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把山比男人,那草原上的山就是男人中的男人。这是陶可的感觉。因为草原上的山,它们的存在是那么孤独、沉默,而不可或缺。远方的地平线,高处的云空,都是从它们的呼应和牵挂中获得意义。一千年一万年,它们沉默的力量坚实地支撑着时空,支撑着岁月积淀的厚重情感。它们在沉默中等待,那个生命中的知音,涉过千山万水,不舍地寻来。
砧子山,我是你的等待么?可是我来得何其太迟!
面对已经被黄沙湮埋了的砧子山,陶可痛苦地流下了泪水。
这不是祖母画中的那座砧子山,那座山有着美丽的形状。祖母说,那是铁砧的形状。是远古远古时候,天上的一个叫英真的青年,在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而跟恶神战斗时,不小心失落的武器。砧子山为什么是一座孤峰呢?就因为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那砧子山上的古岩画也是天神的创造吧?
郑舜成告诉她,那些岩画线条古朴,造型典雅灵逸,有出人意想之风格。不同于莫高窟的飞天,更有别于中国其他洞窟中有关佛教内容的绘画,它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历史上著名的“十六天魔舞”就是吸纳了它的精华而制。
斯琴娅娃轻轻扶住陶可肩膀,为她擦拭泪珠儿,安慰说,黄沙不是海水,它们不会损伤岩画的。岩画是镌刻在山石上,不会被轻易毁掉的。
都不是了,都不是祖母画中的模样了。伊拉沐沦,你那浩荡的流水哪去了?多若诺尔,你湖面上翩飞的天鹅,你岸边飘拂的蒹苇,你通地皆泉的丰盈水脉,它们都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座皱皱巴巴难看的污泥塘!
最令人难过的,是曼陀山,因为它离得人近,所以遭受破坏的痕迹是那么明显。一棵绿树都找不到了,甚至连山草都成了奢侈品,放眼一望,到处白花花裸露的顽石。石头就是这样,有了草树的掩覆映衬,它便横斜侧卧,都显呼灵。而一旦草树隐却,那就顿时跌落顽劣。山当胸处设的一座采石场,像是给山开膛破肚,又像是山长了一颗庞大肿瘤。所幸山巅上的风摇石还在。那是一块巨大的灰白色岩石,外形酷似一颗硕大仙桃。它的奇异之处是与托举着它的山岩只有些微相触,风力稍强就摇摇晃动,欲飘欲坠。却是飘而不坠,摇而不移,只呈风石相戏之乐。在祖母的述说中,这石头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一块曾经做过星星的石头,因为有彩云托着,所以恰好落在了曼陀山的峰巅。这石头坠落人间后也曾发过一次光,是在一个静谧美丽的仲夏之夜里,对着一个从天涯海角风尘仆仆寻来的青年。但是祖母所深情怀念的那座矗立于风摇石下面的昭慈寺却不见了。陶可寻到的,只是一片残垣废址。郑舜成告诉她,昭慈寺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损毁的,那时他还没有出生。
他们在乌兰布通草原上整整奔走了三天。这是风沙漫漫的三天。那漫天的风沙令斯琴娅娃心中充满苦涩、歉意。这是她的故园啊,这是她的草原,多么希望吹拂着远方来客的风中,挟裹的不是刺脸的沙子,而是清润的花香。在和郑舜成一起陪伴陶可漫游草原的这几个日子,她始知道家乡会令它的儿女们心生怎样的羞愧和难过。所幸这刮的还不是沙尘暴,春天里那种昏天暗地的沙尘暴。这毕竟是夏天了,夏天的草原,相对说,风是最柔婉的。
三个人中,谁的疼痛最深刻?面对陷落于黄沙之中不见了奇丽古岩画的砧子山,陶可潸然泪下,而郑舜成的泪,却是默默流进了心里。那咸咸涩涩的泪啊,那男儿的泪。
草原的变化不是一天完成的,尽管他上大学走的时候,村子的周围还碧云一样飘染着大片大片绿荫;多若诺尔还烟波浩渺,水鸟翱翔;伊拉沐沦也还不舍昼夜,弹奏清悦的歌,但都不是往昔的模样了,不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对于这件事,不是怎样在意,不像现在,似乎所损伤的是他的血肉之躯,是他细敏精致的灵魂。这是为什么?难道是读了大学的缘故?文化改变了他内部的结构,使忧患、责任、担当,这些生命元素化作躯体细胞。
责任。
担当。
乌兰布通草原啊,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永远的依靠和希冀。
第三天的傍晚,当结束漫游往回走,在离村子约莫两华里的地方,骆驼岭的缓坡上,一小片珍奇的绿色梦一样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是乌仁老人的小榆树林。只有三四十棵小榆树吧?细细的、疏疏的,立在贫瘠的沙地上。这是乌仁老人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侍弄出的小树林。主要是浇水困难,得跑很远的路,用一只小塑料桶从村子里把水拎过来。
此刻,乌仁老人正在小榆树林里忙活着。呈给他们的是一个背影,弯腰弓背,风把雪样的白发吹得凌乱飘飞。苍老的生命衬托于生机勃勃的小树,这一种强烈对比中所包含的审美意趣,是那样地让人触之感伤!眼前的情境啊,你可是一个正在上演着的传说。
郑舜成像是被突然定格,猛地收住步子,立于当地,直直,久久,看着老人和小小榆树林,不语,不动。
05
陶可说,不能肯定究竟哪件事是决定性的触因,促使郑舜成最终下定留下来的决心。是镇党委书记刘逊的“三顾茅庐”?是陆二楞在陆显堂默许下,带人在暗夜里毒死郑家的大黑狗以示威胁?是终于知晓埋藏了二十几年的关于自己身世的痛苦秘密,兼以陆显堂软硬兼施逼迫下,他心志改易,动身要走的那个早上,一出院子,看见乌仁老人带领着乡亲们黑压压跪在他家的院门前?还是,那个漫游归来的黄昏里,天神的启示一样,突兀出现眼前的乌仁老人的背影和她的小小榆树林?
当他第一次低沉地说自己要留下来,她以为是置身梦乡。因为,只有梦话才可以完全超越生活的逻辑。荒谬感只是在最初显出强大震撼力,当这话成为第二遍,就不那么惊人了。等成为被人们普遍接受的事实,所有人都觉得原本就该这样。
刘逊初见郑舜成,是在一个晚上。便是三个年轻人从草原漫游归来的那晚。因为在乌仁老人的小榆树林旁边站立太久,他们回到村里,一弯新月已经在东方明净的天宇闪亮。而刘逊已经在郑家屋子里等候多时。
陶可说,不知为什么,一见刘逊,就不由想到乌兰布通大地上远古人物耶律休哥(大辽国承天皇太后萧绰左丞)。觉得曾为一代国之砥柱的耶律休哥就该当是这样,魁梧、睿智、儒雅,有一双熠熠生光的眼睛。
刘逊说是慕名而来。显然,尽知了郑舜成回乡当日的舍身护树行为,及当众宣讲的有关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又说是来会校友,他也是从诺格一中考上大学的,比郑舜成早六年。也就是说他已经大学毕业六年了。调来乌兰布通镇之前,他在旗城任旗委书记秘书兼职旗委办公室副主任。截至今日,到任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刚刚五十八天。
简单地一起吃了晚饭,就出去踏月了。只他们两个人。刘逊说,一直羡慕苏东坡,看见月光好,就可以找到人共享。今天终于也获得了这渴慕已久的雅致幸福。他要努力,争取也以今晚的雅事为素材,写一篇像《记承天寺夜游》那样流传千古的美文出来。
那晚的月光很好,黄昏时候,刮了一天的风就停了。在塞外草原,没有风的夏夜,就会美得旖旎,因为月光会给一切镀上一层古筝曲样幽静迷绚的色彩。塞外草原,只要是有月,不管是多么纤细的一痕,都会把大地照亮。
他们一定是走了很远,因为回来时已是夜半。回来时,郑舜成的脸庞像童话中的王子一样闪烁光芒。这光芒在第二天给陶可述说的时候,重又出现。说刘逊书记的平易和谦逊令他感到吃惊,跟刘书记在一起,一点儿不觉得面对的是一方土地的父母官,只觉是一个朋友,相见恨晚,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们谈了很多,教育对于一个民族品质提升的重要性,文化人的生命承担,生态对于人类幸福的意义,家乡在一个人生命中的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和谐的真义,等等。对所有问题,他们都有着一致的见解,认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是一切和谐的基础,真正的和谐是事物内部的统一;生态是人类幸福的前提……刘书记最感兴趣的,是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细细地询问,认真地倾听,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使得他口若悬河,华彩横生,将一套本是即兴之作的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讲得有方有圆,有实有虚,充满雄辩色彩和强大说服力。
“人的智慧真是石中之火,不敲不出啊。一个好的听众就是一个优秀的老师,能够激发你,引领你,完善你,使你轻松抵达靠自己之力几乎难以企及的思想高处。”
说知道俞伯牙为什么愿意对着钟子期弹琴了。
刘逊说知道,这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是郑舜成自己的创造,因为此前他搜寻了所能找到的所有相关书籍,都不曾见过这样的说法。他激动地紧紧握住郑舜成的手,说:“舜成,谢谢你!谢谢你的才华和智慧!知道你为家乡作了多大的贡献吗?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帮助吗?这是我苦苦思索了五十八个昼夜都不能破解的一道难题啊。”
这却是刘逊的谦虚之词,其实,准确的说法,是他的想法跟郑舜成的理论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没有冠以草原绿色立体经济这个名目。这便是一听说郑舜成其人其事便立刻寻来的原因。他直觉遇到了知音。
乌兰布通镇的福来了,曼陀北村的福来了,乌兰布通大草原的福来了!
郑舜成兴奋得泪光闪闪,对陶可说,刘逊就是那个送福来的人。乌仁老人说的,上天派来拯救乌兰布通草原的人,就是刘逊书记啊!说真为家乡感到高兴,家乡有希望了!他已看见了那闪动在故土天宇上耀眼的曙光。“过几年你再来,五年,不,三年,三年就够了。孔子不是说,只要给他三年时间,就能让一个地方政通人和,出现崭新气象吗?刘逊也会的。三年之内,乌兰布通镇,曼陀北村就会焕然一新,伊拉沐沦清澈的水波会回来,多若诺尔丰盈的姿容会回来,砧子山的古岩画会重新展露在灿烂阳光下……”
“人,人是关键中的关键啊!中国古典哲学强调天地人三者的相依相存,其实,要我看,天和地,都是以人为核心的,都离不开人。”
本来,说好还要陪陶可去看千柳市境内的另一座草原,位于乌兰布通草原西南的西布图草原,但郑舜成抱歉地表示不能做到了,他只有一个星期时间,要用剩下的几个日子再走一遍乌兰布通,用考察的眼光细看山水草场,耕地沙源,结合实际,寻找出因地制宜具体改变曼陀北村面貌的办法,贯注到草原绿色立体经济理论之中,将其写成一份文字材料,送给刘逊书记,以答谢他的友谊,同时作为对养育了自己的故土的回报。
陶可拍手赞成这主意,她已经同样振奋了。说那自己也不忙着去看西布图了,就和他一起再走乌兰布通。这是祖母的草原,跟她也有着血肉之亲,献出自己的爱和智慧同样是她的责任。他们立刻就上路了。这次斯琴娅娃没有同行,她的学校需要她。又是整整三天,到第三日傍晚,薄暮飘拂之际,郑舜成的《就曼陀北村未来建设浅谈发展草原绿色立体经济》一文初成。这几日,他都是白天走草原,夜晚写文章,几乎不眠不休。这篇论文里,除了明确指出抢救自然环境,大力搞生态建设,是曼陀北村当前刻不容缓之务;指出绿化曼陀山和曼陀北村村口沙地是遏止孽龙爬行,改善生存环境的点穴之法;提出变在山坡地种粮为植树种草、改传统放牧方式为舍饲养畜、实行草场围封以恢复和保护草原植被等发展方略外,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即在曼陀山的腰腹部位修建小型水库,以解决洪水下山、土地涵养和耕地灌溉等问题。
文章墨迹尚湿,刘逊的敲门声又传来。
第二天一大早,羊倌儿的牧鞭刚刚在晨风中甩响,第三次,刘逊来到郑家院门外。
这次,刘逊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就是:“舜成,我以乌兰布通镇党委书记身份,请求你,在家乡留下来。”
郑舜成没有描述初闻这句话时内心的感受,只是说,刘逊书记的语气很特殊,有些武侠小说里高手运剑的况味,行云流水却斩铁断金。说话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眼风浩荡。一时间他们对看起来。那样过了很长时候,恐怕有半个钟头的光景。最后,他重重地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