到的,就只有“文星高照”里那个魁星神像了。
喜欢看图、绘图是儿童的天性,也是儿童智力发展的一个重要过程。塾师的禁令并未能阻止鲁迅幼年的喜好。课余时间,鲁迅仍然设法找来各种配有图画的书看。如家藏的老书《文昌帝君阴鸷文图说》、《玉历钞传》。前一本是讲因果报应的画集,后一本书配有十殿阎王地狱轮回的图像。这一类书都画着冥冥之中彰善瘅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这些鬼们稍不留心,触犯天条,都要受到相当的报应。不过这些藏书,非鲁迅所专有。
有一回,一位长辈送给鲁迅一本《二十四孝图》,这才真正属于鲁迅一人所独有,所以他高兴极了。这是一本薄薄的书,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借图画对儿童进行“孝道”的启蒙教育。书中讲述的故事,几乎是大人孩子都知道的,即使不识字的人,如长妈妈,也只要略看一下图就能滔滔不绝讲出一段很长的故事来。图画得并不精致,却能增加儿童阅读的兴趣和理解。
“孝”,善事父母,是中国人民世世代代传承的美德。但是“孝”作为传承的伦理道德被张扬到了至极的时候,它反转过来成了对晚辈施虐的手段。譬如鲁迅自幼孝顺父母,然而看完这本专讲“孝道”的书,听长辈讲完二十四孝的故事以后,鲁迅感到很扫兴,也很反感。因为他从此知道做一名“孝子”有如此之难,比他平时所知道的诸如“听话”、“从命”一类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于是对于先前做孝子的痴心妄想,完全绝望了。
在二十四孝里,有“子路负米”的故事。原载于《孔子家语》的《致思》篇中。说的是孔子的学生子路,是一位孝子,“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食,为亲负米百里之外”。还有在《东观汉记》一书中所说的“黄香扇枕”的故事,传说东汉安陆(今湖北安陆)人黄香,9岁死了母亲,他对父亲“尽心供养,……暑即扇枕,寒即以身温席”。鲁迅看了这两幅图以后,觉得如此尽孝并不算什么难事,从百里外背一点粮食回来,或替老爹扇枕、温席都是自己可以勉力仿效的。
还有那则“陆绩怀橘”的故事,语见《三国志·吴书·陆绩传》。说的是三国时吴国吴(今江苏苏州)人陆绩,6岁时,在九江拜见袁术。袁术拿了一盘蜜橘,趁袁术进屋时,陆绩赶紧偷了三个橘子揣在怀里。拜辞时不慎,橘子掉在地上。袁术嗔怒了,说:“小小的陆绩来我家作客,为什么还要偷橘子揣在怀里呀?”陆绩跪着回答:“我想带回家去给母亲吃。”袁术听了颇受感动,连忙扶他起身。鲁迅此时觉得,做这样的孝子,是非常省事的。鲁迅设想,假如有阔人请他吃饭,他顺手将几个橘子偷偷揣在怀里。阔人发现了,问:“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鲁迅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于是阔人大佩服,他的孝子也就做稳了。
至于那个“哭竹生笋”的故事,初见于唐代诗人白居易编的《白氏六帖》。说的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孟宗,他的后母喜欢吃笋,令孟宗冬天找笋来给她吃,这无疑是对非亲生子的虐待。“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这是教育儿辈们尽孝的精诚,要感天动地,达到即使在严寒的冬天也能哭到让笋破土而出的程度。但这是荒诞无稽,而且很虚伪的,因为实际上孝子无论怎样号啕大哭,也是绝对不会出现这般奇迹的。
还有“卧冰求鲤”,语见《晋书·王祥传》,说的是晋代王祥的故事。王祥生母早逝,后母很虐待他,常给他出难题。后母喜欢吃活鲤鱼,令王祥冬天到河里给她抓活鱼,王祥无奈来到河边,时天寒地冻,宽阔的河面结成一层厚实的冰,他走到河中央解开上衣趴在冰层面上,用自己的体温使冰融化;果然,一双鲤鱼跃出。王祥这才提着两条鱼回家。王祥不顾冬天的严寒,用自己身体的热量去融化冰层,而求得一对鲤鱼去孝敬后母。但是,孩子卧在冰层上,就有冰破落水的危险。难道必须让儿辈甘冒性命之危险去求得鲤鱼,才算是孝感神明吗?这同样是荒唐而虚伪的。
“李娥投炉”和“曹娥投江”,则是教育女子做“孝女”的故事。
“李娥投炉”说的是三国时期吴国李娥的父亲为朝廷冶炼、铸造军器。“一夕炼金,竭炉而金不出。时吴方草创,法令至严,诸耗折官物十万,即坐斩,倍又没入其家,而娥父所损折数过千万。”这就是说,李娥父为朝廷冶炼兵器之失败,不仅要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将抄家灭族。此时李娥15岁,正豆蔻年华,为了挽救父亲性命,她义无反顾,自投于炉中。只见“赫然烛天,于是金液沸涌,溢于炉口,娥所蹑二履浮出于炉,而身化矣”。李娥就这样被熔化至死,换取了一个“孝女”的美名。
“曹娥投江”说的是会稽上虞孝女曹娥的故事。曹娥的父亲能弦歌,为巫祝。“汉安二年五月五日,于县江泝涛婆娑迎神,溺死,不得尸骸。”这时曹娥年十四,正是妙龄少女。为寻找父亲尸体,她沿江号哭,昼夜不绝声,整整七天七夜,不见踪影。她终于投江而死,为父殉节。
鲁迅幼年在家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讲曹娥抱父尸出的故事: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尸体,最初是面对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看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的负着。
为什么要把曹娥投江寻父尸这一则关于表彰“孝女”的故事说得如此浪漫呢?鲁迅后来慨叹道:“好!在礼仪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难!”
最令人感到恶心的莫过于“尝粪心忧”的故事了(见《梁书·庾黔娄传》)。说的是梁朝庾黔娄的父亲(名易)病重,医生给这位易看病时说:“随时观察病情,为了知道病情是否发展,有没有恶化,就要尝一尝病人的粪便是甜还是苦。”后来,易泻肚,黔娄果然去尝一尝是甜是苦的滋味。庾黔娄尝粪而充当孝子,这样的事迹既不感人也很难入画,孩子们也决不会仿效他去当一名孝子,因为吃粪便是不卫生、不雅观,实乃是一种恶德。
尤其令鲁迅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的故事。
老莱子,传说是春秋时楚国人,是一个70岁的老头子,言不称老,穿一身五色彩衣,为了取悦他的长寿的父母,手里拿着一柄“摇咕咚”,有时还要佯装跌倒在地,或者学着婴儿啼哭。
鲁迅很讨厌老莱子这般模样。鲁迅认为,老莱子手里本应该持拐杖,他却偏要拿着“摇咕咚”,还要“诈跌仆地,作婴儿啼”。鲁迅说,“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页,便急速地翻过去了。”是的,这哪里是表彰孝子,分明是无聊文人将肉麻当有趣罢了。
“郭巨埋儿”说的是汉代孝子郭巨的故事。在《二十四孝图》里有一幅画:郭巨的3岁的儿子,手里拿着“摇咕咚”,躺在母亲怀里,正高高兴兴地笑着。可是,这时候,他的父亲——郭巨正在后院刨坑,准备把他活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家境贫穷,郭巨的母亲(孩子的奶奶)总是把自己的饭菜分给3岁的孙子吃。为了孝敬老人,让老太太吃饱饭,郭巨对妻子说:“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孩子成了贫穷家庭的“赘疣”,所以把他埋掉拉倒。郭巨算是“孝子”了。至于被活埋的儿子,虽然只有3岁,还不懂人事,却也算是对祖母和对父母尽了双重的“孝”心了。结局是郭巨刨坑二尺,竟刨出了一釜黄金来,家里再也不愁柴米了,那3岁的孩童也幸免被活埋,可以继续依在母亲怀里玩他的“摇咕咚”了。这大概又是儒家“孝感神明”一类的说教罢!
鲁迅说他幼年看了“郭巨埋儿”的故事以后,心里总是忐忑不安,不但自己不敢妄想做“孝子”,甚至很怕他父亲去做“孝子”。
他说:
家境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如果说,“老莱娱亲”是将肉麻当趣事,令人恶心,既污蔑了古人,也教坏了后人;那么,“郭巨埋儿”则丧尽了人性,让人感到封建孝道的虚伪与残酷。
鲁迅对《二十四孝图》的理性批判,必然是融合了他成年以后的认识和理解。但是,依照鲁迅的睿智,思想理念的早熟,以及他的生存环境和家境逐渐破落的窘况,他会比一般少年更早地意识到封建宗法制度所鼓吹的“孝道”所包藏的残忍性与欺骗性。所以鲁迅说他看了“郭巨埋儿”的故事以后,很怕见他白发的老祖母,觉得祖母是和他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这恐怕不是夸大其词。虽然后来逐渐淡化了,但有些遗留,一直到祖母去世了,他的精神才得到彻底的放松和解脱。鲁迅因此说,“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