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到回答。被唤的人也直直朝大树望着。也是被突兀而出的美惊呆了?突然,他像一支脱弦的箭,朝大树射去。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烧老榆树?”
这是一个刹那。郑舜成冲到大树下,柴堆已被点燃,一簇火苗宛似流动的金子在风中飘摇。所幸纵火者因为心切,既没同意人们去找汽油桶,也不接受去寻一抱秸秆当引柴的建议,就用打火机直接对着柴枝点,以致火势起得迟。
郑舜成脱下衬衫就扑火,一边大声重复着那个喝问句:“你们为什么要烧老榆树?!”
“哪儿蹿出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赵铁柱冲陆二楞嚷。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有人来扫兴了。被问的人没搭腔儿,也在发愣怔,他也不知道呀。见不应声,赵铁柱急了,刚刚燃起的一小簇火苗儿哪经得住这小子扑腾?就一个箭步冲上,跟郑舜成扭到一块儿。“你小子是干啥吃的?跑我们村儿来撒野?老子放火烧树关你他妈什么事?”嘴里气势汹汹大骂。
郑舜成没有这人力气大,一下就被制住,急得眼球儿要蹦出。幸好陶可跑到跟前了,就对她大喊:“快!陶可,扑火!给,用我的衬衫……扑,扑,扑灭它,千万不能让它烧起来!”陶可抓过衬衫,对着柴堆使劲扑打起来。赵铁柱见状,愈发焦躁,欲去阻止,又不能松开郑舜成,只好扭颈子对远处的同伙大喊:“你们他妈的快来呀!快去抱住那丫头,别让她搞破坏……”远处的人们一刹儿反应过来,刷地跟着陆二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却都牢牢定住,谁也不敢去抱姑娘。娘的,这是个从电视里掉出来的妞儿,亮得跟个星星似的,直刺眼球儿,哪个敢碰?
这一打憷,给了陶可宝贵时间,她用足力气扑打着,一副拼上性命的样子。不光是为了配合朋友,也是自己的内心使然。这是一棵她多么喜欢的大榆树啊!
“你们都傻啦?站着看啥?上呀!你们不敢上,就来扭着这臭小子,腾出我的手掌来……”
火焰终于全部熄灭,只剩一股一股淡蓝色的余烟在风中袅袅飘散。陶可却不罢休,还是使劲抡甩着衬衫,像是害怕一旦停下,那死去的火焰又会复活。洁白衬衫已经变作煤黑色,烧出一个一个洞。
郑舜成这才松了口气,转过来瞅紧紧钳着自己腕子的赵铁柱:“你是铁柱哥吧?不认识了么?我是村西头儿的郑舜成呀。”
郑舜成?
赵铁柱眼球儿狐疑地轮:“你,是营子西头儿郑老蔫家的……”不是记性不好,也不是身侧的人变化太大,是因为他原本对他不熟。赵家是把在村子东头儿,跟郑家整整隔着一个村庄,五百多户的一个大村子呢。
“铁柱,快松手,你小子眼睛咋长的?自家人都盯不出啦?”陆二楞斜着膀子靠上来,煞有介事地吆喝,“这不是咱村的大状元舜成老兄弟吗?”
众人也都认出,面前这个英气逼人的白面书生,可不就是前几年考到上海大学里去的那个郑老蔫的儿子郑舜成?是他们村历史上第一个,也是迄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哩。
“他,他不是在上海念大学吗?咋回来啦?”赵铁柱梗着脖子,不肯松手。
陆二楞答不上这个问题,就又去细细瞅郑舜成的脸。对郑舜成是打小就熟的,知道是方圆百里大草原上再寻不出第二个的英俊后生,但是,也没有眼前这个俊呀,至少脸皮没这么白。
“我是毕业了,刚刚毕业。”郑舜成解释。
“毕业?这才刚进五月,还不到暑假时候呀?”
就又解释,说原本要实习两个月的,因为自己情况有些特殊,便免掉实习,提前毕业了。
“这下该松手了吧?”陆二楞冲赵铁柱一吼。赵铁柱紧扭着的手不情愿地松了。自然是不服气,嘴撅起老高嘟囔说:“他是大学生,那也不能坏咱们的好事呀,他不让烧老榆树,就是破坏生态移民,就是不想让咱有好日子过。”
“生态移民?”郑舜成疑惑,看向陆二楞。
被看的人龇牙一笑,兴致勃勃解释起来。其实对这生态移民他是自始至终懵懂的,啥叫生态?啥叫移民?不就是全村大搬家吗?但想这大学生是有文化的,一定懂得起,给他一说准会拍手跳脚响应。怎奈无论如何不能说清楚,费了老半天劲,汗都冒出来,终是不行。众人见状,只好七嘴八舌相帮,吵吵了半天,总算才让大学生摸到脉络。原来,火烧老榆树行动是出于曼陀北村实现生态移民奋斗目标的迫切需要。生态移民奋斗目标是村党支部书记陆显堂的创意。所以有,是因为目前这块土地的生态环境实在太恶劣!耕地、草场大面积沙化,河流枯竭,湖泊萎缩,人和牲畜已面临喝水的困难。沙尘暴几乎天天刮,沙子进了村,把家门口都给堵住。最关键者,村庄北边横卧在乌兰布通草原上,传说中每隔八十年复活一次,被当地百姓称为孽龙的大沙龙,于去年春天复活了。每天都在往前爬,快得吓人,要是不赶紧躲开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整个村庄吞掉。陆支书说了,情况往好了变是甭想,法子只有一个,就是快点儿让它变得更坏,坏得根本就没法再在这儿住下去。于是就可以向上级申请生态移民,把曼陀北村整个搬走,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或者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生态移民的山西村庄一样,搬到大城市的郊区去,享受现代化的高级生活。
大家说完了,都拿眼睛盯住郑舜成,等着他知识分子的喝彩。不料看到的却是摇头,只见这人苦涩一笑,恳切地说,想法是好的,只可惜不太现实。“众位大哥想一想啊,移民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首先,往哪儿移呢?咱们国家土地面积就是这么大,养活着十几亿人口,哪个好地方不是已经都住满了人?另外,生态移民这说法虽说是有,但那针对的是生存环境极端恶劣的地区,那种压根儿就恶劣,根本不存在改造好的可能性的地方,而咱们曼陀北村所在的乌兰布通草原却不是这种情况。咱这儿曾经非常美丽,你们应该都还能回想起来,咱们小的时候,曼陀山上有多少树,绿森森的,覆满山坡,一到春天,杏花儿漫山遍野飘云霞。就是我上大学走时,村子周围也还有那么多榆树、山丁子树……也就是说,这家园是存在着改造好的可能性的。只要有改造好的可能性,那国家就绝对不会同意生态移民的请求。大家想一想,移民的愿望若是最终不能够实现,那现在越造治得厉害,到头来自个儿吃的苦头是不是就会越大?”
一番话毕,壮汉们嘀咕起来,是这么回事儿吗?一时拿不准,就刷地一下,眼光都去瞄住陆二楞。他是村支书的侄子,又是村民兵连长,烧老榆树整个是他带的头,应该晓得。看见的却也是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的嘴脸。人心便不免摇动起来,有些要松劲。赵铁柱见状,急了,他本是想借这次烧老榆树的机会挣个表现,让陆二楞到他叔叔面前举荐,给弄个村民兵班长当当,不想半路杀出程咬金,被这么个文绉绉的小白脸儿搅了局。
“这是出去念几天书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就回来跟咱哥们儿白话起大道理了!”赵铁柱阴阳怪气,斜眼睨着郑舜成,“移民不行,那你说该咋着?”
两人就对起阵来。郑舜成说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栽树锁沙,重建家园。赵铁柱嘲笑:“瞅瞅这咬文嚼字的做派,还锁沙!你以为那沙子是你们家大黑狗哇?想锁就一根铁链子锁了?那是水样满地流,云样满天飞的东西,咋锁?你能锁住水吗?你能锁住云吗?”引出众人一片哄笑。弄得郑舜成脸一下涨得通红。幸好陶可来到跟前,将话接了,说沙子虽然是水样满地流、云样满天飞的东西,但它毕竟不是水,也不是云,它是能够锁住的!只要栽树,在沙漠上栽满树,那就一定能够锁住!
赵铁柱笑得更厉害:“在沙漠上栽满树——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大的沙漠,那么吓人的孽龙,谁去栽啊?咋栽啊?”狡黠地轮着眼珠儿,说,“你们小两口儿能留下来不走,跟大伙儿一起在沙漠上栽树吗?”弄得陶可脸也刷地红了,恼了:“你这人怎么乱讲话?”说她和郑舜成是在来乌兰布通草原的长途汽车上刚刚认识的。赵铁柱一翻白眼:“刚认识你就帮着他说话?那我问你,你又不是我们曼陀北村的闺女,又不是我们曼陀北村的媳妇儿,管我们的事儿干啥?”
又翻起一片哄笑。
“你,你……”陶可气得说不上话来。
“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郑舜成声音冷峻。
“得得得,又来跟我们白话上地球了。我不跟你说地球,我只问你,你说栽树锁沙,重建家园。好,你现在大学毕业了,那能不能留下来不走,就在家乡跟大家伙儿一起干——在沙漠上栽树,重建家园?”
郑舜成语塞。
赵铁柱一声冷笑,转身对人们说:“大家伙儿都看见了吧?轮到让他上,就熊了不是?他当然是不在乎移不移民啦,他小子念了大学,明摆着就要成大城市人了,用不着遭吃沙子这份罪了,他才不在乎咱们这些人的死活。还是得听老支书的,只有老支书才是一心想把咱们救出火坑的人。”壮汉们的脑子就又被拉回,重新七嘴八舌起来,中心意思是郑舜成说话还一股奶味儿,能知道啥?不能听他瞎白话,还是得信老支书。姜永远是老的辣。老支书光支书都当了二十年了,咂的咸盐都比这个学生娃吃的小米多。最后还是一致决定,继续烧老榆树,扫清曼陀北村申请生态移民最后一个障碍。
“可这老榆树,它是咱们村里好多人的干娘啊!我就是他的一个儿子呢。”郑舜成要哭了。抬起眼睛去看老榆树,看到树上的红布条已少了许多。所幸他父亲郑义当年拴上去的那一根还在,那是系得最高的一根。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村里人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认干娘的红布条系得高的缘故。他泪光闪闪的眼睛又落回赵铁柱脸上,恳求道:“铁柱哥,听我娘说,你和钢柱哥小时候也都认了这老榆树干娘呢。这树上有多少根红布条,老榆树就有多少个干儿子……”
“不对,不是那么说,老吴家的大宝和二宝两个就只拴了一根红布条在上头。他爹说他俩是双胞胎……”陆二楞脖子一梗争辩。他与人发生争执的时候,总是要用力梗一下脖子。
“什么?你们认老榆树当干娘?”陶可瞪大眼睛,看着郑舜成,好奇心使得她暂时忘却了愤怒。郑舜成就给她解释,说这是民间流传千百年的习俗,谁家小孩子生了病,治不好,便抱来给老榆树磕个头,认作干娘。标志是在它的树枝上拴一根红布条,就是书上写的那种吉祥绳。陶可问这法子灵不灵验?郑舜成点头说灵验。陶可就抬高声音对身边的村汉们说:“干娘就是母亲啊!你们难道要恩将仇报,伤害护佑过你们生命的母亲吗?那你们就是不孝子孙啊!”
“啥干娘湿娘的,都是封建老迷信!”赵铁柱狠狠吸下鼻子,不耐烦了,“快别跟这两个奶娃儿磨牙了,他们知道个啥,咱们还是赶紧去干正事儿吧。为啥咱村子只有东南那半边进沙子,西北边不进?就因为有这老家伙在这儿挡着。把它一干掉,保准眨眼间村子西北边也会被沙子埋了,那咱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移民了。”
众汉子一呼百应,呼啦一下子又要朝老榆树底下拥。郑舜成急了,抢上一步伸双臂将路挡住,大声说:“众位哥哥,你们要是非烧老榆树不可,那我也没办法。只求你们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请问这是陆老支书的命令吗?”陆二楞自豪地答说不是,他大伯父只说了要把村南的果树园砍光,没说让砍老榆树。这完全是他的创意,认为自己应该为大伯分忧解愁。
“什么,砍村南果树园?”郑舜成更急了,“不能砍啊,那可是咱们村唯一的一座果树园呀!”陆二楞嘻嘻一笑:“砍都砍了,还说啥能不能?家家户户今天一大早就动手了。咱要不是惦着这棵老榆树,也早在那儿砍果树呢。”“这是自断血脉,自绝后路呀,你们知不知道?树!树是咱草原的血脉,是咱的根啊!”郑舜成的眼眸里喷出东西来,是那种跟火一样的水,男儿的泪水。
“你们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后代子孙想一想吗?”
“咱为啥要搞生态移民?还不是为后代子孙着想吗?搬到好地方去,让儿孙们一生下来就在好地方,享清福……”
“那是痴心妄想!”
“快别跟他磨牙了,二楞,走,咱再去放火。”赵铁柱一把搡开郑舜成,就要往前冲。却被郑舜成一返身揪住后衣襟,死死不放,大吼大喊,一副豁上命的架势,说你们没有接到陆支书的命令,擅自烧老榆树,这是违法的!老榆树是村子的公共财产……赵铁柱拼出浑身蛮力才总算挣脱,气咻咻骂咧咧,“妈的今天真是撞到鬼了!实话告给你吧,陆支书说了,为了实现生态移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嘿!一棵老榆树算啥?”看看实在阻止不住,郑舜成就拿出在学校百米赛的速度,抢先朝老榆树冲去,果然第一个奔到树下,身子一纵,跳到柴堆上,紧紧将老榆树抱住,岔了声高喊:“你们放火吧,烧吧,要想烧老榆树那得先烧了我才行!”
众村汉一下愣住。
陶可见了,也紧跑两步,到得柴堆前,爬上去,模仿郑舜成伸开双臂,在另一侧环住老榆树。那树好粗,两个人手臂直直,才环了半圈。
陶可也提着嗓子高喊一声:“你们放火吧,烧吧,要烧老榆树那得先烧了我们才行!”
女孩儿声音清清亮亮,宛似银河泻下的一脉流水。