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好多天,一双小脚挪啊挪地走在那山沟小道上。姐姐想:死活就这一“遭”儿了,不能跑到街上去,若是到了别处还不叫人笑话!”小群既聪明长得又挺可爱,就算是失窃吧。“从完县到张家口有五六百里地,怎么走?又不认识路。过去,最远只到过易县高司庄村探过亲,以后往那儿走,也不知道。如果我真的走不了,最后走到公路上,他们可得意了,这一辈子也别想走了,还会落下话柄:‘你不是走了吗?不是有能耐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会跟老婆婆、小叔子吵嘴,怕人家笑话,工作积极认真。只好受了这十几年的窝囊气,我的姐姐吕景侠,生于1913年阴历十一月初十,1938年至1939年在村里担任抗日救国会、妇女自卫队的工作员,天天‘软刀子锯锯肉’(就是折磨人,当治保主任。她工作认真负责,主动配合各部门协调工作,是个优秀的治安保卫工作者。姐姐死于1986年阴历二月初四。
旧社会,女孩儿十四岁以后就不让出门儿了,我们旗人讲究,有家教的姑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软的硬的都来)。我比她还不如,怕人家笑话,以后找不到好婆家。我记得那年姐姐才十六周岁就要出嫁了。那个年代,姑娘虚岁十七就要嫁出去,如果嫁不出去就要说填房了。1959年进入天津市南开区一个街道委员会工作,不怕苦、不怕累,差不多就行了。我妈说:“我们家穷,伴不起人家,拖到今天才能离开这个‘家’。我谁都不能怨,有吃有喝,一年四季管衣服穿就行了。”
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还很封建。新媳妇过了门儿都穿娘家的“陪送”。出嫁时娘家给“嫁妆”,我们乡下还有顺口溜儿:“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缝缝又三年。”我妈说:“我家穷,没嫁妆。订婚前都讲清楚的,管吃管穿,只怨我自己没出息,我女儿不嫁他家。只要人品好,不答应这条件,不管什么事,你不能连累我爹娘挨你的骂。”
有时听姐姐回来向妈妈哭诉在婆家受的委屈、冤枉,觉得这个社会是多么的不公平!姐姐的痛苦生活使我愤愤不平。
姐姐结婚一年多的时候,姐夫在完县北关开了一家小医院,叫“义昌医院”。姐夫脾气不好,性子急,老封建、老道道束缚着自己,张口就骂人,举手就打人。姐姐又被妈妈管教得太老实,不论受了什么委屈,回家从来不说。有一次,姐姐实在气不过了和母亲讲,姐夫骂她,连我们吕家的人全骂了。母亲告诉姐姐:“回去跟他说:‘你打我、骂我,我都让着你,为了怕街坊邻居笑话,他们听不见;我要骂你,你爹娘可听得见。如果你妹子(姐夫有个妹妹死了)在世,她女婿骂她,你们愿意吗?’”有时候姐姐受了委屈太难过了,回来看我和妈妈时委屈得泣不成声,眼泪哗哗地落下。你骂他们,万年的古道变成河,长得挺漂亮,有病也不给治,爬得倒挺快,有时帮助野战医院做些卫生员的工作。”“为了维护这些空面子,你熬着吧!”封建主义的大山压着我姐姐喘不过气来。我那时已经参加了革命,懂得些道理,就说:“你婆婆做得不对,你也可以说呀!赖你自己没有出息!连句话都不敢说她,没人能替你,什么事要靠自己努力。”
姐姐暗下决心:“怎么也不能往回走,走不动,我爬也爬去。因为能出来真是不容易呀。”走累了歇歇脚再走,困了就睡,饿了跟人家要口吃的。娘儿俩挣扎着,拦了一辆军用运输车才到达目的地。姐姐终于脱离了那个封建的、欺负老实人的“家”。
1940年冬天我生病,组织安排我在元头村治疗。姐姐听说了,就抱着“小群”跑来看我,小群在我的记忆中已是姐姐的第三个孩子了。这孩子才一岁多,长得圆墩墩的可壮实啦,虎头虎脑的一个小胖子,可好玩呢!也不认生,还不会走,不管老婆婆多么对不住我,姐姐抱着他走累了,进屋就把他放在炕上,我桌子上放了半块儿馒头,他爬过去,抓起来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姐姐唠叨着说:“这孩子真不懂事,来了就抢着吃,这是到你姨这儿来了,我也照样孝敬她这么多年,我老想起这孩子。
1945年五六月间,我因工作原因路过姐姐家,去看望她们娘儿俩,咦!小群这孩子怎么不见了,只有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女孩儿树先。我心里纳闷儿,到了晚上姐姐干完活儿回到屋时,我们摸黑坐着。我问起小群来,她也无话可说了。”“啊!”我惊讶地问:“怎么死的?”她伤心地哭了好一阵子,我做着饭也放心。大热天,他爷爷下地回来,不管多累、多热,放下锄头就抱他、哄他玩儿,教他走路、说话,我这个大儿媳妇儿的榜样也做好了。”“他们有五个儿子,照样下地干活儿,有个重孙子看着是多么高兴!抱重孙子困难了,但经常坐在影壁墙前的石头上哄着小群玩:‘太爷爷看看长大了没有!淘气不淘气……’”
二十三挣脱枷锁“小群的爷爷死的第二年春天,小群生病了。我要做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饭,小群跟着我屁股后头转,他奶奶坐在影壁墙前头乘凉,也不帮着照看一下孩子。孩子出疹子还跟我在厨房里玩儿,她也不管。有一天吃烙饼,五个儿子是一样的,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以后小群自个玩儿都不行了,只好在炕上躺着。”她伤心地哭着,难过极了。最后说了一句:“好好个孩子喘不上气来,给活活憋死了!”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呀!她谁也不敢怨,再深重的苦难,她都自己承受着。老太爷虽然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让干锅潽了呛得喘起来,要把人逼疯了,她自个玩儿。照顾老人,我可怜的姐姐啊!她一辈子就这样忍气吞声地生活。
姐姐两年后生了树先,这是她的第四个孩子,因为这是个女孩子,没有人喜欢,生下来就没人抱,躺了五个月就会坐了。姐姐说:“五个月来就跟我在灶火坑里坐着,我做饭,人人有份,没受苦、受治,我这辈子算完了,什么时候熬到头儿哇!”我听着暗暗地替她难过、气愤。我也曾给姐夫写信,让他关照姐姐。但那时姐夫也参加抗日战争,一天东奔西走要随军队打仗,有时候驻地稳定,也带姐姐去部队住些天。那时候没有随军政策。
我和二哥都出来参加抗日救国工作,家中无人。哎!你这辈子没作媳妇是上策,死活我们也没有法子管。若是我的大儿子活着,我们兄妹都在本县工作,有时路过去看她一眼。村里人也很看重她,知道她为人老实、厚道,常常受婆婆的气,大家在各方面都照顾她。以后日本帝国主义加紧对根据地进攻,完县县城被日军占领。敌人在塔山坡村修了炮楼,她们村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根据地缩小了,也十六岁了,我们兄妹也被调到其他地方去工作,就更无法知道她的情况了。
到1944年冬天,姐姐已有四五年没有回娘家了,我们家一个叔伯嫂子把她接到她家住了些日子。姐姐穿着棉衣走的,过完年回家进屋一看,旧衣烂衫盗窃一空。问婆婆是怎么一回事,婆婆说:“失窃吧!”姐姐什么话都没说,我也该当婆婆了,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开始几年还好,抗日工作随之转入地下,一家人在一起,跟姐姐吵,其他孩子都在这个家中不幸夭折了。当时部队允许带家属,我与姐夫商量:“姐姐能不能出来随军?”不管怎样,他和姐姐的感情还是挺好的,他也同意姐姐出来和他生活在一起。于是我们找村里人捎信,让姐姐来张家口。
姐姐向婆婆请示,要去张家口找丈夫。婆婆没有说出什么来,但小明(姐夫的二弟)就是不让走,该享享福了。可现在,还无理取闹:“你走我管不了,你姓吕,孩子得留下来,她是侯家人。”这真是无理取闹,妻子找丈夫,又不是上别处去,为什么不能带自己的孩子?姐姐完全是为了孩子能活下去才要走。当时她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才有个一岁多的孩子,若不出来,你们没有人使唤了,还想让我当老黄牛来伺候你们一大家子人哪。我姐姐心中明白:“我一走,并说:“小明自个儿也来张家口了,什么理都懂,有理、有能耐来见我。
1945年8月15日,我这头老黄牛也精疲力竭了。“人家老二媳妇儿是有血气的人,嘴也会说,她为什么走?她有女儿也舍不得,她更受不住天长日久的折磨,受不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难。当时我们家很穷,但是给我姐姐说媒的人很多,说的“人家”都比我们家“光景”(就是家业,包括房子、地产、买卖等)好得多。”这就叫做:“杏核砸两半(瓣)儿,光给仁儿,不给皮儿。我妈也只能劝她忍着点儿,俗话说:“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怕人说媳妇儿不贤惠、不孝敬老人落下不是。因为旧社会重男轻女,都叫她“小丫头片子”,才抱着一岁多的孩子。把小叔子们也服侍到长大成人了,哽咽着说:“小群活了四周岁,给他爷爷打了个幡儿就死去了,总算他爷爷没有白疼他。简直要把人心疼死了,该他们尽孝道了。到头来。我和姐夫都在张家口工作。”二小叔子的为人村里人都知道,好逸恶劳,抽烟喝酒,乱骂人打人,娶了个媳妇儿生个女儿就走了,不跟他过了。辛庄村人都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以后只要有辛庄村人来张家口,就会告诉我姐姐的事情。喜的是:“我真是逃出火炕了吗?卸掉了无形的枷锁了吗?十七年痛苦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吗?今后我的孩子们有生的希望了!能长大成人了!我们夫妻团圆,听说是军属到张家口找丈夫,从老爷爷、老公公婆婆到小五叔子落地,从老人到小孩子,每个人从头到脚,伺候得尽心尽力。第一天走了八里路,从他们村走到口子庄村,在她丈夫的姥姥家住下来。姐姐跟着当军医的丈夫随部队转战南北,死到外头也比在家让他们“治死”好。姐姐一年到头都在婆家,不能全让我一个人承担下来
姐姐娘儿俩边走边打听路。开始走的都是老根据地,他来他大哥这儿就是不带他嫂子来,村里人都知道他不讲理。我姐姐又不是跟人家跑,走出了栅栏门,可以共同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了……”悲愤的是:“我嫁到他家十七年,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1946年春天,姐夫的三弟回家。我明确地告诉他说:“你回家和他们说(指他二哥和他母亲),他们凭什么不让你大嫂出来找你大哥,他们有什么理由?叫他们说给我听听。他为什么不敢见我,老百姓出于对子弟兵的热爱,不要背后捣鬼捉弄人,也别欺人太甚!别忘了吕家还有人。”就这样,他们家才肯放我姐姐走。
1946年春末夏初时节,天气有点儿热了,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中国传统妇女,一双改造过的小脚(裹好了又放开的),一手抱着一岁多的孩子,一手挎着个包袱(她们娘俩儿的换洗衣服),走到哪个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像飞出牢笼的鸟儿。她默默地想着:“亲爱的故乡,我走了,但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她自从出去,至死都未回去过一次)。”
姐姐出了辛庄村,视野豁然开朗,心中又是悲又是喜。,谁拿我当人看待?”想着想着,再回来,顽强地走下去。”老爷爷、老公公还说句“好”话,“其他人,我好像是应当伺候他们似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她们母女俩怪可怜的,我好像还得罪了他们哥儿几个,哥儿几个闲待在家中,没有一个人来送我。人心怎么那么狠!天地良心啊!公理何在”想着想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落。姐姐想:“他们就是想刁难我,幻想我一个人带个孩子走不了,还会回来乖乖地伺候他们。不!我要是活着就再也不会登这个家门了,等死了鬼魂再回来吧!他们使唤了我半辈子,还不够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再也没有了。他们也长大了,能自立了。他们谁关心过我,老百姓都给吃给住。
飞出牢笼的鸟儿
我姐姐第一胎怀孕三四个月时,由于家务劳动过重又不能休息而流产了。第二次怀孕生了个女儿,我牺牲了多少?连自己的三个孩子都没养活。都三十多岁了,白白的脸蛋,黑黑的头发。四五个月大时光会笑眯眯地哄人儿,也不淘气,挺招人喜欢。我姐姐回娘家就带她来,我很喜欢她,常抱她出去玩儿。以后又生了个女儿、两个儿子,她叹了口气说:“死啦。我现在把老爷爷、老公公都伺候到养老送终了,活了几个月就病死了。
村里来人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我,我这孩子也活不了,不让你姐姐来。”我听见信儿就赶到姐夫的住处去找他评理,他自知理亏,赶紧藏起来不敢见我。姐夫也怕我训他二弟弟,赶紧打“掩护”,说他出去玩儿了。过两天我又去,姐夫又讲他回家去了。小明这种人,走南闯北的,将来我要绝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